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草原的人,心中都會流淌著一首牧歌。這牧歌,也許是流傳千年不衰的《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草天一色雄渾廣袤的風景,引得一代又一代人們吟唱。也許是年輕人喜愛的蒙古長調《牧歌》,悠遠的馬頭琴聲,牧馬人略顯憂傷的心境,令人產生無限遐想。
牧歌是牧馬人心中最愛的歌。作為曾經的牧馬人,我心中也常常有一首深沉、激越的牧歌在回蕩。那高亢的旋律,是放牧人灑在草原上的汗水,是為國防、為畜牧業生產付出的艱辛勞動譜寫而成。斗轉星移,年輪更替,牧歌在我心中,如同陳釀的老酒,愈發濃烈,愈發回味悠長。
1
解放軍索倫軍馬場,座落在內蒙古興安盟境內,大興安嶺支脈的索倫河谷。索倫,滿語意為“狩獵的圍場”,相傳由康熙命名。在索倫軍馬場拍攝的電影《索倫河谷的槍聲》,讓全國觀眾知道了索倫這處沉睡千百年的圍獵之地。在連綿群山之間,山巒,丘陵起伏,森林茂密,草原平坦,湍急的哈干河彎彎曲曲地流過,不僅水草肥美,還是飛禽走獸的天堂。這里的動物,小到山雞野兔沙半雞,大到狍子、野豬、馬鹿以及野狼、黑熊,應有盡有。
1949年5月,來自解放軍內蒙古騎兵一師的部分官兵進駐索倫河谷,軍馬嘶叫,馬達轟鳴,嘹亮的軍號聲,雄壯的《騎兵進行曲》打破了這里的沉寂。指戰員們珍藏起軍功章,抖落了戰場的征塵,爬冰臥雪,住地窖子,鉆馬架子,墾荒種地,繁育軍馬,為解放戰爭和剿匪戰斗中的騎兵部隊提供了大批優良軍馬。雖集體轉業,仍按軍隊編制,帶著部隊的光榮傳統和優良作風開始新的征程,成為全軍最早成立的軍馬場之一。1968年冬,我到這里當了一名放牧工人。我所在的連隊畜牧排放牧班,放牧150匹妊娠母馬。同班牧工一開口,蒙古族話,山東話,河南話,河北話,真正的南腔北調。常年野外放牧,五冬六夏,日曬雨淋,伴著馬蹄聲來,隨著馬蹄聲走。過慣了風風火火的日子,他們樂觀堅韌,粗獷豪放,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難不住。對工作則是一絲不茍,不允許一點馬虎。待我這個新人,當面嚴厲,背后卻照顧得相當細膩。冬季放牧點的房子燒火炕,怕我冷,把我的行李放到炕頭,又怕熱,墊上塊薄木板。一天夜里,睡夢中醒來,馬燈昏黃的燈影在天棚上搖曳。幾個老工人沒睡著,還在竊竊低語,商量著如何帶我。
軍馬,是放牧工的無言戰友。和我朝夕相處,也是最先相識的軍馬伙伴,是班里人精心挑選,分配給我的乘馬16號(軍馬從駒子時即在臀部烙上數字,相當于身份證,攜帶終生)。它棗紅色身軀,長長的黑鬃,不高不矮,性情溫和,善“走”,騎上不會“鏟”屁股。只是,16號有個絕招,居然會解繩扣!只要你系的不是正宗拴馬扣,它就能咬住繩索,一下一下把繩扣扯開跑掉,人送外號“老妖精”。我經常牽著馬胡亂拴在樁子上,老妖精很快發現了機會,給我來個下馬威,咬開了繩扣,拖著韁繩,忽閃著狡黠的眼睛,晃晃悠悠地遛達起來。我跑著抓,怎么也抓不住。老工人哄笑著看熱鬧,并不急著出手幫我,倒有幾分幸災樂禍。他們在用牧工獨有的方式教訓我:一切靠自己,別指望別人,什么事都要實打實地干,不能糊弄。怨不得別人,誰讓我沒好好學拴馬扣。不過狼狽不堪地出了丑,這氣總得找地方撒。我恨得牙癢,心想抓住它非狠揍一頓。等套住了,我邊訓斥邊揚起馬鞭,16號嚇得一哆嗦。看著16號害怕的眼神,一動不動等著發落,我又心軟了。我們是兄弟,正在磨合中。我在了解它,它也在適應我。以我們的脾氣秉性,早晚會走到一起,它的惡作劇,除了在探究我的性格和習慣,何嘗不是一種讓我練會拴馬扣的提醒。揚起的馬鞭終未抽它,到底是我做了讓步,認真練會了拴馬扣。后來的日子里,我和16號越來越默契,拍一拍脖子,或腳蹬輕輕磕一下,聰明的16號馬上領會我的意思,穩穩當當地“走”起來,騎在馬上像坐小船一樣,舒服地悠蕩。乘馬躲閃或受驚會橫跳,叫“掰道”,極易把騎手摔下。16號“掰道”前,總會側頭瞅我一眼,給我提醒。我心領神會,馬上夾緊馬肚,從未被它“掰道”摔過。下班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給16號刷毛,讓它什么時候都精神抖擻。老工人說,16號跟了我,有出息了。我說,只要夸我的馬,不管真假,我都愛聽。
