編輯本期時,恰逢2023年12月,趁著年終總結的機會,我們開了兩個座談會,一是《國際漢學》專家座談會;一是由張西平等著的《20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英文版出版座談會。這些活動,成為我們編輯工作之外的“充電”。
專家座談會是我們改為雙月刊之后的征求意見會。2023年《國際漢學》改版為雙月刊并成功入選CSSCI(2023—2024)來源期刊、AMI擴展期刊之后,本刊的來稿量有大幅度增加,六期共發文111篇。其中有多篇被《人大復印報刊資料》《社會科學文摘》轉載。我們還配套出版了《國際漢學譯叢》第1輯和第2輯,在法國出版了CahiersdelaChine(《中國學刊》法文、英文)第1、2期。《國際漢語教育史研究》第5–7輯也已順利出版。《國際漢學》以外的這些刊物,是在漢學研究發展中形成的相輔相成的成果。
專家座談會的與會專家提出了發人深省的問題,例如,“國際漢學”的體制、生產機制是什么?如何把漢學研究作為中外互鑒之學?都是將問題直指海外漢學和國內漢學研究本身,包括諸如它們是如何發生的、以及形成之后的體系結構、功能、內部各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等學術史上的大問題。弄清楚這些問題,才有助于把握作為一個學科的發展規律。
從學術史的角度看,把中國文化作為整體研究對象來思考,在作為“他者”的西方人進入中國之前已經發生,這是本土文化發展到具有自覺意識和外來文化共同作用的結果,唐代韓愈作《原道》,可以說是對以儒學思想為統治意識形態的中國社會所作的思考和總結。韓愈能作出這種總結,外來文化(印度的佛學)的刺激是重要因素。歷史發展到16世紀的晚明,天主教差會派出的傳教士本來以傳教為目的進入中國,但卻不自覺地成為中國文化的外來研究者,于是產生了漢學,他們的研究傳輸到歐洲,震撼了歐洲思想界。至19世紀初,漢學進入大學殿堂。在這個發展過程中,漢學不僅僅是漢學家研究的對象,而且也成為歐洲學者所要加以利用的學術資源。其中有一些富于啟發性的個案。例如,當傳教士柏應理(PhilippeCouplet,1623—1693)等人翻譯的《中國哲學家孔夫子》(ConfuciusSinarumPhilosophus,拉丁文)在歐洲出版之后,法國醫生和旅行家弗朗索瓦·貝尼耶(Fran?oisBernier1620—1688)隨即用法文做了筆記,將手稿題名ConfuciusouLaS?iencedesPrinces(《孔夫子或君王之道》)。他在手稿中講了一個春秋時“楚共王出獵而遺其弓”的故事,大意是楚王打獵丟失了良弓,手下要去找,王制止說,(弓是給人用的,)楚人丟了,別的楚人得到后拿去用,不是一樣嗎?孔子聽了這個故事之后說,楚王的胸襟不大啊,丟弓的是人,撿到的也是人,何必非得是楚人呢?這個故事出自法國人之口,喻指了儒家思想具有超越國界的普遍性。這部手稿的抄本之一,法國總統馬克龍在2018年送給習近平主席,現收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其學術史意義在于,它表明17世紀末期,歐洲已經有人主張把儒家思想當作人類公共資源來使用,這在當時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傾向。“楚共王出獵而遺其弓”的故事曾在多部中國古書中提到,漢代劉向的《說苑》將其歸入“至公”類目下。法國17世紀后期的學者能敏銳地看到并加以引用,借孔子之口引申出把學術作為天下公器之意。此舉開啟了歐洲啟蒙運動借鑒儒家思想的先河,成為傳教士“補儒”主張的反命題,在漢學發展史上有重要意義。19世紀之后,成為歐洲一些啟蒙學者的共同認識。
從上述可以看到,儒家思想指導下的中國社會的特性,先是被唐人認識總結(在和佛學比較的條件下),后被西方人搬運到歐洲并進入觀念形態發揮作用,成為歐洲人的思想資源,漢學在發展中的這些情況,大體上是在20世紀逐漸被中國人所認識和記錄的,其表現是“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出現,這是中國人開始對西方漢學進行研究的發端。由于“交通”一詞容易在地理和運輸的含義上被窄化理解,所以“中西交通”現在被“中西文化交流”的概念所替代,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實際是中國學者進行的漢學研究,至1941年1月北平文化出版社印行莫東寅著《漢學發達史》,成為中國學者漢學研究的經典之作。這部著作的國內參考資料來源,便是張星烺著《中西交通史料匯編》,可見漢學研究與中西交通史二者之間的緊密關系。
