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他的焊槍（組詩）

阿董

月亮的一生

月亮出生了，在大山的臂彎里

它有個好身手，從樹枝

爬上墻頭，又輕功一樣倏地躍上屋頂

月亮跌進水盆

洗個手的工夫，它就老得滿臉皺紋

就著溫水，月亮藥片一樣被塞進羊胃

反芻以后，是不是也被嚼草一樣嚼碎？

一個天不亮的早上

月亮被王屠戶從一只羊的眼睛里找到了

月亮病懨懨地躺在里面

長方形的瞳孔

像是專為月亮量身定做的一口楠木棺柩

失眠者

夜的幕布垂下來

聳立的高樓幻化成幽深山林

街燈是星星，月光壓制風聲

偌大的山林靜謐成一顆即將爆破的雷

狩獵的人巧妙設置了陷阱

牧羊者精準陷進去

心里的猛獸出沒，它窸窸窣窣探出前爪

榔頭一樣的獸蹄錘擊哪里

哪里就會楔進一枚生銹的鐵釘

果子落地

有的果子被果農摘下，經過長途顛簸

流水線上切割后，被塞進密不透風的罐頭瓶

有的果子仍端坐枝頭，被時令的佛陀擎在掌心

大部分的果子尚青澀，也有早熟一些的

被長尾巴喜鵲點將在蜜而多汁的十月

有的果子在成為果子前，就已經是死胎

有的果子至死，都抱緊延續它生命的核

被冰雹錘擊后的果子，就像患上了醫不好的心病

有的單寧酸出奇少，單寧酸多的

途經幾只小手后，落在阿壩州小甘的手里

至于那幾個掉在樹下的果子

早己和小甘的奶奶葬在一起

以便于奶奶走很遠了，回頭

還能聞見自家果園里飄蕩的香甜

父親和他的焊槍

一直堅信這是《大話西游》里的月光寶盒

藏有古法焊接的所有武林秘籍

每次父親都能魔法一樣，從中掏出生活的甜品

也有魔法失效日，那年的一場冰雹

讓全村的小麥、紅薯、谷子這些果腹密碼

怎么也打不開寶盒的秘密之鎖

如此精準的內部布局，仿佛齒輪與齒輪的嚙合

以至于父親每每擦拭焊帽，都是又一次對貧窮的溫習

直到父親和他的工友又一次扛起焊槍

弧光在夜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紅梅花開

那些光，是父親苦日子里為我們提煉的小劑量蜜

教會我們在很長時間里，學會見招拆招躲避著貧窮

這把頂在父親胸口的槍，孩子眼中曾經的寶葫蘆

在過去的日子里，收走了

一切的困苦、孤獨，和一個孩子對光的想象

現在，父親老到再也端不動一把焊槍

衰老的記憶無法破譯那些密碼

仿佛衰老本身就是一口失去魔力的焊槍

（選自《詩刊》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