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輪慘淡的半弦月,斜掛在天空。陰風呼嘯,裹挾著女子的哭喊,凄厲幽沉,飄忽不定。昏暗的月光下,洪水沖刷過的山谷一片狼藉。在泥濘中,胡楊的枯枝及其他雜物無序地散落,女子跪伏于地,長發半遮著臉,雙手正捧著一條爛得不成形的褲子。褲腿上,掛著的兔形玉石,閃閃發亮。隱約能看出褲子迷彩的顏色……
林一凡使勁喊了一嗓子,聲音嘶啞,從床上猛然坐起,不斷喘著粗氣,頭發濕漉漉的像剛淋浴出來似的。房間靜悄悄的,臥室的門開著,傳來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響亮而清澈。他打開客廳的燈,墻上掛鐘的時針,指向凌晨四點。他又接了杯水,捧著杯子坐在沙發上,有些懵懂。
母親從對面臥室出來,輕手輕腳來到林一凡身邊坐下,關切地問:“又做噩夢了?”
“是的,媽。我又夢到月華在哭,夢到浩然的遺物,半個月了,幾乎每天都做這個夢。浩然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啊!”林一凡痛苦地說著,差點哭出聲來。
母親心疼地看著兒子,安慰道:“浩然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他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是個好孩子。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也是他心心念念希望走的那條路,他的離開,是所有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林一凡搖搖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起身給母親倒了一杯放在茶幾上。
母親接著說:“孩子,對于過去的事情,過度地自責并無裨益。一旦踏上了選擇之路,每個人的命運軌跡便已注定。即便浩然在九泉之下有知,他也會認為自己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你經歷的悲傷之事已非一次,應學會以更為理智的態度面對。”
“好的,媽,你別再為我操心了,再去睡一會兒吧。我沒事了。”林一凡平靜了一下說。
窗外樓下,小區垃圾桶的移動聲清晰可聞。隨著清晨的到來,趕早市的腳步聲也愈發密集起來。
大門口那“新疆阿拉爾市三五九小區”的牌匾,在晨曦的作用下,泛起亮色。微芒穿窗入室,房間開始慢慢亮了。林一凡關了燈,拉開窗簾,木然地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看著清潔工掃地,往來汽車行駛,還有那塊生長旺盛的綠化草坪,仿佛一夜之間褪青泛黃。
2
剛從阿拉爾來到臺州,林一凡對陽光的感受產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同地域的山水環境,似乎影響了太陽的性格。正如昨日烈日炎炎,猶如熱情的辣妹子,而今日陽光則柔和溫暖,如同嫵媚的淑女。這會兒,椒江小區某室內,光線柔和而溫潤。林一凡正在獨享著這一份詩意,母親這時進來了,看著他欲言又止。林一凡忙站起來扶她坐下。
“媽,你要說啥,還跟兒子不好開口了?”
“媽早上出去晨練,遇到浩然媽,她知道你回來,說有個事想請你幫忙,一會兒就過來。”
“浩然媽?我昨天和浩然通過電話,他今天傍晚來找我聊天。他媽能有啥事找我幫忙呢?”
“我也不曉得,莫非和浩然的工作有關?”
“哦……對了媽,你知道的,我這次回來探親有一項特殊任務,要招一些年輕復轉軍人,充實到我們單位的基層民兵隊伍,執行搶險救災、邊境巡邏等任務,難道浩然有啥想法?”
“待會兒他媽來就清楚了。”
室外,傳來浩然媽細弱的聲音:“林媽媽在嗎?”
林母答應著走出書房。林一凡也跟著走出去。
浩然媽戴著一頂黑色帽子,臉色蒼白,上面布滿皺紋。人像一根干柴,挪到門口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林母趕緊讓座,一邊倒茶一邊說:“唉!大妹子,你這才過五十吧,咋虛成這樣了,看你剛才停在門口的樣子,一陣風都能吹倒。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啊,早點把病治好。孩子的事,咱們當媽的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走的是正道,隨他去吧!”
“誰說不是呢!這病幾年了,折磨得我生不如死。生老病死我也想通了,浩然大姐嫁在老家農村,日子過得還好。唯獨這孩子,我放心不下啊!”
“浩然怎么了?他美術學院上得好好的,明年大四就畢業了吧!還有啥心可操的呢?”
浩然媽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正是因為臨近畢業,我們才更加關注孩子的未來規劃。市文化館想要他,認為他聰明機智,具備藝術天賦,并且勤奮好學,因此特意為他保留了一個職位,待他明年畢業后即可入職。按照他們的說法,只要通過象征性的考試,他就能穩穩地獲得事業編制,相當于擁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然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浩然突然表示他想要‘投筆從戎’,選擇前往西域,也就是新疆。”
林一凡這時插話道:“對,這事我知道。軍營早向大學生敞開了。今年到浩然所在大學征兵的部隊,是新疆邊防兵,上昆侖山哨所。浩然當時興奮得不得了,電話給我說想報名參軍。好在大學生當兵保留學籍,服役期滿繼續讀,不影響完成學業啊!”
浩然媽無奈道:“說的就是這事。他畢業倒是不礙事,可時間會推遲,文化館不可能一直為他保留崗位吧,事業編不就黃了?何況,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可不想讓他去那么遠的地方。聽說,昆侖山上的生活條件差得很,你們家老林,當年不就落下一身的病?”
林一凡與母親對視了一眼,直言道:“為這事來的呀,我能幫上你什么呢?”
“我曉得浩然傍晚來找你,一定會聊這事。你也清楚,他從小就崇拜你,聽你的話。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幫忙,想方設法阻止他,打消他上昆侖山的念頭。”浩然媽說。
林一凡略顯吃驚,又感到為難道:“你是讓我阻止他?我怎么好對他開口呢?”
“怎么好開口你看著辦!我不想死的時候,兒子不在身邊,像當初你爸走時,你連電話都不能打來一個,那么大的打擊,讓你媽獨自面對痛苦……”
浩然媽哽咽地說完,開始抽泣,林母紅了眼圈,有點手足無措。
林一凡沉默了起來,母親給他描述的畫面,開始在眼前閃現——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緊閉雙目,監測器嘀嘀鳴叫。母親憔悴慌張地掏出手機正欲撥打,父親的一只手卻緩緩抬起,抓住了母親的手。母親忙把手機又放下,緊緊握著父親的手,任憑淚水滑落。父親的手忽然墜落下去,監測器嘀嘀叫著成為一條直線……
林一凡面部抽搐一下,終于下定了決心:“好的,我知道了你的意思,一定拼盡全力勸阻浩然,讓他留在你身邊。”
母親從外面返回時,林一凡一個人有些癡呆地坐在沙發上。他這時醒轉過來道:“浩然媽走了?”
“是的,一說就哭,剛在門外又勸了好久。浩然媽真是可憐,才五十多歲就得了這病。以前那一頭濃密的黑發,多好看,幾次化療,頭發都沒了……她不舍得兒子離開,又是去那么遠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
“是的,媽,我能理解浩然媽。想起來我都對不起你,爸去世的時候,我們任務正緊……”
“兒子,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媽不怪你,你爸更不會怪你。單位的人,當然以單位為重。你既答應了浩然媽,就要想好怎么勸他,那孩子犟著呢,希望你能把他說通!”
傍晚時分。林母在收拾客廳衛生,林一凡換了一身休閑裝,邊朝外走,邊對母親說:“媽,你休息一下,去和老姐妹跳廣場舞吧。我現在和浩然到椒江岸上聊聊。”
“好的,你去吧,注意說話方式,好好勸勸他,別讓浩然媽再傷心了。”
太陽像不小心打翻的化妝盒,從西邊的天地到眼前的江面,都敷上了一層胭脂紅。浩然就在這色調包裹下,大喊一聲,撲過去抱住了林一凡。
林一凡伸出雙手,也緊緊擁住浩然,臉上露出戲謔地笑,道:“叫解放軍叔叔。啥時候降級成哥了?”
