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午十點,樓下的工人忽然笑翻了。因為看大門的王老頭兒居然穿西裝打領帶拎著公文包走進廠里,這不是裝相嘛!可廠長杜鑫盟沒笑,他從二樓辦公室的窗戶往下看,比樓下的工人們看得更全面。他注意到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他認識,是本市唯一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朱德誠。因為談收購不是第一次,每次談到最后會計師事務所都要介入,所以杜鑫盟見過朱德誠。
難怪一大早就沒見王老頭兒呢,原來他是去請朱德誠了。他去請朱德誠干什么,難道今天來談收購的人是王老頭兒?
不可能。王老頭兒是廠里看大門的,而且是不拿工資的看門老頭兒,其實就是個收廢品的,因為跟前任廠長混得熟,不知怎么七混八混就混成了工廠看大門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本廠職工,但杜鑫盟清楚,王老頭兒不拿工資,沒編制沒合同,連個臨時工都算不上。這情況別人不清楚,但杜鑫盟作為一廠之長,掌握著全廠的人財物大權,廠里這二十幾個人的身份和來路他還是了然于心的。看大門的王老頭兒因為跟前任廠長攀上老鄉加“本家”,混著混著,就給自己混上個看大門的“職位”,雖說是有點兒求生存折騰事兒的本事,但他怎么可能是廠子的收購人呢?絕對不可能!
那他就是介紹人?
這倒有些可能性。因為收購談了幾輪都沒談成,二輕局急了,給了最后期限,若再談不成,鋁制品廠就地解散,從廠長到看大門的一律自生自滅。杜鑫盟作垂死掙扎,上周召開全廠職工大會,說:“全廠職工有一個算一個,明天放假,全都給我出去聯系私人老板,把我們廠吹得好一點兒,爭取盡快找到一個大老板來把工廠收走。牽線成功者,獎勵兩萬元現金,立即兌現!”這時一個聲音傳來:“全廠職工?包不包括我看門王老頭兒啊?”此話一出,當即引得哄堂大笑,都覺得你一個看門老頭兒不好好站崗,跑到這兒瞎摻和什么,你能聽懂嗎?誰知等大家笑夠了,廠長杜鑫盟卻非常嚴肅認真地回答了一個字:“算!”
工人們笑得更歡了。難道就是那天這個“算”,讓王老頭兒在兩萬元重賞之下充當“勇夫”,還真介紹一個私人老板來了?
鋼城鋁制品廠是1958年與當地的鋼鐵公司一起成立的,至于為什么“一起”,據說當年鋼鐵和有色金屬沒有分家,都屬冶金工業部,所以就在建設鋼城鋼鐵公司的同時,“順帶著”建了一個鋼城鋁制品廠。但同樣出身的兄弟不一定有同樣的命運。隨著時代的滾滾洪流,鋼城的鋼鐵公司成了全國著名的六大鋼鐵企業之一,而鋼城鋁制品廠卻淪落成市二輕局下屬的一個集體性質的小廠,連鋼鐵公司的一個小指頭都算不上。
最倒霉的當屬老廠長王勝利,他是山東人,南下干部,有人說他是山東老八路,也有人說他是萊蕪戰役中被我軍俘虜過來的,連“王勝利”這個名字也是加入革命隊伍后部隊首長重新給他起的,他在國民黨那邊時叫“王富貴”。但不管是老八路還是俘虜兵,反正人家是南下干部錯不了,在當年那是牛得很,說話都像開機關槍,帶炸聲的。后來鋼城發展了,成立了市輕工業局,據說王勝利的工資級別和局長一樣高。再后來,從輕工業局里分出“二輕局”,統領全市集體性質的小廠,如電鍍廠、印刷廠、制釘廠、砂輪廠,等等,當然也包括鋁制品廠。論級別,王勝利或許能當二輕局局長,可他的位置卻一直沒動。傳說一開始是準備讓他當二輕局副局長的,但他自己不愿意,說自己是帶兵打仗的,坐不慣辦公室,還說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與其到二輕局當一個副局長,還不如在鋁制品廠當一把手痛快。于是,三十年一貫制,一直干到了退休。
鋁制品廠的主打產品是“車子”,聽上去像是和“一汽”、“二汽”一樣制造汽車似的,其實它生產的是一種燒開水用的鋁水壺,但不知道為什么被叫成“車子”,或許是從“催子”、“催水快燒開等著泡茶”演變過來的,也可能是“炊子”,畢竟燒開水的用具也算一種“炊具”。但不管是“催子”還是“炊子”,用鋼城當地的方言一說,居然和“車子”的發音完全相同!當年在該廠上班的人也與在鋼鐵廠上班的人一樣,同屬于工人階級,同樣光榮與自豪。可三十年后,當鋼鐵公司正在積極推進股份制改造準備上市的時候,鋁制品廠卻維持不下去,成為市二輕局的包袱而尋求私人老板來收購了。老廠長王勝利就是在這個時候退休的,接任的新廠長就是杜鑫盟。
老廠長退休當然是因為到年齡了,但似乎也不全是,因為按照當時的慣例,像王勝利這樣的南下干部即使年齡到了也是“退居二線”,而非直接退休。導致他直接退休的主要原因還是鋁制品廠嚴重虧損,發不出工資,成了二輕局的包袱。上面對他不滿意,工人對他有意見,王勝利自己也覺得再干下去沒什么意思,焦頭爛額、身心交瘁,不如借坡下驢,直接退休。
新廠長杜鑫盟軍校畢業,從見習排長熬到副營職參謀,剛剛結婚,正打算再上一層樓讓老婆隨軍呢,沒想到趕上大裁軍,中央召開專門會議,落實退伍轉業軍人安置問題,鋼城各單位都有安置任務,必須堅決執行。杜鑫盟是干部,不能像普通退伍軍人那樣安排到鋼鐵廠當工人,他被分配在市二輕局坐辦公室,可具體在哪個位置上“坐”呢?正好,鋁制品廠的老廠長退休,機關干部們沒人愿意下去當“雞頭”,正愁著派不出廠長,就讓杜鑫盟去了。他哪里知道鋁制品廠是個“老大難”,再說知道也得去,革命軍人沒有向組織討價還價的習慣。可杜鑫盟做夢也沒有想到,領導派他到鋁制品廠的任務不是讓他領導全廠大力發展生產,而是讓他想辦法把工廠賣了!他想不通,跑回局里找領導理論。領導說:“你如果能殺出一條血路,讓工廠起死回生更上一層樓當然更好,但丑話說在前頭,二輕局本身就像二媽養的,自身難保,再來一場‘改革’必然自生自滅,所以人財物一樣給不了你,不但給不了,還要催你通過賣企業把拖欠銀行的幾十萬貸款還了,那可是老廠長在的時候局里出面協調兄弟工廠提供擔保的,你不償還,不但你們自己要死,還要把為你們擔保的兄弟企業拖死。”
領導就是站得高看得遠,杜鑫盟只能想到一個鋁制品廠,而領導看的是全局。但即便如此,杜鑫盟在心里琢磨,就是賣廠,也得是一切辦法都想盡之后的最后選擇,哪能一槍不放就撤出陣地呢!
局里為杜鑫盟分配了集體宿舍,他和一個大學生同住一間。到了鋁制品廠后,他發現工廠雖然快倒閉了,但給廠長安排個住的地方還是有的——就在廠長辦公室里面,另有半個樓梯間,就是利用樓梯的后半截開辟出的一個小半間,曾是老廠長午休或晚上值班臨時休息的地方。杜鑫盟在鋼城一個人,與其每天跑回去和大學生擠一間集體宿舍,不如在自己辦公室里的小半間對付。但集體宿舍不能退,萬一廠子賣了,他也不能睡在大街上啊,所以他準備偶爾回去住兩天。
杜鑫盟和同宿舍的大學生打了個招呼,說廠里最近有點兒忙,平時他打算住在廠里。大學生雖然疑惑一個瀕臨倒閉的工廠能忙什么,但仍然對杜鑫盟點頭微笑,心想,你不回來住,我正好可以讓女朋友來宿舍約會。遂主動幫杜鑫盟收拾東西,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塞進杜鑫盟的軍用旅行包里。大學生發現軍用旅行包設計得很科學,居然能把杜鑫盟幾乎全部的生活必需品裝下,如果再把鋪蓋卷打成一個背包,這位大哥就可以徹底搬走了。可杜鑫盟并沒有打背包,他把褥子和被單留在集體宿舍的床上,擺出一副隨時會回來睡的樣子,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杜鑫盟是周六的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才推著自行車進廠的。看門的王老頭兒問:“廠長,您是打算住在辦公室嗎?”