2
冬季的索倫,冰天雪地,一片銀白,氣溫常常在零下40攝氏度。徹骨的嚴寒,三天兩頭的暴風雪,連途經索倫的火車也經常因風雪停運。
置身在暴風雪里才知道,哪有什么“雪花大如席”,最冷的時候,雪是粉末狀的。強勁的西北風凄厲地呼嘯著,卷著雪末從山谷中滾過來,天地間一片混沌。暴風如同攥著一支巨大的毛筆,蘸著雪沫,肆無忌憚地在群山中、在草場上回旋掃蕩,飛快地揮舞著、涂抹著。橫飛的雪沫糊住臉、迷住眼。遠處的山峰、叢林,早己隱進灰蒙蒙的雪塵中不可辨。馬擠在一起,抵御著嚴寒。那些棕紅色、炭黑色、金黃色的軍馬,全被這支毛筆涂成灰白。馬群像一片落葉,被暴風雪卷起又落下,慢慢在雪地飄移著。
我跟著馬群,一步也不敢離開,生怕馬群在暴風雪中失散。在野外沒遮沒擋地騎上一天馬,得從上到下穿戴“一身皮”,才能不被凍傷。皮軍帽上的棉護鼻一定要橫拉在臉上,防止突出的鼻子被凍僵。棉衣棉褲的外面,還要穿上羊皮褲和皮大衣,腳上穿馬場自制的長長的氈靴,俗稱“氈疙瘩”,加上皮手套,全副行頭又重又沉,上馬很費勁,要左手拉緊嚼扯子,按住馬鞍,左腳尖塞進腳鐙,右手杵著套馬桿,用力撐,身體借力,騰空轉身跨上馬背,往往幾次才能騎上馬。
雪后的山野,恢復了寂靜。陽光照在雪地上,白亮亮得晃眼。松雞、山雞、沙半雞飛出來覓食,不時抖落樹上的雪花。棉絮般的厚厚的積雪覆蓋在山坡草場,窩風的地方足有小腿深。什么動物走過都會留下足跡。踏著沒膝深的積雪進到山里,循著足跡,能找到狍子、野豬、馬鹿、野兔的蹤影。馬群散開,扒開雪,吃倒伏在地上的麥秸(機務連種的一部分青稞麥,不收割,留作冬天放牧用,也叫“青割地”)。再寒冷的天,也要給馬飲水。野外的水井很深,沒有井臺、井架。滴灑在井口邊的水,結成隆起的厚厚冰凌。站在冰凌上,朝井口探出半個身子,放下系著水桶的長長的粗麻繩,用力左右擺動,待井繩的晃動傳導到桶上,快放繩,使桶倒扣過來,才能舀上滿桶水。否則只能打上半桶水。一把一把倒手,提上30斤重的水桶,腿直抖,擔心一旦滑倒掉進井里。水倒入旁邊的水槽,不待喝完就結了冰。邊砸冰邊飲馬,一桶一桶打水,直到馬群飲足了。
外人看馬群,分不出個數。我們和馬群天天在一起,就像一家人,成為軍馬的“活檔案”。不僅知道每匹馬的父系母系,還能把它的顏色、大小、胖瘦、性情區分得一清二楚,連哪匹馬習慣在什么位置都很清楚,溜邊的總溜邊,趨堆的總趨堆。每匹馬都有外號。有一匹阿爾登馬,背闊臀寬,四肢粗壯,體形像寬大的書桌,性情溫順,隨意拍它的背,一動不動,像板凳一樣穩定,就叫它“板凳腿”。其他的馬,暴躁得多,身后是“禁區”,稍微靠近,就得被踢、被蹬。我們的馬,都是選擇優良品種,人工配種繁育的。種馬有金黃色的蘇聯的頓河馬,身材高大,長腿細腰,善奔跑,是哥薩克騎兵喜愛的乘馬;有棗紅色的阿爾登馬,來自蘇聯阿爾登山區,能馱能拉,是很有名的挽役馬;有黑色的伊犁馬,挺拔帥氣,耐高山高寒氣候;有土生土長的蒙古馬,別看其貌不揚,非常好飼養,很受騎兵部隊歡迎。
3
熬過漫長的嚴冬,草原上的春天像羞澀的小姑娘姍姍來遲。牧業也到了收獲季節。給母馬接生,是軍馬場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忙、最緊張、最歡樂的時光。放牧工春夏秋冬,風里雨里地放牧,從人工配種到母馬妊娠到產下駒子。忙了一年,收成多少?產駒的成活率說了算。場部,連部,畜牧排都盯著生產數字。每次交班,報告安全產下幾個駒子,大家就一起叫好,要是流產一個,大家都心情郁悶,一起找原因。那些平日里拖拖拉拉、大大咧咧的牧工們,這段時間一溜小跑,像換了一個人。大家碰面笑談,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
