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拔換、碎葉西南渡渾河,百八十里有濟濁館,故和平鋪也。又經故達干城,百二十里至謁者館,又六十里至據史德城,龜茲境也……又經達漫城百四十里至疏勒鎮。”
這是唐代貞元年間的宰相賈耽寫的一段話,出自《新唐書·地理志》。賈耽還編過一本《海內華夷圖》,在中國制圖史占有重要位置。
賈耽,我們陌生了,《海內華夷圖》,我們也陌生了,他寫的“據史德城”,我們也覺得陌生。時空斗轉,我們與唐朝有著一千多年的漫長距離,他們的語詞與我們有著顯著的區別。比如“據史德城”,如果沒有注釋,我們不解其義,甚至以為這是一個蹩腳的譯詞。它是一個城市的名字,那個城市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它如時間深處的一片胡楊樹葉,化成了灰,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叫圖木舒克的城市,它像一匹駿馬,在中國西部馳騁,它像一棵樹,在一片荒野中屹立。它的身上好似掛滿了響鈴,吸引著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
我在其中。我向往圖木舒克,昨天的據史德城。
秋天的圖木舒克,我姍姍來遲。對于新疆,我有著二十多年的單相思,從第一次到達庫爾勒,然后是庫車、輪臺、若羌、布爾津、昌吉、奇臺、阿拉山口、石河子、奎屯、伊寧,后來是塔克拉瑪干沙漠、樓蘭古城、米蘭古城、太陽墓地、天池、塔里木河,來來往往,蜻蜓點水。十余次的新疆之旅,天朗氣清的西部大地,依然充滿了誘惑。如此頻繁、密集地穿梭在新疆大地,卻沒有光顧著名的圖木舒克,這是我新疆情結的欠缺,是我的馬虎大意。平生缺席的重要一課,注定要在這個秋天補上。
飛機在圖木舒克上空盤旋,我透過舷窗向下俯瞰。哦,又是一個亮堂的大舞臺,寬敞的大道,兩側的樹上掛滿了橘黃色的葉子,荒涼中隱藏著時間的秘密。陽光似水,把天空洗得清澈、通透。飛機調整方向,我看到了圖木舒克機場,候機樓的頂部,四個醒目的大字——“圖木舒克”,一側,還有三個醒目的大字——“唐王城”。湛藍的天空,點綴著淡薄、細碎的白云,紅色的字,與候機樓寶石藍的幕墻交相呼應。我轉過身,向后仰靠,閉上了眼睛。“圖木舒克”“唐王城”在腦海里交替出現。
圖木舒克。
唐王城。
這就是我深愛的西部。
走出機場,鉆進一輛考斯特客車,向城里進發。窗外,樹木成排,花草成列,儼然是一座花園城市。我有一點恍惚,這里不是天山南麓的圖木舒克嗎?周邊黃沙漫漫,風塵千里,身處此間,何以有世外桃源之感?在賓館住下,圖木舒克的朋友告訴我們,兵團三師崇尚水、樹、人、城的和諧關系,在沙漠中建設一座詩意之城是他們的夢想。我想起賈耽寫的那段話,他指明的路一定模糊不清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路線圖,今天的圖木舒克,不是昨天的據史德城。
圖木舒克,緯度高,日照時間長,晚上8點,依然天光明亮。長途跋涉,不覺得疲倦,就去賓館外的一片樹林散步。十月的圖木舒克冷寂漸顯,不過,這座城邊的花園芬芳馥郁,黃色的花、紫色的花、金色的花、藍色的花依然笑著,烘托著愜意的心情。木板搭建的小路,曲曲彎彎,延宕著輕松自如的生命情緒,讓人有了奇異的聯想。我在這里佇立,向城北眺望。天空明亮如初,只能看到樹冠、路燈、高樓。我想看的其實是看不到的。
我想看的是唐王城。歷史中的城,而今是一片廢墟。
在圖木舒克,我們首選的考察地點就是唐王城。一個沉寂的角落,是舊日時光中的熱點,一個光禿禿的廢墟儲存了豐博的文化信息。
唐王城,多棱多角的唐王城。
