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禮

一

在霧靄迷蒙的荒山之巔，一位女子靜靜地佇立在崖邊，眺望無盡的遠方。突然，一道嬌小模糊的身影從樹林深處疾馳而出，向著懸崖縱身一躍！女子瞬間沖上前去，緊緊抓住了墜崖的小女孩，明明近在咫尺，她卻始終看不清女孩的臉龐，身后的黑暗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仿佛要將她們一并吞噬。

“啊——”一聲尖叫劃破了周圍的寂靜，安明猛然從床上驚醒。原來，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她環顧四周，清晨六點，幾縷微光從窗簾的間隙中隱隱透出，宛如黑夜里幽暗的火。

安明走出臥室。房子位于破舊斑駁的小區之中，兩室一廳的格局，裝潢簡潔。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擰開飲料，猛地灌下兩口，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另一間空蕩蕩的臥室。

手機上沒有關鍵消息，安明撥通了一個熟悉的號碼：“沒事吧？”

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稍顯疲憊：“所里事情比較多，我就住宿舍了。”

“哦，知道了。”她輕聲回應。

安明的父親是派出所的副所長，常常因為工作忙碌而夜宿單位。安明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她走到母親遺像前恭敬地上了炷香，然后獨自吃起早餐——那是昨晚慶功宴上打包回來的剩菜，而錦旗就掛在餐桌旁的墻上。

錦旗是受害者家屬贈送的。昨天，她剛和同事破獲一起入室搶劫案，嫌疑人不僅打傷了受害者，還奪走了其珍視的手機。雖然手機價格便宜，但里面存有受害者過世親人的照片，倘若安明和其他警員再晚到五分鐘，手機很可能就被嫌疑人恢復出廠設置，那些珍貴的回憶也將化為烏有。

嫌疑人是個前科犯，屢進宮，之前蹲了十年，消息閉塞，桃花源的人不知有漢，而他不知今日的監控系統已如此發達，很快被安明等人抓獲。雖然不是告破大案，但安明感到實打實地幫助了受害者，加上隊里其他幾個案子也都結案，這頓慶功宴吃得有滋有味，錦旗也收得舒心寬慰。

吃完早餐，安明披上厚實的外衣，踏入凜冽寒風，朝著警隊的方向，開啟了新的一天。

二

在這座小縣城里，平凡的一天正在悄然消逝，似乎與以往的每一天都沒什么不同。

突然，一輛救護車呼嘯而至，打破了縣城的寧靜，最終停駐在熙熙攘攘的縣醫院急救入口。急救人員從車上抬下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陳建業，他躺在擔架上，雙眼緊閉，身軀被鮮血染紅，生死未卜。伴隨其側的是兩位女性：一位是年約四十、燙著卷發的中年婦女，正是陳建業的妻子劉萍，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淚水布滿臉龐。另一位則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陳建業的女兒陳小慧。她靜默在一旁，宛如無意間步入屠宰場的小羊，面容呆滯，茫然失措。

很快，醫生對陳建業進行了傷情評估——身上刀傷較深，失血過多，生命垂危。頓時，劉萍驚慌失措，聲音尖銳而迫切地追問著醫生丈夫存活的可能性。情況緊急，醫生沒工夫照顧她的情緒，果斷地指出傷患須立即手術。劉萍顫抖著簽署手術同意書，卻因極度緊張一時記不起丈夫的身份證號碼。

“你爸的身份證號！快告訴我！”劉萍目光緊鎖在同意書上，焦急地詢問女兒。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

“快說話啊你！”劉萍急忙抬頭，這才驚覺陳小慧早已不在身旁。驚訝之余，她大聲呼喚女兒的名字，無人應答，連周圍的醫護人員也不曾留意到陳小慧的去向。

或許女兒是去了洗手間，又或許是因為過度驚嚇，出去嘔吐了……劉萍無暇多想，在醫院的幫助下，終于查到了陳建業的身份證信息，將人推進了手術室。

時間在嘀嗒聲中流逝，劉萍的心也漸漸平復下來，但女兒依舊不見蹤影。焦慮與憤怒在心中積聚，她已在醫院里尋找許久，陳小慧仿佛人間蒸發，無跡可尋。劉萍被不解重重包圍，女兒究竟去了哪里？在父親生死攸關的時刻，她為何會離開？

就在劉萍心緒紛亂之際，轉角迎面走來一位年輕女警，她認真詢問曾經發生的一切，以及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兇手是誰？

三

“手術中”的指示燈散發著冷冷的光。

手術室內，醫生們全力以赴，爭分奪秒地搶救陳建業的生命；手術室外，劉萍向安明講述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今天早晨，正在家中睡覺的劉萍被一陣嘈雜聲驚醒，察覺似乎家里發生了爭吵，她匆忙披衣而出——只見一名年輕男子手持利刃朝陳建業刺去，隨后倉皇逃離，留下陳建業倒在地上血流不止。而站在一旁的陳小慧眼神空洞，似乎被嚇得不知所措。

劉萍從未見過這個年輕男子，更不知其為何行兇。唯一能想到的，或許是男子本意行竊，不料被陳建業撞見，為了逃跑，情急之下用刀刺傷了他。

當前從劉萍這里獲取的信息有限，且基于單方面的陳述，尚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于是，安明決定雙管齊下：一方面，安排兩名警員在醫院里陪伴劉萍，確保其安全并進一步了解情況；另一方面，她和其他警員火速趕往陳家現場勘查。對于陳小慧下落不明這一異常情況，安明緊急請求技術部門協助，通過手機信號定位她的位置。雖然技術部門任務繁重，但在安明的堅持下，他們答應優先處理，因為陳小慧的失蹤在此刻顯得格外蹊蹺，或許與陳建業的遇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很快，一行人驅車抵達陳家。這是一個位于縣城邊緣的農村小院，前店后家的布局，賣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小本生意，簡陋卻承載著陳建業全家的生計。但在剛才，安明不經意間注意到劉萍手中握著的是一部最新款的高端智能手機，價值近萬元，這與他們經營的簡陋小賣部形成了鮮明對比，不禁令人生疑。

