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新邊塞詩”的代表詩人周濤以其恣肆的詩歌語言,懷著深情抒寫了新疆的民俗風情和邊地生活,在詩的風度和氣魄上表現出純粹的“陽剛之力”,并以刻畫自然生態中的生命偉力、邊塞動物的野生靈力和激蕩在民俗生活之中的縱深力為途徑,呈現出新疆獨有的遼闊壯麗,有力地展現了新疆人民獨特的生存景觀,揭示了西部文化的精神風貌。
[關 鍵 詞] 周濤;詩歌;力
基金項目:2022年度昌吉學院教科研項目“文化潤疆背景下新疆新時期漢語文學創作中的中華優秀傳統民俗文化書寫研究”(項目編號:2022KY013)。
興盛于20世紀80年代的“新邊塞詩”,以《綠風》詩刊為陣地,書寫了西北這塊神奇蠻荒的土地上的種種風情。長期生活在新疆,對西部雄偉壯麗的自然風光、西部人民感應自然洗禮的民俗生活極為熟悉的周濤是“新邊塞詩”的倡導者,寫下了不少充滿健碩雄闊之力的詩篇。同樣是描繪奇異神秘的大漠草原、遼闊壯麗的戈壁綠洲,周濤的創作不同于楊牧的俊逸深沉,也有別于章德益的奇特豪邁,自然本性與野性之力是他筆下最引人注目之處。周濤將“力”通過自然生態中的原始偉力、邊塞動物的野生靈力與蘊藏于歷史民俗之中的縱深力這三種抒寫方式逐漸呈現,使之成為其詩歌藝術的鮮明特點,在“新邊塞詩”中獨放異彩。
周濤在“新邊塞詩”的寫作中像一匹野馬,健碩勇武、放任不羈,同時他對西部的觀察和審視是清晰、雄闊的,也是自信狂傲的,西部獨特的地域色彩和文化氣息給他提供了數不盡的情感觸發點和意象對應物。周濤便為邊塞的奇異風光注入詩意,捕捉到存在于戈壁草場、天地生靈間的自然力和生命力,表現出西部邊陲獨有的美和西部文化蓬勃的生機。
一、自然生命之偉力
在“新邊塞詩”中,西部的自然和風俗是重要的題材。自然空間的描寫一直占有很大比重。[1]16 在訴說西部意象之時,周濤多將目光投射于西域壯美景觀給人的心靈以自然偉力之震撼方面,懸崖、雪峰、山巔等則是詩中較多呈現的靜態意象。
《神山》收錄了周濤40首力作,堅硬的石壁、常年未消的積雪、終年駐守的士兵等,組成了雄渾威嚴的形象。詩人將自己的靈魂滲入神山,寫它傲然獨屹之力、大氣巍然之勢,寄托了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愛戀、對軍人身份的敬仰、對人生變化的哲思,讓讀者臣服于大自然的神秘與偉大之中。其中《神山》是一首史詩性的長篇抒情詩,體現了詩人的視野開闊、哲思深遠。
組詩的開頭寫神山這世界屋頂的構成,詩人娓娓道來,神山與大海對話:于是它開口說話,用七月陽光下的雪水/冰涼的感情結晶,六角形花瓣消融……更何況它這些語言最終匯流成海/從而貫穿了整個世界的起點和終點/它了解世界而世界并不了解它[2]251。雪水是溝通世界的語言,代表著無限的生命力,它最終匯入大海,作者的思緒也隨之流動,山為起點,海為終點,地和水是構成人類生命的兩大元素,生命便由此逐漸產生,詩人打開視野,思緒萬千。