杜鑫盟回答:“是,省得來回跑了。”
王老頭兒沒再問什么,就幫杜鑫盟提包。那個軍用旅行包蠻重的,但王老頭兒勞動慣了,居然拎著一路小跑著上樓,熟練地把廠長辦公室的門打開,開燈,再打開里面小半間的門,利索地幫新廠長整理小房間。
杜鑫盟鎖好自行車上來,見王老頭兒在幫他收拾屋子,連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謝謝!”
王老頭兒也沒堅持,住了手,走的時候把外面的門給輕輕帶上了。
看著王老頭兒的背影,杜鑫盟忽然意識到,這王老頭兒不僅是工廠看大門的,還是工廠事實上的“總管”,不然他怎么會有廠長辦公室的鑰匙呢?他覺得這情況不大正常,但想到自己剛來,很多情況不熟悉,隱約聽說王老頭兒是老廠長的親戚,深得老廠長的信任,所以杜鑫盟就沒有當場收回王老頭兒手中的鑰匙,想著過幾天了解清楚情況再說吧。
第二天是廠休日,“了解情況”自然無從說起,因為除了王老頭兒,廠里一個人沒有,杜鑫盟總不能向王老頭兒“了解”王老頭兒吧?
其實就算不是廠休,杜鑫盟想了解一些真實情況也不容易,因為廠里的一些能人都因為廠子不景氣調走了,包括之前一個很能干的女辦公室主任,調到了旁邊的羊毛衫廠,那邊效益好。還有一位學金屬加工的大學生,二輕局原本想提拔他當副廠長,甚至準備讓他接替老廠長,可老廠長王勝利這一關無論如何通不過,他把這個大學生說得一無是處,最終把人家氣跑了,什么都不要直接下海去了深圳。還有財務經理張杰才、車間主任李元宏、技術員陳思進,等等。總之,因為廠子效益不好,也因為老廠長思想僵化,老是以他們那代人的思維方式對照今日的年輕人,結果廠里有關系的、有能力的、有出路的人基本上全部走完了,以至于杜鑫盟到任后,連個主動向他匯報的人都沒有。而涉及“人”的問題,尤其是涉及前任廠長的問題,杜鑫盟是不能隨便逮著一個人就問的。
他正尋思著,只見王老頭兒背著一臺洗衣機上來了。
這洗衣機背得很專業,有專門的背帶。杜鑫盟看了很吃驚,心想,換我一個人還真不知道怎么把一臺洗衣機搬上樓呢!更讓他吃驚的是,王老頭兒很懂人心,因為杜鑫盟昨晚就在為洗衣服的事情發愁,今天上午王老頭兒就把洗衣機背上來了!能這樣準確洞察領導心思的老頭兒,人才啊!難怪深得老廠長的信任!
其實昨晚杜鑫盟尋思的不是洗衣服,而是洗被單。因為他為了留后路,把自己原來用的那套鋪蓋全都留在集體宿舍沒帶過來,看到小半間里的鋪蓋還蠻新的,他就想著湊合著用,沒想到一睡上去就聞到一股霉味,搞得他幾乎一夜都沒睡好。他正在尋思著今天是上街去買一套新的,還是把廠里的這套卷起來拿回機關集體宿舍,把自己之前用的那套換過來。如果能把這套有霉味的床單洗一遍,晚上干了就能用,省錢省時,可單位廁所里的水龍頭,洗件衣服沒問題,洗床單被套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要是有個洗衣機就好了……正想到這里,王老頭兒就背著一臺洗衣機上來了!你說這老頭兒神不神?
看著王老頭兒吃力的樣子,杜鑫盟伸手要幫扶他一把。老頭兒趕緊說:“不用不用,我不礙事,您一用力,我反而找不到平衡了。”于是杜鑫盟就不用力,象征性地扶著洗衣機,“幫”王老頭兒一步一步走到盥洗間。
盥洗間和一間辦公室一樣大,被分成里外兩間,里間是四格門對門的廁所,外間的一側是一排水龍頭,另一側只有一個燒開水的電熱水器,較為空曠。王老頭兒小心地蹲下身子,把洗衣機放穩,卸下背帶,杜鑫盟才看清這是一臺舊洗衣機。
“你從哪里搬來的?”杜鑫盟問。
“買的。”王老頭兒回答。
“買的?”杜鑫盟問,“多少錢?”
“五十元。”
“這么便宜?”
“當廢品賣的嘛,”王老頭兒說,“廢銅爛鐵,可不就五十塊錢。”
杜鑫盟很想問,你買一個廢銅爛鐵回來干什么?但臨到說出口,卻改為:“能用嗎?”
“差不多吧。”王老頭兒說,“我估摸著就是傳動帶松了,換一根新的就行。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新的,我先在舊傳動帶上多涂一點兒松香,您先對付著把老廠長用過的床單和被套洗了,等哪天找到新傳送帶再換上就妥了。”
“能行嗎?”杜鑫盟問。
“我估摸著行。”王老頭兒說,“您先回去把床單和被套拿過來,我現在給傳動帶涂松香。”
杜鑫盟不放心,問:“萬一不行呢?”
王老頭兒回答:“萬一不行,我們倆齊心協力在水龍頭那兒把老廠長留下的床單和被套洗一遍。”末了,王老頭兒怕杜鑫盟仍然不放心,補充道,“被單其實不臟,就是時間長了沒人蓋生霉味了,我們用自來水沖洗兩遍,擰干,大太陽一曬,保準沒事。”
等杜鑫盟把盛著床單被套的臉盆端回盥洗間,見王老頭兒左手轉動傳動帶,右手往上面涂抹松香粉。涂完了,插上電源,接上水管,一開機,舊洗衣機居然轉起來了!
杜鑫盟遞給王老頭兒五十元錢。王老頭兒愣了一下,接了。
片刻,杜鑫盟又掏出十元錢。這次王老頭兒沒接,問:“這是什么錢?”
“買傳動帶的錢啊。”杜鑫盟說。
王老頭兒仍然沒接,說:“還不一定能買得到呢,俺得尋機會從下一臺報廢的洗衣機上拆下來安裝到這臺上,不要錢的。”
杜鑫盟堅持要給,說:“你費這么大勁背回來,辛苦費也值十元錢呀!”
王老頭兒笑了,說:“不瞞廠長,這洗衣機不全是為您買的,俺自己的床單也要洗啊,是不是今后俺洗一次也要付您幾塊錢?”
杜鑫盟說:“那不用。”
王老頭兒說:“還是啊!這洗衣機是你出錢買的,俺出力背回來并負責維修,咱們兩個人用,很合理。”
是合理,杜鑫盟也笑了。如果他再堅持給,反倒顯得自己小氣了。可杜鑫盟是廠長,面對一個看門老頭兒,他不能把掏出來的錢再裝回去,所以就仍然把十元錢往前送了送,說:“拿著,買點兒菜,中午我們一起吃。”
王老頭兒這才笑瞇瞇地接過去。
中午,杜鑫盟剛剛把清洗好的床單和被套晾出去,王老頭兒就把吃食擺放在廠長的辦公桌上了。不多,但肯定不止十元,有酒,還有斬鴨子。斬鴨子是鋼城的特色下酒菜,介于江蘇南京的鹽水鴨和安徽的無為板鴨之間,但杜鑫盟感覺它比南京鹽水鴨和無為板鴨都更好吃。比鹽水鴨有嚼勁,也不像無為板鴨那么咸。杜鑫盟很奇怪,這老頭兒怎么知道他喜歡吃斬鴨子的呢?
雖然不止十元,但杜鑫盟也沒說什么。兩個人搭伙吃喝,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可王老頭兒卻不吃,說:“我一個看大門的,哪能和廠長一起喝酒?被旁人看見也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的?”杜鑫盟說,“再說這禮拜天大中午的,哪里有人?你大門一關,難道還有人專門翻圍墻溜進來看我們喝酒嗎?”