“咱一直以兄弟相稱好不好?充其量你只當過一回叔,當年你們參軍的時候,戴著大紅花,坐在大轎車上,多神氣啊!”浩然笑著爭辯。
林一凡感慨地說:“是啊!當時,你還是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在隊伍里揮花環、跳著舞為我們送行,你那時喊的可是解放軍叔叔,長大我也要參軍……”
浩然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林一凡戴著大紅花,穿著軍裝坐在汽車上。與他坐在一起的同伴臉上,都洋溢著青春的笑容,他們不停地對車下的人招手。車上掛著紅色橫幅,上書“有志青年從軍建功,熱血男兒矢志報國”等宣傳語。林一凡也忽然記起,那天送行的小學生隊列中,浩然的那雙眼神最大最明亮,充滿了羨慕和向往。
林一凡禁不住感嘆起來:“時間真快,當年你這個‘紅領巾’,現在都是預備黨員了。”
“當年你這個新兵蛋子,不也退役留在兵團扎下根了嗎?”
兩人說完,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浩然笑聲剛落,就以急不可耐的語氣央求道:“快,林哥,再給我說一說你們兵團的樣子吧?”
林一凡佯裝不耐煩道:“什么樣子我不是給你描述過,怎么還要聽呢?”
“還要聽,還要聽,你說得我都覺得美麗神秘,那大山大河大漠,那一望無際的棉田,那浪漫多情的歌舞,都不時在我的腦海里撲騰。這輩子啊,如果不上昆侖山、去兵團,我都覺得枉來人間走一遭!”浩然鏗鏘有力道。
林一凡打量著浩然意氣風發的臉龐,腦海里忽然閃現出浩然媽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半天沒有吱聲。
天空突然像籠了個罩子,頓時暗下來。兩人倚在欄桿上,眺望遠處的萬家燈火。
林一凡看不清浩然的面部表情,卻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朦朧中,浩然的嘴唇張翕之間,一串激昂慷慨的言辭如激流般奔涌而出:“沒有軍人對祖國邊境線的戍守,沒有兵團戰士在祖國邊疆的屯墾,哪有千家萬戶的歲月靜好?說我崇拜英雄也好,浪漫情懷也罷,當兵這條路,我走定了!”接著,他又平復了一下心情,補充道,“對了,我想去新疆,不僅是要圓我的軍人夢,其實還有一個心愿。”
“什么心愿?”林一凡好奇道。
“昆侖山下于闐國,丹青妙手尉遲乙僧。”
“哦,西域大畫家。”
“你曉得他?”
“我復員到兵團后,讀了一些關于西域歷史的書,知道這位歷史人物。他對中國畫最突出的貢獻,是將西域畫法中的‘凹凸法’引入中原地區,并將這種畫法,與中原的飄逸灑脫融合在一起,修煉成尉遲畫派的代表性人物。他父子三人為該畫派的傳承,可算是嘔心瀝血了。”
“尉遲乙僧太幸運了!”
“為何這樣說?”
“我認為西域與中原之間的顯著差異,正是激發他繪畫藝術追求的源泉。這種地域文化的碰撞,無疑為他提供了無盡的創作靈感。”浩然略作解釋,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我大學的美術老師,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此鼓勵我們這些對藝術有追求的學生,要勇于沿著大師們的足跡,去追尋藝術靈感,探索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我就想到了尉遲乙僧。”
“哦,你選擇參軍,要當昆侖山上的一名邊防兵,主要目的是去新疆,去尉遲乙僧大師的家鄉,尋找繪畫的藝術靈感?”
“算是吧!當兵不影響我完成學業,還可以圓我‘詩和遠方’的藝術夢,并能到尉遲乙僧大師生活過的地方,豈不是兩全其美?”浩然說完,注視著茫茫江面,忽然提高嗓門,“我承認,新疆的壯麗山川、廣袤沙漠,對于我這個美術生而言,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自從我知曉了尉遲乙僧這位藝術家,我便開始深入了解他的故鄉——新疆。我被新疆豐富的文化底蘊、獨特的民俗風情以及壯美的自然景觀所吸引,這激發了我從江南水鄉遠赴西北邊陲的夢想。”
黑暗中,林一凡不禁朝浩然的肩頭拍了一巴掌,激動地說:“唉!你一個搞藝術的小屁孩,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現在卻被你這一席話搞得熱血沸騰,仿佛年輕了十歲,又回到當年那個熱血軍營。”
“所以啊,現在是最好的機會,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今天與你聊這些,就是想得到你支持的一句話。”浩然語氣嚴肅道。
林一凡故作輕松道:“你這小屁孩,還是這樣信任我,真是讓我這當叔叔的感動。可是,可是……我……反對你的想法!”
“反對?為什么?”浩然一臉錯愕。
“你,你……得認真聽一下你母親的意見呢,背井離鄉,這么大的事……”
“可……我……只想活出自己的樣子!”
林一凡說:“當年,我爸走時,我沒能回來,連個電話都不能打。這事我至今一想起,就是心頭的痛。如今,你媽媽的身體,你也是看到的,一日不如一日,你不在身邊她能承受?再說,你那么年輕,路還長,選擇還多,再想想吧……”
浩然先前眼中閃爍的光芒,一下消失在黑暗中。他低下頭,像泄了氣的皮球,不再言語。
林一凡攬住他的肩膀,輕輕道:“起風了,我們先回去吧!你再好好想想……”
剛才還平靜的江面,忽然開始波濤起伏,一浪拍著一浪,一浪攆著一浪,撞向岸邊,像是在發泄內心的不滿,給夜空留下一片聒噪。
回到家時,林母還坐在客廳,像在等待結果。
“兒子,你給浩然這孩子說通了嗎?”
“媽,大概說通了。我自己都覺得殘忍,就這樣打破了他的夢想……”
“他年輕,還有機會,浩然媽卻像油盡的燈,所剩時間不多了。他看上去犟,卻是個懂事的孩子,能想通的。倒是你,總喜歡自責,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這樣活得太辛苦了……”
浩然回到房間時,母親已經躺下了。他簡單洗漱一下,輕手輕腳走進臥室,燈也沒有打開,就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他拿起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編好了一條短信:“哥,我聽你的,不去新疆了,留在母親身邊。”但浩然的手指,卻停在了發送鍵上,直到母親的劇烈咳嗽聲傳來,他這才按了下去。接著,浩然關掉手機,使勁扔在床的一邊,翻身把臉埋進枕頭。
次日,浩然陪著母親去醫院,做病情復查。掛好號后,他扶著母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排隊等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浩然向母親示意了一下,大步走到窗子旁邊接通了電話。
話筒里,傳來林一凡的聲音:“浩然,我探親提前結束。現已到機場了。想著你心情可能不好,就沒有讓你送我。有時間我們再聊。不過你記著,不當兵也能去新疆。等你畢業了,我邀請你來新疆搞個寫生之旅,圓你‘詩與遠方’的夢想。這樣你既可以沿著尉遲乙僧大師的足跡,去追尋藝術靈感,也不影響你陪同患病的母親。這次我把我媽也接到新疆,她年紀大了,不在我身邊不放心啊!”
“林哥,你太小瞧我了,我沒有犟,已經想通了。我現正陪著媽媽在醫院檢查呢!新疆我一定會去的,你就放心回去吧,好好照顧伯母。我去新疆還要在你家蹭吃蹭喝蹭住呢!”
“那敢情好!歡迎來蹭,歡迎回家。我們準備登機了,代我向你母親問好,讓她好好養病。”
浩然掛斷電話,向窗外望去,眼里除了藍天、白云,還有鳥兒飛過。他回頭看看母親那虛弱憂傷的神情,面帶笑容,快步走過去,蹲在母親身邊。
“媽,是我林哥打來的電話,他接伯母回新疆了,你放心,我真心想通了,那個地方太偏僻,我決定不去了,就守在身邊照顧你,等到一畢業,就去市文化館工作,多好啊!你啥都別操心了,安心養病吧!”
