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23年,美國硅谷銀行破產事件對美國銀行業和全球金融市場造成一定沖擊。文章對該事件發生的原因及其影響進行細致剖析和深入總結,認為硅谷銀行倒閉主要源于其資產與負債嚴重錯配,進而致使利率風險敞口暴露在美聯儲頻繁加息的過程中,引發擠兌風波,最終由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接管。作為全球高科技服務的典范,硅谷銀行破產為我國商業銀行經營管理敲響了警鐘。同時,也為我國銀行業內部治理和外部監管提供有益啟示,即堅持穩健審慎的經營理念、加強對新興風險的識別研究、構建快速響應的風險處置機制及強化金融監管與貨幣政策協調聯動。
關鍵詞:硅谷銀行 商業銀行 風險管理 金融監管
中圖分類號:F8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4)06-105-03
2023年,美國硅谷銀行破產事件對全球金融市場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余震效應至今仍未散去。各國監管當局、金融業界和學術界對本次破產事件所暴露出的銀行內部經營管理失策與外部金融監管失敗進行了深刻反思。銀行業能否穩健經營事關經濟發展全局,因而,我們有必要細致剖析和深入總結硅谷銀行事件,為強化我國商業銀行經營管理提供有益思考與借鑒。
一、硅谷銀行破產事件背景
2023年3月8日,美國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SVB)宣布即將出售210億美元可供出售債券及22.5億美元的股票發行計劃以募集資金補充流動性,此舉引發市場普遍恐慌。3月9日,硅谷銀行股價暴跌超60%,并遭遇儲戶大規模擠兌,當天儲戶提取了高達420億美元資金,硅谷銀行現金余額銳減為-9.58億美元。3月10日,硅谷銀行最終因流動性不足和資不抵債,由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接管。
硅谷銀行是一家主要服務于全美高科技行業、初創企業和風投公司的超級“明星”銀行,成立于1983年,有近40年的經營史,曾是商業銀行服務高科技企業的全球典范。截至2022年末,硅谷銀行資產規模達2120億美元,體量在全美1000多家銀行中高居第16位,曾為3萬余家科技初創公司提供融資,此前連續多年被《福布斯》雜志評為美國最佳銀行。
在美國銀行破產史上,硅谷銀行規模僅次于2008年次貸危機中倒閉的雷曼兄弟。2008年,雷曼兄弟資產規模約為6400億美元,業務涉及數萬億美元的衍生產品,最終泛化至整個金融系統的坍塌,其影響深度和波及范圍廣度前所未有,這也是雷曼兄弟破產導致劇烈連鎖反應、引發全球金融危機的重要原因。與當年雷曼兄弟的情況不同,硅谷銀行資產規模約為2000億美元,且業務范圍單一,對整個金融系統的重要性相對較低。但是即便如此,硅谷銀行破產事件依然給美國銀行業造成極大震動,引發市場對銀行業的普遍擔憂。
二、硅谷銀行破產的直接原因和深層次原因
(一)直接原因
1.美聯儲連續加息導致流動性風險加劇。美聯儲連續激進的加息政策,直接導致銀行所持有的債券等金融資產價格暴跌,加之客戶集中提現、擠兌傳染,導致資不抵債,最終破產被接管。具體來看,2020年,新冠疫情在世界范圍內大爆發,美股遭遇重創。為有效防止疫情沖擊下的經濟衰退,美國財政部出臺約6萬億美元刺激政策,與此同時,美聯儲采取量化寬松政策,擴表4.8萬億美元,下調利率150個基點,利率最低已至0.15%,接近于零利率。美國試圖通過大規模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刺激,將美國經濟快速推出低谷,實現“V”型復蘇。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在刺激美國經濟復蘇的同時,導致美元出現流動性過剩,進而引發通貨膨脹、美元貶值。美元不斷貶值,導致國際市場看跌美元,理性投資者紛紛拋售美元債券,市場上流通的美元進一步增加,加劇了通貨膨脹。