安明戴上手套、鞋套進入房屋，經過一番搜查，發現家中小賣鋪的倉庫里有幾包散落在地的食品包裝。倘若劉萍所說屬實，那么，那個作為嫌疑人的年輕男子可能在此藏身數小時甚至更久。此外，于一處插座上，發現了陳小慧正在充電的手機。

這時，技術部門也傳來消息，確認手機位置正在家中。似乎一切都能邏輯自洽——一個受到嚴重驚嚇的女孩，在慌亂中忘帶手機趕往醫院。這類情形并不罕見，甚至有人在緊急情況下，直到抵達醫院才意識到自己連鞋子都沒穿，雙腳已被磨出血泡。

安明與同事們迅速規劃下一步行動，準備調取周邊監控錄像，訪問鄰里。然而，當安明準備將手機作為證據封存時，屏幕意外閃爍，伴隨著振動，一條QQ消息躍入眼簾：“他死了嗎？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頓時，在場眾人面面相覷，原本的計劃不再重要，一個更為緊迫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鎖屏密碼可以試三次，超過次數手機便會鎖住。安明試了兩次均未成功，于是決定將手機帶回警隊，把最后的機會留給技術部門的同事。

等待期間，安明收到了來自醫院的消息——得益于送醫及時，經搶救，陳建業已脫離生命危險。這一消息讓安明松了口氣，無論案件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曲折與復雜，只要人活著，就是無可爭議的好事兒。

正當思緒萬千之際，手機鈴聲響起，傳來同事激動的聲音：“手機密碼成功破解了！”

安明心急如焚，火速趕往技術部門。經梳理，一條驚人的線索浮出水面——竟是陳小慧主動聯絡嫌疑人，雇兇謀殺自己的父親！

四

這一發現，如晴天霹靂般徹底顛覆了安明先前所有的推測。

憑借陳小慧手機中的聊天記錄和網警、技偵的高效協作，安明很快鎖定了嫌疑人的身份和位置——馬楚，一個社會青年。他并未逃遠，現藏身于城鄉接合部的一家網吧中，正是他發出了那條令人震驚的QQ信息0x/Z5RUIs2eVzoHCot3/0Q==。

很顯然，陳小慧和馬楚都不是犯罪“老手”。遺憾的是，由于陳小慧手機遺忘在家，她本人的行蹤依舊成謎。不過，在當下監控遍布的社會，借助“天眼”系統的強大能力，找到她只是時間問題。

安明與同事們來到目標網吧，發現周圍環境錯綜復雜，直接行動很可能會引發不必要的混亂。謹慎起見，安明安排部分警員布控網吧外圍，以防馬楚借機逃脫，而她與兩名刑警從前門進入，實施突襲。不出所料，馬楚在驚慌中奔向廁所，跳窗逃跑，被窗外的警員一舉抓獲。

押送返回的途中，馬楚一直沉默對抗，安明通過解釋主犯與從犯量刑差異逐步瓦解了他的心理防線。更為重要的是，那把被丟棄于河中的兇器已被警方成功尋獲，刀身上不僅殘留著陳建業的血跡，刀柄上更是留有馬楚的清晰指紋。

“你以為這是什么年代，還天真地認為把兇器扔進河里，警察就束手無策了嗎？”安明嚴肅地說道。

此刻，馬楚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一聲干嘔打破了車內沉悶的空氣。

其實，馬楚尚未初中畢業，因打架被學校開除，近期做著倒賣限量球鞋的生意，卻不慎落入詐騙陷阱，欠下了兩千元的網貸。還款日期步步逼近，沒錢還貸的他只能在互聯網的海洋里搜尋迅速致富的秘籍。電影里殺人賺錢的橋段讓馬楚念念不忘，他在網上搜索“殺手”二字，加入了各色各樣的“殺手群”，以待招募。不想次日，QQ群里就有人主動問他愿不愿意接單——殺她的父親，此人就是陳小慧。

陳小慧冷淡的語調中夾雜著堅決，她告訴馬楚，父親陳建業多年來對她進行身心雙重折磨，實施各種虐待暴行。馬楚欲詳細追問，但陳小慧不愿再多說，只要殺了她的父親，她就給錢。她愿意付出她所有的積蓄——兩千元，而這錢恰巧是馬楚欠款的數目。

雖然馬楚嘴上答應了，但實際上他并不想殺人，他只想騙錢，還上那兩千元的網貸。

馬楚如約來到陳家，驚訝地發現陳小慧竟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陳小慧面無表情地說：“今天他外出進貨了，等他回來，你就在商鋪庫房中殺死他。”

夜幕降臨，馬楚早已躲入庫房之中等陳建業歸來。然而，直至晨光熹微，馬楚仍未按原計劃發出那致命的一擊。

馬楚聯系陳小慧：“事先付款。”

陳小慧卻堅持：“事成之后，自然兌現。”

就這樣，兩人一直遠程“心理博弈”著。

事發當天早上七點多，馬楚因內急難忍，離開了藏身的庫房，不料竟撞上了陳建業。陳建業氣勢洶洶地質問他是誰，馬楚瞬間做賊心虛地慫了，坦白是陳小慧讓他進來的。陳建業居然并未深究，而是直接沖回屋里，氣急敗壞地揪出陳小慧質問。

