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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烏斯環(huán)

2024-07-04 00:00:00黃大鵬
啄木鳥 2024年7期

1

兩側(cè)鐵絲網(wǎng)攀著爬山虎,護著鐵軌,北側(cè)是鄭彤居住的鐵道新村,幾幢四層小樓,墻體上綠漆斑駁,樓頂晾曬著床單被罩衣服,籠罩在灰蒙蒙的空氣里,淡了顏色。南側(cè)種著幾畦蔬菜,蔓延到圍墻邊,圍墻內(nèi)是前兩年新蓋的公寓,十二層帶電梯,像巍峨的方碑,截住大部分陽光,余下的幾縷,淡淡地灑在鐵軌上、草叢中。圍墻上有一溜涂鴉,其中一個圖案是一座獎杯,底座是一只黃色的手往上托,上面兩只綠色的手向下蓋,三只手?jǐn)n在一起,形成一個球體。

鄭彤對這個獎杯圖案感興趣,她上網(wǎng)查過,像是巴西世界杯的會徽,她不是球迷,迷戀的只是組成獎杯的三只手。她一只,母親一只,另外一只是誰的呢?母親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死了。怎么死的?投河,臥軌,喝藥,被殺?似乎只要鄭彤不介意,她可以編排無數(shù)種死因。鄭彤是初中時搬到鐵道新村的,步行到她的學(xué)校鐵道一中只要十五分鐘。之前她家住在鋼鐵廠附近的一個老公寓,她隱約聽到流言,說父親欠下賭債,覺得愧對家人,于是一走了之。也有說父親和門口小超市的老板娘私奔,在外地直接把小三扶正,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搬到鐵道新村后,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煙消云散,連一張照片都難以尋覓,唯一的痕跡是一張獎狀,1995年鋼鐵廠先進個人,姓名剪掉了,做了鄭彤語文課本的書皮。

現(xiàn)在,她和母親住在二樓,房間采光不好,母親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曬太陽,臉像皺起的黃紙。母親每個月要透析一到兩次,若按醫(yī)囑,每周一次更好,血洗得更干凈。可母親不依,說受不了那苦,鄭彤和她心照不宣,家里微薄的積蓄撐不起每周一次的奢侈療程。好在她不負(fù)母望,考上了大學(xué),她的分?jǐn)?shù)夠上省城的大學(xué),可她丟不下母親,屈才讀了本市的師范。她盼著能早點兒開始賺錢為母親續(xù)命,可母親叮囑不需她勞神,要專心學(xué)業(yè)。

她撿起幾塊石子,扔出一道拋物線,準(zhǔn)確擊中鐵軌,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憽_@條路線鼎盛時期一天經(jīng)過十二列火車,火車的噪聲一度讓她們母女失眠。剛搬來時,她經(jīng)常剛想到一個作文開頭或剛進入夢鄉(xiāng),就被轟鳴的火車聲驚醒。她在作文里寫過一個漂亮的句子:火車碾壓著鐵軌,也碾壓著我的生活。她厭惡火車,曾在鐵道旁用石子砸過火車,遭到鐵道管理員的嚴(yán)厲批評。那管理員說,過去有個男孩兒用石子砸火車,石子被車輪彈回,像子彈一樣射穿了男孩兒的一只眼睛。母親趕來賠了罪,把她領(lǐng)回去,不打不罵,坐在椅子上愁容滿面,不一會兒,眼淚漫過臉龐。她轉(zhuǎn)過頭,望向窗外,夕陽隱進草野,黑暗開始流動。她不再砸火車,改為砸鐵軌,每一次結(jié)實的響聲,都是她對碾壓生活之物的回?fù)簟?/p>