浩然母親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時,頭頂上音頻里傳來叫號聲。浩然一看母親手中的小票,趕緊扶起母親,走進對面的就診室。
3
塔里木的秋天,宛如一幅五彩斑斕的油畫。大片的紅棗園和棉花田交相輝映,呈現在人們視線里的是百里棗園一片紅、千里棉田連天白、萬里胡楊黃滿天。
這里的棗樹不像老家那么高,舉起長桿打棗子,只要手一伸都能夠得著。棗兒結得葡萄串似的,一嘟嚕一嘟嚕,一擼就是一大把。正在收獲的棗農臉上,映著棗紅般的喜氣。
有位年輕的高挑身材女子,穿著一套草綠色的緊身衣,上衣領子是立起來的,舉手投足盡顯活力與熱情。她頭戴布帽,臉罩素紗,正在地頭現場直播。
女子以響亮親和的語氣說:“家人們!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塔里木的紅棗基地,這一串串瑪瑙似的紅棗,馬上就要采收了。要說我們這紅棗有哪些好處呢?第一是生態有機。您看這旁邊呀,就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澆地引來的水呢,也是天山上冰雪融化的。真正的純天然啊,一點不染風塵……”這時,女子以調皮的口吻道,“想不結出圣果,怕都不行呢。”
然后,女子摘下一顆光鮮水靈的紅棗,輕咬了一口,咂咂嘴道:“這第二嘛,是肉嫩味甜。為啥呢?因為塔里木的光照時間長呀,晝夜溫差也大嘛,水果容易儲存糖分,所以呀,一口咬下去嘣嘣脆,棗肉爽嫩不說,還甜美。”說到這里,她撩開面紗,露出自己的長頸白膚和紅潤的臉,并采下幾粒紅棗捧在手里,開始自夸道,“朋友說我粉面如花,我這是健康色,得補血養顏啊,全靠它呢。親們,告訴您一個大秘密,要想膚色好,一天得吃三顆棗……”
旁邊聚攏過來的三三兩兩農人,也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時點頭微笑。
在塔里木農場的某操場上,林一凡領著一群身著迷彩綠的年輕人,正在進行一招一式的訓練,威武的號子和騰踏的步子鬧出很大的動靜。這是單位新招的一批民兵,年齡都在三十五歲以下,有退伍軍人、大學畢業生。目睹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臉龐,林一凡觸景生情,腦海里忽然閃現出自己剛入軍營的訓練情景。
隨著一陣汽笛聲過,林一凡從短暫的回憶中醒來。他看了看天邊的夕陽,發現又到了晚下班時間。農場工人習慣了開著小汽車上下班。現在正是下班高峰,公路上的小車一下多了起來,不時響起一兩聲清脆的鳴笛聲。這是農場老熟人見面打招呼的新方式。
林一凡訓練結束后,頂著幾縷晚霞朝家里走去。
林母做好了晚飯,正從窗口往樓下的路邊張望。這時,林一凡的腳步聲傳來。母親打開門時,他剛好走到門口。
林一凡進屋,脫鞋,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去洗手間。做這些的時候,母親笑瞇瞇地看著他,并不時地嘮兩句嗑。
從洗手間出來,林一凡坐在飯桌邊,看著打好的飯菜說:“一回來就能吃現成,有媽在身邊真是好!只是我把你接過來,讓你離開生活幾十年的南方老家,離開熟悉的姐妹和生活環境,不知道你是不是怪我呢。”
“兒子,我怎么會怪你呢。我也和你一樣喜歡這里呀。購物、旅游、跳廣場舞,哪一樣也不比內地差。你給我說過,這是一片來了就不愿意離開的土地,媽也有親身體會了。”林母一邊絮叨著,一邊給兒子夾菜。
“媽,你也吃,就是辛苦你了,說是接過來方便照顧你,這一晃一年了,都是你在照顧我。”
“說啥誰照顧誰,趁媽還能動,多幫襯一點,你就輕松些,更好安心工作。你老婆這去外地掛職學習,一去就是三年,你單位也忙,中午又不回來,我只是給你做頓晚飯,其他也干不了啥。天天還不是照樣睡覺、逛街、跳廣場舞,和老家也沒啥兩樣。在這里一年,媽覺得身體和精神狀態呀,比以前還好些了呢!”
“對,媽,說起身體狀態,我和浩然一直有聯系,他媽媽的病也有好轉!這一年也是辛苦浩然了。一到周六周日就回去陪他媽,他媽需要去醫院檢查的時候,浩然就請假陪同。”
“真是難為這孩子了,為了母親,硬是放棄了當初的夢想。”
“能放下夢想,先盡孝,也是對的。眼下他應該畢業了,離到文化館報到,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母子倆正說著,林一凡的電話鈴響起。他拿起手機一看,對母親笑了笑說,是浩然的。
林一凡對著手機道:“這人真是不能說啊,我和媽吃著飯,剛提到你呢,你小子就打電話來了。”
浩然歡喜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是嗎,我和媽也在說起你們呢!最近媽的病情忽然大有好轉,他已經同意我在畢業工作前這段時間,先去新疆旅游寫生。明天的機票,說走就走。無論多忙,你都記得來接我哦,不能讓我下了飛機,迷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去了……”
林一凡驚喜地叫道:“真的啊!太好了,我明天一定去接你。不是讓你搞個新疆寫生之旅嗎?怎么,壓縮成南疆了?”
“時間還是不能長,畢竟母親的身體放心不下,我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所以,只能先去南疆,我做了一下攻略,只去南疆,十天半月的,也是走馬觀花。”
“攻略不需要你做,我安排一個有空閑的哥們,給你當司機兼導游,帶你去你神往已久的尉遲乙僧大師的家鄉好好膜拜。在阿拉爾,我當你的‘三陪’。”
頭頂的上空,藍天白云,天氣晴好。有一架飛機轟鳴著,在阿拉爾塔里木機場徐徐降落……
這是一個緊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新建不久的機場,呈現的“紅柳紅”頂色和“沙漠黃”墻體,營造出濃郁的漢唐古風。
接上浩然后,林一凡開著汽車,行駛在寬敞平坦的機場大道上,道路兩旁是新栽的綠植,一派花團錦簇。坐在汽車里的浩然,不時好奇地向窗外張望著、詢問著。汽車開進三五九小區地下車庫。浩然從車里出來,背起雙肩包,取出箱子時,發現眼前一排排的小汽車,停放得整齊劃一。
他忽然感嘆道:“這就是沙漠上建出來的城市?地下的車庫真大啊!”
林一凡微微一笑。
走出地下停車場,浩然透過掩映的綠樹,發現小區的建筑風格,與剛才的機場相仿——紅頂黃墻。撲入眼簾的是滿滿的唐風漢韻。小區里設有公共文化空間,配備了幾組健身設施,有幾個市民正在那里做不同的動作訓練。
浩然再次感嘆道:“這是很不錯的小區啊!綠化那么好,還有那么大的公共文化空間,健身器材也不少呢。”
林一凡依然是一臉微笑。
林母早已聞聲打開房門,浩然一步上前,撒嬌地擁抱林母,并代母親問好。
浩然剛在沙發上坐下,旋即又起身把房間轉了一遍,朝著林一凡嘖嘖道:“你家這房子?感覺比南方老家的漂亮,也大得多呀。”
林一凡笑道:“漂亮談不上,我這是普通的裝修,只不過面積大些,顯得寬敞。”
“唉!我開始對自己的想象力產生懷疑了?覺得這里一點也不落后,與想象中的貧窮、落后和閉塞,完全不沾邊嘛!”