這個纖弱的女孩渾身顫抖，緘默不語，不做任何辯解。陳建業怒不可遏，沖著她的胸口狠狠杵了一拳！

馬楚立即上前阻攔，兩人扭打成一團，憑借年齡與力量的優勢，最終控制住了暴怒的陳建業。

“既然如此，為何你還要刺傷他？”安明不解地問。

馬楚面容扭曲，痛苦地坦白：“雖然我控制住了陳小慧的父親，但他歇斯底里地咒罵不停，他罵陳小慧是招引男人的騷貨，和她母親一樣下賤……他還大聲怒吼，等我走了就要殺了陳小慧！我怒火中燒，雖然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好人，但如此殘忍對待自己女兒的父親實在令人發指，想起陳小慧曾經和我說過的她父親的種種罪行，我掏出皮帶上的折刀，刺向了他……”

夜幕下的小城交通順暢，警車迅速返程，馬楚被暫時收押于看守所內。望著被押走的馬楚，安明眼神深邃，思緒萬千。

開車的警員氣憤地對著空氣呵斥：“這陳小慧竟然雇兇殺父！”

安明淡淡地回應：“沒有一個女兒會輕易地選擇殺父之路，除非是被逼至絕境。”

“無論何種理由，也不能這樣啊！”警員激動地反駁。

安明輕輕搖頭：“因為你不是陳小慧。”

根據陳小慧的QQ空間和馬楚的口供，安明感覺陳小慧并非是患有精神疾病的特殊人群，而是一個對外界充滿極度渴望、向往自由的女孩。是什么樣的經歷，讓她如同囚徒般渴望逃離現有的生活？她的父親究竟對她施加了怎樣的壓力，才會令她如此憎恨？

這些問題盤旋在心頭，答案尚未明朗。

根據對陳小慧碎片式的了解，安明隱約推測出她的去向。以陳小慧的條件，難以前往一線城市，更大可能是逃往鄰近的城市里避風頭。

此刻，按照安明父親的部署，大量警力正對周邊山區展開地毯式搜索。

安明急切地沖進派出所：“你太不了解現在的女孩了，她怎么敢往山上跑？”

安明父親則更相信自己的經驗判斷，篤定地說：“這附近的山很安全，根本沒有野獸。上次見到狼還是改革開放前的時候，陳小慧怎么不可能逃進山里？”

正當父女倆爭執不下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五

夜色漸深，周邊一座大城市的郊區旅館中，陳小慧正與一個小伙子沉浸在打牌的樂趣里，兩人的臉頰上貼滿了作為懲罰的紙條。陳小慧剛贏了一把，笑靨如花，臉上的紙片隨著她爽朗的笑聲輕輕搖曳。這份歡樂在警察破門而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安明赫然在列，神色嚴峻。

幾個小時前，那個決定性的電話證實了安明的判斷。面對事實，父親沒有多言，只是催促安明迅速行動；安明亦是默默接受，沒有多余的解釋。

返回看守所的途中，陳小慧對安明等人直言不諱：“你們發現的一切證據，我都承認。是我找人殺我爸的，我很后悔，因為他沒死。”

此言一出，車內一片愕然，無人能立即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坦白。

“我將被送往何處？”陳小慧輕聲詢問。

安明努力以一種平和的語氣告訴她：“你會暫時住到看守所，或許是單獨關押。”

陳小慧露出一絲苦笑：“我倒希望自己能一直住在看守所。”

望著眼前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孩，安明心頭涌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陳小慧背后的故事，其復雜與沉重，或許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盡管嫌疑人已被抓捕歸案，但安明和同事們的心里并未迎來破案后的酣暢淋漓，反而如鯁在喉。最大的謎團懸而未決——弒父動機依舊成謎，出于職業責任感與內心的驅使，安明主動請纓，訊問陳小慧。

聽聞女兒即將被關押，身著病號服的陳建業不顧一切地闖進警隊的辦公區，激動地大喊道：“你們都弄錯了！我女兒絕不可能讓人殺我！是拿刀捅我的那個男的，是他要殺我！他利用了小慧，小慧是無辜的啊！”

跟隨陳建業一同前來的，還有先前在醫院陪伴他的警員。鑒于陳建業情緒失控，硬要見女兒和辦案人員，警員擔心他會做出過激行為，跟他形影不離。

此刻的陳建業聽不進任何人的話，無奈之下民警向他逐一展示證據。面對鐵證他仍難以置信，直到在安明的勸解下，才慢慢接受了這個難以承受的事實。

陳建業呆立原地，女兒為何會這么恨自己？作為父親，自己又為何對此毫無察覺？所有的疑問如同重錘一般，狠狠地擊打著他的心。

陳建業堅持要即刻見到女兒。安明在征得上級批準后，把他帶到訊問室。然而，訊問尚未正式開始，他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向陳小慧連珠炮般地拋出質問，甚至要動手打人，幸好被安明及時拉開。面對父親的責難，陳小慧竟以頭撞墻尋死，場面一時陷入混亂。

鑒于陳小慧尚未成年，須有監護人在場方可繼續訊問，安明遂決定讓陳小慧的母親劉萍到場。然而，陳小慧對此強烈抗拒，拒絕與母親共處一室。

安明十分詫異：“你才十七歲，為什么對雙親如此憎惡？”

陳小慧掰著手指，沉默不語。

安明在翻閱她的QQ空間時，無意間發現了一段文字：“從小時候開始，大家就不停地讓我失望。每當我去爭取一件心愛的東西，命運之手就將它從我面前奪走……”