王老頭兒被廠長說得笑起來,就坐下,但沒敢全坐,只是半個屁股坐著椅子的半邊,主要任務也不是他自己喝酒吃菜,而是為廠長斟酒,照顧廠長喝酒吃菜。杜鑫盟讓王老頭兒吃,他就象征性地捻幾顆花生米塞進嘴里,杜鑫盟讓王老頭兒喝,他就端起酒杯只抿小半口。
杜鑫盟問:“我來之前,你跟老廠長在一起也這樣拘謹嗎?”
王老頭兒說:“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杜鑫盟問,“聽說你們是親戚?”
王老頭兒不說話,緊張地看著杜鑫盟,片刻,瞄一眼桌上的酒菜,確認廠長吃喝得差不多了,才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端起自己跟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再塞一塊鴨屁股到嘴里,然后借著酒勁說:“廠長,俺看您是實在人,就跟您說實話,但您不要對別人說。”
杜鑫盟點頭,表示愿意幫他保密,王老頭兒才說:“其實俺和老廠長之間啥關系也沒有。他叫王勝利,俺叫王勝輝,看上去像兄弟倆,可他是山東魯南人,俺是安徽碭山人,就是產碭山梨的那個碭山。雖然說話口音差不多,但不是一個省,哪里能攀上親戚?”
“你們不是親戚?”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回答不是。說著,就把杜鑫盟的酒杯斟滿,也給自己滿上。
“都是傳說?”杜鑫盟問,“還是別人瞎猜的?”
王老頭兒說:“都不是。”
“都不是?”杜鑫盟不解。
王老頭兒再次端起酒杯,對杜鑫盟示意一下,自己一口喝下,才說:“是別人‘瞎猜’,但俺是故意制造神秘讓人家‘瞎猜’的。”
“你故意讓人家瞎猜的?”杜鑫盟問,“為什么?”
王老頭兒愣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該怎么對新廠長說。過一會兒,仿佛終于想清楚了,說:“不這樣‘瞎猜’,俺能在廠里立足嗎?”
杜鑫盟差點兒笑噴出來,心想,你這也算“立足”嗎?但他忍住沒噴,意識到自己雖然是一廠之長,但畢竟剛到,眼前這個看門老頭兒不簡單,古代官員為體察民情微服私訪,我今天就當是“微服對飲”吧,于是就非常謙和而誠懇地點頭,表示贊同王老頭兒的說法,鼓勵他繼續說,多說一點兒更好。
杜鑫盟反過來給王老頭兒斟酒。
王老頭兒受寵若驚,趕緊起身,動作夸張地伸出雙手接過杜鑫盟為他斟的酒。
杜鑫盟心想,這老頭兒沒醉,他清醒著呢!
盡管沒醉,但說話已經開始變多了。王老頭兒似洞察人心似的對杜鑫盟說:“廠長,您別笑話俺,俺說的‘立足’當然不能跟您相比。”
杜鑫盟笑盈盈地回答:“我沒笑話你。”
“您也來自農村吧?”王老頭兒問。
杜鑫盟點了一下頭,承認自己確實來自農村。“不遠,就在鋼城的對岸,安徽和縣。”
“但您有文化啊。”王老頭兒說,“您考上大學了呀,吃商品糧,您就變成城里人了!”
“中專。”杜鑫盟說,“我當年考上的是軍校,屬于中專,不是大學。”
“一樣。”王老頭兒堅持說,“在俺們農村,只要考上學的,不管是中專還是本科,都要遷戶口,變成吃商品糧的。”
杜鑫盟不得不再次點了一下頭,承認確實如此。在當年的農村,不管是王老頭兒的老家碭山農村,還是他自己的老家安徽和縣農村,情形都一樣,只要能考上學,就等于“跳龍門”,一躍成為城里人。當年自己考上軍校的時候,親戚朋友都來祝賀,那情景比如今城里孩子考上清華北大還光榮,十里八鄉說媒的簡直能把他家門檻踏破……
“可俺不一樣啊,”王老頭兒說,“俺們那時候沒考學的,得靠‘推薦’才能上學,一個公社才推薦一個,哪能輪到俺?”
杜鑫盟點頭,斟酒,鼓勵王老頭兒繼續說。
王老頭兒再次夸張地起身,雙手接過廠長為他斟的酒,但夸張的幅度比上一次小了些。
“可是后來俺們大隊來了知青,”王老頭兒接著說,“一個鋼城知青,一個上海知青。俺們大隊書記厲害,城里下放知青來他舉雙手歡迎,但知青返城的時候他不同意了。”
“不同意?還有這事?”這個杜鑫盟還是第一次聽說。
“俺們書記牛啊!”王老頭兒說,“當年打淮海戰役的時候他是擔架隊隊長。全國沒解放他就入了黨,老黨員!他誰都不怕。他說,從上海和鋼城下放來的是‘知識青年’,俺們大隊上了中學的青年也是‘知識青年’,憑什么只推薦你們的不推薦俺們的?要推薦可以,一個搭一個,推薦一個城里‘知青’回城就必須搭上一個俺們農村‘知青’,否則去球,免談!”
“后來呢?”杜鑫盟聽興奮了,忍不住追問。
“還是上海牛,”王老頭兒說,“寧可‘去球’也不同意‘搭配’。但是鋼城老實啊,鋼城知青辦同意一個城市‘知青’搭配一個農村‘知青’,結果……”
“結果你就被‘搭配’來鋼城了?”杜鑫盟問。
“哪有那好事!”王老頭兒說,“農村‘知青’也是有條件的,起碼得初中畢業。”
“你初中沒畢業?”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搖頭,說:“不是沒畢業,而是根本就沒讀初中,俺小學畢業就回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了,只混了個勉強能讀報紙。”
“那也不錯啊。”杜鑫盟客氣地說。
“確實不錯。”杜鑫盟沒想到王老頭兒上趕著了,真說自己“確實不錯”。因為他能讀報紙,所以也能看文件,生產隊開會都是他給社員讀報紙、讀文件,因此對外面的世界更了解,從上海不同意“搭配”而鋼城同意“搭配”看,鋼城比上海包容,也可能是鋼城比上海缺人,所以就順著兩個“知青”的路線跟過來了。
“你是這么過來的呀!”杜鑫盟感嘆。
王老頭兒說:“是,可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嘛。”
“過來打算做什么呢?”杜鑫盟問。又怕王老頭兒沒懂,補充道,“我是問你當年來鋼城打算怎么生存呢?”
王老頭兒說:“俺就只能先找個臨時工做呀。”
“找到了嗎?”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搖頭,說:“沒有,連門都沒有,否則也不會到現在啥都不是。”
杜鑫盟不好意思再問了,因為他已經看出王老頭兒有些傷感了。
杜鑫盟繼續為王老頭兒斟酒,王老頭兒似乎被新廠長的態度感動了,主動爆料說:“幸虧認識了老廠長,俺才有一塊容身之地。”
杜鑫盟這才明白,王老頭兒剛才說的“立足”其實是“容身”的意思。
“好在那時候鋼城不大,”王老頭兒說,“他們‘知青’前腳到,俺后腳就跟了過來,順著墻上貼的告示俺就找到了他們。”
“你見到他們了?”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回答見到了。“俺們大隊的兩個‘知青’都分配在第二煉鐵廠九號高爐上當爐前工。俺守在二鐵廠門口找到了他們。”
“怎么樣?”杜鑫盟問,“他們見到你一定很興奮吧?”
“興奮?”王老頭兒苦笑搖頭,“俺們村那個‘知青’都假裝不認識俺!怎么可能不認識?俺倆還是小學同學呢!那時候俺們大隊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俺們在一個班上學,小學畢業后俺回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他去公社繼續讀初中。同班同學咋能不認識?”
“那……”杜鑫盟不知道說啥好,甚至不知道接下來問啥,只能繼續為王老頭兒斟酒。
這次王老頭兒沒有受寵若驚。大約是次數多了,也就不驚了,或者是他此時的注意力在講述往事上,也就忽視了眼前的禮節,所以只象征性禮讓了一下,喝一口酒,繼續說:“幸虧那個城里‘知青’還不錯,他記得俺,給了俺一個大饅頭。那饅頭大的,白的……”王老頭兒說著居然蠕動了一下喉頭,仿佛再次回味當年吞咽又大又白的饅頭。
“這個鋼城知青不錯!”杜鑫盟說,“你們后來還有聯系嗎?”