對于遼闊、空曠的新疆而言,任何一次出行都滿懷憧憬。遙遠與漫長,是新疆的關鍵詞,我深有體會。本來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把圖木舒克與唐王城的距離想象為半天的車程。其實沒有那么遠,唐王城就在圖木舒克的北面,也就是巴楚縣的托庫孜薩來村。唐王城的另一個稱呼就是托庫孜薩來遺址。
還是叫唐王城痛快!此刻,我站在唐王城的腳下,把古城遺址盡收眼底。我想對唐王城有一個結構性的認識。我承認,有限的歷史學、考古學知識,不足以支撐我對眼前這片謎一樣廢墟的理解,這也是我到新疆膽怯的原由。恰好有一支考古隊在這里挖掘,兵團三師的朋友知道我們求知心切,就請來一位年輕的考古學者給我們講解。自己一點淺薄的知識,再加上學者的指引,對偌大的廢墟有了方向性的認知。唐王城依山而建,當然,當年的那座山已不是今天的這座山。當年的那座山一定是地因水肥、人因水美、人因水居、樹因水茂的好地方,正如同今天的圖木舒克。
這里叫托庫孜薩來村。“托庫孜薩來”是一句維吾爾語,意為“九座宮殿”。年輕的學者如是說。
“九座宮殿”,該有多么莊嚴與恢弘。我看著起伏的遺址,那道灰白色的山脊,綿延遠去。突兀的土丘,依然挺立,顯示著一個文明曾經的風度。風蝕山體,如雕塑家的杰作,柔曼的,抒情的,似水一樣的波紋,凄冷的,刻板的,如梯子一樣的巖層,闡釋著迥然不同的思想。眼前這一切殘酷而蒼涼,山腰之間,唯有幾叢暗綠色的草,傳遞著生命的消息。
依山而建的托庫孜薩來古城,有三重城墻,夯土壘砌,南北各開一門。內城墻從山腰到山頂有756米的長度,外城與內城連接,距離1008米,大外城1668米,由外城繞行,直抵南山腳下。如果到達山頂,還會看到土坯壘徹筑就的城門遺跡。那里出土許多漢文、回鶻文、阿拉伯文、婆羅謎文的文書,還有當時的錢幣、毛紡織品。年輕的學者時而揮手,時而回首,邏輯清晰地講著唐王城的故事。他戴眼鏡,穿著考古隊員的專用服裝,出口成章,對唐王城了如指掌,好像他就是從一千多年前穿越而來。
我們往山上走去。山坡緩慢上升,如同閑庭信步,不覺得累。眼前常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這些坑洼處有一點雷同,或許是考古隊員們挖掘后留下的痕跡。登上一處高坡,眼前又是一片起伏的荒野,灰白色的寺院、城堡的殘垣斷壁,孤獨的、失去生命跡象的烽燧,讓我愣怔,看了許久,仿佛看見了如絲如縷的炊煙,遠去飄動,靈異成魂。
看來這里真的是“托庫孜薩來”,九座宮殿名不虛傳。
可以想象當年的唐王城了。
年輕的學者有深厚的學養,他彬彬有禮,努力把唐王城簡史告訴我們——來自遠方的訪問者,對唐王城充滿興趣的訪問者。
唐王城就是從漢代到北魏時期的尉頭國。《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尉頭州,城名為據史德城,在赤河北岸孤石山。考古學家認為,孤石山就是今天的圖木舒克,赤河就是今天的喀什噶爾河。尉頭州是唐代“內屬諸胡州”當中的十二個州之一,由龜茲都督府管轄。唐朝名將高仙芝遠征大小勃律,途經此地,呼之為“握瑟德”。
沒有風,陽光落在“托庫孜薩來”遺址,明晃晃的光束,水洗似的天穹,可以放下一百位詩人的想象,我靠著一塊豎立的夯土,平息著激動的情緒。這就是時間深處的西部重鎮嗎?這就是絲綢之路上的大站嗎?這就是在東西方文明的對話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地方嗎?幾度輝煌,滿身光彩,何以被歲月風塵埋沒,成為眼前的這副模樣。
眼前的這副模樣,考古學家名之曰“古文化堆積層”。這里是不同時期人類活動的場所,堆積層所疊壓的是遙遠的生命信息與豐沛的文化源流,深入其中,會看到與我們不同和相同的心思、性格、想象、愛恨情仇。
