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孫子兵法》是中國古代軍事典籍中的經典之作,是世界上最早的兵學著作之一,被奉為 “兵學圣典”。以美國陸軍準將塞繆爾·B·格里菲思的英譯本和中國著名翻譯家林戊蓀的譯本為例,運用安托萬·貝爾曼的“否定分析”理論,對比分析兩個譯本中出現的不同的文本變形傾向,呼吁譯者正確審視源語文化,采用合適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方法,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互鑒。
[關 鍵 詞] 《孫子兵法》;否定分析;變形傾向;翻譯方法
一、引言
作為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孫子兵法》的翻譯歷程不僅是中外兵學文化的一段交流史,更是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媒介。《孫子兵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地區出現了很多不同的譯本,譯者主體身份經歷了從國外軍人、國外學者到中國學者的轉變,譯本類型也經歷了軍事型、學術型和文化型的變化。但從整體來看,其翻譯策略大致呈現了從傾向于采用歸化法到傾向于采用異化法的轉變。
法國翻譯家安托萬·貝爾曼認為,翻譯活動的倫理目標應該是原原本本地接納原文的異質性(receiving the Foreign as Foreign)。譯者如果刻意地迎合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背景而過度采用歸化法,這無異于對源語文化的抹殺。貝爾曼這種尊重原文本“異質性”成分的翻譯理念,也為《孫子兵法》的英譯活動提供了重要借鑒。
格里菲斯和林戊蓀的譯本在不同時期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受特定的社會歷史因素影響,二者在翻譯策略和翻譯風格上有所不同。本文通過對比分析翻譯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不必要的文本變形,呼吁譯者采取客觀的態度對待源語文化,使孫子兵學思想在與世界各地文化的交流和互鑒中展示其獨特魅力,使東西方文化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對話。
二、安托萬·貝爾曼:否定分析
安托萬·貝爾曼是法國著名翻譯理論家,其在《異的考驗》一書中所提出的翻譯倫理的概念推動了翻譯的理論轉向。貝爾曼認為,任何一種翻譯中都存在一個文本變形系統(deforming system),這種變形系統阻礙了源語文化異質性的通過。在翻譯過程中,尤其是在涉及種族中心主義翻譯、兼并主義翻譯和超文本翻譯時,每一位譯者都不可避免且持續地受到文本變形“力量”的影響,譯者需要從心理層面對文本出現的變形進行分析,從而抵制過度的歸化翻譯。貝爾曼將這種分析稱為“否定分析”(negative analytic),而構成這一文本變形系統的正是譯文的幾種變形傾向(deforming tendencies),貝爾曼基于自身翻譯經驗將其分為十二種,即合理化、明晰化、擴充、雅化、質的弱化、量的弱化、節奏的破壞、內在意指系統的破壞、語言結構的破壞、方言體系的破壞或奇異化、短語及習語的破壞及語言疊加的消除。本文將通過五個案例,從合理化、明晰化、擴充、雅化、質的弱化和節奏的破壞六個“變形傾向”對林戊蓀和格里菲斯的譯本進行對比分析。
三、兩種譯本中的“變形傾向”對比分析
(一)合理化
合理化即譯者根據目標語言的語言習慣和文化背景等因素,對源語言的句法結構進行調整,使譯文更符合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通常包括對標點符號的改動、句子順序的調整、詞性轉化和選用概括性詞匯的傾向。《孫子兵法》中存在大量無主語句、短句和分句等,句式變化靈活,而英語多被動結構和長句,在翻譯時譯者很有可能會根據目的語的思維習慣對譯文的句子結構或順序進行調整。
例1:故兵有走者、有馳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亂者、有北者。凡此六者, 非天之災,將之過也。 (《地形篇》)
格里菲斯譯: Now when troops flee(v.), are insubordinate, distressed, collapse(adj.) in disorder(n.)or are routed(adj.), it is the fault of the general. None of these disasters Can be attributed to natural causes.
林戊蓀譯: In warfare, there are six calamitous situations,namely, flight, insubordination, deterioration, ruin,chaos and rout. These are not caused by nature;rather they are the fault of the commander.