歷史經驗表明,適度的通貨膨脹有助于促進經濟增長,但持續的高通脹則會對經濟造成極大破壞。美聯儲在較長時間內都認為此輪通貨膨脹是由供給端擾動引起的,即能源和食品大宗商品價格上漲所致,因此,其認為通脹具有暫時性、可逆性,并未意識到通脹的嚴重性。但隨著高通脹持續,美聯儲開始轉變思路,采取加速收緊的貨幣政策。2022年,美聯儲連續加息8次,累計加息幅度450個基點,利率一度攀升至4.75%,成為2007年9月以來的歷史最高水平。從硅谷銀行的主要服務客群來看,加息使得風投融資和IPO進程明顯放緩,科創企業與風投機構資金流受到嚴重影響,于是不得不將存放在硅谷銀行的大量存款撤出,資金從銀行持續流出且幅度不斷加大,硅谷銀行流動性承受巨大壓力。當硅谷銀行宣布出售資產及再融資以補充流動性時,其流動性風險就徹底暴露在公眾面前,成為了此次危機的直接導火索。
2.投資人對銀行的信任缺失引發擠兌風潮。硅谷銀行與投資人之間信任缺失導致的“囚徒困境”是本次擠兌事件發生的直接誘因。囚徒困境是指博弈雙方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非零和博弈,在合作雙方無法充分溝通交流的情況下,即使在合作對雙方都有利時,雙方依然會選擇保護自身利益的行動策略而無法保持合作,從而產生對雙方都不利的結果,由此出現了個體理性后集體不理性的合成謬誤。實際上,硅谷銀行是一家商業銀行模式新、盈利能力強、資產質量高且資本非常充足的商業銀行,其破產并非由信用風險或是經營管理不善所致。從博弈論的角度,硅谷銀行與投資人作為利益共同體,本應尋求合作下的利益最大化,但從投資人不支持股票增發、加速提取存款的舉動來看,這屬于典型的“囚徒困境”,最終結果是硅谷銀行和投資人雙方都受損。
(二)深層次原因
1.資產負債期限錯配凸顯利率風險。硅谷銀行在量化寬松的利率下行周期中,配置了大量的久期很長的債券類金融資產,如住房抵押類證券,而負債端多是投資人和儲戶的活期存款,資產端與負債端的期限嚴重錯配,導致大量資金敞口暴露在利率風險中。此外,與傳統銀行區別較大的一點是,傳統商業銀行負債端主要來自零售客戶的存款,占比一般為40%~60%,而硅谷銀行因主要服務于私募股權投資基金、風險投資機構和初創高科技公司,存款客戶主要是企業客戶,零售客戶存款僅占2.5%,因此,相較于傳統銀行,硅谷銀行客戶集中度較高,同質化較強。在2020年至2021年全球各經濟體忙于應對疫情期間,美國為刺激經濟復蘇采取量化寬松政策,導致流動性極度寬松,私募及風投市場持續繁榮,科創企業由此獲取大量資金,并將其存放在硅谷銀行,在此期間,硅谷銀行吸收了大量非居民儲蓄存款。數據顯示,硅谷銀行資產總額從2019年的710億美元快速增長至2021年末的2113億美元,年均復合增長率高達73%。而硅谷銀行則是將大部分資金用來配置久期較長的債券資產。數據顯示,2021年末,硅谷銀行配置在久期較長的國債和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分別為158億美元和1010億美元,貸款規模僅占總資產的31%。而債券資產尤其是久期很長的債券對利率非常敏感,當市場利率大幅上升時,如果銀行不能及時進行有效的風險對沖,投資組合就會面臨巨大的利率風險。因此,當美聯儲貨幣政策轉向加息,特別是在“利率倒掛”背景下,短期利率高于長期利率,負債成本陡然上升,硅谷銀行持有的大量債券資產出現大面積賬面浮虧,加之存款人集中取現,導致銀行流動性枯竭。
2.外部監管弱化與內部風險治理不足。鑒于商業銀行經營的特殊性,其風險與監管歷來受到各國政府的高度關注。全球金融監管機構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CBS)自1988年巴塞爾協議I以來,歷經不斷更新完善,于2017年12月修訂發布《巴塞爾協議Ⅲ:后危機改革的最終方案》,分別從逆周期、杠桿率、集中度風險三個方面加強對系統性風險的監管。美國開啟金融監管體系改革,美聯儲為幫助金融部門有效識別薄弱環節、提升風險應對能力,開發了壓力測試產品,后發展成為常規性的監管要求,與此同時,美聯儲基于《經濟增長、監管放松和消費者保護法案》,修訂金融機構的監管標準。