第三、四、五章將目光轉向擁有神山賦予的強大使命感的戍邊戰士。有著軍旅經歷的詩人深知軍人需要忍耐孤獨的使命感,但使命感決不會讓軍人感到渺小無援,更多的是生命中熱烈的團結之力。第三章詩人先寫昔日朝拜者的匍匐、探險者的驚悸等富有體驗性的經歷作為鋪墊,點明了在充滿神秘感的山峰之下人類力量和心理的變化,有弱小恐懼,也有與生俱來的挑戰精神。接著,詩人將軍人的高尚精神漸漸引出:我不是作為冒險家和厭世者而來/我懷著使命而又帶著新奇……所以我有力[2]252。接著講述遠離家鄉、遠離繁華、“為使命而受苦”的軍人們,在人跡罕至的山峰間互相依靠、理解,在昆侖山的見證下建立無人比擬的友誼。這里作者強調戰友之間的堅固信任和兄弟之情,一同克服種種困難,在惡劣的環境中相互為伴,“凹陷的指甲”“干裂的嘴唇”是在寒冷干燥的自然氣候下形成的,也成為每位軍人的標志,同樣是所有戰友的共同記憶。如此,詩人也讓我們看到,在自然生態的不可抗力中,戰士們不斷地與大自然進行抗爭,也從自然的神秘偉大中汲取力量,更讓他們有了“相通的心”。
后續說到將軍揮師神山的故事,神山與將軍互相烘托。詩人說到神山是“世界的制高點”,是“激發想象又索取意志的天門”,還是“偉大業績的象征”,所以“打了一輩子硬仗的將軍,竟在昆侖山下突然詩興大發”[2]257。人與山的關系在作者的筆下愈顯神奇,從神山所賦予人們的使命感到自然推動下的真摯感情,再到昆侖山的詩興觸發,大自然的神奇偉力逐漸浮現。
最后一章突出神山的本質和象征意義,神山是萬山之祖,需致以崇高的敬意。山中的巨人,暴烈、固執、粗糙,然而正是它雄大粗獷的懷抱,容納著一切頑強的生命。自然的雄奇力量在這里完美呈現,野驢群放肆地奔跑,鴿群自由自在,歷史遺址在峭壁陡崖間隱沒,而軍人所要守護的便是這自然生命偉力之下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個人民。萬山之祖是神山,萬王之王即是祖國。神山之“力”便是軍人之力、國家之力,詩人在突出“力”之時,也唱出了自己內心驕傲的心聲。
類似的詩章還有很多,在《角力的群山》中,作者先是極力寫山之大。寫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喀喇昆侖山的“高度的競爭,力的交錯”[2]205,寫它們這一群“被放逐的固執的巨人們”[2]205對人類的一種敵意。接著作者筆鋒一轉,寫到山的另一面,與“大”相比,“山”背后還隱藏著無情的一面,陡峭危險的山崖會讓墓碑上多出新的名字,簡單兩句便道破了山地生活的嚴峻,士兵的犧牲使自然的“大”和人類的“小”不言而喻,軍人在危險高聳的大山面前迎難而上的勇氣也顯而易見。此外,山峰的巨大魄力在《博格達峰巒所塑的雕像》中逐一表現,積雪與山巒在陽光的映襯下,讓“真實與虛幻的界限”顯得更清晰,山體的巨大在光影中格外突出,它的“肌肉”“線條”“骨架”都充滿力感,這是山的力量,也是自然賦予的神奇。詩人從聳立大漠的群山看到了一種征服一切、雄視一切的精神力量。
在周濤的詩中,有《山巔上》自然與人的交互體驗,有對《我的無邊無際的大戈壁》博大開闊的贊美,也有向《伊犁河》偉大深沉的表白, 描摹了《雪山水》自然曲折的循環,還有對《胡楊》堅守萬年的敬意,也形容了《沙棗林》的溫暖之力。詩人自豪地歌唱西部自然的每一處角落,正是將自然生命的無限生長之力盡情展現。
二、野性動物之靈力
在表現新疆動植物的地域性特征時,“新邊塞詩”詩人注重自然規律以及生命的原始野性,凸顯出內在生命力的沖動。[3]27如楊牧的《黃羊之死》《鷹蛇之戰》,郭維東的《鷹之歌》等,將牛羊、野馬、雄鷹等動物塑造成了西部邊地的獨特意象,融入詩人的思考,化作野性之美,表現出西部人反抗命運的頑強力量。其中,最崇尚力的詩人是周濤。周濤深入開掘動物主題,馬和鷹是他詩歌中頻頻出現的意象。 這些穿梭于在西部自然間的動物,也將充滿陽剛之氣的邊塞形象塑造得更立體。