林一凡說:“你先休息一下,一會我就帶你去吃當地的特色飯——地窩子羊肉。你在南疆待半個月,讓你得到的,不僅有養眼的美景,更有扎實的體重……”
4
一腳踏進新疆的大地,浩然看啥都新鮮,看啥都能入畫,看啥都靈感迸發。他一會兒運筆臨摹,一會兒聚焦拍攝,剛開始有些手忙腳亂。后來,他索性先通過照相機的鏡頭,記錄下精彩的瞬間,等回去再慢慢地臨摹。
在尉遲乙僧家鄉,浩然除了拍攝,還不時進行采訪。面對尉遲乙僧的生平、貢獻的講解,浩然還認真地掏出小本子記著。
浩然陶醉在南疆天地的大美仙境之中,收獲也是滿滿的。在林一凡家他臨時棲居的房間里,書桌上擺滿了顏料,床上床下攤的都是他剛臨摹的畫作,打開的電腦屏幕上,更是他拍攝下的一張張美輪美奐的照片。
浩然對著林一凡不斷地感嘆道:“太美了!這近一周的時間,感覺走完了世界上最美的路,把世界上最美的景都看到了。”
林一凡卻大笑起來道:“你這去的僅是南疆,北疆還沒去呢,獨庫公路也沒走呀,那一路的風光,更仿若仙境,與南疆有不一樣的美。”
“別誘惑我了,這里都美得我無法呼吸了,我要好好緩幾天,那些自然的大美風光我回去慢慢梳理,這幾天先看看你們生活工作的真實情況。”浩然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林一凡故意戲謔道:“我們生活工作的真實情況?難道還有虛假情況?偽裝者?”
“我有個想法,把棉花生產勞動的重要細節拍下來、畫出來,回去在文化館呢,搞個線下展覽、線上直播,讓更多的人了解新疆棉花生產、種植的情況。”
浩然跟著林一凡,來到一個棉花條田邊。他選好了一個角度,支起畫架開始寫生。而林一凡卻邊往前走,邊大聲喊道:“月華,月華,鉆哪個角落里淘寶呢,趕緊出來!”
在齊腰深的棉田里,露出個眼鏡口罩圍巾帽子手套等武裝,一應俱全的女孩。她,就是前面在紅棗地做直播的女子——月華。
月華邊往這邊走,邊聲音清脆活潑地說:“是林指導啊!哪里需要在角落里淘寶呢,這不滿地寶貝嗎!喊我什么事兒?”
林一凡指著作畫的浩然道:“看你全副武裝的行頭,怕黑還是怕被蚊子親密接觸啊,你這不說話都認不出了。這是我兄弟,大帥哥,搞美術的,從南方城市來我們這里體驗生活,想畫新疆棉花,畫好后組織一個畫展。你的任務嘛,就是帶著他了解我們的棉花生產情況。”
“什么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小白臉吧?”
“首先,你也是南方的大學畢業的,同齡,有共同語言嘛;其次,你的直播帶貨,為我們兵團農產品的銷售做出了很大貢獻,也是美麗鄉村建設中涌現出的‘新農人’典型;這第三嘛,也是最關鍵的,就是你家棉花長勢喜人,生產種植的各個階段都有直播視頻,可以為他繪畫創作提供最好的素材。所以,想來想去找你最合適。”
月華撇撇嘴,調皮道:“理由怪充分,我如果不同意,你還不又再加上然后,還有,最后啊?你是不是被他糾纏煩了,才把包袱扔給我?那要我具體做什么?”
林一凡哈哈大笑,故作詼諧道:“不需要你刻意做什么,我原本答應在阿拉爾做他的‘三陪’,但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去師里學習,老哥我掐指頭一盤算,這個艱巨的任務非你莫屬。只要你每天開車到我家樓下,拉上浩然和他的畫架,你干什么他跟著,他問什么你應著,他要什么你找著,該吃飯帶他去吃飯,該睡覺……送他回我家睡覺。”
月華紅了一下臉打岔道:“知道了知道了。能否透露一下,林大領導又去參加什么重要的學習啊?”
“都是常規學習培訓之類的,如果有商機方面的信息,我會第一個告訴你這位新農人。走吧!我帶你倆正式認識,明天開始,我的兄弟就屬于你了。”
次日的棉田里。浩然在拍攝作畫。月華正在直播關于新疆棉花的內容:“家人們,親人們,大家好!你們現在看到的是我家即將采摘的棉花。我家有四十畝棉花田,是兵團普通雙職工家庭的標配。對內地只有一畝三分地的朋友來說,這肯定是很大的一片了。實際上,十幾個四十畝這么大的面積挨在一起,才是我們這里的一個棉花條田呢。而一個棉花條田又擁著另一個棉花條田,并接連不斷地排列下去,最后呈現在人們視線里的,就是這一片白茫茫的大海了。那是我們塔里木八月底無邊無際的棉海……”
直播完畢,月華給浩然遞了一瓶礦泉水道:“看你也忙乎半天了,坐下歇歇。這里氣候干燥,要多喝水。”
浩然接過礦泉水瓶,然后與月華并排坐在地頭。月華拿開口罩墨鏡,邊喝水邊扇風。浩然看了一下她,欲言又止。
月華笑道:“想問啥,只管說,把你憋壞了我可沒法和林大指導員交代!”
“你那么有才華,個人條件也好,在南方的城市大學畢業,聽說父母想讓你留在那,你為啥仍要回農場安家呢?”浩然也不繞彎,直接問道。
月華不明白浩然為啥問起這個話題,便如實回答:“本來是要留在南方的,只因前幾年紅棗效益好,我父母就想到開一個紅棗加工廠。誰知廠子剛開張,紅棗價格像過山車一溜兒地掉,當年就虧損上百萬元,上門討債的人一撥接著一撥。”說到這里,月華停下反問道,“你說,我都大學畢業了,還能對家里這么大的事撒手不管嗎?”
“哦,原來是這樣啊!”浩然有些意料之外。
月華接話道:“于是,我瞞著父母一頭扎了回來。返回團場后,我通過直播帶貨等方式,很快幫助家里打了翻身仗,這也是我當初沒料到的。再說,我本來就是農場娃,心底哪能不愛這里呢?”月華這時給浩然投去一瞥,嚴肅道,“其實吧,我覺得這里呀,更能實現我的人生夢想!”
月華的話語深深觸動了浩然,他情不自禁地脫口道:“你不僅人漂亮,身上這股不服輸的勁兒吧,也讓我佩服得很!”
“是嘛!這有什么,只是做了一個家庭成員應該做的。”月華挑了下眉,在一個男人的夸獎下滿意地笑起來。
浩然言猶未盡地說:“我嘛,身上也有股犟勁兒。不過,你現在事業干得這么紅火,可是我望塵莫及的。”
“是啊,這廣闊的鄉村田野,是最適合我的人生舞臺!”月華因為浩然的惺惺相惜,而沉醉地喃喃著。
月華和浩然對視的眼神里,開始多了柔情蜜意。
一次月華起身時,浩然主動上前,幫她輕輕扶正了太陽帽。月華也關切地叮囑他,這里光線輻射強,要做好防護,別曬傷了皮膚。到了晚上,兩人又來到塔里木河岸,并排著悠閑散步,輕言細語地說笑,眼神明亮又迷離。
5
林一凡學習回來的當晚,請浩然到小吃攤上吃宵夜。
他們在稍微僻靜一點的桌子旁坐下。林一凡點了啤酒,要了紅柳烤羊肉串、木炭烤魚,還叫了鐵釬烤豆腐皮、蘑菇等。兩人喝著啤酒擼著串,不時進行交談。只是浩然顯得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心事。
林一凡端起酒杯,和浩然碰了一下說:“來,兄弟,干一杯!前幾天我沒顧得上陪你,看你滿腹心事的樣子,不會發生什么事吧?”
浩然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故作輕松道:“事倒沒有,我發現我喜歡上兵團,喜歡上兵團人了。”
“那好呀,我也喜歡兵團,要不,我怎么會留在這兒呢?至于兵團人嘛,我也算一個代表吧,你喜歡……哦,是指月華吧?嗯,這丫頭我也喜歡,我的職工嘛……”
“不,我不是你那個喜歡,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什么什么,你愛上月華了?”
