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歲那年,母親帶我進城。
在城里,路過一家商店,我看見店里放了一件精妙絕倫的小玩意——一輛火焰涂裝的四驅賽車。
它是如此完美,低矮的車身緊貼著地面,舞動的火苗幾乎要點燃一旁的紙箱,只要你按動一下車身上的按鈕,它馬上像一支離弦的箭,“嗖”一聲射出去,一路風馳電掣。更神奇的是,在它的四個角,還裝了四個紐扣一樣的小轉輪,這樣無論它撞到什么,都會像陽光照射到玻璃一樣,折射出去,不會卡死,繼續一路奔騰而去。
我傻傻地看著它,腿有千斤重,再也邁不開了。在我那個年紀的時候,能有什么好玩的呢,無非是田里的泥巴、水泥地上的彈珠、后山的躲貓貓游戲,而這些玩意跟這輛四驅賽車比起來,判若云泥。
我撒潑打滾,倒在店子門口怎么也不愿起來。但顯然,購買一輛四驅賽車的花銷太貴了,也不在母親這次進城購置家用物什的范疇之內。最終,在屁股印上幾個巴掌印之后,母親臉含愧意地把我強行帶離了這家小店。
我號啕大哭。這一天,我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個玩具。
十八歲那年,我參加了高考。
在中國,高考被稱為最公平的一場考試,也被視為窮學生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十余年的寒窗苦讀,每天天沒亮出門,走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晚上,月滿山林,打著手電往寨子的方向趕。無論冬夏,不避雨雪,一切只為了考場上這幾個時辰的較量。
我所在的中學不是示范中學,也不是重點高中,而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高,所以我的愿望也不像電影里經常演的那樣,要上清華、讀北大,只要是一所本科,甚至不需要重本,我就滿足了。
但最終,事與愿違,皇天還是負了有心人,我最后以兩分之差,只上了一所專科院校。
我失魂落魄,十余年努力一日化為泡影,那種感覺,有如斧鉞加身。
母親沒有責備,雖有遺憾,仍對我說,沒事,上大專也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往后的路還寬著呢。
我默默不語。這一天,我輸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一場較量。
三十九歲那年,我迎來了一次轉機。
我在一家企業工作,任勞任怨十多年,但職務一直是普通員工,難有半步升遷。三十九歲那年,部門的一個副主任到齡退休,于是,一個領導崗位空缺了出來。
在部門的所有普通員工中,我是資歷最老的,能力也被認可,而且當下最喜歡提拔四十歲以下的年輕干部,也就是說,這是一趟末班車,如果錯過這次機會,我可能再難覓高升的良機。
平日不拘小節的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逢人點頭哈腰,要是遇見了領導,笑容自然比牡丹還要燦爛幾分。
我以為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但一個月后,一紙任命的公文貼在了公示欄,新任副主任是空降的。
我回到家里,呆若木雞。母親見我丟了三魂七魄的樣子,忙問事情的緣由。我訴說了心中的失落,母親卻滿不在意,說,又不是吃不上飯,無官一身輕,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
我心有悻悻。這一天,我丟掉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七十八歲那年,我病重躺在床上。
病魔像一頭饑餓的惡狼,撲過來肆意撕咬,那鋒利的獠牙穿過肌膚直抵血肉,羸弱的身軀即使插滿維生的導管,也如一根風中的殘燭,在無盡的暗夜里風雨飄搖。
我微微仰起頭,回望自己走過的一生,如履薄冰,那么多失落,那么多重要的東西,卻都一一離自己而去。
我滿眼遺憾,登上即將遠去的列車。
但就在離開的時候,我驀然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我轉過身,循著聲音望去,在目光的盡頭,站著我的母親。
我要走了,母親來接我了。
我掙扎著站起身來,一路向母親的方向跌跌撞撞奔去。
時空變換,斗轉星移。
這短短的幾步,我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一路上,我看見了自己三十九歲的不甘、十八歲的遺憾、八歲的淚水,它們曾經那么重要,但就在自己撲入母親懷抱的那一刻,我才記起那個不管一切重不重要,都視自己為最重要的人。
小時候的風,悠悠從身邊吹過。
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在彎彎的田埂上,就像小時候放學了,她來接我回家。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子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