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期間我的人生目標兩度確認為歸隱,一次是為做科研抓耳撓腮3個月有余,卻屢屢碰壁,寫的材料不盡如人意,我仰天長嘆——“啥時候才能像陶淵明一樣隱居啊”;另一次是在大學即將結束、“身成功退”之時,學分修完、學生會卸任、科研暫告一段落、工作落實,我再次感嘆——現在這狀態是不是可以考慮隱居一會兒?

程競暄,西南大學心理學專業2019級本科畢業生
夢想歸隱的文人們
當然,我的狀態說是隱居未免太碰瓷古往今來的真隱士了,既達不到“心遠地自偏”的境界,更沒有“采菊東籬下”的條件,只能結廬圖書館,心無旁騖翻翻閑書。
這一翻不打緊,一翻就被文字擊中:“中國古代文人讀書是為了做官,做官后又總是有一個歸隱田園的夢想。”蔣勛先生在他的講義《蔣勛說文學》中如此一針見血地說到。
舉個我做歸隱夢時想到的代表人物:20歲出頭開始游宦生涯,卻“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人到中年掛冠求去、種豆南山,可謂歸隱界頂流的陶淵明。
許多古代文人都在入仕之后想著歸隱,沒有歸隱條件的也都有個歸隱夢?前有張衡在《歸田賦》里喟嘆“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后有李清照趙明誠屏居青州、將其室命名“歸來堂”,以做“歸去來兮”的隱居之志。且這歸隱夢來者不拒:既有“功成身退”型——乘扁舟游于江湖的陶朱公范蠡之流,又有“中道崩殂”型——三仕三隱的陶潛之輩。
就連我一介現代普通大學生,也會在學習碰壁,階段性任務完成時做起歸隱夢,作為古代文人的跨時代知音(自封的),那就斗膽用我淺薄的心理學專業知識,揣測一下和我一樣有個歸隱夢的古代文人們。
受挫,所以夢想歸隱
古人云:“事不過三。”陶淵明的三仕三隱、中年失業踐行了這句古代箴言。
如果要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從“受挫”的角度來解讀陶淵明的歸隱,或許是——
29歲出任江州祭酒,知識分子的自矜和底層混亂的吏治格格不入,他發現現實好像和書里的不一樣:心累,我的政治理想好像沒那么容易實現?此為第一次受挫。
而此次受挫,可能會引發挫折后的適應性反應。挫折—倒退假說認為,個體會以退縮的方式來適應挫折情境,退縮可能是心理層面,也可能落實到行動。
幻想,則是極具代表性的心理層面的退縮,個體會以想象和做白日夢來應對挫折,借以脫離現實。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等娛樂方式的時代,當臣子的受了挫則幻想隱居的田園生活,遂有蘇軾和陶詩道“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踐。何曾淵明歸,屢作敬通免”。當君王的受挫了心累了也幻想出塞行圍,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雍正行樂圖。
而退縮的行動派、“身心俱隱”的陶淵明,則直接從心理的幻想過渡到行為的落實,此為第一次歸隱。
當“事不過三”的進度條還剩2/3:隆安二年,陶淵明再次出仕,加入桓玄幕府,內有丁憂,外有時局動蕩,再受挫。義熙元年,出任彭澤縣令,3個月后再辭官,此后再不入仕。
重復使用“再”這個字眼,我的確是故意的。三番兩次地受挫極有可能會導致習得性無助,即個體反復經歷無法控制的負面情境時,會逐漸失去信心和希望,認為自己無法改變或控制當前的情況,心灰意冷。人非草木,更非銅墻鐵壁,在官場上每次受挫都是歸隱田園的催化劑。
尋求平衡,所以夢想歸隱
有人曾言:中國文人在得志時候是儒家,失意的時候是道家。自垂髫時,他們手執書卷,念的是經世濟民、學以治世。儒家的入世思想讓他們有著“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人生理想,它督促著知識分子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都要兼濟天下或獨善其身。這是一種超理想化的信念加持,是道德性原則基礎之上的理想自我的代表,于是我們看到,我們的祖輩在逼仄的單間里奮筆疾書奔赴科舉,在夜闌臥聽風吹雨時仍有錚錚鐵騎入夢。不過,現實的棒槌總是把人打得生疼,不然也不會有“何須論得喪,才子佳人,自白衣卿相”的唱詞,更不會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灑脫背后的苦澀。
弗洛伊德的心理動力學理論將“現實我”和“理想我”的失衡說得很明白,人的內心是一個穩定的三角形:一邊是被社會規范內化的理想化自我,一邊是避免痛苦、追求快樂的本我,另一邊是在竭力平衡另外兩條邊以適應現實的現實我(自我)。當三角形中“理想我”的這一邊被現實攔腰截斷,本著“避免痛苦”原則的本我也面臨失衡,三角形的兩條邊都已經搖搖欲墜,這時候,“和事佬”的自我必須開始調節:鳥倦飛而知還,不如稍微調整一下目標,歇一會吧。
如果用心理動力學的理論透視“古代文人失意時就想歸隱”的心態,很顯然,他們是在運用道家的思想調動現實原則“自我”的力量。與儒家的入世牽絆相反,道家的出世哲學在你疲憊的時候沒想為你打一劑“雞血”,而是鋪陳了一個讓人忘路之遠近的“桃花源”,允許生命的暫時出走而不覺負累。歸隱是古代文人內心的溫柔鄉,仕途受挫怎么辦?歸隱好了!現在歸隱不了怎么辦?夢還是要做一做的嘛,萬一就實現了呢?就像蘇東坡,大半生都在做著歸隱夢,靠著歸隱的念想熬過了黃州、惠州、儋州貶謫和政治理想的斷腕。
功成身退者的自我實現
還有一種功成身退型的歸隱,但這種情況隱居的文人志士樣本恐怕比前者稀有了不少,能夠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實在寥寥、但在這本就稀少的樣本中,仍不乏張良、范蠡等放棄高官厚祿、歸隱山林。
促使他們急流勇退的,或許可以用“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以蔽之,用當今最熱門的心理學理論之一來解釋,是他們已經實現了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的低等級需要,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內心滿足感。
生理、安全、社會需要、尊重和自我實現是傳統的需求層次論中的人類5大基本需求。一般來說,人必須得先滿足前4個等級低層次需要,才能夠思考高等級的自我實現需要。所以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才會自述“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此種基本需求不能滿足的情況下,“親故多勸余為長吏”,通過入仕來滿足基本需求。
而自我實現的需求則是“個體身心潛能在適宜的社會環境下得到充分發揮的境界”,所有的基本需要已經滿足,那自然可以捋一捋胡須,不帶走一片云彩,梅妻鶴子,怡然自適了。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