“是的,月華一個女孩子,大學畢業不顧父母反對,放棄留在南方,為的是扛起家庭責任!她一個弱女子,通過自主創業闖出了一條美麗鄉村之路,幫父母還清了上百萬元債務,這多么令人敬佩啊!”
“對,她創辦的‘月華牌’農產品直播帶貨店,既宣傳了這里雪山草原大漠胡楊的塞上風光,也推介了家鄉百里棗園千里棉田的綠洲美景,還向消費者展示了塔里木農產品生態種植收獲的全過程,所以一下大火起來。”
“嗯,打動我的,除了上面之外,還有月華對父母的孝順,她那甜潤動聽的嗓音……”
林一凡點頭應和時,從盤子里拾起一根紅柳烤串,遞了過去。浩然接過烤串,忽然轉變話題道:“這幾天,我也真實地了解到新疆棉花種植領跑全國,在世界都是先進的,實現了科技化和機械化的全過程。”
“哦,那你說來聽聽?”林一凡好奇道。
“安裝了北斗導航自動駕駛系統的播種機,在播下棉種的同時,還會鋪好滴灌帶,覆蓋塑料薄膜……還有那棉田的干播濕出,不僅有效節水,也有效提高了出苗率,真是太神奇了!”
“嗯,跟著月華還真學到不少。你的疆棉作品創作有思路了嗎?”
“思路相當清晰了。我將重點通過北斗導航無人駕駛助力播種,無人機空中打藥,大型采棉機集中采摘等環節,到時候來個細節場景藝術再現。”浩然揮舞著手臂情緒激昂。對未來的展覽,滿臉的信心和憧憬。
“好,我相信你的疆棉展覽可以成功舉辦。”林一凡口氣一轉道,“你和月華的感情問題,到底是啥想法呢?”
浩然的情緒稍顯低落:“我還沒有明說,不知道怎么表白。畢竟我母親的身體,我還得回去。月華也沒明說,可我能感覺出來,她心里是有我的。”
林一凡略作思索,不禁蹙眉道:“現在雖不像過去,為了愛情,可以處處安下小家。只是根據我的了解,月華父母就她這么一個女兒,從她大學畢業放棄南方,立志留在兵團,他們就不希望女兒遠嫁。而你的母親又不允許你離開……”
浩然沉默了一會兒,端起酒杯,獨自一飲而盡,然后緩緩道:“是呀,過幾天我就得回去。只能先好好珍惜這幾天的相處了,其他的,隨緣吧!對了,明天白天,你仍然讓月華帶我出去吧,就當你學習沒回來好了。”
“好好,你小子見色忘義,我沒回來,我不出現,我堅決不打擾你們。只要你晚上按時回來睡覺就行。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林一凡抓起杯子與浩然碰了一下,調侃道。
次日,林一凡戴著草帽,穿著工作服,巡查在齊腰深的棉田邊,偶爾停下腳步,小心撥開棉花枝葉,數一數結了多少棉花桃子,順手拔掉旁邊一根漏網的野蒿草。
浩然開始朝月華家的棉田走去。他發現,今天的天氣特別好,藍藍的天空,純凈如洗。空中飄著絲絲縷縷的白云。遠處的雪山時隱時現。一對白色羽毛的鳥起起落落。田埂上的白楊樹在風中搖著葉子。棉田里有棉花咧開了笑臉,露出雪白的毛茸茸的棉花。月華站在田頭,一襲綠衣,黛眉含笑,長發及腰。浩然正以藍天白云棉海為背景,十分陶醉地為月華聚精會神地畫著一幅畫。
林一凡掏出手機,悄悄為他們拍了幾張,然后微笑著搖搖頭,轉身離開。
當天夜晚,月華穿著睡衣,反復在看浩然為她畫的那幅畫,不時面露笑意,陶醉在畫境里。此時,她的母親站在臥室門口,月華卻沒有任何察覺。
“這丫頭,鬼迷心竅了,我站半天你都沒發現。又在想那小子?”月華母親沒好氣地說。
月華一驚,連忙把畫往一起卷攏,母親走上前,用力扯住了畫的一端。
“媽,你這是干什么呀?”月華嬌嗔道。平時,母親生氣,她只要撒撒嬌,保管讓母親轉怒為喜,不再計較。
“干什么?你不知道嗎?”母親這次卻并不理她那一套。
發現母親抓得很緊,沒有退讓的意思,月華擔心扯壞了畫,只能自己妥協松手。
母親看著畫,以少有尖酸刻薄的語氣說:“畫得怪好,有屁用啊!他不能來你不能去,異地戀豈能當真?他就要走了,你們的交往到此結束。這要命勾魂的畫也別留了,省得你一天睹物思人魔怔了。關燈,睡覺,明天你不是還有一堆事要做嗎?”
母親拿起畫轉身走出去,半掩了臥室門。
月華欲言又止。她這時聽見畫被撕碎的聲音,還有母親嚴厲地警告:“分就要快刀斬亂麻,斷他個干干凈凈。”
月華愣怔了一會兒,趴在床上,輕輕地抽搐著。
很快,就到了浩然回南方的日子。
林一凡開車送他,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眨眼間,就到了機場。頭頂上,傳來隆隆的轟鳴聲,有銀色的飛鷹從藍天掠過。
林一凡停好車,浩然卻磨磨嘰嘰地不急著下。
“反正時間還早,在里面等也是等。”林一凡理解浩然最后一點小希望,故意打破沉默。
“是的,再坐會兒。”說完,浩然不禁長嘆一聲,自我戲謔道,“果然是動什么都不能動感情啊!這弄得我興致昂揚而來,惆悵失落而歸。”
林一凡笑了笑,調皮地說:“沒事沒事,你們這感情才是初級階段,估計就和塔里木秋天的沙塵暴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浩然這時感嘆道:“月華她媽也太彪悍了,竟然把我送她的畫撕了。她撕了我再畫,反正我已經存了月華的上百張照片,就算沒這些照片,她的形象也深深地烙在我心里了。看她撕得快還是我畫得快。”
“啊……不過,也別怨她媽,怕女兒在感情上受到傷害,想干脆利索地斷了她的念想,也是做母親的人之常情。看不到結果的感情,任誰都難以面對!”
“也許正如你所說!你看,我昨晚都告訴月華今天要走了,她不但沒有來送我,到現在連一個字都沒回……”
林一凡抬手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別想那么多了,回去照顧好你母親,好好完成你的疆棉展覽,不出一年半載,你倆都彼此淡忘了。”
“算了,不想了,走了,一切交給時間吧!”
浩然一只手拉著行李,一只手與林一凡擊了一下掌道:“哥,保重,拜拜!”
浩然轉身。林一凡注視著他步入大廳。
林一凡開著車,慢悠悠地往回走。在離機場不遠處的一個沙丘后,他忽然看見月華,正深情地注視著飛機跑道的方向。她紅色的衣裙,襯著旁邊紅色的夏利汽車,還有一簇簇紅色的紅柳花,使沙丘像一團火焰在燃燒。
6
在南方某文化館展覽室內,年輕畫家浩然“疆棉”系列作品展,正在通過線上線下的形式,隆重舉行。畫展內容分為棉苗青綠、鈴花璀璨、綠皮青桃、地上云朵四個單元。在“地上云朵”單元,展示了棉花從吐絮到全面綻放的不同花開形狀,并掛著一張大幅《塔里木的機采棉》,畫的是多臺采棉機同時采收棉花的盛況。
當時,浩然的母親,也在家里看手機線上直播。她那虛弱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然而,看了一會兒,她的面部表情被痛苦取代。但她還是勉強支撐著。
這時,活動進入到記者專訪環節,有位記者在提問:“浩然老師,你是如何想到要舉辦疆棉畫展的?”
