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朱子理學的傳入,在文化、政治等方面都對朝鮮產生了深刻影響。在朝鮮歷史上嶺南學派和畿湖士林的激烈爭論中,嶺南學派為展開其主張,天君小說應運而生。天君小說的創作與朱子理學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其中金宇颙的《天君傳》為天君小說的開山之作,閱讀此類小說時,不僅可以領會小說妙趣,還可以習得心經正學,是當時排斥小說的儒學家破格接受的小說類型。以《天君傳》為中心,探討朱子理學與史傳文學影響下的朝鮮天君小說的創作與意義。
[關 鍵 詞] 天君小說;《天君傳》;朱子理學;影響研究
一、引言
在儒家思想占據統治地位的古代朝鮮社會中,小說與儒家文化有血緣關系。儒家文化對古代小說產生巨大影響,同時古代小說也加強了儒家思想的支配地位,二者互為補充。中國的敘事文學與歷史傳記文學有著不可割舍的關系,也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歷史傳記傳統,起源于歷史傳記文學的文體特征、敘事風格、語言形式等相關元素也被中國敘事文學普遍繼承。和中國唇齒相依的朝鮮也是如此,中朝兩國有著長達數千年的交流史,古代朝鮮在許多領域,包括史學和文學都受到了中國的影響。就敘事文學及其史傳傳統而言,古代朝鮮的敘事文學體系中也有大量歷史傳記痕跡,發軔于中國卻在朝鮮發展興盛的假傳體敘事文學作品,即天君小說,就是其中典型代表之一。本文以天君小說《天君傳》為中心,旨在探究朝鮮天君小說在形式方面與思想方面受到的中國文化的影響,借此了解《天君傳》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二、朱子理學思想下的《天君傳》
“天君”系列小說其實就是以一種擬人化、具象化的方式講故事,闡述著作者對于“四端”“七情”“人心”“道心”“人欲”“天理”等性理學論題的見解。“天君”系列小說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將抽象的性理學概念擬人化、形象化,借以構建小說情節,傳達深層次的哲學主題。其中,一個個設計巧妙、寓意貼切的人物形象,正是“天君”小說借以論道的基石。《天君傳》是金宇颙在1567年創作的,是受朱子心性論以及當時東漸的傳奇和假傳影響而創作的第一部天君小說。作為天君小說的開山之作,為之后的《愁城志》《天君演義》等提供了重要的藍本。《天君傳》故事內容已經具備了成理學的全部意義。
天君小說通過對立形象的矛盾與沖突來隱喻“性”與“情”的矛盾,將人壓制“情”、展現“性”,最終將“心”與“性”占據主導地位的朱子心性論生動地展現出來。《天君傳》將“心統性情”的邏輯虛構化,將心、性、情的作用比喻為在和諧關系中產生的意志斗爭,以此展開小說。
(一)天君之初露頭角
在天君小說中出現的首要人物是天君,其次就是眼、耳、口、鼻、形等五官構成的最基本的本體形象。由于《天君傳》是第一部天君小說,不似《愁城志》等有全部本體形象,是以天君為主的本體形象。
在所有的天君小說中,“天君”的基本儒學內涵都是指代“心”,對于“天君”的描寫,正是對“心”這一問題的論述,《天君傳》亦是如此。
仁義禮智,性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以仁愛,以義惡,以禮讓,以智知者,心也。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
朱熹認為心、性、情三個概念各有確定對象,是不可以混淆的。性是現實意識及情感所產生的根源,后者則是前者的外在表現,情是具體的,性則是某種一般原則;相對于性、情而言的心則是指意識活動的總體、主體。在這樣的上位理念之下,“心”成為五官之統帥的天君是理所當然的。毋庸置疑,天君的主導地位是受朱子理學影響。
元月甲寅,帝使太史,命疆有人之國,封胤子焉,國人尊之,號曰天君,天君初名理,既封于人,更名曰心,都胸海。元年,天君受朝于神明殿,命聞開重門曰……
以上的“帝”是乾元帝,意為創建萬物之主,取自《周易·乾坤》中的“乾元亨利貞”,而天君則是乾元帝之子,這說明人與宇宙存在根源性與規律性的聯系。朱熹《北巖題壁》中的“眇然方寸神明舍,天下經綸具此中”,表達了萬事的道理皆在于“心”。“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之。”朱熹認為“心”是思維意識活動總體的范疇,其內在的本質是“性”,具體外在表現為“情”,“心”對“性”起主宰作用。