越是天氣不好,刮風下雨,馬越下駒子。母馬分娩,牧工得趕走圍上來的馬群,把小駒子隔開,否則產后母馬護駒子,會暴躁得又踢又咬,又尥蹶子,出現踏傷踢傷咬傷。
初春,大興安嶺山區還很冷,山坡上殘雪慢慢褪去,露出土黃色。枯草根下,透出嫩嫩的青色。馬不停扒著地,啃著草根上剛露頭的小芽。山風很硬,穿著棉衣,絨衣也吹透了。我的班上,終于迎來第一次母馬生產。母馬側躺,節律地抽動著四肢。我趕走周圍的馬,守在邊上。一會兒,駒子的兩條前腿生了出來,很快,駒子露頭了,我拉住駒子前腿,順勁一扯,嘩啦一下,身子連同胎盤全出來了。小駒子落地就站了起來,渾身濕漉漉的羊水,在寒風中凍得直哆嗦,四肢抖動,站立不穩。我把棉衣脫下來,披在駒子身上。我的班上能平安接產第一只駒子,很高興,也顧不得只穿絨衣挨凍了。母馬站起來,背著耳朵瞪著眼睛,追咬來“看熱鬧”的其他母馬。奇怪的是,它不咬我,不踢我,任由我撫摸小駒子。幾個月后分群了,我仍能在大大小小幾百匹馬中一眼把它認出來,可以隨時隨地撫摸這個小駒子,小駒子也蹭到我身邊拱我,非常享受我的愛撫。眼見它很快長高,毛色也鮮艷起來。
“馬鞭,刀子,套馬桿”,這三件套,是牧工的標配。我們極盡所能地美化馬鞭的手柄和鞭梢,掛在馬鞍上當飾品。我們的乘馬,既舍不得抽,也用不著抽,滿身的力氣撒不出去,勒都勒不住,稍稍松了嚼扯,馬就躥出去了。
鋒利的刀子要隨時隨地備著,割皮子、割羊肉都離不了。刀把用鹿角、狍子角、牛角制成。鹿角難尋。每年馬鹿換角,要到人跡罕至的地方摔掉老角,輕易找不到。狍子角打獵時才有,因此鹿角和狍子角為上品,牛角常見,就為下品。掛在腰間,很象一條彎曲的小魚,我們也叫它“魚刀子”。
套馬桿不是擺設。號令散布半個山坡的一百多匹馬,靠的就是套馬桿的威懾力。套馬體現了牧馬人的綜合實力,往往用來檢驗牧工的能力。老工人教我學騎馬,學會備馬鞍、緊肚帶,在馬上顛、走、跑,接著就教如何套馬。一上手就知道了,想套馬,先要學會掌控自己的乘馬。一旦乘馬認準追捕的對象,會拼命追逐而去,這期間的起動、奔跑、急停、轉變方向,一切依追逐對象而定,不再受騎手的控制,騎手往往因為重心過高,跟不上乘馬的突然變化,急轉彎時被甩下來。只有緊緊伏在馬背上,夾住馬肚,像“長”在乘馬上,人馬合為一體,才能不被甩下馬。“瘦馬三分龍”,騎馬不挨摔談何容易。草原上有句話,“騎馬挨摔,跟游泳喝水一樣不能笑話。”每次在奔跑的馬上摔下來,滾出好遠。老工人總是鼓勵我,爬起來再上,從不譏笑。在追逐中能夠跟上套馬桿的乘馬,我們叫“桿子馬”,16號就是“桿子馬”。經過多次挨摔,我總算能自如地套馬了。
嫩草染綠了山坡,山崖下的興安杜鵑開出一簇一簇的紫色、粉色花朵,遠處傳來布谷鳥歡快的叫聲。山風依舊強勁地呼呼響,己經不刺臉了。分群了,我們得套住小馬牽走。這些小家伙自打出生起就隨意跑,無拘無束慣了,現在要套住它們,可不是易事,小馬施展全部招數,拼盡全力急奔、急停、轉彎,逃脫我們的追逐。我們騎在馬上,撒開嚼扯子,雙手緊握套馬桿,探向被追的馬,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乘馬跟著套馬桿追逐著。常常在快追上時,小馬突然變向跑,乘馬會在高速奔跑中,隨著小馬幾乎原地轉彎,迅速改變方向。我們伸出長長的樺木套馬桿,桿頭上顫悠悠的皮套不停地甩動,始終不離小馬的頭部。在急速的奔跑中看準時機,猛地甩動皮套,套住馬頭,快提并擰動套馬桿,一氣呵成,皮套就勒住馬的喉嚨。再用力勒緊嚼子,乘馬會四蹄踏地急停、后坐,像剎車一樣,幫助騎手拉住小馬。我們熱汗淋淋,舒暢地大聲吆喝著,在馬群里奔騰追逐,套馬桿時不時套住一匹,馬的嘶叫聲此起彼伏,匯成草原上獨有的交響曲。