依據該監管標準,硅谷銀行屬于“第四類”機構,根據相應的分類監管要求,硅谷銀行不需要設置逆周期資本緩沖,也無須進行監管資本壓力測試,并且對流動性覆蓋率(LCR)、凈穩定資金比例(NSFR)也未設置監管要求。由此可知,美聯儲對硅谷銀行資本要求和流動性監管要求太過寬松。而且,美國現有的壓力測試體系未能完全覆蓋相關風險,尤其對脆弱的中小銀行機構并未實現充分覆蓋。數據顯示,在美聯儲加息節奏不斷加強的形勢下,美國銀行系統賬面虧損高達1.7萬億至2萬億美元,硅谷銀行破產危機后,如果不及時采取有力措施遏制危機,美國銀行系統2.2萬億美元的“緩沖墊”有很大概率會被擊穿。由此暴露出美國金融監管存在的明顯漏洞,反映出美國金融監管改革成效不足。此外,硅谷銀行年報顯示,硅谷銀行風險管理體系過度依賴很多定量定性的風險模型,而模型通常是基于大量假設、歷史情況分析,一旦模型與現實表現存在顯著差異時,如此次破產危機中出現的美聯儲大幅加息與“利率倒掛”,就會帶來重大損失。
三、硅谷銀行破產的影響分析
(一)銀行風險溢出效應明顯
美聯儲選擇救市之后,市場恐慌情緒并未緩和,硅谷銀行擠兌風波依然在跨領域、跨機構蔓延開來。繼美國硅谷銀行倒閉之后,多家銀行陸續出現危機,美國簽名銀行倒閉、第一共和銀行被FDIC接管,流動性危機進一步蔓延,此后有186家美國銀行機構陷入困境,美國銀行股遭受重創,出現大面積下跌。
(二)科創行業融資壓力加大
硅谷銀行的儲戶絕大多數是硅谷的企業客戶,存款主要用于發放員工薪水、維系公司日常經營運轉,單個企業客戶在硅谷銀行的存款規模可達千萬美元乃至上億美元,25萬美元的存款保險對硅谷銀行的企業客戶來說微乎其微。因此,硅谷銀行倒閉,對于在美科技公司無異于是滅頂之災。在此情況下,科技企業必須進行融資貸款才能確保公司正常運轉。如果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的償付計劃不夠充分合理,多數科技企業及初創企業很快就會消亡。
(三)美聯儲政策路徑被迫調整
2022年6月,美國通貨膨脹率達到40年來的最高點9.1%,此后在加息政策開啟之后,通貨膨脹率逐步回落至2023年2月的6%,相較聯邦基金目標利率4.75%,實際利率仍然為負。而美國剔除住房、食品、能源三大項成本之后的服務價格通脹,依然表現出較強黏性,通脹壓力依然沒有解除。此時,美國陷入了兩難境地,如果堅持通過加息來抑制通脹,那么美國金融系統將不可避免地陷入坍塌;如果為了穩定金融市場而被迫停止加息,通脹預期就會再次推高,此前采取的緊縮政策半途而廢,美聯儲維護通脹穩定的政策聲譽就會大幅受損,而一旦美聯儲失去市場信任,那么今后其實施政策的效果將大打折扣,政策成本將大幅上升。
(四)全球金融市場穩定性受到沖擊
硅谷銀行破產之后,全球金融股市值三天蒸發了4650億美元,歐洲銀行股受到重挫,瑞士信貸銀行(Credit Suisse)陷入重大流動性危機。而美聯儲救市行為引發歐洲金融監管機構的擔憂,他們認為,對銀行的救助雖然有助于金融系統穩定,但同時也弱化了銀行的自律動機,不利于金融市場長期健康發展。與此同時,在美國加息不斷增強的背景下,國際資金會紛紛從新興國家市場撤出,回流至美國,而資金流出顯然會導致這些新興國家市場投資不足,影響其金融市場穩定運行。
四、對我國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的啟示
硅谷銀行破產事件引發美國銀行業流動性危機,暴露出美國金融監管體系存在的問題,對于這一事件的觀察和反思,對今后推動我國商業銀行持續穩健經營、強化金融監管、維護金融穩定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啟示。
(一)堅持穩健審慎的經營理念