浩然慷慨激昂地答道:“我這次去新疆采風,除了被那里的大美風光折服,更被那里現代化大農業震撼,尤其是兵團農場的棉花種植,幾乎全程機械化,那從播到收的壯觀場面,若不是親眼所見,你都難以想象。棉花田里,洋溢的都是勞動者最樸實、開心的笑臉。”
經過精心策劃與組織,浩然的畫展圓滿落幕,網絡上的相關報道鋪天蓋地。月華在瀏覽手機時,偶然間收到了浩然發來的簡短微信,僅有一句話:“畫展圓滿成功,感激你的鼎力相助。”言簡意賅,卻飽含了對月華幫助的深深感謝。
月華的表情,也由喜悅逐漸變成淡淡的哀傷。
周末。林一凡獨自一人靜靜坐在小區涼亭里,不遠處孩子的嬉鬧聲,花壇里盛開正艷的花香,都不能分散他的心思。不知何時,林母悄然來到他的身邊坐下,林一凡這才不好意思地朝母親笑了笑。
林母凝視著他,小聲道:“兒子,你看起來好像有心事,是工作上有什么難處嗎?”
“媽,工作上沒什么,只是浩然和月華的擰巴心思,讓我也跟著糾結起來。”
“這倆孩子的心思怎么了?發生什么事?”
“唉,他倆,互相惦記卻誰都不說。當初,我以為浩然回去了兩人自然也就淡忘了。誰知道月華不給浩然發微信打電話,卻時常在我這打聽他的各種情況。浩然也是,每次聊天,最后總是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月華怎么樣。其實這才是他和我聊天的重點。這兩人,就心思都這么擰巴,像刺猬,想彼此靠近,又怕彼扎著對方。想放棄,又舍不下。只有找我打聽對方,卻從不肯先主動和對方說一句思念關心的話。”
“哦,也是苦了這倆孩子了。現在浩然成了吃公家飯的人,有著大好前途,又有母親要照顧,怎么也不可能到新疆來。”
“是啊!月華也不能舍下父母,丟下這里的事業去南方。再說了,她也深愛著這里的一切,畢竟是團場長大的孩子。”林一凡說到此,停了下來,很是抱愧道,“現在想來,如果不是我多事,提議浩然畢業后到新疆旅游寫生,他也許不會來新疆;如果不是我無心插柳,提供了浩然和月華認識的機會,兩人就不會經受這段感情的折磨……”
“你看看你,老毛病又犯了,又開始自責,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啊?發生了就發生了,沒法逃避就去面對,時間能解決一切。”林母以鄭重的口吻說完,語氣柔和道,“不要想了,倆人如果有緣,怎么也躲不過,這就是命,不是誰可以改變的!”
正說著話,林一凡手機響了。
一看,是浩然打來的。他不禁笑道:“我正想著你小子多久沒打電話了?最近忙什么呢?”
“我媽……我媽去世了。”浩然開門見山道。
“啊?啥時候的事?”
“對不起啊!兩個月前。病情突然惡化,很快,就走了。”浩然清了清嗓子,平靜了一下心情說,“我隨她所愿,去文化館工作。畫展嘛,她也看到了,非常成功……病危時,我也一直守在她身邊,所以啊,我媽走得沒有什么遺憾,安詳得很!”
“你……節哀保重……你母親病那么久了,這一天是早晚的事,早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是的,我也這樣想,現在并不難過。對我來說,也算盡心了,如今很心安。我大姐在農村生活得不錯,她從不干預我,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
“那你就在市文化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遇到合適的呢,談個對象……”
“嗯。”浩然嘴里應著,這時突然話題一轉問,“月華最近怎么樣?她家棉花長勢不錯吧?”
林一凡頓了一下,還沒想好如何回答。
浩然開始忙著追問:“怎么了?月華不會出啥事吧?”
“出啥事你自己不會問她啊?”林一凡呵呵一笑,忍不住佯嗔道,“你倆也真是有意思,你找我問她的情況,她找我問你的情況,你倆就不能繞開我直接去對話嗎?”
“什么什么?月華找你打聽過我的情況了?”浩然驚異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興奮并埋怨的語氣道,“什么時候?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昨天還問過。可以說是經常打聽。”林一凡如實說完,故意搶白道,“我早告訴你,你能怎么辦?拋開病重的母親,拋開手頭上的工作,去千里追尋浪漫的愛情?具體情況你自己問她吧,我這還忙著呢,不要讓我給你們當傳聲筒了。”
林一凡掛斷電話,不知不覺地嘿嘿一笑,哼起小調,開上小車,查看莊稼地去了。
他從地里回來,剛和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林一凡打開門,月華正著急地站在門口。
“哦,月華啊!進來進來,啥事看把你慌的。”林一凡看了一下她的神情道。
林母已起身,泡好一杯茶,招呼著放到了茶幾上。月華說了聲謝謝大媽,急慌慌地朝林一凡道:“林指導員,你趕緊的,勸勸浩然,別讓他做傻事。”
“他一個大男人能做什么傻事?要臥軌了還是要跳樓了?”林一凡心中早已猜出了幾分道。
“那倒不是。是你告訴浩然,我經常打聽他的消息,他說知道了我心里有他。所以呀,他剛才打電話向我表白了,并且說要辭職來新疆,和我在一起。”
“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月華愣怔了一下,神情立即認真道:“可是,我不能僅為了自己,讓他放棄南方城市的優越條件,在兵團和我一樣當農工吧!”
“農工怎么啦?農工生活也不比城里差到哪里去!”林一凡停頓了一下,放緩語氣道,“要不這樣,你也可以辭職去南方城市找他呀!”
“但我也舍不下父母,舍不下這里的生活,何況我也愛上了塔里木的新農人這個職業!”月華猶豫不定地嘟囔道,“我媽這回倒是開明了,同意讓我去浩然那里,答應做我經濟上的堅強后盾,什么房子、車子他們全包了呢。”
“浩然不同意了是不是?他肯定會說,你父母年齡也大了,就你這一個女兒,不能拋下他們不管。”林一凡語氣篤定地笑著說。
“是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所以,他堅持要到新疆來,說和我一起照顧父母。”
“浩然是個孝子,說這話有他的道理。你如果了解他大學原本要參軍,最后一刻才放棄的事,你就不會認為他是在做傻事了。”
林母這時忍不住朝月華插話道:“閨女,你只要弄明白一點,你到底喜不喜歡浩然,是否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就行了。”
一向性格風風火火的月華,這會兒卻紅了臉,開始有些扭捏,后來還是直言道:“我喜歡他,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你眼中的浩然不再是那個小白臉和包袱了?”林一凡故意打趣道。
月華立即恢復了她一貫的潑辣:“不是不是!看林大指導員,你是領導呢,還小心眼記我開玩笑的仇啊!以后,我也跟著浩然喊你大哥了!”說到這里,她降低嗓門,眼神變得亮晶晶的,語氣也溫暖起來道,“那次接觸,我就發現了,浩然身上的愛心、孝心和執拗勁,真的與我一樣。對了,還有就是他陽光的心態,身上體現一個年輕人的責任和擔當,最是讓我感動。與他在一起,滿滿的安心、踏實和快樂!”
“那不就得了,還勸他什么呀?你們該說的都挑明了,該想的自己去想,該走的路自己去走。以后,再別找我傳話了!”林一凡一本正經地笑著說。
林母補充道:“閨女,你們自己的事,是得自己做主了!”
“伯母,經你們這么一開導,我心里有了主意,天不早了,不打擾你們啦!”說完,月華起身告辭,林一凡把她送出了門。
果然不幾天,林一凡的手機收到了浩然發來的信息,文字不長,開宗明義:為了夢想和心愛的姑娘,新疆兵團,我來了!
林母這時高興地說:“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就是別拖泥帶水,浩然這小伙,好樣的!”
又一條短信發來。林一凡看一眼,笑了,對母親說:“媽,你猜,浩然來了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要見月華唄,還能要做什么?”
“月華去機場接他,第一時間見自然不在話下。浩然微信說,讓我發一套民兵訓練的迷彩服,他喜歡。他還說,今生沒有實現參軍夢,要在咱兵團盡好一位基干民兵的責任!”