4
索倫河谷的“動物世界”,增加了人和軍馬、牛羊。原本可以相安無事,但野狼和牧工卻成了“冤家對頭”。軍馬場流傳最多的是各種版本的狼的故事,算起來,野狼混跡在索倫河谷的野獸中,也是這一帶的老“座地戶”了。物競天擇,野狼這個“渾不吝”能夠千百年來一代接一代地繁衍,在動物世界“混江湖”,在索倫河谷占有一席之地,一定有著適應惡劣自然環境的超凡能力,有在殘酷生存競爭中存活下來的聰明智慧。
狼像個幽靈,出沒于草場、山坡、樹林,行蹤飄忽不定,也許單只,也許成群。不僅兇殘,而且狡猾,常常禍害馬群、牛群、羊群。放牧就得和狼打交道,既然狼威脅了牲畜,打狼是順理成章的事。軍馬場鼓勵打狼,打死一只獎勵30發步槍子彈。盡管懸賞令人眼饞,還是很少聽到打著狼的消息。狼非常機警,聽覺、嗅覺極為靈敏,幾里地以外,順風聞到槍管的火藥味,早已跑得遠遠的。可能這就是為什么荷槍實彈去打狼,卻見不著狼的緣故。
狼的聰明(或者叫狡猾)超出人們的想象。只聽過被狼騙,沒聽過狼被騙的。你想拿根樹棍冒充槍,嚇唬狼,那是小兒科伎倆。狼不僅從外形能辨別出槍或樹棍,光聞空氣中有沒有火藥氣味,就知道該不該怕了。
狼在捕食時的騙術,堪稱工于心計。春末夏初,山腳下的濕地開化了,沼澤地周邊塔頭墩綠了。草叢藏著的狼,千方百計引誘牛進來吃草。地軟,陷蹄子,牛不敢進去。狼便佯攻牛,牛一頂,回頭便朝沼澤地跑。待牛扭頭要走,狼又上去咬。被激怒的牛又追著頂狼。這可就中招了,體形龐大的腱子牛,一旦踏進沼澤,像被吸住,一動不能動,四條腿越掙扎,越下沉,很快肚皮貼地。此時的群狼,兇相畢露,大開殺戒,撲上去撕咬牛的肚皮,掏出內臟,邊吃邊甩出來。血水染紅了狼頭,溢滿了周邊的沼澤地。等放牧人趕來,牛己經被肢解了。
我見過被狼咬死的馬駒子。只一口,脖子被咬穿,兩頭透亮了,可以想像狼在捕食時張著血盆大口的兇狠。大家商量,既然狼沒來得及吃掉咬死的駒子,何不以此為誘餌,打死它呢?老工人選好埋伏地點,輪流蹲守。幾天幾夜過去,一點動靜沒有。大家疲憊不堪,說撤了吧,狼不會來了。沒料到,撤走的當天,作為誘餌的駒子被啃得只剩骨頭架,也許精明狡猾的狼一直在暗處盯著我們的行蹤呢。你帶著槍,狼便來無影去無蹤,你一走,它就來了。生存基因里的極度多疑與警覺,使得狼即使再饑腸轆轆,也決不為食物冒險上當。
我們的乘馬遇到狼,會前扒后踢側蹬,狼靠近不了。有幾次沒有背槍,遇到狼在馬群周邊徘徊轉悠。我持套馬桿策馬驅趕狼,狼若即若離地與我保持幾丈遠,看占不著便宜,悻悻離去。
母馬產完駒子,沒斷奶,一個群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匹馬。一天,輪到我的白班。我看馬群離得不遠,也就幾里地,就沒騎馬,也沒背槍,連套馬桿子也沒拿,徑直走了過去。遠遠的看到馬群異樣:所有的母馬都不吃草,聚堆,把小駒子圍住,抬頭豎起耳朵,警覺地沖著一個方向。我心想壞了,八成狼來了。趕快跑過去,果然,看見離馬群幾十米遠的地方,一頭老狼坐在那里,與馬群僵持著,半人高的身軀,灰白的毛色,陰沉沉的眼睛盯著我。第一次離狼這么近,又手無寸鐵。我的腦袋轟一下大了,記起老工人叮囑,遇到狼千萬不能回頭跑,那樣,狼會猛撲上來。我彎腰撿起石塊,沖著狼跑上去,邊打邊喊,既為趕走狼,也為自己壯膽。老狼不動,直到石塊快砸到它,才起身慢慢后退,還不時轉頭看看我和馬群。我不敢離馬群太遠,狼也在幾十米外再次坐下。馬群嚴陣以待,我在馬群和狼的中間,握著石頭,近了就打。我們僵持著,狼沒有齜牙(發起進攻的信號),只是躲開我,靠近馬群。我不動,把馬群擋在我身后。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狼見到沒有希望了,終于起身離去。這時我才感到冷汗早己經濕透了后背。