安明試圖讓她作出解釋，但她依舊不答，而且突然問安明：“你養過狗嗎？”

安明說：“養過，但后來狗丟了。”

她微微點頭，未再多言。無論安明如何追問，她都不再開口。

同時，警員告訴安明，聯系不到劉萍。

恍然間，安明這才意識到劉萍并未陪伴在陳建業身邊，那么她此刻身在何處？更為棘手的是，陳建業也沒回到醫院，不知所蹤。

安明心中警鈴大作，陳建業去了哪里？

安明與同事們分頭尋找。

寒風中，她踽踽獨行，身體打顫。早先那股不屈不撓的勁兒如泄了氣般，渾身乏力。這案子，這些人，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讓她感到力不從心，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和無力感蔓延全身。

在一座偏僻的高橋上，安明發現了陳建業的身影，他孤零零地坐在橋欄上，似乎打算放棄一切。

安明大聲呼喊，試圖喚回他的理智，但對方沒有理睬。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勸說道：“小慧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揭開所有的真相吧！如果你就這樣死了，那小慧以后怎么辦？你走得干脆，孩子未來怎么辦？”

陳建業在橋欄上踟躕半晌，最終踏回了堅實的地面。

“劉萍在哪兒？”

陳建業欲言又止，只稱不知。

安明趁機追問：“你和劉萍對小慧做了什么？”

陳建業突然暴怒：“我這么做都是為了孩子好！沒人可以指責我，沒人知道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又承擔了什么！”

擔心再刺激到他，安明不再追問，誠懇而堅定地說：“給我點兒時間，好好活著。我會給你真相，幫助你的家庭重回正軌。”

陳建業凝視著安明，喉嚨哽咽，話語在嘴邊徘徊，卻難以成句。

六

安明將這起復雜案件匯報上級，引起了領導的高度重視，指示不僅要徹查案件的每一個細節，確保陳小慧、馬楚得到公平公正的量刑和審判，而且強調對未成年人犯罪，要遵循“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盡力修補支離破碎的家庭關系。

此時，警員終于與劉萍取得了聯系，但她拒絕與安明直接溝通：“這個家走到今天這一步，原因復雜，即便能說清，一切也無法挽回了！雖然在醫院時我很著急，但如今丈夫死不了，女兒也平安回來，對我來說這樣就足夠了！別再找我了！”

安明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沉悶一并趕走。

七

安明和同事們來到劉萍工作的棋牌室，從老板與熟客的口中，逐漸了解真實的劉萍。

1980年，劉萍出生于山西省呂梁山區的一個小城，早年喪父，由堅強的母親獨自拉扯長大。生活的貧困一度讓她們掙扎在溫飽線上，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母親在山中撿到裝有古董瓷器的箱子，變賣賺了十五萬元。這筆意外收獲短暫地改變了母女倆的生活水平。此后，劉萍在較為富足的環境中成長，成績尚可的她，懷揣著走出農村、考入省城大學的夢想。未曾想到，后來母親沉迷于麻將，直到高考前一晚，才發現積蓄已所剩無幾，竟連學費都拿不出來。夢想破滅，高考失利，劉萍的人生也走向了另一條路。

十八歲的劉萍沒有選擇復讀，在母親的介紹下，去了母親光顧近十年的棋牌室里當服務員。兩年后，她與大自己十五歲的陳建業奉子成婚，這場婚姻在當時顯得格外突兀。

即使有了女兒陳小慧，劉萍與陳建業依舊爭吵不斷。劉萍頻繁出軌，總是離家出走，甚至有一次離家三年之久。他們的婚姻已不是村里諱莫如深的秘密，而是淪為眾人飯后茶余的談資。如今，劉萍又與一個剛到村里的城里人好上了。

那么，浪跡情場的劉萍當初為何會看上忠厚木訥的陳建業？

1965年，生于山西省一戶清貧農家的陳建業，家中兄妹眾多，溫飽維艱，成年后兄妹各尋出路，從此杳無音信。作為農民之子，陳建業自幼協助務農，卻不得要領，牧羊亦頻失羊群，時常遭受責罰。

1980年，正值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面，十五歲的陳建業干農活兒依舊不成氣候，又無一技傍身，家中光景日益艱難，便拾荒貼補家用。一次卡車事故意外讓家中田地受損，因禍得福獲得了豐厚的賠償，生活才有了轉機，家中甚至還添置了當時罕見的黑白電視。

在電視的陪伴下，十八歲的陳建業自認為對世界有所了解，揣著借來的萬元現金踏上商途。十年浮沉，財富幾經聚散，除了一部過時的“大哥大”外，已一貧如洗，徹底失去了翻身的機會，只好黯然返鄉。

為了生存，陳建業不得不重操舊業，但廢品收購的規模相較少年時期有所改變，從三輪車升級到了一個小站點。他在棋牌室里邂逅了服務員劉萍，兩人迅速步入婚姻殿堂。盡管生活拮據，但他對劉萍寵愛有加，盡力滿足她的需求，視之為難得的伴侶。

然而，這段婚姻背后隱藏著未被察覺的隱患。劉萍的懶惰、揮霍及缺乏責任心在孕期里初露端倪，產后更甚，導致家庭矛盾頻發。經濟的拮據與價值觀的差異使兩人爭吵不斷，劉萍不滿陳建業的指責，陳建業則憂心忡忡女兒的未來。最終，劉萍帶著陳小慧返回娘家，陳建業多次嘗試和解未果，婚姻的裂痕愈發難以彌補。