“當然有。”王老頭兒說,“一直有聯系。”
“他現在在哪里?做什么?”杜鑫盟問。
“還在二鐵廠,當爐前工。”王老頭兒答。
“他叫啥?”杜鑫盟又問,仿佛他對這個人很有好感,想和他做朋友。
“王勝利。”王老頭兒答。
“王勝利?那不是和老廠長同名?”
“哈哈哈……”王老頭兒笑起來,“可不是嘛,要不然俺也不可能跟老廠長攀上親戚啊!”
“有這巧事?”杜鑫盟似乎不信,可沒等王老頭兒解釋,他自己就信了。姓王的人多,叫“勝利”的人更多,一個城市有兩個“王勝利”很正常。如果仔細找,說不定在鋼城能找出一百個王勝利來!
杜鑫盟被王老頭兒的故事徹底帶入了,他再次給王老頭兒斟酒,鼓勵他繼續說,可惜酒瓶已經空了,只勉強倒出來了一滴。
“不礙事,改喝茶。”工廠再窮,廠長辦公室也不缺茶葉。
“等一下!”王老頭兒突然一叫,把杜鑫盟嚇了一跳。只見王老頭兒笑瞇瞇地把手伸進一個鐵皮文件柜里,在里面摳了半天,像是把手伸進洞里摸魚,最后還真摸出一瓶酒來。這是一瓶有年頭的安徽古井。王老頭兒笑著說,“這是俺當年送給老廠長的,他沒喝完,忘記拿走了。”
“你這老王啊。”杜鑫盟也笑了。
王老頭兒用牙咬開老古井的瓶蓋,二人繼續喝。
王老頭兒說,當年他要鋼城知青王勝利幫他在二鐵廠找臨時工作,把王勝利嚇傻了,說自己剛回城,還在當學徒,哪有這門路?再說當時城里人自己都找不到工作,哪里會有工作給農村人做?
“王勝利給了俺一塊錢,讓俺買張火車票回去。”王老頭兒說。
“一塊錢?”杜鑫盟問,“夠嗎?”
“夠了。”王老頭兒說,“買坐票肯定不夠,那時候坐票一分錢一里地,從鋼城到碭山八百多里,得八九塊錢。但俺買了張站臺票,只要五分錢。剩下的錢還可以路上買吃的。”
“什么?”杜鑫盟簡直聽糊涂了,不敢相信王老頭兒的操作。
“是啊,”王老頭兒說,“只要機靈點兒,站臺票就可以混上車。”
“要是車上查票呢?”杜鑫盟問。
“那就下車唄,再買一張站臺票上車。運氣好時,能直接上下一趟車。”
“沒有什么處罰措施嗎?”杜鑫盟驚奇。
“有,”王老頭兒說,“碰上難纏的列車員,會罰俺打掃火車上的廁所。但俺喜歡打掃廁所,因為打掃廁所就不用下車了。”
真是長見識!杜鑫盟心里想。“你用他這一塊錢回碭山了嗎?”
王老頭兒的臉紅了一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錢收了,可俺并沒有回去。”
“沒回去?”
王老頭兒說他沒臉回去。“當時俺心里想,寧可死在城里,也絕不再回農村!”
杜鑫盟感嘆了一下,似理解,但也不全理解,問:“那你后來怎么辦的?就靠著一塊錢在城里生存下來了?”
“是,當時一塊錢也夠生活好多天了。在這些天里,我找到了營生。”
“什么營生?”杜鑫盟已經越來越好奇王老頭兒的經歷了。
王老頭兒回答:“撿廢鐵。你不要小瞧撿廢鐵,當時鋼城的廢鐵多啊,到處都是,只要有門路賣廢鐵,就等于在鋼城找到了‘臨時工’,而且比一般的臨時工收入都高。”
杜鑫盟點頭,似懂非懂,似信非信,問:“賣廢鐵還要門路?”
“那當然了,要是誰都能賣出去廢鐵,那不是所有的農村人都跑鋼城來撿廢鐵了嗎?”王老頭兒眼神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杜鑫盟想想也是,問:“那你當時是怎么獲得‘門路’的呢?”
“當時俺從賣血的營生中獲得了啟發。”王老頭兒說。
“你還賣過血?”杜鑫盟覺得王老頭兒是個講故事的高手。
王老頭兒說:“賣過,但就一次,然后就獲得啟發,開始了撿廢鐵的營生。”
“你獲得了啥啟發?”
“賣血也要有門路,當時我沒有生產隊開的證明,哪里能說賣血就賣的?”
“那你怎么賣的?”
“俺發現了有‘血頭’。”王老頭兒說,“就是有賣血門路的人。他跟收血站的人熟了,沒有證明也能賣血,通過他賣了血,要分一半的錢給他。”
“這么多!”
“就這么多,愛賣不賣,”王老頭兒說,“我最后就沒賣!”
王老頭兒解釋說他排隊都快到跟前了,突然開竅了,想著既然賣血能有“血頭”,那么賣廢鐵也可以有“鐵頭”,能賣廢鐵,干嗎要賣血呢?所以就借口上廁所溜走了。他跑到廢品收購站打探,看人家是怎么賣廢鐵的,發現他們都拿了一本戶口簿。于是,他就跟人家商量,讓他們捎帶著幫他也賣一點兒廢鐵,賣的錢跟對方來分。
“然后人家就答應你了?”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說:“剛開始人家確實沒答應,但經不住我使勁磨。”他覺得很多事情都得靠“磨”,不要一遭拒絕就退縮。磨得時間久了,總有人會同意。
“后來呢?”杜鑫盟問,“怎么來到咱們廠看大門了呢?”
王老頭兒說這話講起來長了。說著,他起身給杜鑫盟斟酒,舉杯,示意杜鑫盟繼續喝酒,他繼續說。
王老頭兒說:“經過俺仔細觀察,‘血頭’比‘鐵頭’聰明。”
“哦,此話怎講?”
“當‘頭’的關鍵不在生產隊的證明和本市居民戶口簿,而在于關系。”王老頭兒壓低聲音說,“你只要能跟血站或廢品收購站的工作人員混熟,其他都不在話下。”
杜鑫盟點頭,承認確實存在很多這樣的情況。

“如果你第一次帶戶口簿過來,他們會仔細看戶口簿,還會問一些問題,比如叫什么名字?家里戶主是誰?戶口簿上的其他人跟你什么關系,等等。但第二次他們就不這么認真查了,第三次甚至連看都不看了……所以,俺就想,如果俺能找二鐵廠的王勝利借一個戶口簿,冒充‘王勝利’用幾天,然后抓緊時間跟收廢品的人混熟,搞好關系,是不是以后俺就不用通過‘鐵頭’賣廢鐵了呢?甚至俺自己也可以當‘鐵頭’了呢?”
杜鑫盟豎起大拇指,夸王老頭兒聰明!
王老頭兒說:“俺哪里有什么聰明,純粹是被生活逼的。”
杜鑫盟再次點頭,承認生活中的很多“聰明”都是被逼出來的。
王老頭兒直接從寧蕪路那邊沿鐵道線走進二鐵廠,找到九號高爐,他沒說要借戶口簿的事兒,而是當面把王勝利之前給他的一塊錢還給他,還另外送了他一條東海香煙。
“他要了嗎?”杜鑫盟問。
“一塊錢要了,但香煙他不要,說太貴重了!那時候一條東海香煙兩塊八毛錢。”
“那你怎么說的?”杜鑫盟問。
“俺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渴時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無。當初俺落難身上一分錢沒有的時候,你給俺一塊錢等于救了俺一命,現在俺經濟有著落了,給你買條煙還不應該嘛!”
“說得好!”杜鑫盟稱贊道,“你是讀過《增廣賢文》嗎?”
“批判過。”
“批判過?”
王老頭兒說他小時候趕上批判“孔老二”,因為他能讀報紙,生產隊就安排他帶著社員批判,其實就是給社員讀《弟子規》《增廣賢文》等等,不知不覺就記住了一些。
“哈哈哈哈……”杜鑫盟忍不住笑起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學習”方式。
“后來呢?”杜鑫盟笑過之后問。
“后來王勝利還是沒收那條煙,不但沒收,還請俺在他們職工食堂吃了一頓飯,使用的是爐前工專用的‘保健票’,兩毛錢的保健票可以買一大碗豬蹄子。那豬蹄子燒得油光發亮,俺一輩子都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紅燒豬蹄!”