遠道而來,與古文化堆積層遙相呼應。想象“托庫孜薩來”唐王城本來的樣子。堆積層儲存最多的記憶當屬唐朝,那個時候鐘磐合鳴,民族團結,商貿繁盛,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重要城池,這里是去往喀什、莎車、和田以及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必經之路。
圖木舒克,意思是“鷹面突出的地方”,有風度的想象。
生生滅滅,起起伏伏,是人間的定律。不管唐王城有著怎樣的雄闊,還是沉沒于時間之水了。在新疆,這不是個案。樓蘭古城、尼雅的精絕,許許多多沙漠綠洲之中的部落,沒能躲過天災人禍,嘆息一聲,就躺倒在文人的筆墨之中,成為模糊的文獻。唐王城也是如此,我們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破解它成為廢墟的秘密,但,它依然是廢墟,令詩人落淚的地方,是考古學家建功立業的場域。
中亞考古史,新疆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絲綢之路熱”又是對中亞考古的接續。魅力無窮的新疆,長時間牽引我們的目光,在一百多年的歷史長河里,新疆的古文化堆積層就是一個難解、費解的問題。
最先來到唐王城的人是法國探險家伯希和。1906年,他的探險隊在唐王城下駐扎,他如一條嗅覺敏銳的狼狗,圍著唐王城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他在尋找能夠下口的位置。作為探險家,他有點急了。此前,也就是1901年3月,在新疆闖蕩已久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由北向南穿越羅布荒原,他在大漠深處意外闖入一個流沙堆積的遺址,看到了官衙、民宅、渠道、驛站,發現了樓蘭古城,震驚了世界考古界。也是在這一年,英國人斯坦因在尼雅河下游發現了一個遺址,根據王國維的考證證實,確認為漢代精絕遺址,同樣驚呆了世界考古界。伯希和當然期盼與斯文·赫定和斯坦因有一樣的奇遇,他穿行于天山南北,垂涎中國的古代文明。唐王城讓他激動不已。他與自己的探險隊成員,對沉睡中的唐王城進行了挖掘,確認這里有公元三世紀的建筑,從中找到具有犍陀羅式藝術風格的彩色塑像、木雕像、高浮雕壁畫裝飾以及大批沒有褪色的壁畫。伯希和的發現證實了唐王城是絲綢之路東西文化交流的一個節點,有著清晰犍陀羅式藝術風格的藝術品。伯希和把唐王城的四百余件文物運至法國,在巴黎國立博物館展出,引起轟動。這時,伯希和找到了與斯文·赫定、斯坦因一樣的感覺。
伯希和走了,唐王城的故事沒有結束。二十年后,黃文弼來了。
我一直神往新疆。二十世紀末,也就是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一百年的前夕,我寫了一部電視連續劇《西行探險》,講了探險家在亞洲腹地——離海最遠的地方深入荒原,勠力發現中國古代文明的故事。黃文弼成為劇本中的一個角色。以往,我們在驚心動魄的西域探險活動中,長時間處于焦距之外,沒有納入取景框。理由是多方面的,物資匱乏,資金短缺,科研基礎薄弱,因此,在西域探險發展的功勞簿中,我們沒有留下多少痕跡。直到1927年成立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中國與瑞典科學家合作,中國科學家在西域探險的舞臺上有了精彩的表演。黃文弼是其中重要的一員。