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農村的小學,一般以村為名,我在一個喚作“佳新村”的村小教書。
當時我住在校園內一座陳舊不堪、風貌蕭條的紅磚平房。該房原本為一廢棄已久的校舍,條件頗為簡陋,唯火炕空間寬敞,足以容身。因此,我在炕上豎立了薄薄的膠合板以作間隔,前屋居住兩位女教師,后屋則為我居所,剩余空間為狹窄的水泥地面。嚴寒冬季,我們依靠燃燒玉米稈取暖,初始時尚感溫熱,然而夜半時分,窗縫中的寒風侵襲,方知厚實的大棉被與毛毯的珍貴。次日清晨,我們從被窩中起身,鼻尖時常泛紅。
每日三餐,皆由老楊負責,他曾為軍人,學歷不高,精于農事。因與校長侄女結緣,得以在村小開設食堂,主要負責午飯,同時擔任無償保安。晚上,則為三名教師及三名住校學生烹制餐食。這三名學生,兩男一女,雖淘氣,卻頗有禮數。他們的學習成績,如路遙小說中所寫的陜西方言“爛包”,其中一名是留級生,然而他們皆無憂慮,性格陽光。兩名男生與我同寢,女生則與女教師們共寢。
盡管村小規模不大,但其各個年級都有。六個年級依次排列,每個年級設有一個班級,共有六名班主任,以及一名英語老師、一名體育老師和一名音樂老師。各項設施完備,供暖設備為傳統鑄鐵暖氣片,具有優良的散熱效果。年逾五旬、面容滄桑的王老師回憶起往事:有一年,中心校人員前來檢查村小教學工作,對這幾組老式暖氣片頗為青睞,提議更換為新式暖氣片,并將舊式暖氣片回收。然而,教師們經過深思熟慮,擔憂他們“下套兒”,最終決定繼續使用老式暖氣片。他們認為,新式暖氣片“輕飄”,在嚴寒的冬季恐將無法保護學生免受寒冷之苦。
村小校園實則寬敞,操場遼闊,周邊環繞著高聳的楊樹,由此可見其過往的輝煌,想來那時校園內定是書聲盈耳。然而,隨著歷史演進至我們這一代,生源逐漸緊張,現有學生僅有一百二十余人。盡管教師們不懈努力,但生源持續流失。原因無他,孩子們或隨務工的父母赴外地求學,或選擇了市內條件較好的學校。
校長是個女性,姓陳,曾任教包括體育在內的所有小學課程。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她逐漸晉升至領導崗位,對村小及其周邊的狀況、人際關系了如指掌。她門牙縫隙較大,體格健壯,展現出典型的農家人的堅韌。我們私下里稱她為“老陳”。關于她的門牙縫隙,老陳本人曾自嘲地編排了諸多笑話。其中最為經典的則是描述她急匆匆地吃完剛出鍋的熱苞米后,本欲隨手丟棄,卻突然發現玉米棒子上剩下一圈“束腰玉帶”。節儉的老陳在思考這一粥一飯的來之不易時,丈夫提醒她,這是她漏財的大門牙所致。此外,老陳也對丈夫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私”行為表示不滿,時常向我們抱怨。例如,她曾在早晨騎自行車時發現輪胎氣不足,而丈夫卻僅旁觀她自行打氣,未伸出一手協助,讓她倍感憤慨,仿佛自己是婚姻的局外人。
入職第一天,老陳把我叫到校長辦公室叮囑:“你就記著,十根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邊齊呢,何況是人?每個孩子學習能力是不一樣的,不能苛求。既要讓他們努力學習,也不能逼得太緊。”
自從我開始工作以后,對老陳之前的觀點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農村小學的學生在學習基礎上存在一定的不足,他們大多與祖父母同住,由于父母長期不在身邊,因而受到過度溺愛,導致部分學生的言行舉止顯得粗獷且任性。有些孩子對作業缺乏興趣,上課時注意力難以集中。然而,這些學生的家長堅信自己的孩子具有非凡天賦,一旦學習成績不盡如人意,便頻繁聯系教師,希望教師能單獨輔導他們的孩子,卻未充分考慮到教師的精力與時間限制。當教師對學生給予更多關注,適度增加學習壓力,引導學生進行更多練習時,部分家長卻抱怨孩子年齡尚小,缺乏娛樂時間,甚至對教師的做法表示不滿。