其實，劉萍選擇陳建業，除了被其創業經歷所吸引，還在于他能為她提供穩定的物質保障，加之從小父愛缺失，使她對年長的陳建業產生了一種潛意識的依賴。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建業的“光輝歲月”漸行漸遠，現實生活的困頓和幻滅感接踵而至，不滿與失望的情緒日益加深，最終導致她頻繁出軌。面對劉萍的不忠與村里的流言蜚語，陳建業內心的苦楚與憤懣如困獸般無處釋放。這些怨氣，就作用到了陳小慧身上，她的任何過錯，都會招來父親的打罵。

八

安明意識到，這段極不健康的夫妻關系很可能是導致陳小慧雇兇弒父的源頭。她想要了解更多隱匿的信息，也明白陳建業既不會主動透露，也不曾察覺這些深層次的問題，遂決定轉向陳家鄰里尋求答案。

當安明來到陳家附近時，一陣激烈的爭執聲從屋內傳出。一個戴眼鏡的青年被陳建業粗魯地推出門外，緊接著門被重重關上。

安明快步追上那個青年，出示證件表明來意。

他說：“我是來找陳建業要錢的。”

安明問：“什么錢？”

“補課費。”

原來，這個青年是陳小慧的家教。安明聽后頗為驚訝，根據檔案記錄，陳小慧似乎僅完成了初中學業，長期處于輟學的狀態。

家教無奈地搖頭：“這兩年小慧的中考成績一次不如一次，陳建業將她軟禁在家中復讀，逼她學習，好考入理想的高中。”

“小慧怎么想的呢？”安明問。

家教面露苦澀：“她不抗拒復讀，她渴望離開家，去一所正規的復讀學校。試想如果有人限制你的所有自由，逼你在牢籠般的環境里天天做卷子，你能受得了嗎？”

“小慧向我提過一只小狗，你知道嗎？”安明緊鎖眉頭，繼續詢問。

家教輕輕地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說：“她曾經撿了一條狗，病懨懨的小狗崽，看上去快死了。她將小狗帶回家悉心照料，還托我從寵物醫院里買了藥，把它治好了。小狗崽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叫起來奶聲奶氣。她還用破麻繩親手做了條狗鏈，牽著它又跑又跳，總跟它說話，像好朋友似的。”

安明心里一緊：“那后來呢？”

家教猶豫著開口：“我不太清楚，后來那條狗不見了。你不要去問小慧，這是她心里的痛。”

九

看守所內，安明在陳小慧對面坐下，她刻意避開了那個敏感的話題：“我很同情你的處境，也能感受到你內心對自由的強烈渴望。”然后，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推測，“陳建業長久以來對你嚴格管束。小時候，你可能不明白為何家里總是爭吵不斷，直到你得知了母親出軌。她的行為促使陳建業對你采取了近乎殘酷的嚴厲教育，他將自己對妻子的不滿和憤怒全部傾瀉在你的身上。你很痛苦，也不解，在這場成年人的愛恨糾葛里，為何要讓無辜的孩子承受所有的不幸？”

陳小慧的眼中充滿驚愕，她未曾想到安明竟能如此透徹地道出她心藏許久的秘密。

安明拿出一封信，輕輕擱在桌子上。這封信來自那次在市郊旅館的抓捕，是那個與她一起打牌的男孩寫給她的，經由民警之手轉至安明這里。

安明溫柔地說：“我不曾打開過信件，這個男孩心地善良，等你成年后，或許你們可以重新來過。”

“那成年之前呢？”陳小慧有些迷茫。

安明微笑著給出了答案：“我也支持你們做好朋友。”

纖細的手指輕輕摩挲著信封，仿佛透過薄薄的紙張感受到了對方的溫度。良久，陳小慧抬起滿含淚光的雙眸，凝視著安明，眼神中既有感激也有對未來不確定的憧憬。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過往：“是的，都被你猜中了。自小學起，我便知曉了媽媽的不忠，家中爭吵日益劇烈，我很無奈，也很無助。面對爸爸對我的嚴苛與控制，我同樣束手無策。媽媽曾為我辯解，但換來的只有爸爸更加激烈的指責：‘都是因為你，我女兒才變成這樣的！’于是，家里成了謾罵的戰場。我的愿望其實非常簡單，卻也如此奢侈——我渴望的不過是安靜的生活，夜晚能安穩入眠，清晨不再被爭吵喚醒……”她的話語幾近哽咽，似乎每個字都承載著痛苦，在安明溫柔目光的鼓勵下，她勉強繼續訴說，“為了這點兒微不足道的安寧，我選擇了放逐自我，努力活成爸爸眼中完美女兒的樣子，只為求得他的一絲滿意。我的生活就像一場精心布置的舞臺劇：課上我沉迷于手機，課后與那些不良少年為伍，我學會了篡改成績單，修改糟糕的成績；回到家，我還是爸爸心中的乖乖女……那些年，學校的片刻自由如夢如幻，家庭的壓抑、痛苦時刻相隨，我始終生活在被揭穿真相的恐懼中。直到中考失利，我被縣里最差的職高錄取，再也無法用虛假的成績單來掩飾。爸爸發現了我一直以來的欺騙，我也準備接受懲罰，但他的手始終沒有落下，將滿腔怒火發泄在了剛回收的舊電視機上……”

說到這兒，陳小慧眼中的淚水終于掙脫了束縛，無聲滴落。

安明試圖以輕松的口吻緩解氣氛：“你看，至少在那一刻，你的父親還是不忍心真的動手打你的。”

陳小慧迅速抹去眼淚，聲音中帶著幾分譏諷：“他打我的次數還少嗎？記得我剛上幼兒園時，園里丟了一個玩具，就因為我家條件最差，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老師上門興師問罪，他就不管不顧地信了。老師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抽我！后來玩具找到了，他也沒向我道歉，只是把媽媽接回來一起住，這就是他所謂的‘彌補’嗎？一個形同陌路的母親，是我想要的嗎？”