林母笑著,翹起了大拇指。
7
眨眼之間,又一個金秋季節到來了。
今年這個“秋老虎”,在新疆氣象史上,實屬多年不遇。山上的千年冰雪融化,從起初的涓涓細流,到沖下大山時匯成了兇猛的洪水。塔里木河早已經是濁浪滔天,翻卷著一個又一個漩渦。
林一凡正在察看連隊水情。浩然這時小跑過來說:“林大哥!林大哥!我和月華準備結婚了。”
“好呀,你們都商量好了?”林一凡并不顯意外。
浩然調皮道:“這有什么好商量的啊!我也來一年了。這一年生活穩定,風調雨順……關鍵嘛,我獲得了月華父母的認可,她那看似彪悍的媽,對我可是比對她丫頭還好,月華都妒忌呢。最近剛好農閑,民兵訓練之余,就可以籌備婚禮呢!”
“要不,你就不參加民兵訓練了,專心籌備婚禮?”林一凡認真地說。
浩然卻語氣堅決道:“別呀,并不需要我們籌備什么,婚慶公司一條龍服務,方便得很呀。再說,月華母親愛操心,她會替我們周全考慮……”
“那就隨你意見吧!”
“謝謝啦,不過我還有一事相請,到時候由你當我倆的證婚人?”
“那有啥話說的!日子定在哪一天?”
“具體日子還未定,不過要選在塔里木的棉田白得鋪天蓋地的時候。”
“哦,有意思,那就靜等棉花盛開到轟轟烈烈,采棉機進地之前,你們舉辦一場棉田婚禮啰!”
“這是月華的主意,有創意吧?”
“不錯不錯,簡樸、浪漫又熱烈,我看這個婚禮又可以吸粉不少呢……籌備中有啥困難,只管開口。現在,我們去那邊地勢低洼處看看,洪水來了,那里最容易決堤。”
浩然和林一凡邊走邊聊。浩然一掏口袋,掉出來一個掛墜在褲腰上來回搖擺。
林一凡提醒道:“你褲袢上掛的啥玩意掉出來了?”
浩然伸手一摸,是一枚光滑圓潤的玉石,玉兔形狀。他接著嘿嘿一笑說:“這是我在山上取昆侖石時,無意之中拾到的一小塊,形狀極像月華的生肖兔,就作為配飾,掛在了我身上。”
“昆侖石?”林一凡喃喃道。
此時,林一凡想起服役時,戍守昆侖山上的那個世界海拔最高的哨所。想起他和戰友一起,在一塊無比堅硬的昆侖石上,畫上了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并取名“國旗石”。想起他作為班長,從昆侖山背著那塊“國旗石”到北京天安門,參加升國旗儀式,仰望著天安門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見證我們偉大祖國的繁榮昌盛。
浩然趕緊解釋道:“這是去年十一,我和月華專程去了一趟昆侖山,從山上取了塊昆侖石,學習你們做了一塊‘國旗石’,準備放在民兵連,參加十一升國旗儀式。”
林一凡的表情由凝重變得輕松道:“你小子,怎么說呢?我什么事都瞞不過你。只是國旗石要保護好,十一之前要送到民兵連。月華那件配飾,雖是無意之中拾得,也要收好,珍貴著呢,別丟了!”
“放心,國旗石是莊嚴和神圣的象征,我一定會保護好。生肖石既撿來了就丟不了。這輩子,命在石頭在,命不在,石頭也在!”浩然用充滿成就感和幸福喜悅的心情,昂揚地說。
波濤洶涌的洪水,從山上飛馳而下,仿佛萬馬奔騰,從天際間咆哮而來。塔里木河翻滾著巨浪,聲振屋瓦。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包括浩然在內的連隊基干民兵,都已經被動員起來。他們身著迷彩服,準備奔赴抗洪前線。
指導員林一凡這時語氣鏗鏘道:“山洪將給坐落在山下的兵團農場,帶來毀滅性的洪澇災害。現在,全團的基干民兵,都要動員起來,我連有些同志,也將被抽到團組織的抗洪搶險隊,隨時準備奔赴抗洪前線。面對隨時到來的危險,你們怯不怯戰?”
“不怯戰!”回答的聲音斬釘截鐵。
“面對隨時到來的受傷甚至犧牲,你們怕不怕?”
“不怕!我時刻準備著!”以浩然回答的聲音最為響亮。
這個熱烈現場,讓林一凡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巍峨雪山上的哨卡,部隊集結時,山呼海嘯般的畫面。
當天晚上,林一凡拖著疲勞的身體,很晚才下班回家。
他心神不寧地坐在母親身邊,有些吞吞吐吐道:“媽,浩然和另外幾個民兵,已經去團抗洪搶險隊了。搶險隊沖在抗洪最前線,哪里危險哪里上,水火無情啊,我突然特別擔心他。”
“你前面不是說,他暫不必履行民兵的義務嗎?”林母不解道。
“唉!我都給他說了,他就是不答應,他說自己的心愿,本來是投身綠色軍營,既然當兵的愿望沒實現,現在就只想做一名合格的民兵。還反問我,現在怕他吃苦,當年我和戰友戍守昆侖山的時候苦不苦……”
“哦,這孩子,抗洪就抗洪吧,還非要去搶險隊,真執拗!”
“是啊!我一答應他就后悔了,可是來不及了,抗洪搶險隊的任務兇險難料,他和月華婚期又迫在眼前。我真想自己悄悄把他替換下來,可是單位還有一攤子事,這時候連隊的防汛,也離不開我。”
“既然如此,遂了他的愿是對的,聽說市新建大學城里的學校,正缺個美術老師,打算調他,這次不讓他去,后面再沒機會了,對浩然來說,這豈不成了他心里的一大遺憾事兒!”林母認真思考著,接著嚴肅道:“再說了,兵團的屬性,你比誰都清楚,拿起農具,你就是田間耕種的農工;穿上迷彩,你就是保家衛國的戰士。當祖國有需要的時候,我看沒有誰會有絲毫的退縮和猶豫!”
林一凡稱贊道:“媽,您不愧是當老師出身,比兒子看得開、看得透!聽您這么一說,我心里亮堂了許多。現在,我只盼他能平安歸來!我還要去值班室,媽,你休息吧!”
室外,忽然間起風了。林一凡守護在防汛值班室,聽著夜空之下,陰風的怒號,一夜未眠。
當晚,在月華的臥室里,輾轉反側的她,打開了床頭燈,坐起來,開始欣賞一幅新畫了一半的畫。
月華看著畫上藍天棉海的背景和自己的美麗身影,陷入了甜蜜的回憶……
當時,月華正在棉田直播,浩然卻背著畫架跑了過來,歡喜地說:“月華,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月華嬌嗔道:“你怎么又跑來了?”
浩然撒嬌道:“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嘛!”
說完,他情意綿綿地凝望著月華。她朝他羞澀地回眸一笑。當兩人移開黏糊糊的目光,盡收眼底的畫面讓他們陶醉了。只見藍藍的天空,飄著絲絲縷縷的白云。遠處的雪山,時隱時現。一對白色羽毛的鳥兒,起起落落。棉田邊的白楊樹,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棉田里有棉桃,裂開了笑臉,露出雪白的棉絮。
月華這時從沉醉中醒來道:“看,今天太美了,多像上次你給我畫像的那一天!”
“是呀!機會難得,我再給你畫一幅最美的畫吧!”浩然說著,麻利地支好了畫架。月華甜蜜幸福地擺著不同造型。
“對,就這個姿勢,往遠處眺望。好,好,就這樣!”浩然拿起畫筆開始勾畫輪廓,畫已完成到大半。
忽然,浩然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接聽電話時,連聲道:“……好,好的,我立即趕到!”
月華深情地凝望了浩然一眼,神情已有所悟。
他這時略顯歉意地說:“月華,畫不完了,防汛指揮部通知我們馬上出發。你幫我把未完成的畫收好,等我執行好搶險任務,再接著畫,一定畫出一幅最美的畫送給你!”