夜牧首要的是防備狼。隔著厚厚的夜幕,總是下意識地感覺草叢或灌木叢中藏著野狼,有一雙狡詐的眼睛在盯著馬群。小駒子最容易受到狼的襲擊。大馬吃飽了,都站立睡覺,一有動靜馬上警覺起來。小駒子則不然,像小孩一樣側臥,舒服地伸開四條腿,一動不動地熟睡。撫摸它像軟緞子一樣光滑的脖子,搬動它的頭,抱起來,仍在夢鄉中,絲毫不防備來自暗夜的危險。沒辦法,像對待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我們要圍著馬群不停巡視,用套馬桿子把熟睡的小駒子打醒。
日子像天天喝的奶茶,就這樣有滋有味,平平淡淡地過著,直到兄弟連隊發生一件轟動全場的大事。那天,兩個知青在山坡碎石堆里發現了一個狼窩。這是一塊巨石,擠在周圍石塊中,縫隙外面小,里面大,非常隱蔽。聽到里面有動靜,看看周邊沒有狼,他們下手去掏,居然從深處拖出4個小狼崽。場部聽說了,派車從連部拉走,還獎勵他們30發步槍子彈。
到此,人們以為事情就完了,哪知道,比捅了馬蜂窩的反應還快,狼的報復馬上來了。
當天晚上,指導員在連部辦公室召集知識青年開會。屋里點了兩盞煤油燈。門開著,指導員站在地上講話,十幾個男女青年坐在炕上。指導員邊講話,邊感覺昏暗的煤油燈光陰影下,從走廊一端悄悄進來一條大狗。開始沒注意,等狼就要到屋子門口了,他瞬間反應過來,大叫一聲:“狼!”開會的知識青年頓時炸了營,有的跳窗逃走,有的姑娘連哭帶叫,亂成一團。轉業軍人出身的指導員反應極快,抄起屋里槍架上的一支步槍,用槍托砸向狼腦袋,幾個小伙子也同時抄起步槍砸向狼,指導員順勢掏出佩戴的手槍,對著狼就是一槍。受傷的老狼從辦公室搖搖晃晃地退出來,知青們把狼圍住一陣亂打,幾把步槍刺刀扎在狼身上,實實按住。有一把刺刀捅進它嘴里,狼瞪著惡狠狠的眼睛,狼牙咬得刺刀咯咯響。手電筒照著狼,它的兩只眼睛閃著發藍的兇光。
老狼敢不顧死活地尋著氣味,獨自闖進人群聚集的地方拼命,連長知道知青這禍惹大了,必會引來狼群報復。馬上通知各牧群,嚴防狼害,夜晚加強值班和巡邏,通知各家關好門窗,外面有什么動靜都不許出來。還開來一臺拖拉機壓住受傷的狼。狼嚎本來就像小孩啼哭,發出細細的、長長的聲音。如今,受傷的老狼嗚嗚的叫聲更為凄厲,透著一種不甘。不知在為丟失小崽而懊惱,還是為救小崽不成而發怒。
受傷老狼的嚎叫召喚了狼群。入夜,連部周圍的山林,狼嚎聲此起彼伏。連部宿舍區的狗拼命叫著,豬圈、雞場亂成一團。聽著屋外雞飛狗吠的亂勁,家家緊閉門戶,沒人敢出去。
人們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了驚恐的一夜。天放亮了,狼群“夜襲”的消息紛紛傳來。盤點下來,十幾里外的馬群被咬死一匹小馬,家屬宿舍區受到洗劫,豬圈兩頭肥豬被拖走了,雞場一片狼藉,被咬死幾十只雞,雞毛血跡遍地。
下午,天還沒黑透。在離連部不遠的路上,一個精壯小伙子被一只狼攻擊追攆,狼還咬傷了他。如果不是眾人打跑了狼,小伙子性命難保。人們大為驚愕,老工人說,這太反常了,這么多年,極少有狼主動攻擊人的。
一場兩敗俱傷的人狼大戰結束了。狼群方面,老狼死了,一窩小狼大概率也活不了,一個狼的家族從狼群中消失了。軍馬場方面,一名牧工受傷,被咬死一匹馬、幾頭豬、一群雞,雙方扯平了。一切歸于平靜,太陽照常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夜里,月亮照常在草原上瀉下一片水銀。野狼依然在草叢深處像幽靈般出沒,暗夜中窺視著馬群。放牧工還是天天保持著警惕,小心翼翼地護著馬群。軍馬場又恢復了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同的是,場部悄悄地取消了打獵的獎勵。沒有人再去掏狼窩,也沒有狼再攻擊人。