乾元帝在封“理”為天君之時,太史所作策命,也對天君提出一定的要求:
唯茲萬國 ……敬勝則吉,怠勝則減,無怠無荒,水緩天祿。
在策命中,乾元帝談到希望天君可以治理好有人之國,最后一句“敬勝則吉,怠勝則減,無怠無荒,水緩天祿”為告誡之語,蘊含著朱熹思想的“主敬涵養”。關于“主敬”,朱熹指出:
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塊然兀坐,耳無聞、目無見,全不省事之謂,只收斂身心,整齊、純一,不恁地放縱,便是敬。
結合《天君傳》中的天君形象,金宇颙接受朱熹“主敬”思想中的使心處于一種警覺、警醒的狀態,要避免倦怠。“主敬”的基本要求是內無妄思、外無妄動,做到以上則可以“水緩天祿”。
(二)天君之嶄露頭角
登基初期,天君重用太宰敬與百揆義,國家則自然而然是一幅欣欣向榮的好氣象。
二相得盡其忠,群臣大和,國內大治,遵承帝命,統攬四海之內,包括宇宙之外,凡命于兩儀之間萬余國,皆有人氏之屬,南至于天根,北至于月窟,無有化外之邦,國有強盛……
(三)天君之馬失前蹄
在策命中就暗示可能影響天君動搖的因素,即“怠”,起初天君治理之下的有人國是國泰民安的,但漸漸地,天君開始懈怠和驕傲起來,最后導致國家出現內奸外寇。
末年,佞臣公子懈公孫傲等用事,遂太宰敬,百揆不安位而去……法宮久空,百度松弛,銀海路妖賊華督等,首亂三關,群盜蜂起,君巡游在外,國無防備,賊襲胸海,不血刃而入其郭。
在太平盛世之后,天君因聽信公子懈與公孫傲的讒言,導致國之不國,這本不是天君本意,但因在現實生活中錯誤的選擇,最終還是造成消極的后果。人生來明德,但因外界環境的干擾,“善”易于被蒙蔽,需要做到把人之本善展現出來,即“明明德”。程頤主張“稟理為性”,講述人天生具有善的品質,但沒有說明惡的品質的根源。朱熹繼承發展了程頤的觀點,將“性”與“氣”相結合,形成“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的觀點,此觀點認為人的本性存在善與惡,但根據氣質之性的不同,會呈現不同的本性,當氣被污染時呈現惡之本性,當氣無濁氣時則顯現善之本性,“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的觀點是結合主觀與客觀進行的歸因。上文提到的“心統性情”是對心主導作用的肯定,而“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則是將“惡”產生的原因更加完備地闡釋。
(四)天君之亂世識忠良
在天君失策之后,國家的穩定被打破,在亂世之中,天君才真正認識到太宰敬與百揆義的重要性。一旦陷入混亂,“心”想重新端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因為剩下的一絲良心(即公子良)、仁心的啟發和太宰敬的積極努力,有人國開始發生恢復國家穩定的戰爭。
我師敗績于靈臺之下,將軍剛死之,賊曾仰跖自立為君,入居方寸臺,宮闕污穢,池殿荒涼,腥俎醜種,淹沒丹田,熏蒸玉淵,天君既失國,故家遺臣無一從者,唯公子良尚周旋其間,雖不見庸,不忍棄去,……大將軍孤軍深入,遇賊于生死路頭,命破釜頭燒幕舍,視士卒必死,血戰百合,賊眾大潰。
這一部分是整篇小說的高潮部分,在忠臣型人物與奸臣型人物的對立之中,忠臣型人物陷入困境,奸臣型人物占據上風,在忠臣型人物艱難地克服困難之后,忠臣一方取得勝利,天君復國。其中忠臣型人物與奸臣型人物的矛盾正是“性”與“情”的對立,即天君復國的過程是人類壓制情感、恢復本性的主導地位,而此過程是與痛苦相伴的。將思維意識具象化具有一定形式美學意義。天君小說作為一種觀念小說,其思想與主旨在深入剖析人心并將其具象化方面具有相當高的成就,具有一定的文學史上的意義。
三、中國史傳傳統影響之下的《天君傳》敘事模式
在中國,文學作品常常套用史學著作的模式,即呈現出“擬史”的特征,而這種“擬史”的傾向在朝鮮文學中展現得更明顯。史傳文學能夠對小說產生影響,是因為史傳本身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史傳和小說本質上都是敘述,因此小說受更發達的史傳文學的影響無可厚非,且史傳文學和小說都致力于人物的刻畫。從現存歷史典籍和民間殘存的敘事巫歌所透露的信息看,上古時代朝鮮也曾創造過許多神話傳說,然而由于自己民族文字的晚出以及以實用理性精神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強大影響,神話傳說大量地湮滅而失傳,因此較早成形的朝鮮史傳文學對小說產生深遠的影響,《天君傳》就是在這樣的文學環境中產生的。《天君傳》受到的史傳文學的影響,可以從小說命名、敘事技巧、實錄精神等方面著手分析。
