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落日 [組詩]

柒陸

鏡中少年

我必須保持安靜和克制

在他任性、壞笑，甚至無理取鬧的時候

我承認，這些此刻令我尷尬的

成長插曲，也曾經是我傲人的光環

像多年前我失去的零件，被他重新組裝

他會像我一樣嗎？看不到鏡子后面的

一臉假笑，陽光下發霉的斑點和

一只蝴蝶的斷翅，幾朵剛剛離開枝條

還沒有開過的花……

與世界密集地試探與碰撞后，這些事物

已很難用一個詞為其命名

像那些發光物體，在黑暗中突出重圍

他試著發出海嘯，試著制造懸疑

張牙舞爪，佯裝一只憤怒的小鳥

他皺起的眉頭上藏著我解不開的煩憂

我該如何向他示弱？

泥潭中的流星拖著寶石藍的尾巴

寶石藍的尾巴上有一群焰紅的蝌蚪

胡須上沾滿了胭脂粉的灰塵，淡綠的霓虹

映襯月亮如白骨——

我該怎樣解釋這世界的顏色呢？

我難道只能試著在深夜，緊緊貼近他的呼吸？

我難道只能緊緊按住心中奔跑的馬蹄？

入村記

越接近小村中心，越覺得

心眼也在收縮。仿佛

這些年來的經歷，都圍堵在了路上

看山，山變低了，看云，云變薄了

橋也變窄了，腳卻變大了

河水在石頭和荒草間尋找出路

破舊的房舍，在群山的示意下

依舊保持著矮小的滄桑感

年少時爬過的那株老梨樹

也站得累了，懶散地靠著土墻

每看一眼，仿佛都矮下一截

日頭跌落山頭的速度，越來越急

能喊出名字的人，這些年

不知不覺又離開了幾個

晚上的小村，像一個落幕的劇場

鳥鳴的回音不再熟悉。風也悄悄的

和人一樣不聲不響

黑夜，如枯井一樣深幽

我獨自在這口枯井中，數著

并不茂盛的星星

一個人的日落

每一個日落都是固執的

每一次看日落都是用了決心的

你哭泣著看日落，日落也哭泣著看你

你焦慮的心情，讓黑與白漸漸

抱成了一團，山的曲線也慢慢模糊

像一個人，安靜時緩慢又克制的呼吸

就這樣注視前方，掏出心底的痛

仿佛也有人在背后，掏心掏肺給你

你目光所及之物，在日落后

開始重塑一些秘密的身份

你一輩子放不下的，轉瞬間又與你無關

如你愛過的全部，突然凌亂無序

此刻你正變得慵懶，不知所措

輕輕地斜靠著發白的石頭墻

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也想她身后

月光也打不開的一扇窗

你有很多歡喜，也有很多憂愁

卻沒有完整的一段時間

用一個人的過去，完成注定的思念

盛夏的黃樹葉

盛夏還沒結束，已經

有杏樹的葉子開始泛黃

它們脫離養育之身

輕風，搖籃般帶著黃樹葉旅行

但是它心事太重，飛不遠

在一只知了眼中

它是派出的迷彩偵察兵

可以傳遞草叢中未知的情報

我身邊的人群中

也有幾個過早地發黃，干枯

消失于無聲無響

以至于我每次經過這些落葉時

會仔細看脈絡的構成

會不會出現一個人名

對這片仍肯接納葬身的土地

我始終心懷感激

哪怕是一片已經腐朽的落葉

我也要俯下身來聞一聞

這陌生的，安靜的，多年以后

我自己的味道也將混入其中

如果哪一天你想起了我

就多看一看，身邊的萬物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