這是人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也是野狼一代一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動物學家研究結論,野狼的死亡,與人的活動有關。至于牲畜的死亡原因,不用專家研究,放牧工眾口一詞,“狼害”。人與狼,就這樣在這塊土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延續著爭爭斗斗的生活。大興安嶺足夠大,容得下人和各種動物,不論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說到底,索倫河谷是大自然賦予人和野狼的共同家園。既然誰也趕不走誰,那就是誰也離不開誰。人也好,馬也好,狼也好,都是這里的主人,同在索倫河谷,地道的近鄰。鄰居之間,免不了拌嘴磕牙,甚至大打出手。但風波過后,不還得照常過日子。野狼在索倫河谷,沒啥天敵。比它厲害的黑熊,“惹不起還躲得起”,二者從不沖突。唯獨人,惹不起還躲不起。“麻稈打狼——兩頭害怕”,人怕狼,狼何嘗不怕人。但凡人高抬貴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趕不打,狼便有了自己的天地。如今,有了《野生動物保護法》,野狼成了二級保護動物,能大大方方和人共享生存的空間了。不過,再怎么保護,野狼也成不了寵物狗,還會時常干些偷偷摸摸的不入流的事,牧工只好不去理會。狗走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誰叫它天性如此。
5
夏天,遠處草場和森林由青綠變成墨綠,便到了游牧的季節。循“逐水草而居”的蒙古族放牧習慣,我們帶著帳篷,趕著馬群向遠方牧場遷徙。每天見到的是層巒疊嶂的群山,茂密的樹林,寬闊的草場,湍急的河流,唯獨見不到行人炊煙。聽到的是風聲雨聲,馬嘶鳥啼,從未聽到過雞鳴狗吠。炎炎夏日,強烈的陽光曬得草原、樹林如同蒸籠。草叢中彌漫著草葉的清香和腐植的土味。馬群吃飽了,踱到樹下蹭陰涼。“草原的天,孩子臉”,剛剛朗朗晴天,熱得光膀子,飄過一片烏云,就會連雨帶雹子砸下來,打得我鉆到乘馬肚子下邊避雨。一會又放晴,鉆出云彩的太陽曬得人冒油。
馬怕雨天,地濕泡蹄子,它們愛找山坡干爽地。人也煩下雨,帳篷會漏雨,衣服晾不干,做飯柴濕點不著。遇到連雨天,小河溝便漲成白亮亮的大河,道路泥濘,一連半個月馬車沒法拉糧食。
再大的雨,哪怕天下漏了,夜里也要放牧。放牧工在野外淋著雨,巡視著馬群。聽著樹上、草上好像永遠不停的淅淅瀝瀝的雨聲,從天黑到天亮。雖穿著雨衣,臉上的雨水沿著下巴滴進棉衣,胸前還是濕透了。漫長的雨夜,真叫人度夜如年。
軍馬場地處邊陲,扼守著通過大興安嶺天險的唯一通道。時值緊張戰備時期,全場軍事化管理,編制武裝民兵一個營,裝備步槍、沖鋒槍、輕重機槍、60迫擊炮、82迫擊炮。我們都編入武裝民兵,定期參加騎兵訓練。夜牧時,漆黑的夜,如同一碗看不到底的墨汁。附近常常會突然升起照明彈,馬群、草地、山坡被清晰地顯露出來,隨著照明彈無聲無息落下,又隱進了黑暗。這種此起彼伏的只有戰場才有的東西,使夜牧多了幾分緊張和警惕。一個人,一匹乘馬,一支軍用步槍,伴著散開吃草的馬群。面前是看不透的沉沉夜幕,聽著馬的噴鼻聲,草叢下蛇的窸窣爬行聲,遠處森林的馬鹿低沉得像牛一樣的叫聲,野狼尖細的長長的嚎聲,數著天幕上半隱半現的星星,直到天邊透出晨光。