(一)《天君傳》與歷史傳記的命名
朝鮮古代小說的表題可劃分為“傳”“記”“錄”“夢”“奇逢”“奇緣”等六種形式,其中以“傳”為名的最為多見。《天君傳》顯然套用了歷史傳記的命名方式。其他天君小說《愁城志》《天君本紀》等的命名也是深受史傳傳統的影響。
(二)《天君傳》與史傳敘述態度
史傳與朝鮮半島小說的發展是息息相關的,因為在朝鮮傳統社會,歷史著作具有崇高的地位,且小說與史傳本質上都是敘事。歷史紀傳體著作中也不乏頗具文學作品的篇什。
史官所記載的是既成事實,所以史傳的敘事具有理性的判斷,在史傳的長期影響之下,朝鮮古代小說采取全知的、外視角的史官式評述方式,這種敘事方式是凌駕于人物、事件之上,具有概括性敘述與評論的特點。《天君傳》也繼承了史傳的敘述技巧,尤其在小說末尾因對天君的一生進行評論而升華,對作者主張的朱子理學中的“心統性情”等觀念進行了點題。敘述者站在人物、事件之外,發出一些事后諸葛亮似的評論,闡明故事的宏旨大意,是《天君傳》深受史傳文學影響的主要表現。
(三)《天君傳》與史傳情節結構
史官作為全知的敘事者,面對已經存在的事實,無須虛構出其他敘述者來博得讀者的信任,受史傳影響的朝鮮敘事傳統不具備多層敘事結構,因此大部分朝鮮古代小說作品都呈現單一層次的敘事結構,《天君傳》的敘事也存在單一敘述者的傾向。《天君傳》呈現出傳記體文學“一人一代記”的特點。史傳非常注重人物生平經歷的完整性,所以將人物的出身、籍貫、經歷、結局按時間順序交代清楚。《天君傳》將天君的來源交代清楚,并將其在位期間的功績按時間順序平鋪直敘,呈現時空流向為“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模式,顯然這也是受到了史傳的影響。
司馬遷所創立的紀傳體史書的敘述模式為朝鮮古代小說,尤其是天君小說提供了范本,在天君小說有意或無意的模仿之中,兩者產生了巨大的交叉重疊領域。在史傳敘述模式全知敘事者的評述式敘述模式下,末尾對小說的總結使《天君傳》中朱子理學的觀念更加明顯地表現出來,有利于理學觀念的傳播與推廣。
四、結論
《天君傳》將“心”的存在視為宇宙的根本規律,即將邏輯作為存在的起源。人心本身具有“善”的屬性,但因外界濁氣的影響也會產生“惡”,只有主敬才能保持本心,這正是朱子理學所追求的。《天君傳》中不僅可以看出中國朱子理學的影響,還有中國史傳文學的影響,在小說的命名、敘事態度、情節結構等方面均存在中國歷史著作的影子。《天君傳》將朱子理學中的心性論加以時間與空間的虛構,將“心”“敬”“義”“懈”“傲”等更加形象地擬人化,構建了關于“心”的小宇宙。對朱子理學的小說化,不僅更加具象地說明其學說與觀點,更是將小說的工具性發揮到了極致。只有治心才能修身,進而治國平天下,以《天君傳》為首的天君小說脫離朝鮮儒學家對小說“淫談稗說”的刻板印象,升華為治國之道,其在具備文學價值的同時,社會歷史價值也是不可忽視的。
參考文獻:
[1]陳來.宋明理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2]金柄珉,金寬雄.朝鮮文學的發展與中國文學[M].延吉:延邊大學出版社,2003:143-150.
[3]金健人.韓國天君系列小說與中國程朱理學[J].外國文學評論,2003(2):143-150.
[4]李杉嬋. 朝鮮高麗朝假傳體文學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2.
[5]金光純.天君小說[M].首爾:高麗大學民族文化研究院,2015.
[6]孫萌.儒學視域下的朝鮮漢文小說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12.
[7]金健人,陳輝.《天君衍義》的理念式敘事[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3):14-21.
[8]李官福,譚軼操.林悌漢文小說創作探析[J].東疆學刊,2020,37(3):102-107.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