老陳在本鄉本土,自覺端人飯碗看人臉色,謹言慎行。平時晚上很少出現于村頭巷尾,自覺踐行低調為人,深居簡出。兩個新入職的女老師,晚飯后出去溜達一圈,順道買點生活用品。老陳知道后,很不放心,課間還與新同志談心,委婉地指出,女老師們不該“拋頭露面”,讓家長們看到會覺得不務正業,會傳閑話,最好下班后在辦公室里老老實實、兢兢業業批改作業,大門不跨、二門不出。如果老師們實在覺得“無聊”,就輔導一下那三個住校的學生,或者無償加班給成績差的學生補補課,因為“費某某的家長還有其他家長跟我說過好幾次了”。轉身離開之際,老陳可能覺得這個“談心”太官方了,不夠活潑,便外交式微笑地補充解釋一句:“反正你們也年輕,沒啥事嘛。”
那天隔著薄薄的膠合板,我聽到兩個女老師又說起其他地方支教老師的待遇,來自齊齊哈爾市的小尚還惟妙惟肖地模仿老陳的“教誨”,來自樺川縣的小范在旁溫婉地寬慰,這都讓人會心一笑。但笑過之后,我們每個人都曉得這就是村小的現實,我們得屈從命運并無條件接受。
不過需要補充一句,雖然我與小尚、小范比鄰而居,但咫尺天涯并不存在知己關系。她們一到炕頭上便八卦周遭的是是非非,嘀嘀咕咕像鴿子叫,幾乎不可能充耳不聞。然而小尚、小范暢所欲言后,又怕隔墻有耳、傳出去不大好,每每晚飯時旁敲側擊、含沙射影,意思搬弄是非、打小報告非常不好。第二天,照樣嘀嘀咕咕不知避諱。我盡量裝聾作啞不搭茬兒,隨她們揣測和“自嗨”,清者自清。我們的關系有點像異面直線的特點:既不平行,也不相交。
班級里有二十多人,但對初涉教職的年輕人來說,對耐心的考驗還是不小。有時我們布置一個作業,他或她瞪大眼睛,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待追問強調一句:“聽明白了嗎?”下面早已人聲鼎沸,回答“聽明白了”。然后,剛一轉身擦黑板,就聽到后面有人問“老師,今天留啥作業呀”。
某一節音體美的課程間隙,我得空在辦公室稍作歇息,此時,走廊里各年級班主任的責備聲此起彼伏,猶如海浪一般連綿不斷。無需目睹,我也能想象得出此刻老師們面部表情的憤怒與失望,以及他們情緒的失控與疲憊。經過一整天的勞累,同事們的精神儲蓄已消耗殆盡,甚至出現嚴重透支的情況,使得彼此之間失去了交談的興致,無力也無熱情去談論瑣事。我想,或許夜晚的睡眠也難以緩解這種藕斷絲連的焦慮與絕望,讓它們滲透至老師們的每一根神經末梢。
我任五年級班主任,教語文、數學兩門課,孩子們還比較自律,小尚、小范帶的是低齡段的班級,孩子們作業本上時不時會有飯粒和油漬,弄得愛干凈的女老師心情頗不好。有一次辦公室嬌小虛胖的姚老師開玩笑,看這些作業本,就曉得昨晚學生家的伙食如何嘍。
日常教學活動的開展還是有條不紊的,那時郊區教育局提倡聽“推門課”,即任何老師聽任何老師的課,可以不打招呼、不請自來,徑直走進班級教室坐下便聽,增加教學活動的公開性和透明度。敦實、肥厚、中氣充足、嗓門洪亮的中心校大校長常說:“老師們要有開門迎客、坦白示人的胸懷和格局。”話雖這樣說能做到的沒幾人。除了領導有這個“闖入”的權利,老師們對此都避而不提。我們幾個年輕老師初來乍到,還秉持著培訓過后的“本本主義”,直接推門進班聽其他老師的課長見識、開眼界。三番五次,老陳又坐不住了,找我們談話,意思上面的話要執行,但推門課讓其他老師不舒服,“上好自己的課就完了”。對此,小尚、小范和我都有意見,覺得不聽推門課可以,聽課還是要聽的,要不然聽課筆記任務沒法完成。總不能次次聽課筆記造假吧,誰有那個閑工夫呢。眼尖的小尚還說,有次推門進班,看到教音樂的王老師就在后排座坐著打盹兒,其他學生在上自習,估計前一晚喝大了,在哪里醒乏呢。不過日子長了,老師們各忙各的,聽推門課就不了了之了,聽課筆記也是年末迎檢搞突擊,東拼西湊而成。