夜牧最怕“炸群”。一旦發生,如開閘的洪水,馬群會向無法預料的任意方向沖奔而去,瞬間無影無蹤。一天夜里,馬群散在山坡吃草。不知道是狼,還是蛇攻擊了馬,受驚的馬朝馬群中央跑去,原本安靜的馬群被擾動,驚動起來的馬警覺地簇擁在一起跑起來,只聽得轟轟隆隆的馬蹄聲,一忽便消失在暗夜中。我的乘馬急得圍著我轉,我拉住乘馬,撐著套馬桿跨上去,沒想到乘馬也驚了,一個蹶子把我尥下來跑了。黑暗中,看不著周圍,只覺得懸空了好一會,突然頭頂著地了。我滾一下爬起來,辨一下方位才知道,我被扔到空中,倒栽蔥了。周圍一片寂靜,我握著套馬桿,撥開深草,一步一步走到天亮,總算找到馬群。
一天白班,我回來吃完晚飯,再返回放牧地點,打算趕回馬群交班時,馬群沒了!這可傻眼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頭一個挨一個,上哪找。我趕緊回來報告,全班都驚呆了。大馬群從沒出過這樣的事。如果馬有死傷丟失,便是大事故。沒人吱聲,但我看得出來,大家眼晴里分明都冒著火,空氣像要爆炸。班長忙調集人馬,一邊去連部求援,一邊全體出發找馬群。連部接到信息,在家的所有乘馬都出動,幾十人連夜進山尋找馬群。沉沉夜色,視力受限,根本看不了多遠,直到天亮未見馬群。再找一整天,太陽落山時,順著夕陽望去,在遠處的山坡上,一片墨綠色的樹林邊上,透出白色、棗紅色斑點,總算找到馬群。至此,大家騎馬找了一天一夜,我騎在馬上兩天一夜,闖了大禍,也不知道餓和困了。僥幸,沒被狼盯上,一匹不少。說到底,還是缺乏經驗,大家沒有責怪我。
每個初入社會的人,都少不了“試錯”的過程,這期間要逐步建立適應職業的行為規范,樹立適合社會的行為意識。我的試錯階段是在放牧中度過的。索倫河谷的草原以寬厚的胸懷留下了我的過錯,讓我不背包袱,每天都是嶄新的一天。沒有誰耳提面命地教你,經驗和教訓全靠自己“悟”,不能”吃一百個豆子不記得腥”。盡管領導和老工人寬容,沒有人和我“算賬”,我還是沒有把他們的“容錯”當作原諒自己的理由,自覺地把捅過的婁子收集起來,當作教訓記了多年。以此作為警示,不管在什么崗位上,都對工作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絲馬虎。
6
秋天的腳步,悄悄地近了。夜牧時的星空,銀河湛藍,格外地清澈。一天比一天晝短夜長,山里也明顯發涼,露水重了。中午仍舊穿背心,但晚上棉衣不離身了。
我們幾天一搬家。像畫家的油畫顏料潑向山野,灌木叢的綠色摻雜著淡黃,橘紅,染出五彩斑斕的山色。山光水色讓人眼花繚亂,每天都在看變幻無窮的風景萬花筒。秋天水草豐盛,正是抓膘的好時候。草叢中,菅草上膘最快,馬也最愛吃。到了菅草茂盛的地方,馬站在齊腰深的草叢中,專吃草尖就飽了。湍急的哈干河水彎過山崖流出來,冷得刺骨,偶爾有放木排流過。休班時,找個河彎,水勢平緩地方,脫光衣服游一會,再躺在河邊石灘上曬太陽。草地上有一種結在草莖上、圓圓的像杏一樣的紅色小果子,叫歐李。味道真和李子相似,據說羊吃了下奶。河邊灌木中,有紅紅的,一串串的山丁子,酸酸甜甜的,站在樹下吃個夠。這里釣魚,不用多少技術,找個水緩的地方,在草地上抓螞蚱下鉤,傻乎乎的白條魚一條一條就甩上來,很快釣滿了一水桶。架起篝火,舀一臉盆河水,就能燉出香噴噴的魚。
那一年,北疆的戰事牽動著全國人民的神經。深秋,軍馬場受領了向北疆邊防部隊輸送軍馬的任務。消息傳開,全場轟動。在“要準備打仗”的年代,能向邊防部隊輸送戰馬,是牧馬人的榮耀。連隊領導親自負責挑選參軍的軍馬。小馬個個膘肥體壯,實在叫人難以取舍。篩選到后來,連毛色是否鮮艷也成了挑剔的內容。
大家爭著去送參軍的軍馬。班長答應我去。幾位老工人沒去成,大度地把自己的乘馬讓我挑,說是哪匹都比16號跑得快,有耐力,也當作他們的一份心意,我很感動。草原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能隨意騎別人的乘馬。平日里,老工人精心伺候乘馬,待乘馬如孩子,餅干、水果糖這些連自家孩子都舍不得給的東西,大方地喂給它,平時絕不讓別人動的。班長曾經要借用一個老工人的乘馬,老工人不干,大吵一頓,話趕話地喊道:“你干脆騎我爹得了!”眾人大笑,班長只好作罷。這次大家主動把乘馬讓我挑,我覺得代表了全班牧工的心意,不客氣地挑了一匹跑得最快的馬。