周濤對馬情有獨鐘,寫于1982 年的《野馬群》,分層次表現了野馬的凝聚之力、悲壯之力和野性之力:兀立荒原/任漠風吹散長鬢/引頸悵望遠方天地之交/那永遠不可企及的地平線……組成一幅相依為命的畫面[4]1 自然的嚴酷,塑造出生命的強悍和生存的偉力,獨自站立在空闊之地的馬兒,經受了風沙的洗禮,它們靜靜地站著,沒有發出長嘶,看向遠方,尋找下一個方向,朝夕為伴的它們早已成為一個強大的團體,繼續為了生存奔跑。“強健的臀部/沒有留下鐵的烙印/在那桀鶩不馴的野性的眼睛里/是很難找到一點溫順的啊”[4]2,野馬桀驁不馴,正是這樣的無拘無束,成為詩人鐘愛的原因。“昔日馬中的貴族/失去了華貴的馬廄/淪為荒野中的流浪者/面臨瀕于滅絕的威脅”[4]2“但是即使襲來曠世的風暴/它們也是不肯跪著求生的/一群呵”[4]3, 既寫出了野馬群瀕臨滅絕的生存狀態,更突出了作為“與眾不同”的“野馬”的傲骨,呈現的是一種蒼茫大地與渺小的野生物種的巨大反差,在這種對照中,將馬群的悲壯之力呈現無遺。最后,將野馬永遠追逐水草與荒漠的錚錚傲骨再次升華,也將馬人格化,與游牧者的屬性聯結起來,展現了天地精靈的靈動壯美,張揚了原始野性的生命活力。
同樣,翱翔于萬里長空的雄鷹也是周濤多次描寫的意象。《鷹之擊》一詩以戲劇化的筆法演繹了一幕悲壯的故事,用刻刀一般的鋒利極盡鷹的熱血勇猛。“它有被太陽烘暖的熱血,閃電般犀利的目光,/它還有迅雷一般易怒的脾氣/它盤旋著,憑借著風和氣流,劃出巨大的弧線旋轉上升……”[2]131 短短幾行,鷹的敏捷尖銳、極富攻擊性的特質躍然紙上,這是屬于天空精靈的自信與奮爭,是一種昂揚向上的驕傲力量。“那獵鷹是那樣憤怒而且自信/它盤旋到最合適的角度/就果敢地壓低翅膀,猛一側身”[2]131。鷹在天空中追逐目標,與生俱來的健壯和勇敢讓它充滿了信心,原始的生命力使它熱血沸騰。鷹與狼的較量,是這片曠野上極為常見的,因為在極端貧瘠、惡劣的環境中,沒有這樣的剛健和勇猛是難以生存的。老狼的狡猾成為意料之外,“反而更低地向前伸著頭,開始狂奔……直奔一片枝干交錯、密如蛛網的灌木林”[2]132 。劈面而來的枝丫,猛烈地抽打著狼背上的鷹。鷹撲著翅膀掙扎,想騰空脫離而不得,便本能地用另一只鐵鉤似的利爪抓住樹枝,于是兩只鷹爪都分別嵌進奔跑的狼身和不動的樹干里了。兩種力量的對抗,在大自然的遼闊天地中隨時上演,戲劇式的沖擊力也將荒漠之上的激揚奔放逐一呈現。最后,這只鷹至死也沒有放棄對老狼的打擊,而且這只年輕的鷹成為其他鷹的榜樣,“天空中依然有鷹的身影/也和那死去的鷹一樣/劃著巨大的弧線,旋轉上升”[2]134。這種寓言式的筆觸,強調了生命在殘酷現實面前的巨大力量。
周濤詩作中寫馬和鷹的篇目還有很多,如《栗色馬駒》《我愛馬》《伊犁馬》《鷹的挽歌》《放鷹》等,詩人都把它們作為一種特定的抒寫機緣而冷靜地加以調動,并在這種物我合一的自然調動中逐步實現自己的美學目標。詩人借助這些具有原始生命力的、強健自由的、極富靈性的動態意象,向世人展現了屬于新疆的獨特活力。
三、生活民俗之縱深力