杜鑫盟懂這種感覺,他覺得眼前的王老頭兒不僅聰明,也很有人情味兒,倆人的酒也越喝越有滋味了。
王老頭兒嘬了一口酒,繼續說:“俺不能香煙送不掉還白吃人家一頓紅燒豬蹄啊!于是,我干脆當著他的面把一整條東海拆開給他抽,說已經拆了,退不掉了,俺也不抽煙,你不幫俺抽掉它們怎么辦?”
杜鑫盟再次給王老頭兒豎起大拇指,表揚他做得對!
“他也不好意思再拒絕,就點上一根,”王老頭兒說,“然后問俺‘經濟有著落’的情況,俺就向他匯報先打算跟‘血頭’賣血,后又跟著‘鐵頭’賣廢鐵的事。他聽后很氣憤,認為‘血頭’和‘鐵頭’都太黑心了,居然剝削掉一半的錢!最后,王勝利使勁把煙屁股吐到地上,說,你別再受‘鐵頭’盤剝了,我借給你戶口簿,你自己去整!”
“痛快!”杜鑫盟一拍大腿,“這個王勝利是個仗義朋友,有機會你帶我見見他。”
“沒問題!您是大廠長,您愿意去見俺的老朋友,等于給俺臉上抹金啦!”
“抹金”的事以后再說,杜鑫盟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他是怎么跟老廠長扯上關系的,以及怎么成為鋁制品廠的看門人和“管家”的,所以他再次給王老頭兒添酒,鼓勵王老頭兒接著往下說。
王老頭兒說,自己的那些“做人之道”,都是來自當年他讀給社員們聽的“批判材料”。根據孔孟之道,做人其實很簡單,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學會將心比心,站在對方的立場投其所好,堅持自己吃虧讓對方占便宜。不但物質上要自己主動吃虧,而且精神上更是要自己吃虧。譬如稱對方的兒子為“令郎”,稱自己的兒子為“犬子”;稱對方的夫人為“令正”,稱自己的老婆為“賤內”,都是貶低自己抬高對方,按照這個“做人之道”,和任何人的關系都能相處很好。
王老頭兒說他拿到王勝利借給他的戶口簿后,為避開之前的“鐵頭”,他一大早就趕到廢品收購站,冒充二鐵廠的“王勝利”,見面就喊幾個收廢品的人“干部”。人家聽了很驚喜,因為從來沒有人稱他們“干部”,其中一個還解釋說:“我們不是干部,我們就是收購站的普通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就是干部。”王老頭兒當即爭辯道,“因為你們都是坐辦公室的,在俺們老百姓看來,你們坐辦公室的都是‘干部’。”
杜鑫盟問:“收廢鐵的還坐辦公室嗎?”
王老頭兒回答:“總有一間屋子嘛,不可能站在露天收廢品。”
杜鑫盟說:“那倒是。”
“有間屋俺就說‘辦公室’。”王老頭兒說,“這就叫‘抬高對方’。”
杜鑫盟想笑,但他忍住了,鼓勵王老頭兒往下說。
王老頭兒又抿一口酒,繼續說:“廢鐵稱完之后,‘干部’要把廢鐵從磅秤上提起來,送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堆滿了廢鐵。但是俺沒讓‘干部’提廢鐵,稱完之后俺自己把廢鐵提起來送到后面的院子里,丟到廢鐵堆上。第二天照舊,俺依然喊他們‘干部’,依然稱完之后自己把廢鐵送到后面院子里,還順便幫他們把散落在院子里的廢鐵撿起來丟在廢鐵堆上。人多干一點兒活兒累不死。”
杜鑫盟說:“確實是。”
“第三天還是這樣,不同的是俺還帶上了一兜‘土特產’,就是俺老家的碭山梨。但俺沒說俺是在鋼城的大街上買的,俺說是老家來人了,給俺帶了很多,俺吃不完,請幾位‘干部’幫忙吃幾個。”
杜鑫盟又忍不住笑了。
王老頭兒說:“不到一個星期,第四天俺就嘗試著沒有出示戶口簿,進門就喊‘干部’,他們果然沒讓俺出示戶口簿,直接就把俺的廢鐵上秤了。”
“萬一人家要看戶口簿呢?”杜鑫盟問。
“那也不怕,”王老頭兒說,“萬一他們要看,我就掏出來給他們看。”
“你天天身上帶著戶口簿啊?”杜鑫盟問。
“那當然。”
“既然你帶著戶口簿,那為什么不主動拿出來給他們看呢?”
“俺就是要養成他們不看俺戶口簿的習慣。”王老頭兒說,“俺早晚得把王勝利的戶口簿還給他呀。”
“也是。”杜鑫盟說,“人家也惦記。”
“是啊,那時候戶口簿是全家的命根子,所以俺要盡快養成‘干部’們不看俺戶口簿的習慣,然后趁早把戶口簿還給王勝利。”
杜鑫盟點頭,表示理解,然后又把話題拽回到他最關心的老問題上:“那你后來怎么來廠里看門了呢?”
王老頭兒嘆口氣,說:“問題在于俺膨脹了。”
“你還會膨脹?”
王老頭兒說:“經過幾次試探,‘干部’們已經完全相信俺就是王勝利了,或者他們心里明明知道俺是冒充的,但也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時候,俺就去二鐵廠把戶口簿還給了王勝利,另外又送了他兩條飛馬香煙。”
“是不是你這邊剛剛把戶口簿還給王勝利,那邊人家就開始查戶口簿了?”
王老頭兒搖頭:“沒有這么巧。”
“那你怎么‘膨脹’的?”
王老頭兒說:“首先,在時間上,起初俺是一大早去收購站,為的是躲開之前的‘鐵頭’,后來俺膽子大了,下午也去,這樣就瞞不住之前的‘鐵頭’了。”
杜鑫盟說:“這個沒辦法,人家早晚要知道。”
王老頭兒說:“其次,俺自己也做起了‘鐵頭’,但俺沒那么黑心,俺只抽三分之一。但這么一來,俺這一招把別的‘鐵頭’全得罪了!因為俺破壞了規矩,那些沒戶口簿想賣廢鐵的人都來找俺了。”
杜鑫盟說:“那不好嗎?”
“好?”王老頭兒反問,“廠長,您覺得別的‘鐵頭’能放過俺嗎?”
“他們打你了?”
“比這惡毒。”王老頭兒說,“他們檢舉揭發了俺。上面的物資回收公司派人來廢品收購站檢查,因為收購站的‘干部’都跟俺關系不錯,還幫著俺遮掩,說他們確實認真看過俺的戶口簿。但上面來檢查的人不買賬,讓俺把戶口簿拿出來,再讓他們看看。”
“那你就再拿出來給他們看看唄。”杜鑫盟說。
“您說得倒輕巧!別說戶口簿早還給王勝利了,就是能拿出來,俺也不敢拿啊!”
“為什么不敢?”
“上面來檢查的人,水平跟廢品收購站的這幾個‘干部’可不一樣,他們是真正的干部,一看再一問,俺肯定得露餡。就算俺不怕,也不能連累人家王勝利啊!”
杜鑫盟問:“那怎么辦?”
“俺死活就是不說話。”
“你是沉默是金啊。”
“哪里是金,”王老頭兒已經喝得雙頰緋紅了,“俺不說話是因為俺不知道會有啥后果。”
“那他們呢?把你送到派出所了,還是……”
“他們先把俺帶回了物資回收公司。”
“回去請示領導處理嗎?”
“是。”王老頭兒說,“到了物資回收公司,俺知道如果再不說,下一步就真該把俺送到派出所了。沒辦法,俺就坦白了,承認俺確實是冒充的,俺叫王勝輝,借俺親戚王勝利的戶口簿來賣的廢鐵。但俺不能出賣朋友,始終沒說王勝利是二鐵廠的。碰巧的是,審俺的人認識王勝利,說他是鋁制品廠的廠長。因為鋁制品廠是物資回收公司的大客戶,每個月他們單位都派車直接去鋁制品廠里拉鋁材的邊角料,所以他們認識廠長王勝利。”
“哦,這下你終于說清楚你是咋和老廠長扯上關系的了!”杜鑫盟說。
“更巧的是,”王老頭兒說,“物資回收公司領導一個電話打給廠長王勝利,問他是不是有個親戚叫王勝輝,他竟然回答說他確實有個堂弟叫王勝輝,還問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結果呢?”杜鑫盟問。
“結果就是,人家把俺給放了,還讓俺回去代向王廠長問好。”
“就這么把你放了?”