硅谷銀行破產事件,本質上是嚴重期限錯配在加息周期里引發利率風險暴露,疊加高度集中的客戶結構,以及悲觀的市場預期,引發流動性危機。硅谷銀行在大量買進風險相對較低的抵押證券,未能關注資產結構嚴重失衡的問題,使其遭遇了巨大的流動性風險。我國商業銀行在經營管理中應該吸取硅谷銀行的教訓,始終堅持穩健審慎的風險偏好,按照安全性、流動性、盈利性三大原則,強化穩健經營,避免短視行為,實現風險控制與經營業績、當期收益與遠期價值之間的合理平衡。在我國銀行同業板塊中,“長期限投資類資產—短期限市場化負債”模式較為普遍。此前,我國經濟總體延續“疫情沖擊—經濟下行—貨幣寬松”的態勢,隨著疫情影響因素持續消退,我國經濟基本面企穩回升,市場利率中樞上移,過去貨幣寬松條件下形成的資產負債組合面臨的市場風險不可避免地加大。因此,銀行需要及時對市場波動做出預判,動態優化投資類資產結構,控制好投資組合久期,做好應對預案。在穩健審慎經營的同時,應建立綜合風險管理體系,不斷優化風險管理組織架構,強化風險治理,設置規范嚴格的流動性風險管理機制,做好業務授信分層,防止同業機構風險傳導。
(二)加強對新興風險的識別研究
新興風險的潛在危害和損失尚未被充分認知,因此無法被準確監測。銀行業的風險管理框架和管理模式經過較長時期多次迭代,已形成了以流動性風險、市場風險、信用風險、操作風險、法律合規風險等各類專業風險管理為主的全面風險管理模式,但是依然無法避免風險事件的再次發生,原因在于總會出現未被充分認知和定價的新興風險,如宏觀經濟風險、模型風險等。通過觀察此次硅谷破產事件可以發現,其中涵蓋了不少新興風險因素:其一是宏觀經濟風險,如美聯儲快速加息;其二是模型風險,如硅谷銀行實施以資本經濟價值為核心的利率風險管理策略,高估了存款的黏性,低估了利率上升對資本經濟價值的沖擊,導致未能及時做出利率風險對沖的相關操作;其三是市場過激反應風險,如硅谷銀行發布不利信息時,儲戶一致選擇加速提取存款確保資金安全,這一點也是硅谷銀行未能提前預知的。銀行對于這些新興風險因素應當充分重視并加強研究,完善風險管理框架,提高自身風險管理能力。
(三)構建快速響應的風險處置機制
在當前金融科技化及社交媒體廣泛應用背景下,金融風險傳染迅速、復雜且不斷自我強化。由硅谷銀行破產事件可知,數字時代銀行擠兌的行為特征已發生了顯著變化,即技術手段的快速發展大幅縮短危機進程,信息傳播速度加快更容易引發羊群效應,并迅速導致擠兌風潮。這就要求金融監管機構在處置重大金融風險事件時,態度明確、應對迅速,盡可能控制危機蔓延范圍、降低危機處置成本。因此,要持續完善金融風險快速應對機制,避免貽誤處置時機造成風險擴散外溢。此外,中央銀行、金融監管部門與地方政府要加強協調配合,建立高效、密切、深層次的信息共享機制,減少信息不對稱,強化風險防范和早期糾正,同時,健全市場化風險處置機制,牢牢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
(四)強化金融監管與貨幣政策協調聯動
貨幣政策和金融監管,既擁有獨立運作空間,同時又彼此密切關聯。一般而言,金融監管與中央銀行各司其職,不需要進行過密的政策交叉。但本次硅谷銀行擠兌風波反映出商業銀行的資本金、流動性和利率約束條件之間存在著廣泛的聯系,任何一個約束條件起變化,都會影響到另外兩個約束條件,并疊加出更加復雜的影響。因此,需要金融監管與貨幣政策之間保持更好地協調與配合。中央銀行在實施貨幣政策時,應始終保持物價穩定和金融失衡的雙重視角,全面評估經濟運行狀況。金融監管機構應始終與貨幣政策保持協調聯動,在增加金融體系彈性的同時,確保達到熨平經濟波動、防止經濟大起大落的政策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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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山西省社會科學院(山西省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一般課題(YB202305)]
[作者簡介:鄭玥,山西省社會科學院(山西省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經濟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金融、區域經濟。]
(責編:賈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