民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造、所沿襲的生活文化,是人民群眾在社會生活中世代傳承、相沿襲成的生活模式。[5]1 周濤偏愛著新疆風土上的各種民俗風情,尤以書寫物質生活民俗為主,借以展示新疆各民族同胞的社會生活風姿,在連接古今、世代沿襲的民俗生活刻畫里,穿插著對時代和生命的思考。詩人省思歷史,仰視中華民族傳統優秀文化,表現了跨越時代的生活民俗所帶來的縱深力。
潔白美麗的氈房是游牧民族在自然磨煉下的生活結晶,草原上的一座座氈房是以游牧為主的哈薩克族人民為適應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所搭建的可移動建筑,這一獨具民族特色的民俗景觀歷史悠久,早在細君公主的《黃鵠歌》中有所提及,也構成了大西北特有的民俗風景,是蒼穹、曠野下最具歷史感的生活景觀。因此詩人常敬佩于牧人艱辛的氈房生活,他寫到“游牧于草浪翻滾的海洋/佇立于起伏如巨浪的山峰/駿馬是他的船舶/氈房是他的島嶼/而炊煙呵/是他永不降落的帆篷”[2]52,有了馬兒、氈房,牧人的家便有了著落,生命的延續也有了永不降落的風帆。
現實中總能找到歷史的影子,千百年來,大西北以其特有的個性和風貌,默默地創造著自己的歷史,在大面積戈壁、荒野、沙漠、深林、高山等惡劣的自然條件下不斷尋找生機,創造美好的物質家園,這也令詩人不斷琢磨時間的意味。如童話般純凈的雪山之水,滋養著新疆人民,也融入新疆人民的日常食俗中:“雪山水燒了奶茶,奶茶添香/雪山水燉了黃羊,黃羊增味/雪山水釀了烈酒,烈酒驅寒/雪山水洗了發辮,發辮烏黑……”[2]7長流的雪水雖隱含著時間的厚重感,與雪水滋長的日常生活中的奶茶、烈酒等的結合,能夠讓讀者感受到古今悠遠的縱深力。
同時,詩人心中充滿著對新疆風土民俗的熱愛,通過新疆民俗風景的描寫,可以表現他內心的激情。在《伊犁河,我常常懷念你》中,他寫道:“我懷念三月桃花染紅的維吾爾庭院/我懷念五月牧草鋪厚的鞏乃斯大地/我懷念野馬渡前飲馬的哈薩克漢子……”[2]24作者在詩中體驗著自己的生命歷程,也感受著這片土地的生命,美麗的庭院、騎馬的漢子是各族同胞平凡的生活畫面,其中蘊含著以往的民俗傳統,也是人們為美好生活奮斗拼搏的見證,作者以細微的筆觸描畫這些花果飄香、積極勞動的綜合型生活場景,將高遠悠長的視野融入其中,展現了多姿的民俗文化風貌。
另外,在《蒙古人唱起古歌》《氈房漸漸遠了》《轉場》《古戰場吟》等詩中,詩人將個人感受和群體的民俗文化融為一體,仰視中國古老文化,尋找民族精神,形成氣勢恢宏、底蘊深沉的美,同時也透露著民族歷史的厚重力。
總而言之,在“新邊塞詩”的多聲部合唱中,周濤用自己的心靈去觸碰大自然,以抒寫原始生命力、野性沖擊力、民俗縱深力的方式,極力呈現雄偉壯麗的西部風情和自由粗獷的西部文化,形成了瀟灑剛健、充滿雄性氣息的獨特風格,也成為“新邊塞詩”詩人中最醒目的一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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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昌吉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