安明試圖安慰她，解釋陳建業所承受的壓力。

她打斷了安明的話，堅決地說：“我理解這一切，但我并不需要這樣的犧牲！家對母親來說只是一個臨時宿舍，她很少陪我，只會偶爾買些東西作為補償，認為這些就已經足夠了！”

安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在爸爸的強制管控下，我被迫在家復讀，這是我第三次準備中考，除非我如愿考入重點高中，否則他不會善罷甘休，這樣的囚禁永無盡頭。我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但現實如同枷鎖，我寸步難行。我曾求助過媽媽，她非但沒有幫我，甚至還將此事告訴了爸爸。那次爸爸沒有打我，而是歇斯底里地哭喊，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我好！我被他的模樣嚇壞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爸爸和媽媽再次發生沖突，媽媽又一次要離家出走。爸爸終于忍不住當著我的面打了她，我沖上去想要阻止，他推開我，說：‘再敢管，下一個打的就是你！今年再考不好，我就打死你！’”

安明緊皺眉頭：“這就是你讓馬楚殺死你父親的導火索嗎？”

陳小慧沉默了五秒，聲音里滿是決絕：“就是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走，我要逃離這個家，讓爸爸再也找不到我！”她痛苦地捂住了腦袋，“我曾有過放棄的念頭，想最后再和爸爸聊一次，看看是否還有退路，別再這樣逼我復讀——復讀也可以，但我想去真正的學校，擁有正常的校園生活。我用自己攢的錢給爸爸買了一瓶好酒，還下廚做了飯，我想懇求他給我一次自由的機會。結果爸爸回到家，二話沒說踹翻桌子，質問我是在等哪個男人，是不是和那個家教好上了。呵，多么諷刺。”

正是那一刻，她徹底死了心。

“我讓馬楚殺我爸，沒殺成，現在我們都被抓了，前因后果清清楚楚，能不能不再打擾我了？在看守所的這段日子，我很快樂，再也聽不到謾罵，再也不用看到我的父母了。”

安明連忙勸解：“作為警察，我不僅要追尋真相，更要為你的未來考慮，我希望你重獲自由時仍能擁有雙親，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我會懇請你的父親出具一份諒解書，這樣法院在判決時能夠酌情減輕對你的量刑。”

“不！不要這樣做，如果可以，讓我永遠待在看守所里吧！”陳小慧的眼中滿是哀求。

望著面前青澀的臉龐，安明不自覺地攥緊雙手，壓抑著內心的波濤洶湧。

十

網警部門對陳小慧與馬楚結緣的“QQ殺手群”展開了深入調查，發現群內約百分之八十的成員只是閑得無聊，網上尋找刺激；剩余的則是利用平臺進行詐騙勾當。自QQ群成立以來真正達成現實交易的，只有馬楚和小慧，頗有些黑色幽默。

現在，安明已揭開陳小慧雇兇弒父的動機，接踵而至的案件流程屬于檢察部門的職責范圍，非其直接任務。盡管如此，安明仍向領導請示：“雖然這不是我的職責所在，但若可能，能否繼續讓我協調簽署諒解書？”

安明意識到，鑒于自己與這對父女之間建立的某種聯系，也許能促使陳建業出具那份關鍵的諒解書，為陳小慧爭取寬大處理。此外，關于那只狗的故事至今仍未明朗，成為她心頭的未解之謎。

領導了解安明的性格，一旦下定決心，必會全力以赴。于是，允許她繼續調查，但前提是，若刑偵隊需要增援，她須隨時歸隊待命。

安明知曉這份諒解書意義重大，遂找到陳建業。想起意圖弒父的女兒，陳建業斷然拒絕簽字。安明試圖從其他角度說服他，遺憾的是，陳建業心中的創傷太深，一時難以緩解。

當晚，安明再次陷入夢境，夢里仿佛又回到了峭壁邊緣，她吃力地拉住即將墜崖的女孩。這一次，她終于看清了那個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女孩的面容——竟是幼時的自己！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穿透了虛幻與現實的界限，將安明猛然喚醒。

“你是安明嗎？”

“是的，請問你是誰？”

“我是縣醫院急救室，你的父親受傷了，請立刻過來！”

數小時前，安明的父親接到指示，帶隊抓捕外地潛逃至此數月的逃犯。蹲守的過程中，發現該逃犯和一名女子共處一室，多有不便，遂決定待對方熟睡后行動。不料，陳建業突然出現，竟要持刀翻墻殺人。警方見狀不得不迅速行動，最終成功制服了逃犯。但在這場混亂中，安明的父親也被陳建業誤傷。

而那女人，正是劉萍。逃犯欺騙她說自己是來此地勘探稀有礦產的，從而騙取她的信任與庇護。

此刻，安明的父親正躺在醫院的急救室內，命懸一線。被拘捕的陳建業提出一個請求，他想再見安明一面。

當安明匆匆趕到時，陳建業從懷中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諒解書——那是安明上次離開后他寫下的。原來，在剛才那場混亂中，陳建業的目標其實是劉萍，這個在他心中被視為一切悲劇根源的女人。他堅信是劉萍誘導女兒步入歧途，造成了今日的局面。陳建業計劃在結束劉萍的生命后，也自行了斷。他已失去了與女兒和解的信心。在他看來，那些曾經堅信不疑的正確做法，在女兒眼中已成為了無盡的謬誤。

安明緊握那張諒解書，聲音微微顫抖：“你簽下這份諒解書，是為了讓小慧在法律上獲得寬恕，還是真的從心底原諒了她？你是否明白這一系列悲劇的背后，你也難辭其咎？”