鐵道新村是鐵道一中的學(xué)區(qū)房,鐵道一中在全市中學(xué)里排名前十。母親告訴她,自己打聽過全市所有優(yōu)質(zhì)中學(xué)學(xué)區(qū)房的地段和房價,鐵道新村性價比最高。等她上了高中,鐵道新村對面密密匝匝的棚戶區(qū)鳥槍換炮,變成了帶電梯的高樓,鐵道新村的房價水漲船高。她夸贊母親高瞻遠(yuǎn)矚,母親心情大好,做了一桌肉菜,還喝了一小杯紅酒。酒后,母親臉色紅潤,扶著她扭動起枯萎的腰身,用顫抖的美聲唱了幾句俄語歌曲,音律婉轉(zhuǎn),透著憂傷。她問是什么歌,母親說是《喀秋莎》,又用中文唱了一遍: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如今,這條線路上的車越來越少。她抬手看了眼手表,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十七分,再過三分鐘,會有一列綠皮火車經(jīng)過,隨后一列是五點四十五分,這是白天僅有的兩列,晚上八點二十分會經(jīng)過一列貨運列車,有時裝著木材,有時裝著煤炭。她也花了一段時間適應(yīng)只有一列火車騷擾的夜晚,站在窗前,等待黑暗中躥出圓頭圓腦的亮光。有一晚八點二十分,火車未到,她心神不寧,生怕睡至迷蒙之際,火車突然殺到。她徹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火車最終未到,第二天她去問了鐵路管理員,說車在維修。

醫(yī)生告訴她,她母親這種情況應(yīng)該盡早換腎,透析治標(biāo)不治本。她想過捐一個腎給母親,可匹配不上。如果買一個腎,加上醫(yī)療費用,前期就得二三十萬元。這些年,母親治病,她讀書,吃喝開銷早就把積蓄掏空了。鐵道新村的房子還欠著貸款,相當(dāng)于一半是銀行的。再說,如果賣了房子,她們住哪兒?

聽母親說,她年輕時在石城歌舞團跳俄羅斯舞,身體素質(zhì)一流,住在鋼鐵廠附近的公寓時,她還開過舞蹈班。

鋼鐵廠一片混混兒多,鋼鐵廠男職工出了廠子愛光著膀子,露出油亮的肌肉,背包里藏著鋼管或者匕首,械斗是常有的事。只要不鬧出人命,皮肉損傷都自認(rèn)倒霉,如果傷及筋骨,找個中間人擺上兩桌,賠個醫(yī)藥費,就能化干戈為玉帛。

鋼鐵廠門口是一條寬闊的水泥路,松城人稱它為“三馬路”,進出的貨車把路面軋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縫。對面是護城河的支流,河水混濁,最深處有四米,水邊一排垂柳,對岸是農(nóng)田,冬季會搭起塑料大棚種植草莓。果農(nóng)每天挑著擔(dān)子,劃著竹筏,越過護城河,來到三馬路兜售草莓。有一天下午,母親在三馬路路邊買草莓,旁邊的鋼鐵廠工人新村沖出一輛轎車,左沖右突,撞翻七個路人,最后墜進河里。母親是被撞翻的路人之一,斷了一條右腿,另外六個人兩死四傷,肇事者溺死河中,而肇事者的妻子死在家中,胸口插著一把水果刀。新聞登上了省報,鋼鐵廠書記被免職,市里一干領(lǐng)導(dǎo)挨批。報道語焉不詳,只說肇事者是鋼鐵廠職工,因家庭矛盾一時沖動殺人,后畏罪自殺。

母親收藏了當(dāng)日報紙,歷經(jīng)數(shù)年,字跡早已漫漶。事發(fā)時,鄭彤正在幼兒園上學(xué),她只能憑借報紙上的說辭和母親寥寥的回憶,加上想象,還原當(dāng)時慘況。漸漸地,母親消散了恨意,偶爾提及此事,說是命中注定有一劫。鄭彤問何出此言,她便岔開話題,說肇事者的妻子和小叔子亂搞,還說她自己好歹撿了條命,有一個死者是個二十一歲的小姑娘,剛結(jié)婚半個月。

一年后,母親在鋼鐵廠門口擺攤兒,賣玉米烤腸茶葉蛋豆?jié){,城管瞧見她貼在推車上的殘疾證,只得網(wǎng)開一面。晚上回到家,母親還要做十字繡,鄭彤想幫忙,她不讓,說別誤了學(xué)習(xí)。鄭彤寫完作業(yè),洗漱好,九十點鐘,母親還在穿針引線,乏了便滴兩滴眼藥水,閉眼稍作休息。到了小學(xué)六年級,她望見母親頭發(fā)上透著白色亮光,避了燈光,是幾縷白發(fā)。又半載,母親戴上了眼鏡,做完活計摘下眼鏡,瞇眼盯著她,眼角簇?fù)淼聂~尾紋像攢聚的箭鏃。她伏在母親腿上啜泣,母親的右腿涼颼颼的,她輕輕卷起母親的褲腳,撫著她光滑的假肢,眼淚滴滴答答落在假肢上,又順著假肢滑到地上。母親放下褲腳,摟著她,用手背擦拭她的眼淚,說,你想不想看火車?