1949年之后,漢學研究有一個時段的停滯,隨著改革開放,又蓬勃地發展起來。到2023年12月,中國改革開放恰逢45周年,可以肯定地說,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促進了漢學研究的發展。李學勤認為國內學術界對域外漢學的研究,經歷了三個階段,即“先行階段”“翻譯介紹階段”“新世紀階段”。我們將這三個階段具體展開:“文革”即將結束的1975年到1987年,以資料目錄和基本文獻起步,中國社會科學院情報研究所孫越生、北京大學嚴紹等是其中代表人物,此為第一階段;以1987年由王慶成、虞和平主編“中國近代史研究譯叢”,1988年劉東主編“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為標志,下迄20世紀末為第二階段;第三階段,始于2001年“世界著名大學漢學系(所)主任(漢學家)國際學術研討會”,這一時期漢學研究的新特點是,政府相關部門的積極參與,對外漢語教學機構的積極介入,更注重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當下,漢學研究展現了進一步深入的態勢。
上述學術史的回顧,可以看作是對“國際漢學”的體制、生產機制的一種思考。當我們把思考延續到眼下,就會看到漢學的新發展或者說新進步。這種新發展有一種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漢學家與漢學研究者的合作互動大大加強了。
一種表現是,有的漢學家變成了漢學研究者,他們用其所長,將歐美漢學的成果直接用中文介紹給中國讀者,彌補了中國漢學研究者的某些不足。近年有兩部代表性成果,一部是美國漢學家夏含夷(EdwardL.Shaughnessy)直接用中文寫作了《西觀漢記:西方漢學出土文獻研究概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將相關領域漢學家用包括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等寫成的中國出土文獻研究成果,綜合介紹給中國讀者。另一部是法國學者梅謙立(ThierryMeynard)用中文寫作了《從邂逅到相識:孔子與亞里士多德相遇在明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介紹明清之際耶穌會士來華后如何將西方的亞里士多德主義學術體系翻譯成中文并且進行了富有創意的詮釋,嘗試以亞里士多德主義為理論依據,展開對儒家經典的新詮釋,同時用儒家術語寫成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著作,使亞里士多德思想在中文語境獲得新的發揮。在這種經典的交織以及東西文化相互闡釋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加豐富的詮釋和內涵。以上兩部著作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作者利用西方語言或經典比較方面的獨特優勢,使漢學研究進一步深入化,與中國學者形成互補。
另外一種表現,是中國學者將自己的漢學研究成果翻譯成西文介紹給西方世界,例如上面提到的《20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域外的傳播與影響研究》英文版由歐洲出版機構發行。我們在法國出版的《中國學刊》,也屬于這種情況。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如何將海外漢學與國內相應學科的發展結合起來,打通內外,在世界范圍內展開中國人文學術研究,是我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們也做了一些嘗試,例如組織了“與西方漢學界的中國文學史研究對話”專欄,發表了《“揭短”與“護短”:夏志清、浦安迪〈金瓶梅〉闡釋之比較》《日本“東洋學”的三種理論及其實質》《“新清史”與中西學術》《儒學為何不可以轉化為基督教?》等論文,產生了一定影響,我們希望繼續堅持下去。
我們編輯部的“充電”,除了依托我們的研究機構以外,組織或參加各種學術會議、廣泛了解漢學和漢學研究信息,也是常態。“子曰:‘學而不思則罔’。”對于編輯工作,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