原文描述的是因將軍指揮失誤而造成兵敗的六種情況,分別為“走、馳、陷、崩、亂、北”。對于原文的六個并列名詞,格里菲斯和林戊蓀均選擇以單個詞譯出,從而達到與原文形式上的對等。不同的是,格里菲斯并未遵循原文的詞性一致原則,而是同時使用了動詞“flee”,形容詞“insubordinate”“distressed”“collapse”和“routed”以及名詞“disorder”的組合方式,從而使譯文更符合英語的邏輯思維模式,即實現譯文句法結構的“合理化”,但這種“合理化”傾向會阻礙源語言中“異質成分”的進入,導致讀者無法從源語文化的角度理解文本內容。林戊蓀以六個英語名詞分別對應原文的六個術語使將之“六過”一目了然,既保證了譯文的詞性一致,又保留了原文的句法結構,從而避免了這種“合理化”傾向。
(二)明晰化和擴充
明晰化指將原文中含糊隱晦的東西解釋清楚;擴充指譯者對譯文進行無意義的擴充使譯文變得比原文長,而這些增加信息的唯一作用就是掩蓋原作的“聲音”。譯文的“明晰化”通常也會導致譯文的“擴充”,下面通過案例討論這兩種“變形傾向”。
例2: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 兵勢篇》)
格里菲斯譯:In battle there are only the normal and extraordinary forces, but their combination are limitless;none can comprehend them all.
林戊蓀譯:In military tactics, there are only two types of operation, qi and zheng, yet their variations are limitless.
本例為孫子“奇正相生”的戰術思想,即作戰要正面作戰和奇襲相結合,不能拘泥于常法。這里的“奇”指“常規戰術”,“正”指“敵人意想不到的非常規戰術”,此兩種戰術之間的轉化是無窮無盡的。“奇正相生”不僅體現了孫子高超的戰術思想,同時也體現了我國古代萬物相生相克的哲學思想。格里菲斯譯文中使用“normal”和“extraordinary forces”對“奇正”進行了闡釋,并采用增譯法進一步解釋說明了“不可勝窮也”,使其表意更加明晰和具體。這種“明晰化”的變形傾向不僅使譯文冗長累贅,即 “擴充”,還使原文豐富的內涵單一化。
中華傳統藝術創作中有一種常用的手法叫作“留白”,能夠使作品以空白和不確定性的意義豐富人們想象和構建整體,從而獲得審美的愉悅。該手法同樣可運用于翻譯過程中,適當的“文化留白”能夠激起讀者的好奇心,從而促使讀者主動挖掘文本背后更深層的文化內涵。本例中,林戊蓀的譯文顯然是一種“文化直出”式的留白,使用意譯法“qi”和“zheng”,將這兩個軍事術語直接呈現給讀者,引導讀者自行品味和思考,追根溯源、發掘其背后的深層意義。由此也不難看出林戊蓀作為中華文化傳播者所展示出的堅定的文化自信。
(三)雅化
雅化在詩歌中表現為詩意化,在散文中表現為修辭化。在翻譯中,雅化是指一種以原文為基礎并且不惜犧牲原文而進行風格上的改變。這種改變更易于讀者理解原文,但卻會導致譯文的失真。與雅化相反的是俗化,指原文中富有深度或復雜性的句子在譯文中變得過于通俗化。
例3: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虛實篇》)
格里菲斯譯:And if I concentrate while he divides, I can use my entire strength to attack a fraction of his.
林戊蓀譯:And if our forces are concentrated at one place while his are scattered at ten places, then it is ten to one when we attack him at one place.
本句為孫子所提出的“戰略重心”的作戰理論,指通過集中力量逐個擊破敵人分散的兵力。“專為一”是指“集中在一處的兵力”,“分為十”是指“分散在十處的兵力”,“以十攻其一”是指“用十倍于敵人的兵力去攻擊敵人”。格里菲斯采用了意譯法,甚至使用了借代這種修辭,以簡代繁,將“專為一”的意思概括為“concentrate”,“分為十”的意思概括為“divide”,同時以具有抽象性的詞匯“entire strength”(全部的力量)和 “a fraction”(少量;分數)指代本句中第二個“十”和“一”,這種譯法雖然表達了與原文相對應的內涵意義,甚至在語言風格上因簡潔優美而比原文更勝一籌,但在形式上卻大打折扣。這種“高貴化”的變形傾向會使譯文脫離原文風格,甚至可以說是對原文的“改寫”。而林戊蓀采用直譯法,清晰完整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使譯文的形式和意義都與原文實現了對等。
(四)質的弱化
質的弱化是指用目標語言中缺乏“像似”或“意指”的一般對等詞替代原文中具有豐富表意的術語和表達方式,從而弱化了文本的表達效果,使原文所刻畫的形象單位或表意變得單調模糊。《孫子兵法》短短十余篇,高度凝練概括的語言蘊含著博大精深的文化,尤其是一些跨越漫漫歷史長河的文化詞, 對譯者選詞的準確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例4: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其機。(《九地篇》)
格里菲斯譯:He leads the army deep into hostile territory and there release the trigger.