月華理解地點點頭。
浩然上前,與月華擁抱,兩人把臉緊緊貼在一起。
浩然猛然轉身,離開了月華。
月華目不轉睛地看著浩然,一步一步地離開棉田,消失在遠方的視線里……
山洪肆虐,山腳下的某團場洪水蔓延,泥漿水面漂浮著亂七八糟的臟物。搶險救災工作,正在緊張進行。
忽然,林一凡的值班室里,固定電話鈴驟然地響起。他一把抓起話筒,聽著聽著,開始大驚失色,他有氣無力地把手中的話筒緩緩放下,癱坐在了椅子上。
不一會兒,值班室門外空地上,聚滿了群眾。
林一凡強打精神,表情痛苦而凝重地走了出來,強作鎮靜道:“同志們,最嚴峻的水情基本得到控制。我們的民兵都是好樣的,在抗洪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浩然在執行團抗洪搶險任務時,不幸被洪水沖走……現在,我要跟隨搜救隊去……”
人群死一般的安靜。
林一凡接著道:“水火無情,大家要提高警惕,守護好我們的家園……”
隨著“哇”的一聲哭喊傳來,這時,有一名女子沖到眼前。女子正是月華。
月華嗚嗚地大哭道:“我要去!指導員你一定要帶我去!我要去找浩然,他不會失蹤,他不會丟下我,我一定能找到他,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他答應一生都會對我好,他還答應回來給我畫最美的畫!”
山洪過后,山谷處處充斥著破敗骯臟的痕跡。
已是夜晚,一群人仍待在一個山谷口。此時,陰風怒號,一輪昏暗迷離的月牙,斜斜地懸掛在天空。月華跪在泥濘里,披頭散發,痛不欲生。她雙手捧著的,是一條被泥水撕扯得不成形狀的迷彩褲。她的雙眼,死死地盯著褲袢上,掛著自己兔子形的生肖石。
突然,伴隨著電閃雷鳴,山谷口斷斷續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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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后,趁林一凡不在家,林母擺出一張相框,點燃三炷香。
她對著照片小聲祈禱起來:“老頭子啊!咱的兒子又遇到過不去的坎了,自從得知浩然走了的消息,茶飯不思,徹夜難眠,好容易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他又在自責啊!他一直認為是自己的決定害死了浩然。浩然也和我們的兒子一樣,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你給他們的影響太深了。當年你在昆侖山修路駐守邊防的故事,給兒子的心里種下了當兵的夢。你落下一身病,退伍還鄉,成天給兒子灌輸的不是‘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就是‘排除萬難不怕犧牲’。所以你到臨了,都不愿意給執行任務的兒子說一聲,兒子內疚自責了好幾年啊!后來,他說,他的排長在執行任務中,為了掩護他和其他戰友,犧牲了。如今,他沒有護得了浩然,他的小兄弟,又犧牲了。你說,他怎么過得去這個坎呢?這么多的打擊,還要他堅持多久,扛到啥時候是個頭?啊?你如果在天有靈,保佑我們的好兒子,讓他趕快邁過這個坎吧!”
林母絮叨著,老淚縱橫。
這會兒的林一凡,在市場買了酒和冥幣后,來到了浩然的墓前。他打開白酒瓶倒了一杯,圍著墳地灑了一圈,又倒了一杯灑向碑前。
“兄弟,干了!”林一凡說完,潸然淚下,他接著喃喃道:“兄弟,到現在還有人不理解,我當年退役,為何偏要選擇塔里木的兵團農場。其實你知道,我服役的邊防部隊,前身是三五九旅,而我現在工作的兵團的農場,前身同樣是三五九旅啊!你了解我,曾背著國旗石到天安門……所以你也做了一塊國旗石,獻給民兵連,是兄弟替我著想的啊……”
此時此刻,林一凡的腦海中,浮想起浩然從昆侖山背回,已經放在民兵連的那塊國旗石!浮想起五六十年代,一群在昆侖山修筑天路的老兵,那里有他父親的身影!浮想起自己和戰友一起,戍守昆侖山時,敵軍突襲,雙方發生沖突,戰友倒下去的悲痛!
忽然,有股力量激蕩在林一凡的胸口,他禁不住大聲地呼喊:“要問兵團人是什么?拿起農具,在風頭水尾仗劍為犁;穿上迷彩,戍守祖國每一寸土地!”
隨之,一個念頭讓他的靈感為之一閃——那已爛得不成形的迷彩褲,不正是我們兵團人心中最美的畫嗎?!
于是,一首名為《最美的畫》的歌詞,瞬間從林一凡心底流淌了出來。他一口氣寫好詞,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林一凡回到家時,母親好像等他很久了,充滿關切地問:“兒子,你回來了?沒事吧!”
“媽,對不起,又讓你擔心了,我沒事。我能想通了,我剛才去看了浩然,現在,你幫我去看看月華吧!我寫了首歌詞,我要把它譜成曲,讓她親自來唱,把這首歌拍成MV。這樣做,也許才能讓她盡快從悲痛中走出來。”
“好!我現在就去。就是要化悲痛為力量,去更好地生活,逝去的人才能安心啊!”
歌曲MV拍攝的背景,除了雪山、大漠和長河外,主要選在了兩人相識的棉海。月華身著白色婚紗,那是她與浩然一起挑選的。歌曲錄制時,月華數度哽咽,但總體演唱得聲情并茂,催人淚下,令人動容。當這首MV發到網上后,迅速火遍了大江南北。
就在歌曲大火之時,林一凡陪著月華,來到了浩然的墓前。月華帶來了鮮花和白酒,默默燒了冥幣。
林一凡打開了手機視頻,月華那纏綿悱惻的歌聲,在墳塋上空飄蕩:
我們相逢在無垠的棉海,
你舉起手中的畫筆,
我害羞地看向遠方的林帶。
靜靜的胡楊河畔,
有雙白羽鳥兒在徘徊。
你說要送我一幅最美的畫啊!
見證你對我永遠永遠的愛。
我們離別在茫茫的棉海,
你穿上威武的迷彩綠,
我不舍地看著眼前的花開。
靜靜的胡楊河畔,
那雙白羽鳥兒已不再。
你說要送我一幅最美的畫啊!
表達你對我最深最深的愛。
你那么狠心地走了,
沒留下只言片語的表白,
你可知道我在瘋狂地找你啊!
我一個人奔跑在空曠的藍天下,
穿過大漠渡過長河翻越那雪山皚皚,
最后只找到你遺留的那一身迷彩!
我雙手捧著它沒有眼淚只有沉默,
我忽然明白這就是你送我最美的畫啊!
邊疆的土地上灑下了你用熱血畫出的愛……
聽著歌,林一凡自言自語道:“浩然,你聽,它打動人心的,不只是你們凄美的愛情,關鍵是你這位熱血男兒的家國情懷啊!”
林一凡哽咽了一下,繼續道:“我爸走的時候我不在,戰友犧牲的時候,我不能代替,浩然你離去的時候,我依然無能為力。我的親人,我的戰友啊!你們離去了,我還活著,我只能日夜守候著你們,守候著這一片土地,替你們多看一眼這片熱土,多愛一下可愛的兵團,親愛的祖國!曾經,我想過自己的誓言,戍守祖國的西部,永遠陪伴那些犧牲后,長眠昆侖山下的戰友。兄弟!我的好兄弟!你也是我心目中一位值得陪伴,長眠昆侖山下最親密的戰友啊!”
月華靜靜地蹲在那兒,聆聽著自己的歌聲,眼含熱淚,最后把那張未完成已經泛黃的畫,點燃燒掉了。然后,她的嘴里念叨著:“浩然,長眠吧,你那幅最美麗的畫,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它將給我們無盡力量,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林一凡猛地站起來,狠狠地擦了擦眼淚,對著墓碑,莊重地敬了個軍禮。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