那時家里遭遇困難,父親腦梗手術后身體處于恢復期,行走坐臥都不便,情緒上來只是流淚。鬢發已然斑白的母親獨自經營個小店,還要兼顧其他,很是辛苦。每次周日我在市區商業城附近站點乘車返回佳新村,母親都要相送,眼巴巴看我上車她才轉身離去。我坐等發車倍感無聊的時候,母親會忽然又出現,手里拎著一大袋子水果,從窗口硬塞給我,說讓我路上吃,或者到宿舍吃。客車途經母親小店門前,隔窗相望,母親蒼老的身影,讓我鼻子一酸。我在村小教書,工資很低,除去幫父母繳納部分社保,僅夠自己開銷,考編的機會在老家遙遙無期。據我所知,當時郊區、村鎮有的編外老師從未婚青年堅持到了孩子爹、孩子媽,依然沒盼來考試的機會,壓力不言而喻。
在這樣的“爬坡”日子中,走親訪友的隊伍里總會有人善意“提醒”父母,話里話外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要抓緊了,你看你們也不著急。如果聽者足夠玻璃心,這樣的體己交流很容易產生焦慮,甚至感到被“冒犯”。父母對這樣的話一向順著說,不反駁,但我猜他們心里一定不舒服,也替我著急,雖然表面不說。我的一個大學女同學,在市國土局做了好幾年的編外人員,業務能力很強,只是一直備考不順,考不上編制。后來辭職去了一家有名的房地產公司,月薪很可觀。自忖平頭正臉兒的她硬是被人介紹給了一個二婚中學男老師,帶孩子而且還跛足。這樣的經歷讓未婚的她感到氣憤和屈辱,對自己也產生了很大懷疑。她偏執地對我說:“自由戀愛吧,找自己喜歡的。那些‘扯媒拉纖’的應該去死!”
不過彼時我志不在此,私下一直復習,準備考研,畢業后有份穩定工作,一輩子做做學問。這樣的想法我從未與他人說起,只自己默默努力著。我想一道教書的小尚、小范也是如此吧,我瞥見平時文文弱弱、說話無力的小范,沒事兒晚上總加班刷行測題和申論,便知道無論命運如何驅策也要自己把好方向,徐徐向前。
村小工作有繁忙也有歡愉,在我記憶里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一學期忙完,待成績出來、家長會結束,老師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兒,自掏腰包湊在一起小酌一下。農家菜、發面饅頭、豬肉、雞肉及自家釀的“小燒”,在開鍋冒出的氤氳熱氣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我記得席間還上了一道特色菜,村里叫“陸海空”。不曉得是哪種蟲子,帶殼、帶鉗,狀如東北“蓋蓋蟲”。鉆土、潛水、撲撲飛。同事梁老師擼起袖子在水塘里捕撈了一上午才收獲了一籃子,去了鉗子,鹽水殺毒,小料煨上,不一會兒油鍋爆炒出來,端上來滿滿一大盤,咀嚼起來,味道異常鮮美。
飯桌上有個大哥,外號“唐老三”,是村小對面糧食加工廠的老板,他個頭不高,面色黑黝黝的。拎來一個5公斤裝的白塑料桶,說是自家釀的純糧小燒,還泡了野櫻桃。那酒倒出來一碗,一汪淺紅,入口微甜,后勁極大。最初我是推卻的,架不住有人勸酒,有人提杯,幾番下去,我就覺得暈乎乎的,有想吐的感覺,生怕把“陸海空”嘔出來。還強裝淡定,表情平和,待席散出門,被冬日的小風一吹,立馬就覺得不行了,妥妥地返回去在火炕上睡了大半天方罷。
我在火炕上躺著,思緒飄散在冬日的夜晚。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我知道,我會珍惜現在的每一刻,去體驗生活的酸甜苦辣,去感受人性的復雜與美好。
第二天,我醒來時,陽光透過窗戶,溫暖而明亮,外面的世界一片潔白。
責任編輯去影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