林戊蓀譯:He leads his troops deep into the territory of the neighbouring states, like an arrow released from the bow,flying straight ahead.
本例中“諸侯”一詞指古代各分封國的君主,結合原文本的時代背景,《孫子兵法》創作于諸侯爭霸群雄紛爭的春秋時期,因此,“諸侯”一詞包含了獨特的中華文化內涵,在英語中很難找到一個對等詞。該詞在原文中多次出現,林戊蓀將該詞均譯為“neighboring states”,格里菲斯主要譯為“neighbor rulers”。然而在此句中,格里菲斯卻采用了語義轉換法,將“諸侯”一詞融入語境中,譯為“hostile”(敵國的,敵對的),雖然在語義層面達到了相似的效果,卻弱化了該詞的文化內涵;相比之下,林戊蓀譯的復數名詞“neighboring states”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這種變形傾向。另外,本例中的“機”在古代同“機”,指弓弩上的發射機關。“而發其機”是指將軍率軍進入諸侯國,要像弩機射出的弓箭一樣一往無前。林戊蓀譯文中的“arrow”和“bow”選詞精準,巧妙地傳達了原文的內涵意義。而格里菲斯譯為“trigger”在語義層面上略微欠妥,該詞在牛津詞典中作名詞解釋時指“(槍械的)扳機”或是能引起爆炸的“觸發器,引爆器”。因此,該譯法用在譯文語境中無法準確傳達原文的意義。
(五)節奏的破壞
無論是詩歌作品還是小說作品,其文本都包含著豐富的韻律節奏。翻譯過程中如何保留原文的節奏韻律也給譯者帶來巨大挑戰。即使作為一本兵書,《孫子兵法》依然展現出節奏鮮明、韻律和諧的特點,通過使用大量的頂真、排比和對偶句使句與句之間,篇章與篇章之間環環相扣,氣勢磅礴,富有感染力。英漢兩種語言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如何有效傳達譯文的韻律和節奏對于所以譯者來說都是一個難題。
例5: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數。(《軍形篇》)
格里菲斯譯:Measurements of space are derived from the ground. Quantities derive from measurement, figures from quantities, comparisons from figures, and victory from comparisons.
林戊蓀譯:Measurement of space refers to the difference in the territories of the opposing parties;from that, derives estimation of quantity, which refers to the difference in the resources;from that, calculation of numbers, which refers to the difference in the size of their troops;from that, comparison of the relative strengths of their armies and finally, assessment of the material base for the chances of victory.
該句為漢語中典型的頂真句,上傳下接,通過詞匯重復的銜接手法使句子間首尾相連。頂真辭格的使用能夠使句段整齊、語氣貫通,突出事物之間內在的聯系。格里菲斯的譯文為了避免詞匯的重復使用,淡化了這種修辭格,將第一句中重復出現的“derived from”(生)一詞在下文中簡化為“from”,譯文表現為明顯的頭重腳輕,且“地、度、量、數、稱”之間以一對一的形式排列,短句之間形成相互獨立的意義單位,失去了原文環環相扣、一氣呵成的韻律感。而林戊蓀在翻譯此句時通過使用“from that”和“which refers to”將各個短句串聯在一起,首尾環合,達到與原文相似的節奏效果。
四、結束語
基于以上對比分析,林戊蓀和格里菲斯的譯文都存在一定程度的變形傾向,這些變形傾向有些為譯者刻意為之,如“合理化”,有些卻不可避免,如“擴充”和“節奏的破壞”。相較而言,林戊蓀的譯文更傾向于通過直譯法抵制這種變形傾向,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源語文化中的“異質性”成分。同時,通過對比分析也不難發現,對于譯者而言,若想同時實現譯文對這十二種“變形傾向”的抵制非常困難。例5中,林戊蓀的譯文雖抵制了對原文“節奏的破壞”,但同時也導致譯文的“擴充”,使譯文冗長繁雜;格里菲斯的譯文雖破壞了原文的韻律,卻達到了與原文同樣簡潔精練的效果。正如貝爾曼所認為的,每一位譯者都不可避免地并持續地受種族中心主義力量的影響,這些力量決定了“翻譯的欲望”以及譯文的形式。譯者只有對文本進行全面的分析和解讀,正確認識可能并盡量避免譯文可能存在的變形傾向,對不同的“異質性”文化做到尊重和包容,在文化輸出過程中保持堅定的文化自信,才能實現不同文化的平等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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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