在劇本中,我寫到黃文弼和陳宗器,兩個年輕的學者,在新疆艱難跋涉,不負眾望,有了嶄新的發現。為研究黃文弼,我讀了他的幾本著作,知道了他與唐王城的關系。1928年5月19日,他從吐魯番出發,穿越了阿拉癸溝,到達焉耆休整。然后考察了多個遺址,采集到許多泥像、石刻模型、木器、銅器、絲織品。黃文弼是1928年8月到達唐王城遺址,進行測量和挖掘的他當然知道,這里有很多文物被伯希和運到了巴黎。他也知道,伯希和離開新疆以后,這里成為熱點,學者追蹤,盜賊闖入,一座完整的古代文化遺存,被侮辱,被損壞。他面對唐王城,一言不發。歷時四十多天,“沙漠湖灘,有古必訪”。他在這里找到彩繪陶罐、絲織舍利袋、婆羅謎文殘紙、六件泥像、一包漢龜二體鉞和一匹唐絹。他看著這些物品,想象著它們的主人,想象著那個時候的生活。
有幾件文物,我在巴楚博物館看到了。兩件龜茲文木簡,看得我眼花繚亂。這是一種民族文字,采用古印度婆羅米字母斜體拼寫,流行于庫車、焉耆、吐魯番等地。龜茲文記載的內容有詩歌、傳說、賬冊、公文、題記等,存世的數量極少。這兩件木簡,是研究新疆古民族社會生活,政治生態的憑證,對探討民族語言文化交流史和世界語言學有著重要的價值。一件來自唐王城的《租葡萄園契》,讓我流連忘返,行書殘紙,是唐代的一份契約。殘紙上的行書筆畫沉實,舒緩暢達,三十多個完整的行書字體,展現了唐時的書法之美。我把它拍下來了,離開新疆,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在手機相冊里找到它,反復閱讀,也是對圖木舒克之旅的復習。
1929年11月8日,黃文弼完成了對塔里木盆地周緣的考察任務,把所采集的物品裝了80個木箱,運至北平。然后,他仔細清點,著手研究,寫了《塔里木盆地考古記》和其他專著。
去圖木舒克之前我把《塔里木盆地考古記》裝進行囊。結合白天的旅行,閱讀幾頁,對這塊土地就不覺陌生了。黃文弼對唐王城如此描寫:“迆北之古城,疑即托和沙賴(托庫孜薩來)北山之廢城遺址也。路北為古城,在北山南麓。計城三重,城墻已毀,現僅余墻基。內城自山腰至地面,計七百五十六米。山腳并有古房屋遺址,據說一阿克蘇人在此掘拾古代所寫殘紙一張。外城計一千零八米,接內城,計周一千六百六十八米,接內城,繞于平地至山巔,接大外城。大外城則由外城繞山頭直至山南根,計周一千六百六十八米。在南山根尚有古房屋遺址及墓葬,但已被中外人盜挖凈盡。現平地城中,已辟為田舍,只余古城遺跡。山腰尚可見土坯所砌之城墻遺跡。南北開門,現本地稱此城為托和沙賴,九間客房之義。以殿宇高敞,類客房者九,故以名城及地,而漢人則呼為唐王城。”幾近自然主義的描寫,依然是我們對托庫孜薩來——唐王城的印象。
沐風浴雨的唐王城,是追問古代文明的入口。1959年和1983年,考古學家對唐王城遺址進行了調查和挖掘,找到數千件文物,保存于新疆博物館、新疆屯墾歷史博物館、巴楚縣博物館,這些文物古老、渾樸,是歷史的信使,傳遞著舊日的消息。年輕的考古學者告訴我們,近幾年,他們對遺址的古環境做了初步踏查、勘探,對城區27萬平方米的范圍開展三維測繪工作,建立了遺址周邊4平方公里內的地理信息系統,發現、確認了遺址周邊的古河道。耗時五個月的考古工作,在遺址上識別出居住區、墓葬區、衛戍區,并認為遺址分為四重城址,分別是小城、內城、外城、大外城,由此推斷,大外城存在古代農田、戍堡的可能性。
這就是托庫孜薩來,我們的唐王城。
我從遺址的高處下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途經殘破的烽燧,停下腳步,用手機拍照。我一張張拍著,殘破的烽燧仿佛遠去的哲人。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