送馬的日子終于等到了。東方剛一發白,幽深的山谷,茂密的森林,大片的馬群,便從朦朧夜色中顯露出來。牧工們踩著草地上的露水忙碌起來。有的給即將入伍的軍馬喂上第一次馬料(只有參軍的馬才有這種特殊待遇),有的用馬刷一遍一遍地刷著馬的全身,梳著鬃毛。不知是第一次享受到這般舒坦的撫愛的緣故,還是留戀養育它的人們,這些平日里橫踢豎咬,只認套馬桿子不認人的家伙,竟出奇地溫順,一動不動地任由牧工打扮。梳理完,牧工們給參軍的軍馬腦門上系上一朵碗口大的紅彤彤的紙花。
旭日燒紅了滿天的彩霞,輕輕揭去山谷中飄動的薄薄的霧紗。頭戴大紅花的軍馬,沐浴著霞光,顯得格外雄壯矯健。那毛色,或像軟緞一樣遍體金黃,或象火炭一樣紅中透黑,或像煤精石一樣烏黑閃亮。時而抖鬃甩尾,時而仰首長嘶,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活力。牧工們齊聲贊嘆,遠處的馬群也停住吃草,好奇地望著它們的伙伴。這是軍馬場歡騰的節日,各個連隊敲鑼打鼓,職工們列隊歡送軍馬參軍。
精心挑選出的幾百匹戰馬,從方圓數百公里的各個連隊匯集到出發前的集結地。頓時,山谷沸騰起來,性情暴烈的小馬互相追逐踢咬,東奔西突,攪得塵土蔽天。我們十多個人走馬燈般地圍著馬群,焦急地等待著出發口令。
突然,領隊發出口令,“啊—歐—”,凄厲,嘹亮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尾音,遠遠地傳開,又從遠處山峰悠悠地傳了回來。聽到這牧工特有的口令,我們立刻精神一振,勒住嚼子,蹬緊腳鐙,全神貫注地望著領隊的動作。吆喝聲好似在馬群上空響了一個炸雷,喧鬧的馬群頓時靜了下來,一匹匹馬揚起頭,警覺地豎起耳朵,焦躁不安地觀察周圍的動靜。
領隊一撥馬頭,我們同時撥馬跳開。如同火山爆發噴出的巖漿,如同沖出峽谷一瀉千里的山洪,馬群向著我們打開的缺口奔騰而去。我松開勒得緊緊的嚼子,只覺得乘馬猛地一躍,立刻匯入奔馳的馬群中。
不必想象“萬馬奔騰”是什么樣子,那不過是文人的杜撰。看看幾百匹軍馬奔騰的壯觀場面,就足以讓人驚心動魄了。我周圍的軍馬撒著歡,爭先恐后地奔跑著。它們撒開長長的細腿,肚皮像要貼著地,抖動的長鬃像一面面旗幟迎風飄舞,每匹馬的四蹄踏起四朵煙塵,幾百匹馬帶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地升起來,又被我們飛快地甩在身后。這是草原最雄壯激越的進行曲,上千只馬蹄用力踏擊著大地,像同時擂響無數面戰鼓。馬群轟轟隆隆的蹄聲,牧工興高采烈的呼哨聲,伴著呼呼的風聲,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不息。
置身在馬群中,我覺得與乘馬融為一體,與整個馬群融為一體了。這是一股阻擋不住的鐵流,它滾滾向前,無堅不摧!據說,步兵射擊沖鋒的騎兵,只有打一槍的機會。第一槍打不中,騎兵的馬刀就到了頭頂上。可那時我們都堅信,騎兵若是騎上我們的軍馬沖鋒,敵人連開第一槍的機會都沒有,雪亮的戰刀就會卷著風聲呼嘯而下。
近百公里的山路不知不覺就到了。軍用悶罐列車早就等在站臺上。穿著綠色軍裝的戰士忙著搭跳板,趕馬上車。我望著朝夕相處的軍馬走進車廂,軍列緩緩遠去,心中不由得涌起陣陣惆悵。幾個月后,我如愿以償,和我的軍馬一樣,參加了解放軍。美麗的索倫河谷,我的軍馬,我的16號,我的軍馬場,我的牧工兄弟們,野外共同度過的每一天,在心中化作永遠難忘的牧歌。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