陳建業沉默不語，仿佛千斤重擔壓在他的肩頭，讓他難以啟齒。

就在警察即將帶走他的那一刻，安明猛地拽住了陳建業，聲嘶力竭地喊道：“你憑什么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憑什么認定你給予女兒的是愛，而非傷害？陳小慧已是個花季少女，無論你多么憤怒，都不該成為你傷害她的借口！你一直將她視為自己的附屬品，可曾在乎過她在成長中應有的尊重？”

激烈的言辭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陳建業身軀一震，臉上露出錯愕與不解。

安明痛心疾首地質問：“作為父親，你可曾真正傾聽過女兒的心聲？你牢牢掌控著她的時間、社交，不讓她與外人接觸，連條狗都不行，沒有任何自由可言，就為了成為你想要的學習機器！你何時了解過小慧內心的真實渴望？就連她滿懷希望地為你準備飯菜，去尋覓與你溝通的機會，都被你誤解成是給野男人做飯！小慧不是劉萍，她不應該，也不必承擔你生命中的傷痛！”

陳建業呆立當場，似乎在這一刻意識到了什么，卻又未能完全領悟。木然間，他被警方帶走，低著頭避開了安明犀利的眼神，不敢再有片刻交集。

安明緊跟其后：“小慧的那只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陳建業茫然回頭：“狗？哪……哪只狗？”

十一cfdbf3a76fafaaf6859a99df76f1a27bfeff1c215ab8e3bb57649cb66bf11b00

醫院里，安明守護在父親的病榻旁，憂慮如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難以入眠。拂曉時分，隨著第一縷陽光的照入，父親終于脫離了危險。在了解了整個事件的原委，特別是得知陳建業是在情緒失控下誤傷自己后，安明的父親選擇了寬恕。或許是手術后麻藥的余效，這位往日里不茍言笑的父親顯出幾分慈祥，夾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與脆弱。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你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刑警。”父親拉著安明的手，輕聲贊許。

淚水滑過臉頰，安明再也抑制不住長久以來積累的緊張、擔憂與壓力，仿佛找到了釋放的出口，任由自己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這淚水，是釋懷也是感激。

安明生于一個雙警家庭，母親是刑警，父親是社區民警。他們懷著一顆期許的心，將安明當作男孩培養，夢想著未來她能夠接過他們的衣缽。然而，安明十歲那年，她的母親在與歹徒搏斗時不幸犧牲，英勇獻身于她所熱愛的事業。此后，安明父親的態度發生了根本轉變，他堅決反對安明像妻子一樣步入充滿未知和危險的警察生涯。

于是，他開始實施所謂的“保護計劃”，試圖通過種種方式引導安明走向一條他認為更為安穩的道路，例如成為一名會計或護士，然后尋覓良人，生兒育女，享受平凡溫馨的家庭生活。為此，他努力營造一個“淑女”的成長環境，限制安明與男孩子來往，禁止她參加那些“危險”的游戲，鼓勵她與女孩們一同玩耍。

但是，晚了。

在父母潛移默化的熏陶下，年僅十歲的安明立志長大以后成為一名人民警察。雖然母親的英年早逝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傷痛，但也成為了她成長道路上的磨礪石，不僅沒有削弱她的意志，反而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勇氣。2008年，年滿十八歲的安明毅然填報了唯一的志愿——北京警察學院，為了實現自己的警察夢，她巧妙地偽造了一份假志愿單以瞞過父親。借著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契機，安明與父親共赴首都。

在那場全球矚目的盛事現場，當五彩斑斕的煙花照亮夜空之際，她鼓足勇氣，在父親面前展示了北京警察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這一刻，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安明為何此行攜帶了諸多行李——原來，這不僅僅是一次家庭旅行，更是一個年輕生命邁向夢想大學的啟程。父親的不滿和暴怒被現場的歡呼聲所淹沒，直至父親動手被保安拉走，才避免了更嚴重的后果。

大學四年，安明品學兼優，父親從未主動致電，而她也習慣了與父親短信交流。畢業后，雖然成績優異可留在北京，但她還是放棄了，選擇回歸故里成為一名刑警。她對別人說，警察的職責在于為人民服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能更有效地踐行使命。然而，在這番言辭的背后，安明自己也不清楚，內心深處是否還藏著一份未言明的渴望——通過這份歸鄉，拉近與父親的距離。

回鄉任職后，除了因工作需要通宵達旦，安明大多住在家里，試圖縫合父女間的裂痕。但是，擔任派出所副所長的父親總稱自己公務繁忙，留宿單位，父女相聚的時光寥寥無幾。

其實，安明的父親一直認為安明時常身處危險之中，在經歷了失去妻子的痛苦后，安明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親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迫切希望安明能遠離危險，卻苦于無力改變現狀，只能深陷無奈與自責之中。多年前，他采取過激烈的手段，結果換來的只是安明表面上的妥協，暗地里仍堅持己見，最終考入警察學院。如今，面對已成為刑警的女兒，他選擇了回避，眼不見為凈。

父親一直沒有找到與安明溝通的恰當方式，兩者的關系如一片永久冰封的土地。安明也無從下手，甚至懷疑這是否將成為她終身無法解開的心結。

工作后的安明思維縝密，身手矯健，或許因成長經歷，她有著超乎年齡的冷靜和成熟，但對于未成年人案件的處理，她內心深處隱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與不安。因為這類案件往往牽扯到家庭，尤其是父母與子女的關系，需要深入調查，甚至需要修復那些破損的家庭關系。每當這時，安明在潛意識中就會膽怯，缺乏自信，因為她與父親之間那道深深的裂痕仍未彌合，如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始終縈繞心頭。