“就這么把俺給放了。”王老頭兒說,“其實,那個年代幾乎所有賣廢鐵的人都是冒充的,真正有鋼城戶口的人,誰沒事兒撿廢鐵賣呀?都是老家的窮親戚來投奔,借城里老表的戶口簿,冒充鋼城人撿廢鐵、賣廢鐵,物資回收公司對此心知肚明,既然鋁制品廠的廠長都承認俺是他堂弟了,他們還能把俺怎么著?”
“那后來你怎么來咱們廠當門衛了呢?”
“因為物資回收公司領導無意間的一句話。”
“什么話?”
“他說,這個王勝利真怪,大廠長還讓自己的堂弟撿廢鐵,在廠里安排個門衛也好過撿廢鐵啊!”
“你就因為這句話,真到鋁制品廠來認‘堂哥’了?”杜鑫盟問。
“沒辦法啊!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臉皮不得不變厚啊!”王老頭兒給杜鑫盟續上酒。
杜鑫盟微微點頭,似乎承認是這個道理,人被逼急了確實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
“收購站俺肯定不能去了。”王老頭兒說,“再回去,‘鐵頭’們沒準兒真能把俺打死。”
杜鑫盟設身處地一想,這種情況下,王老頭兒確實也不能再回去賣廢鐵了,可這等于又斷了他的口糧,為了生存,他只能再想辦法。
王老頭兒說:“俺明知道只要一見面,王廠長就知道俺不是他堂弟了,但俺還是硬著頭皮來鋁制品廠認‘堂哥’了。好在俺已經當了幾個月的‘鐵頭’,身上有了些錢,所以這次俺不僅帶了許多土特產,還買了好酒好煙。煙是大前門,酒就是咱倆現在喝的這種。”
說著,王老頭兒還把他們正在喝的這瓶老酒往前推了推。
杜鑫盟心想,這得有十多年了吧,還沒喝完,這不知道給老廠長送過多少次酒呢。也或許老廠長把酒藏在辦公室給忘了,只有他這個“管家”知道?
但杜鑫盟沒說什么,照例點點頭,給王老頭兒添酒。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見面后,王廠長一看就知道他搞錯了,俺不是他堂弟,但看在一大堆土特產和大前門、老古井的面子上,他也不好意思把俺往外攆。只要他不攆俺,就等于默認俺是他親戚,再說俺們都姓王嘛,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俺就慢慢跟他處,處著處著,俺就成了咱們廠的門衛了。”
“你和王廠長關系處得這么好,怎么沒想讓他把你整成正式職工呢?”杜鑫盟問。
“怎么沒有想啊,”王老頭兒說,“但這是不可能的。俺是農村戶口,如果給俺整成廠里職工,必須‘農轉非’,廠里根本沒有‘農轉非’的權力。”
“那不能給你整個合同工嗎?”
“那也不中,還是因為俺是農村戶口。”
“那你沒有工資,這么多年怎么過的?”杜鑫盟問。
王老頭兒答:“靠老廠長關照啊。”
“工資都不能給你發,他怎么關照你?”
“他給了俺身份。”
“什么身份?”
“鋁制品廠門衛的身份啊。”
“這算身份?”杜鑫盟話說了一半,沒好意思說完。
“俺自己不說,沒人知道俺沒編制、沒合同、沒工資啊,就連俺的老朋友王勝利都夸俺有門路呢!”
“但是……你不能靠這個假名聲填飽肚子啊!”
“怎么不能?這世界上,只要有名聲,就一定有活路,除非你自己不會利用名聲。”王老頭兒笑起來。
“是嗎?”這個問題杜鑫盟真沒想過。
“剛開始,俺靠當了幾個月‘鐵頭’的積蓄過日子,漸漸地,名聲傳出去,之前跟著俺賣廢鐵的人主動找上門來,他們都羨慕俺,都認為俺有關系、有門路、有本事,他們之前是俺的人,現在遭別的‘鐵頭’欺負,獲知俺‘出息’了,有正經‘工作’了,自然聚攏過來,請俺繼續罩著他們。”
“你是怎么‘罩著’他們的呢?”杜鑫盟不解。
“鋼城不是只有二場站一個廢品收購站,”王老頭兒說,“花山有,雨山有,采石有,向山也有,甚至連慈湖和江邊都有。所有的廢品收購站或收購點都歸物資回收公司管。物資回收公司的人每月來廠里拉鋁材邊角料都是俺給他們開門,所以,他們都相信俺確實是廠長王勝利的堂弟,自然對俺客客氣氣的。俺自己更是小心做人,與他們用心相處,哪個收購站的‘干部’不給俺幾分面子?這么說吧,就是之前跟俺鬧矛盾的幾個‘鐵頭’,后來也主動來跟俺講和,求俺大人不記小人過。”
杜鑫盟愣了一下,心里忽然蹦出兩個字:“丐幫。”他覺得用這兩個字也不準確,王老頭兒他們不是乞丐,是賣廢品的,那么該叫什么呢?叫“廢幫”?或者叫“鐵幫”?總之,是那種江湖氣很足的。
王老頭兒說他這一次不再“膨脹”了,他更加謙虛謹慎,不張揚,還進一步讓利,由之前抽頭三成改為抽頭兩成,他明里是門衛,其實還靠當“鐵頭”維持生計。
“實際上,俺等于沒有抽他們的成。”王老頭兒說。
“哦?”杜鑫盟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首先,俺至少要拿出一成的抽頭跟廢品收購站和物資回收公司的‘干部’維持關系。”王老頭兒解釋說,“而且,收購站在給廢鐵過磅的時候,至少少給我們打了一成的折。”
這個杜鑫盟更不明白了,問:“什么叫少打一成的折?”
“賣廢品過磅要打折您知道嗎?”王老頭兒問。
杜鑫盟搖頭。他沒賣過廢品,哪里知道賣廢品過磅還要打折。
王老頭兒說:“這是不成文的規矩,當時整個鋼城,所有廢品收購站在收購廢品過磅時,一律要打折。比如收廢鐵,因為廢鐵表面都有鐵銹,所以過磅一百斤的廢鐵,他們總要扣掉幾斤。”杜鑫盟還在思考一百斤廢鐵到底有幾斤鐵銹的問題,王老頭兒接著又說,“什么是渣鐵您知道吧?”
杜鑫盟搖頭,他不知道什么是渣鐵。
“就是倒爐渣的時候爐渣里面夾雜的鐵。”
這次杜鑫盟沒有搖頭,他知道倒爐渣的意思,鋼城有幾處倒爐渣的地方,白天不顯眼,到了晚上出爐渣的時候,火紅的爐渣能把半邊天映紅,甚為壯觀!
“爐渣里面含有少量的鐵,這少量的鐵被撿廢鐵的撿出來賣,當然里面也會混有爐渣,您說收廢鐵的‘干部’過磅渣鐵的時候是不是該扣除一部分重量?”
杜鑫盟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打折”。
“雖說該扣,可他們扣得也太多了,您知道他們扣多少嗎?”王老頭兒現在說起來還氣鼓鼓的,“他們通常要打對折,甚至更多!撿渣鐵的人從爐渣里撿到廢鐵后,都會把爐渣敲掉,您說這樣的渣鐵里怎么可能會有一半爐渣呢?”