2

1993年臘月初八夜里十點,鄭玉秀斜靠在一列綠皮火車車廂的窗戶上,窗外飛著大雪,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夢見腹中蠕動著一窩蜈蚣,醒來,額上臉上脖子上滿是汗水。她掛在前排椅背上的呢子大衣不見了,屁股底下的皮包也不見了,襯衫最上面的一粒紐扣被解開了,她低頭,窺見自己的黑色胸罩成了張嘴的河蚌。車廂里旅客寥寥,最近的也要相隔三排,火車減速,窗外的田野變成了站臺,站臺上站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含著哨子,握著紅旗。車廂里,乘務(wù)員舉著喇叭,通知終點站到了,請乘客全部下車。她剛要呼救,車廂里飄來一陣腳臭味,腹中好似挨了一拳一腳,胃里頓時翻江倒海,噴出一攤穢物。

火車停穩(wěn)后的慣性又讓她胃中抽動,嘔出兩口酸水。一個中年胖女人提著掃帚和拖把,把她拽離座位,終點站到了,哎呀,你這女人,吐的,哎呀,座椅也臟了,你不能走,賠錢!她說,賠多少?女人轉(zhuǎn)了兩圈黃眼珠,說,五十元。她在身上摸了一圈,在屁股口袋里摸出幾張百元大鈔,抽出一張,讓胖女人找錢。胖女人說身上只有二十元,她看了看胖女人的綠棉襖,問她棉襖多少錢買的,胖女人說三百元,她又抽出三張一百元鈔票,讓她脫下棉襖,說不用找錢了。女人笑笑,把棉襖脫給她,說不準(zhǔn)反悔。她說她的衣服和包被偷了,女人指著站臺上穿制服的男人,讓她去找他。她裹上棉襖下車,棉襖上一股魚腥味,她聽到身后的胖女人和其他乘務(wù)人員聊天,女人壓低聲音說話,其他人起哄讓她請客。

她走上站臺,冷風(fēng)鉆進脖子,貫穿全身,她哆嗦兩下,裹緊棉襖,問穿制服的男人,這里是哪兒?男人說是松城。她說,松城是哪兒?男人笑笑,說這兒就是松城,松城就是這兒。她說她的衣服和包被偷了。男人讓她去警務(wù)室登記。她“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走向出口。男人喊道,喂!她轉(zhuǎn)身,男人說,這會兒別去了,都下班了。她又“哦”了一聲,她根本不知道警務(wù)室在哪兒。男人補充了一句,我說,你別費這心思了,找不回來的。她朝男人揮揮手,似乎瞬間釋懷了。

火車站廣場冷冷清清,幾個人縮頭縮腦,抄手站在雪地里,胳膊下面夾著住宿的牌子。一輛黃色夏利出租車停在路邊,車身亮著微弱的黃色的光。四周是農(nóng)田,白茫茫一片,遠(yuǎn)處星光點點,看不真切。

一個招攬住宿的人迎上來,他穿著軍大衣,戴著雷鋒帽,走近看是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八字胡拽著她的衣服說,姑娘,住宿嗎?便宜又衛(wèi)生,有電視,還有獨立衛(wèi)生間。她搖搖頭,哆嗦著,在廣場上游走,只為擺脫他。一輛出租車上下來個人,高個兒,穿著皮夾克,聲音沙啞,嗨,姑娘,打車嗎?最后一輛。八字胡察覺到獵物將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本能地跑向出租車,拉開后門鉆進去,暖氣撲面而來,她感受到久違的幸福感。

