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近期創作了有關礦區的系列短篇小說,筆觸深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礦區的生活空間,重新敘述曾經被文學敘事簡化和格式化的時代以及時代人物。社會生活和歷史鏡像的多面相成為文本敘事的動力,普通的礦區人物們在日常的磨損中老去,在庸常的生活中被淡忘,在喧囂的物質場景中被做舊。然而,他們突破時間的層層煙塵,依然在命運中堅韌地生長,在人性和心智的層面頑強地成長。小說敘寫了現代化進程中產業工人更為多面相的人生境遇,文本中的礦區人物們擁有屬于個人化的歷史感,以及作為現代主體對于生活方式的主動選擇和倫理情感的獨特表達。
《玉蘭花開》《去老塘》這兩個短篇更多的是蒙太奇式的特寫,以及對于礦區獨特生活的細膩摹寫。《玉蘭花開》以童年視角講述特定年代的煤礦生活場景,描寫三位女性主人公在礦燈班的日常工作。童年限制性視角中,文本聚焦三位女性在礦燈房的各種場景,“我”作為礦難遺孤,在礦燈房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感受著媽媽、大娘、姐姐對自己的呵護和關照,體驗到了父親礦友們豪爽粗獷的情感。然而由于我的過失,導致姐姐和男友感情出現裂痕,姐姐男友卻因執意要最后一次下井而遭遇礦難。小說從側面講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皖南礦區生活風貌。每一個礦工家庭都有一個很長也可能很悲傷的故事,然而他們卻活得坦然、真誠和富有生命的活力。《去老塘》開篇描述了礦工們在井下的狀態,黑暗中異常靈敏的聽覺和嗅覺,固定時辰生物鐘的變化,狹窄空間人與人之間的特殊關系。單調乏味充斥著危險的井下作業是這些礦工們維持生計的營生。小說情節展開的推動力是兩個少年在喪父的創痛中做出的魯莽行徑。兩個少年試圖進入老塘,在父親們遭遇礦難的地方進行周年祭,以便能夠讓父親們的魂魄回家。然而兩個少年卻在井下遇到老塘“透水”,窯神救了他們,自己卻被水流卷走了。少年們最終完成了對父親的周年祭奠,然而窯神的死與父親們的死亡一樣,震懾著少年的身心,少年的人生在這樣的命運悲劇面前發生了質變,成熟在一瞬間完成。
近作《蒲尚橋邊武事》無疑是作者更為深入的文本探索實踐,也是一次非常有益的寫作創新。小說中隱秘的民間敘事與宏大的主流敘事相表里,在對民間“換活”的敘事中,表現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皖南礦區工人的日常生活。地下采礦的洞穴式勞作之余,尚武、練武以及比武竟然成為一時的盛事,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映射了那個時代《少林寺》《海燈法師》等武打影視劇和武俠小說對于民間生活和民間話語的深刻影響。與此同時,小說通過講述小紅翠和吉他的情感故事,演繹了礦難對于礦工家庭和親人造成的巨大創傷。因為共同缺失父親的心理暗疾,小紅翠和吉他天然地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受,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懵懂的青澀情感,更多是彼此療愈創傷的默契。少年冰棍刻畫得非常真實,他在追求小紅翠的過程中,不斷被打壓。三個人的情感糾葛也充斥著疼痛與傷害。然而當礦難發生時,在生死面前,所有的意氣、情愛、矛盾都煙消云散。小說從生活經驗和民間化的角度講述了個體生存與命運偶然性之間的隱秘聯系,以及礦區工人面對莫測命運所呈現出的蓬勃生命力和坦然面對的堅韌心態。礦區的警報聲猶如上百頭野牛在嚎叫,這種嚎叫聲隨時都可能響起。然而面對當下,礦區人熱衷的是生命活力的釋放,籃球賽、比武,淡定的生老病死,少年人暗自生長的身心和瘋長的情愫……在死亡威脅下的礦區,盛開著玉蘭花,蘊含著女性的溫柔,充溢著男性的粗獷,以及相互報團取暖的慰藉。
由此,李云關于礦區的系列小說,有著非常鮮明的特色。其一,語言上多用礦區特有的俗語、俚語,從而凸顯了礦區民間文化的獨特性,增強了語言的陌生化效果。同時人物多用綽號,突出了所講述的礦區人物某一方面的特質。人物的綽號成為某種象征性的符號,俗語和俚語則突出了特定時代和特定人群的生存樣態和精神情感風貌。礦工們粗獷、豪氣、仗義,同時也粗魯、淺陋而沖動。其二,小說文本有著雙線結構,一條線是摹寫礦區礦工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這條線索往往是穩定而平靜的,另一條線索則是成長主題,少年男女在礦區的成長是靈動而活躍的,充滿著對于生活的向往和憧憬。恰恰是這種雙線結構,凸顯了礦工生存的某種本質真實:每天面對死亡威脅的生存是嚴肅的,然而礦工們表現出來的那種戲謔的、玩笑的甚至于有點玩世不恭的心態,正是對于命運的某種掙扎和反抗。一如《蒲尚橋邊武事》中礦工們對于球賽、比武和習武的熱衷。他們以對更多事情的熱衷和關注,去抵消礦井中的幽暗與恐懼。在礦區生活中,少年男女們依然生長在青春的時光里,欲望、情愫也一并在野地里瘋長。然而,面對不時響起的死亡警報聲,少年男女的成長在一瞬間完成,礦難及其對于礦工家庭的毀滅性打擊,這些事讓懵懂的少年時代一去不復返。其三,地域文化和民間風俗倫理對于敘事文本的有意識滲透,小說重現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的主題和人物,然而卻在更多維度上豐富了那個時代獨有的歷史感和人性的豐滿度。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