“就是。”杜鑫盟聽王老頭兒講了這么久,真覺得越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越容易被層層克扣,誰都能在他們本不多的湯羹里面分上一杯。
王老頭兒接著說:“按道理,扣百分之十,最多百分之二十足矣,可對于收購站的人來說,他才不管你覺得公平不公平,反正你不賣有人賣。而對于撿廢鐵的人來說呢,畢竟這是個零成本的買賣,能賣一點兒是一點兒。俺的作用就是讓收購站的‘干部’們給大家少打一點兒折,這樣他們就能多賺點兒。”
杜鑫盟終于明白王老頭兒的“營生”了。
那天他們喝了整整一下午,也聊了一下午,一直聊到晚上。除了聊賣廢鐵,杜鑫盟記得王老頭兒后來好像還聊到其他廢品,如舊報紙、舊家電、工廠的金屬加工邊角料、廢料和從機器上卸下的易損件,等等。總之,按照王老頭兒的說法,一切用剩了、用舊了、用壞了,甚至沒舊也沒壞,但只要對主人沒用的東西,都可以成為廢品,都存在回收再利用的問題,都可以經過回收,賣給廢品收購站回籠到物資回收公司,然后再加工再利用,完成循環。
人說“酒中不語真君子”,杜鑫盟發覺這話不對,應該叫“酒后不亂真君子”。喝酒當然要說話,喝酒不說話那叫喝悶酒,中國文化有“一個人不喝酒,兩個人不賭錢”的說法,兩個人或多個人在一起喝酒當然要說話,要不大家一起“喝悶酒”不是氣氛更加緊張、場面更加可怕嗎?喝酒說話,只要不“亂”,大腦興奮多說話很正常,說話也能融洽氣氛,甚至還有“酒后吐真言”、“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情況。
晚上,杜鑫盟躺在洗干凈散發著陽光味的床單上還在想這個問題,他反思自己今天喝酒有沒有亂說話,他覺得不但自己沒有亂說話,而且王老頭兒也沒有亂說話。王老頭兒今天喝了不少,說得更多,看起來東拉西扯,其實思想脈絡清晰,有鋪墊、有埋伏、有高潮,甚至隱隱約約地讓他感覺王老頭兒跟自己講這些是有備而來的。那么,杜鑫盟想,王老頭兒跟我聊這么多的目的是什么呢?他那么精明的人,每天坐鎮鋁制品廠的傳達室,暗中指揮著“千軍萬馬”的拾荒人,還能在我頭天晚上為辦公室的床單被套有霉味發愁時,第二天一大早就背來一臺舊洗衣機。新買一臺洗衣機他當然負擔得起,但買一臺正好合用的舊貨就不容易了,哪有這么巧?一定是他頭天晚上下達了“指令”,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給他送上門來了!
這也是王老頭兒的分寸與智慧。杜鑫盟想,如果王老頭兒買一臺新洗衣機送我,我肯定不能要,不但不能要,還會立馬警覺起來,與他保持距離。但他整一臺舊洗衣機給我,還收了我五十塊錢,我就不能不要了,不但要了,而且還放心地跟他喝酒聊天,搞得像掏心掏肺的老朋友似的!
不簡單,杜鑫盟想,這個看門的老頭兒確實不簡單!
但他跟我喝酒聊天還聊這么多到底是為什么呢?好像不僅僅是為了跟新廠長拉關系套近乎這么簡單。
大約是酒精的作用,杜鑫盟想著想著最終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上班前,杜鑫盟被外間的響聲弄醒。原來是“大管家”王老頭兒來為他灌開水、開窗戶,聲音故意弄得很響。杜鑫盟知道,這是王老頭兒很“智慧”地喊他起來呢。
杜鑫盟也弄出了一點兒聲響,仿佛在告訴外面的王老頭兒:“我醒了。謝謝!”
王老頭兒聽見后,輕輕把門帶上,出去了。
一切依舊,王老頭兒依然低眉順眼,絲毫沒有因為跟新廠長喝了一頓酒就不把自己當外人,其他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們合用一臺洗衣機,并且有什么私下里的交情。
在此后的一段時期里,杜鑫盟使出渾身解數,動用各種關系,想方設法努力讓鋁制品廠起死回生,無奈大勢所趨,最終證明市二輕局領導的集體決定也是建立在調查研究和實事求是基礎上的。在當時的大背景下,請私人老板來收購鋁制品廠,把拖欠銀行的貸款一次性還清,解除二輕局系統另一家企業的貸款擔保,無論對市二輕局還是對鋁制品廠乃至對另一家企業,無疑都是最好的出路。
杜鑫盟被撞得頭破血流徹底想通之后,立刻把主要精力轉移到尋求私人老板收購上。但進展并不順利,因為這不是一樁單純的工廠收購,還包括上級下達的三條“緊箍咒”。第一,先償還銀行貸款,解除兄弟單位的擔保;第二,接受全體職工的勞保,不準“買斷”;第三,收購人不得轉賣,必須就地轉產,尋求新的出路,解決全體職工的長期生存問題。也就是說,假如工廠收購的資金是一百萬元的話,那么來收購的老板必須至少準備三百萬元才敢接手。別說當時的鋼城很少有資本超過三百萬元的老板,即便有,誰又愿意花三百萬元買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工廠呢?
杜鑫盟把目光投向省外,動用自己的同學和戰友關系,外加發動群眾,聯系江蘇的私人老板,也真邀請了幾撥江蘇老板來鋼城實地考察。江蘇的私人老板實力比安徽的私人老板雄厚,三百萬元好像并沒有把他們嚇跑,但“不得轉賣,只能就地轉產”把他們限制住了。其中一個江蘇武進的私人老板因為表哥是杜鑫盟軍校的同學,所以對杜鑫盟說了實話:“你們缺的不只是錢,還有能賺錢的好項目,你們要求就地轉產,其實就是讓我們帶著好項目過來。”
杜鑫盟點頭承認。
“可如果我們有能賺錢的好項目,”對方說,“干嗎要跑到你們安徽來,而不在我們江蘇就地上馬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杜鑫盟這才有了他的最后一搏,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給全員放假,發動群眾出去找私人老板來收購,也有了一個星期之后大家回廠集合時,看見王老頭兒穿西裝打領帶拎著公文包帶著兩個人走進工廠的情景。
杜鑫盟對王老頭兒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當然很吃驚,但又似乎并不意外。所以,當樓下的工人都笑翻了時,樓上的杜鑫盟卻一點兒沒有笑,他非常嚴肅認真地接待了王老頭兒一行三人。
寒暄時,杜廠長稱王老頭兒“王先生”。王老頭兒淡然一笑,說:“不必不必,俺仍然是咱們廠里的看門老頭兒,響應您的號召,介紹一位私人老板來收購咱們廠,您記著給俺兩萬元獎金就行。”
杜鑫盟分不清王老頭兒是開玩笑還是說真話,但即便是開玩笑,他也必須當真話聽。于是,杜鑫盟非常認真地點頭回答:“沒問題,收購成功,我保證兌現您兩萬元獎金!”
王老頭兒說:“廠長,您不要被俺這一身西裝整蒙了,不瞞廠長,俺這西裝也是舊貨,不值錢。但既然人家老板暫時不愿意出面,委托俺全權代表,俺就必須整套西裝,不然穿得像一個撿破爛的,也沒辦法見二輕局領導啊。實在不好意思,讓廠長您笑話了。”
杜鑫盟說:“我沒笑話您,蠻好,以前我一直以為您是個老頭兒,今天一看您這身打扮,估摸您還不到五十吧,正當年啊!”
“五十出頭了,也算是老頭兒了,小老頭兒。”王老頭兒笑呵呵地說,然后就進入正題。他先朝大門看了一眼,杜鑫盟立刻起身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王老頭兒說:“好,現在這里沒有外人,我們談的內容最好不要外傳。”
杜鑫盟說:“這個您放心,我作戰參謀出身,懂得保密。”
王老頭兒點頭,表示他相信,然后直接談項目,就是他們接手鋁制品廠之后打算做什么。
杜鑫盟感覺有門兒!談收購談了這么多天,之所以沒談成,最大的障礙是沒有一個好項目,而如果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好項目,私人老板承諾得再好,也不敢保證他們收購工廠后能給職工長期保障。這個問題也是市二輕局領導最關心、最重視的問題。而只要有好項目,工人們有工作做,有工資發,工廠平穩過渡,杜鑫盟就算圓滿完成了任務。
王老頭兒說他們收購鋁制品廠之后打算上鋁箔項目。
說著,王老頭兒向杜鑫盟介紹他帶來的兩個人。朱德誠自不必說,本市唯一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杜鑫盟和他打過交道。王老頭兒重點介紹另一位,覃工程師。覃工原來在內蒙古的包頭鋁廠鋁箔分廠工作,是國內生產鋁箔的專家,但他是江南人,在內蒙古生活不慣,一直想調回來,半年前從內蒙古調回安徽的蕪湖卷煙廠。原本,蕪湖卷煙廠是打算自己生產鋁箔的,就是高級香煙內包裝用的錫紙。本來是一件很好的事,但煙草管理局最后沒有批準蕪湖卷煙廠上馬鋁箔項目,說煙草行業有規定,不允許跨行業經營,鋁箔生產屬于冶金行業,不屬于煙草行業。怎么辦?難道讓覃工再調回包頭鋁廠嗎,或者讓覃工改行做煙草?兩個都不大可能。這才有了覃工聽說鋼城有個鋁制品廠要賣時,主動打聽過來了。王老頭兒是門衛,自然第一個接待覃工,一聊靠譜,就給“截和”了。他請覃工吃飯,喝酒,詳談,最終說服了覃工,答應與他結成統一戰線,倆人一起找來私人老板投資,帶著鋁箔項目來廠里談收購。
杜鑫盟起身,跟覃工握手,使勁握手,說:“好,鋁箔這個項目真好!覃工能跟著這個項目過來最好!”搞得好像覃工不是代表私人老板來收購工廠,而是打算調到他們廠來擔任總工程師一樣!有那么一刻,杜鑫盟也確實是這么想的,他想,要是早認識覃工,早知道有生產鋁箔這么好的項目,賣什么賣啊,我們自己不能搞嗎?可又一想,不行,上新項目,買新設備,打開新的市場銷路,這都是要投入真金白銀的。市二輕局哪里有錢投給我們?再說,上面即便有這筆錢,也一定是先讓我們償還銀行貸款。局領導最關心的是早日還清銀行貸款為兄弟單位解除擔保。不行不行,我們自己上馬鋁箔項目肯定不行,很多事情看別人干眼紅,真要自己干起來未必是那么回事。算了,這個別想了,還是專心談工廠收購吧!