高個兒國字臉,中分頭,兩道眉上分別有顆痣,眼睛往她身上剜。副駕駛上還有個男人,正歪頭打盹,平頭,圓臉,矮胖,側(cè)臉胡子拉碴。

高個兒把車開出火車站,駛進一條昏暗的小路,引擎蓋哐當(dāng)震顫,兩旁的松樹簌簌落雪。姑娘,怎么稱呼?她不理。高個兒轉(zhuǎn)頭,瞪了她一眼,你他媽沒名沒姓啊?她一哆嗦,抱著胳膊,覺得暖氣溫度驟降,說,我姓鄭。高個兒問,小鄭,多大了?她說,二十多了。他又問,結(jié)婚了嗎?她轉(zhuǎn)移話題,師傅,你還沒問我去哪兒呢。他敲敲儀表盤,說,去哪兒都要出這條路,你去哪兒?她說,開到市中心再說吧。他推醒副駕駛上的胖子,阿福,這姑娘要去市中心,你告訴她怎么走。胖子轉(zhuǎn)頭,醉眼惺忪,鼻子圓圓的,看上去比高個兒憨厚。胖子伸懶腰打哈欠,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伸展左臂時,給了高個兒肩膀一拳,說,姑娘,一聽你就沒來過松城,松城沒有市中心,原來有,劃給隔壁市了,現(xiàn)在的市區(qū)擱以前算郊區(qū)。高個兒說,火車站邊上的黑旅館都不能住的,小則丟財,大則失身。叫阿福的胖子說,老陶你這張臭嘴,天天給松城抹黑。叫老陶的高個兒說,怎么叫抹黑,我住過一次,大半夜來了倆肥婆,把我褲子都撕爛了。阿福干笑,說,就你這騷勁,來頭母豬你都能上。

車子經(jīng)過一個岔路,轉(zhuǎn)向右邊,就像知道鄭玉秀的目的地似的。鄭玉秀索性閉上眼睛,信馬由韁,她覺得他們不像壞人。過了十幾分鐘,車子停在路邊,鄭玉秀拭去車窗上的霧氣,看到窗外仍是田野。老陶說,阿福,下去撒泡尿吧。阿福說,沒尿。老陶說,叫你去就去。阿福下車,問老陶怎么不一起去,老陶說等會兒再去。老陶搖上玻璃,鄭玉秀聽到吧嗒一聲,車門鎖了,他擠到后面,摟住她,說,小鄭,你好漂亮。

鄭玉秀的喊叫聲引來了下車撒尿抽煙的阿福,他拉不開車門,就用拳頭敲打車窗,喊老陶住手。老陶把車窗搖下半截,氣沖沖地說,沒看見我正在干正事嗎?阿福說,開門,摸兩下就行了。老陶在她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爬回駕駛位,打開車鎖。她聞到一股混合了酒和汽油的復(fù)雜味道,連忙推開車門,佝僂身子,吐了一地。阿福輕輕拍打她的后背說,老陶,你個畜生,把人家姑娘都干吐了。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捂著肚子說,我懷孕了。

車子重新上路,阿福說先把她安頓在他家。老陶說,你倒不傻,白撿個老婆孩子。阿福朝鄭玉秀解釋,我倆平時就這樣,愛貧嘴,鋼鐵廠效益不好,晚上出來拉點兒活。她說,謝謝兩位師傅,兩位大哥,我有個姑媽在松城,我住她那兒。老陶說,你姑媽住在哪兒?她答不上,說到市里給我放下就行,我找個公用電話聯(lián)系她。阿福說,這大雪天,就別折騰了。他打開副駕駛前的抽屜,摸出一個手電筒形狀的物件,推開按鈕,頂端冒起咝咝電光。她頭皮發(fā)麻,縮進角落。他把物件扔給她說,電棒,拿著防身,能電倒一頭野豬。

阿福的家兩室一廳,一層樓道共用一個洗澡間。客廳里條案五斗柜方桌條凳,彌漫著一股霉味,墻上貼著幾張鋼鐵廠先進個人的獎狀,她從獎狀上得知阿福名叫孫厚福。孫厚福抱著塑料盆和洗漱用品走到樓道的洗澡間沖了把澡,回來后讓她趕緊去洗,洗澡間還捂著熱氣。