父親柔聲鼓勵安明：“不要放棄，別讓陳建業和陳小慧重蹈我們的覆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貫嚴肅的他竟破天荒地開了個玩笑，“你這么脆弱、愛哭，可不適合當刑警啊。”

安明迅速拭去淚水，這是她首次向父親敞開心扉，談及自己的工作：“陳小慧偷偷養了一只小狗，陳建業發現后，小狗便莫名消失了，我懷疑是被陳建業處置了。那只狗似乎對陳小慧很重要，很可能是解開她心結的關鍵，但我不知道從哪里入手，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父親沉思了片刻，緩緩開口：“那只狗，真是可憐。”

去年中考前夕，陳建業不知從何處得知一個偏方，聲稱狗肉能補腦。不久，那只小狗便消失了。安明的父親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因為陳小慧到派出所報案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陳小慧激動地要求警方抓捕她的父親，她認為父親的行為等同于謀殺，應該受到懲罰。

面對民警的詢問，陳建業流下了眼淚，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在女兒心中的地位竟然不如一只狗。民警向他解釋了小狗對陳小慧的重要性，但他十分不解。回憶起小時候，他也曾和雞、鴨、豬等家禽家畜一起玩耍，它們是他的伙伴。但到了春節，父母將雞燉了、鴨煮了、豬宰了，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除了感激家里能開葷，他沒有其他情緒。他不明白，為什么到了今天，女兒會因為一只狗而憎恨他這個父親。

“兩代人的事，兩種人的理。”安明的父親無聲嘆息。

十二

看守所內，安明拿著諒解書來到陳小慧面前，給她講述了自己與父親之間塵封的往事。

“你還小，還有補救的機會，而我，已經錯失太多。如果時光倒流，我會更主動地與我父親溝通，至少讓他知道自己做這一切的原因。”安明后悔地說，接著向她轉達了陳建業的歉意，“你爸爸讓我代他向你道歉，幼兒園玩具那件事，確實是他不對；在馬楚的面前打你，他很后悔，他只是氣急了，不該忘記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至于那頓飯，他更是遺憾。”

在此之前，有人曾問過安明，這算不算是善意的謊言？安明只是嘆了口氣，她確信，在陳建業的心中，那份悔悟與自責已是昭然若揭。

“為什么父親不親自來跟我說這些呢？”陳小慧疑惑地反問。

安明低下了眼眸，寂靜籠罩四周。

陳小慧緊攥椅子的扶手：“難道父親他……被抓了？還是說，他真的如酒后喃喃自語的那樣，對母親下手了？”

安明沉重地點點頭，證實了她的部分猜想，卻又馬上澄清：“但他并未成功——陳建業原本計劃在終結你母親的生命后，自己也隨之而去。他失去了與你和諧相處的信心，他認為正確的一切，在你眼里都是錯的。”

陳小慧垂下頭，沉默成了她唯一的回答。

隨著安明漸行漸遠的腳步，空氣中隱約回蕩起一陣抽泣，似是心碎的余音，久久不散。

十三

案件終于開庭，公訴人出庭，被告人陳小慧、馬楚出庭應訊，受害者家屬劉萍到場，而陳建業則通過看守所的視頻連線出席庭審。

隨著案情逐一展開，劉萍的情緒不斷崩潰，淚水伴隨著對陳建業的痛斥聲與女兒的哭喊聲一同爆發。

自案發之初，劉萍始終拒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仿佛一位拒絕長大、任性的女孩，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對家庭、對丈夫、對女兒應有的責任。在經濟上，她揮霍無度，不顧將來，更不顧及女兒的需求，這是她與陳建業嫌隙初生的根源；在生活上，無視作為母親、妻子的職責，跨越了道德的界限，與他人發生婚外情，并夢想著能借此逃離貧苦的現狀……這無疑在她與陳建業之間產生了無法修復的裂痕，也為今日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最終，失控的情緒達到頂點，劉萍被法警架離現場……

確鑿的證據為公訴方的指控提供了堅實基石。法院最終判處陳小慧有期徒刑十個月，馬楚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二人服從判決，沒有上訴。

當公訴人再次詢問陳建業是否還有話要說時，陳建業望著屏幕里的女兒，濕潤了眼眶，他嘴唇翕動半晌，顫抖著說：“閨女，爸爸對不起你……”

陳小慧抿著嘴，倔強中又帶著幾分扭曲，她極力克制著內心的波瀾，不讓淚水滑落，以此維護著自己最后的防線……

十四

十個月后，當陳小慧步出看守所大門時，迎接她的是明媚溫暖的陽光，以及安明靜靜等候的身影。這一天，恰逢她十八歲的生日。

安明溫柔地說：“我看出來你很喜歡狗。”隨之，遞給她一個輕巧的紙盒，盒內是一只虎頭虎腦的小胖狗，正好奇地四處張望。

回到久違的家里，陳小慧驚訝地發現父親已在院落一角為她搭建了一間屬于她自己的小屋。他不再強求女兒在家中復讀，而是為她安排了一所寄宿式復讀學校。此外，他還親手制作了一個小巧的狗窩。母親也回歸了家庭，罕見地在廚房里忙碌穿梭，為這個特別的日子準備飯菜。

陳小慧望著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囁嚅許久，擠出那渴望的兩個字：“爸、媽。”

夜晚，安明躺在床上，沉沉地睡著。

她仍然做著那個夢。這一次，她終于從懸崖邊救起了兒時的自己。

霧霾終是散去，曙光破曉而出。

責任編輯/季偉

文字編輯/楊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