這么想著,杜鑫盟就有點兒走神,被精明的王老頭兒一眼看穿了,他問:“杜廠長,想什么呢?”
“啊,”杜鑫盟頓了一下說,“我在想您真是幫了廠里的大忙。”
“俺還以為您想讓廠里自己做這個鋁箔項目呢。”
“這個……這個……”杜鑫盟不想說假話,但又不方便說真話。
“沒關系,”王老頭兒說,“您有這個想法很正常。不瞞您說,俺一開始也這樣想過。”
“哦?”
“可是不行。不說別的吧,您就說覃工,如果不是私人老板收購咱們廠,他愿意從蕪湖卷煙廠‘下海’到咱們鋼城鋁制品廠來嗎?”
“下海?”杜鑫盟問。
“對呀,”王老頭兒說,“蕪湖卷煙廠是國營重點大廠,您也知道,煙草行業工資高著呢!您讓他調到咱們集體小廠來,可不就等于讓他‘下海’了嘛,關鍵是咱們這個海里面還沒有魚!”
杜鑫盟點頭,嘴里又“哦”了一聲,但這個“哦”和剛才那個“哦”的意思不一樣。
“可私人老板就不一樣了,”王老頭兒說,“他答應工廠收購后給覃工百分之十的股份,您能給得了嗎?”
杜鑫盟趕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給不了給不了”。別說覃工了,他杜鑫盟自己作為廠長也一股都沒有,哪有權力給覃工百分之十的股份?
“所以,”王老頭兒說,“國家搞改革開放是對的!像這樣集體性質的小廠,放在市二輕局手里就是包袱,到了私人老板手上就成了寶貝,能靈活適應市場,就能攏得住覃工這樣的人才,就能讓咱們廠起死回生。而企業的性質不管屬于什么,稅收都是國家的,解決老百姓就業也是實實在在的。”
杜鑫盟頻頻點頭,不是恭維,而是他沒想到,一個看門老頭兒居然曉得這么多!又一想,這老頭兒一天到晚聽一臺廢品無線電收音機,可不什么都知道嘛,另外,我這個廠長每天看的報紙,哪一張不是經過這個老頭兒送上來的?肯定是被老頭兒自己先看了的。關于天下大事和國家正在推行的改革,他知道得多完全可能。
鋼城鋁制品廠屬集體性質,當時還沒有諸如“產權交易中心”這類機構,代表這個“集體”行使“出賣權”的是鋼城市二輕局。直到正式簽約,杜鑫盟才曉得所謂的“私人老板”其實就是看門王老頭兒本人!他親眼看見王老頭兒在收購合同上簽下“王勝輝”三個字!
合同的最后標的不是一百萬元,相應的,王老頭兒的整個收購行為耗資也不是三百萬元,大約只有一半吧。其中的五十萬元用于償還銀行貸款,解除另一家兄弟企業的擔保,這是局領導最關心的;另有五十萬元用于購買生產鋁箔的設備和原材料,加上其他運營開銷,總耗資大概正好一百五十萬元。之所以設備加原料只需要五十萬元,是因為王老頭兒并沒有購置新設備,而是用收廢品的方式買回鋼城鋼鐵公司淘汰下來的一批報廢軋機,他和覃工一起搗鼓搗鼓,更換了新軸承并重新校準軸心軸距和轉速比,然后對付著上馬的。而二輕局之所以最終同意把鋁制品廠賣給王勝輝,是因為廠長杜鑫盟的“臨陣倒戈”。他原本是甲方代表,結果卻成了乙方的“臥底”,倒不是王老頭兒給杜鑫盟許諾了什么好處,而是杜廠長堅定地相信這工廠只有到了王老頭兒手上才能真正變廢為寶!包括償還銀行貸款,包括解除兄弟企業連帶擔保,還包括工廠順利轉產以及保障職工長期穩定就業。
二輕局原本設定的一百萬元其中五十萬元償還銀行貸款,另五十萬元相當于保障職工就業的“保證金”。經收購人和“臥底”廠長的共同說服,局領導最終同意以股權抵押的方式代替“保證金”,收購人王勝輝個人只持股百分之五十一,另百分之十給覃工作為“技術入股”,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九給全體員工,讓所有的員工都當股東,但職工的股份不是直接給到每位員工的個人頭上,而是根據今后發揮的作用與表現有差別地再分配。過渡期間,這部分“職工股”委托二輕局代為保管,待收購工作完成注冊新的有限責任公司之后,再轉交新公司的工會代表職工持有,如此以產權提供的擔保其實比五十萬元保證金更可靠,更有可持續性,所以二輕局領導沒理由不同意。
作為收購合同的附加條款,乙方王勝輝同意繼續聘用杜鑫盟擔任廠長,并兼任工會主席,而杜鑫盟是二輕局的外派干部,所以此附加條款等于保留了二輕局對企業的監督權。當然,這一切基于私人老板王勝輝對杜鑫盟的信任,而這種信任不是憑王老頭兒的主觀臆斷,是他處出來的。
這一日,杜鑫盟又和王老頭兒一起喝酒,地點仍然是廠長辦公室,但賓主的位置顛倒過來,這次是杜廠長主動設的局。當日,倆人喝得依舊暢快,聊得依然開心,聊到最后,杜鑫盟也“酒后吐真言”,建議王老頭兒從職工持股中劃出一些股份給二鐵廠的王勝利。王老頭兒聽了這話,舉在空中的酒杯半天沒有送到嘴邊,最后說:“好。我原本打算從職工股當中劃出五股給您個人的,但您比我更仁義,想得更周到。那我就從這五股里讓出兩股,給二鐵廠的王勝利和老廠長王勝利每人一股,您保留三股,行嗎?”
“行!”杜鑫盟想都沒想就立刻答應。
倆人繼續喝酒聊天,杜鑫盟調侃王老頭兒就是個“撿漏大師”。看門老頭兒聽后哈哈大笑,對杜鑫盟說,他不是“撿漏”,而是“識人”。他能發掘貴人,兩個王勝利都是他的貴人,現在他能收購這個工廠,自己當老板,也離不開另外兩個貴人。
杜鑫盟問:“哪兩個貴人?”
“覃工和您呀!”王老頭兒說,“你們倆才是我撿到的最大的寶貝啊!”
“覃工確實是。”杜鑫盟說,“覃工不但主導新產品的開發和生產,還負責從老東家蕪湖卷煙廠那邊幫咱們打開產品銷路,確保咱們廠生產的鋁箔專供煙草行業做錫紙用,所以他是您的貴人,我不能算。”
“您怎么不算?”王老頭兒認真地說,“您作風嚴謹,思想過硬,一心為公,雷厲風行,您是被二輕局隨便丟掉的寶貝,被俺‘撿漏’了呀!”
杜鑫盟被王老頭兒說得不好意思了,想謙虛一下,可王老頭兒已經舉起了酒杯,說:“來來來,咱哥兒倆為‘撿漏’干一杯!”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