鄭玉秀洗完澡,孫厚福給她煎了兩個雞蛋,沖了一杯牛奶,把朝南主臥讓給她住,自己去了次臥。鄭玉秀食畢,腹中漸漸溫?zé)幔瑏淼街髋P,床單被罩像是剛換的,干爽,散發(fā)著洗衣粉的香味。她反鎖好門,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樹枝銀裝素裹,眼淚又流了下來。

兩個月前,她投奔江城的母親。父親病逝后,母親改嫁給一個退休的工會主席。她們住在職工公寓,三室兩廳,裝修古樸,有一間書房,書櫥占滿了整面墻。繼父個頭兒不高,中等身材,禿頂,小眼睛,小嘴巴,戴一副茶色眼鏡,穿著講究,襯衫西褲挺括,在家里也系領(lǐng)帶。她去的第一天晚上,繼父燒了六七道菜,每夾一道菜給她,都細(xì)致講解做法,小雜魚是淮揚菜,文火慢煎,不宜翻炒,《老子》中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她點點頭,回以尷尬的笑容。母親給繼父夾菜,說,你叔這人學(xué)問大,但毛病也出在這上面,愛掉書袋,買個菜逛個街,都能扯到四書五經(jīng)。

半個月后,繼父要教鄭玉秀寫書法,說能修身養(yǎng)性,提升氣質(zhì)。母親說學(xué)吧,學(xué)點兒東西沒壞處,多少人來求他的字呢。宣紙鋪開,繼父貼在鄭玉秀身后,氣息呼在她脖頸上,握住她抓筆的手,蘸墨,運筆。她感到脖子上的氣息逐漸紊亂,臀部被一件硬物拱著。至此,她不敢和他單獨相處。

一個月后的某夜,母親和繼父外出逛夜市,她不愿前往,在家看電視。看了兩集電視劇,她準(zhǔn)備洗澡睡覺,當(dāng)淋浴沖到她身體上時,房門響動,接著,淋浴間的門被拉開,繼父穿著褲衩站在她面前。你在啊?還以為里面沒人呢。繼父解釋完愣了幾秒,才想起來夾著睡衣出去。夜里她睡不著,忍無可忍,決定向母親告發(fā)繼父,忽聽得他們房間里起了動靜,先是繼父的怒吼——臭婊子。接著是母親的求饒——我再也不敢了。

鄭玉秀推開孫厚福的房門,他蜷在被窩里打鼾,她掀開被子,貓在他懷里,他摟著她,摟了一夜。

1994年初夏,鄭玉秀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和孫厚福結(jié)婚,婚禮上,老陶非要和她喝交杯酒,惹得孫厚福很不愉快,罰了他三杯酒。那時,鄭玉秀已經(jīng)知道,孫厚福結(jié)過一次婚,因為沒生出孩子,兩年后妻子提出離婚。她安慰他,說不一定是他的問題。他苦笑,說前妻再婚,生了對龍鳳胎。孫厚福品性善良,收留她,又恰逢獨身,像是在松城專等她一人,她想她和孫厚福結(jié)婚也是命中注定的。

孫厚福在床上提不起興趣,總以鄭玉秀懷著身孕,不宜行房事為借口躲著她。女兒小彤出生后,孫厚福的家伙還是蔫了吧唧的,兩三年也沒播下個有用的種子。到處求醫(yī)問藥,皆不管用,省里醫(yī)院可以做試管嬰兒,但要二三十萬元,他們承受不起。結(jié)婚之初,孫厚福的確汲汲于生一個孩子,他說鄭玉秀這么漂亮,不跟她生孩子簡直是糟蹋了她的優(yōu)秀基因。老陶也說他傻人有傻福,怒斥自己家老婆人老珠黃,還天天看一些虛頭巴腦的書。等到小彤漸長,他便不熱衷于生孩子的事了,小彤不叫他爸,叫他阿福。他抱著小彤,她摩挲他的平頭,說,阿福,高高,摘樹葉。她騎在他脖子上,說,阿福,小馬,快快跑。孫厚福說,算了,二三十萬元能買兩輛夏利,小彤跟親女兒一樣。

鋼鐵廠效益越來越差,孫厚福和老陶有時白天也開著出租車出去拉活兒,車子是兩人合買的,老陶占大頭。出租車生意也慘淡,他們便呼朋喚友,喝酒打牌,孫厚福床上失意,牌桌上得意,連連贏錢,把鋼鐵廠本職,跑出租兼職,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家中條件因此改善,鄭玉秀也不好多言,只勸他小賭怡情。他滿口應(yīng)承,說賺一輛夏利車就收手,和老陶合伙總歸不自在。

鋼鐵廠出現(xiàn)虧空,市政府摘了廠長烏紗帽,新廠長走馬上任,把大小干部聚在一起開批斗大會,干部們反映有職工消極怠工,新廠長問是誰,他們不肯說,怕得罪人。新廠長便任專人點卯,每日早中晚三次,職工叫苦不迭,孫厚福和老陶識起時務(wù),不敢隨便曠工。

1997年冬天是暖冬,棉襖穿不住,草莓大豐收,小彤有肚量,才上幼兒園便一人能吃掉一盆草莓。這天中午,鄭玉秀來鋼鐵廠找孫厚福,讓他下午去幼兒園接小彤,她最近小腹脹痛,輕微尿血,想去醫(yī)院看看。孫厚福不在,打他BP機,也不回應(yīng)。她想明天去醫(yī)院也不遲,順路買一盆草莓給女兒吃。她經(jīng)常在一個豁牙老頭兒那兒買草莓,老頭兒任她挑選,還打折去零。正挑到一半,身后響起撞擊聲,沒等回頭,她就飛了出去,像是被一群人推下懸崖。她重重跌落,躺在馬路上,渾身如千刀萬剮,唯獨右腿沒了知覺。周圍的喧囂漸漸淡去,黑暗覆了上來。

3

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向來女多男少,鄭彤的男朋友是物理系帥哥盧安,校足球隊主力前鋒。上大學(xué)之前,母親是絕不允許她談戀愛的,她認(rèn)為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虛情假意,浪費時間。鄭彤的初戀是上五年級時的同班同學(xué)小智,小智那時不過是個小蘿卜頭,個頭兒比鄭彤還矮。小智愛干凈,他會用母親的熨斗熨校服,把運動鞋刷得跟新買的一樣,放學(xué)回家摳盡嵌在鞋底的炭粒。小智母親是初中數(shù)學(xué)老師,周末,鄭彤和另外兩個男生會去小智家補課,鄭彤出落成亭亭少女的模樣,小智母親深表喜愛,所以有意無意會安排分組學(xué)習(xí),兩個男生在客廳,小智和鄭彤在書房。鄭彤母親本來是不同意她去男同學(xué)家的,聽說小智母親愿意免費補課,便不再阻攔,平日拎點兒水果牛奶聊表謝意。

小智母親通常上午補兩個小時課,臨近中午結(jié)束,讓兩個男生回家,留下鄭彤吃飯,下午再給她和小智開小灶。小智母親做飯期間,允許他們自由活動,小智便和鄭彤上網(wǎng)看視頻玩“泡泡堂”。下午如果不上課,小智和鄭彤可以上街逛逛,到書店看看書,在文具店選選文具。鄭彤就是在挑選文具時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在跟蹤她。起先她沒留意,和小智坐在肯德基里吃甜筒,角落里一個長發(fā)胖男人在喝冰可樂吃薯條,七月份還穿著長袖襯衫。逛書店時,她又發(fā)現(xiàn)了長發(fā)男人,站在不遠(yuǎn)處,捧著本書,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男人胡子拉碴,像流浪漢。再走過兩條街,逛文具店時,她看到男人斜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依舊在朝她笑。她拉了拉小智的胳膊,撇嘴示意他朝外面看,跟他耳語,說那個男人在跟蹤他們。小智走到門口,朝男人大喊,喂,你再跟著我們,我們就報警了。幾個路人圍攏過來,男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快步離開。鄭彤后悔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了小智母親,小智母親不再允許他們單獨外出,買書買文具買零食都由她跟著,還讓鄭彤不要跟她母親說,免得她擔(dān)心。

八月份的一個周五,天氣晴好,小智過生日,小智母親約鄭彤母親一起來給孩子們慶生,鄭彤母親推辭,說腿腳不便,還要趕著做十字繡。他們?nèi)嗽诒貏倏统粤舜蟛停挛缫黄鹑タ措娪埃娪安シ诺氖恰恫槔砗颓煽肆S》。工作日的電影院下午場觀眾稀少,看了二十分鐘,小智母親覺得幼稚,便出去購物。小智掃視一圈,突然把鄭彤摟過來,親她的嘴,鄭彤的心怦怦跳,小智溫軟的嘴唇把她融化了,她閉上了眼睛。小智突然停了動作,她睜開眼,看到他臉上呈現(xiàn)出驚恐的表情。

那天小智魂不守舍,她問他是不是看到了跟蹤他們的男人。他點點頭。問男人對他做了什么。他搖頭,一直說,8。過了幾天,小智才說,男人在他身后瞪大眼睛,豎起右拳,他的手腕上文了一個“8”。

小智決定跟鄭彤分手。鄭彤問他原因,他不肯說,鄭彤威脅他,不說就把他在電影院強吻她的事告訴母親。他只好說出真相——那天,男人不是豎起右拳,而是張開右掌,手掌上寫著“不離開她,后果自負(fù)”。她說他膽子真小,他辯解說男人又跟蹤了他幾次。

兩人分手后,鄭彤沒再見過男人。小學(xué)畢業(yè)聚餐定在燒烤店,女生喝飲料,兩個男生逞能喝啤酒,一人喝了不到一瓶,就撐不住腦袋。小智沒來,鄭彤約他,他說母親要參加培訓(xùn),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鄭彤穿著短裙,她起身夠桌子另一端的肉串時,瞥見一個光頭在瞄她的屁股,她趕緊坐下,把裙子下擺掖在屁股下面。光頭端起一杯啤酒走過來,酒氣熏天,步子踉蹌,含混地說,小朋友,跟你們干杯。見沒人搭理他,光頭把手撫在鄭彤后背上,手指在她胸罩搭扣上擺弄,說,小妹妹,我們干杯。鄭彤沒來得及回應(yīng),光頭頭上玻璃碴飛濺,眾人尖叫,光頭歪歪扭扭,摸著頭頂流到眼睛上的鮮血,倒到地上。她看到光頭身后站著一個男人,手里握著半截啤酒瓶。她認(rèn)出來了,那是跟蹤她和小智的男人,男人剪掉了長發(fā),留起平頭,刮了胡子。她突然想起什么,盯著男人握酒瓶的手腕,上面那個“8”字,線條豐腴,像打結(jié)的涼皮。

你叫鄭彤?男人火氣漸消,柔聲問。鄭彤直哆嗦,不敢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看你同學(xué)都這么叫你,男人說。鄭彤抬頭看了他一眼,覺得男人似曾相識,不是跟蹤她和小智的時候,好像更久遠(yuǎn)的時候就見過。她腦袋一片空白,門口傳來對講機的聲音,隨后進來兩個警察,燒烤店老板指著倒在地上的光頭。鄭彤的目光從警察身上回過來時,發(fā)現(xiàn)男人不見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男人,她明白過來,他是在暗中保護她。但她完全不認(rèn)識他,她告訴母親,母親的回答不著調(diào),說因為她是仙女,老天爺專門派人來保護她的。到了中學(xué),她被高年級女生欺負(fù),受到校外混混兒騷擾時,她多么渴望那個男人從天而降,不管他有無能力保護她,只要他站在她身邊,就值得炫耀。她跟中學(xué)同學(xué)和大學(xué)同學(xué)提起此事,他們不是認(rèn)為她杜撰滿足虛榮心就是貶低男人,說他肯定是變態(tài)或者精神有問題。就連男朋友盧安也是一股調(diào)侃的腔調(diào),說他小時候在山里采蘑菇,下著小雨,碰到兩頭狼,一前一后夾擊他,他以為小命不保,倒地裝死,誰知半天沒動靜,瞇眼一看,一個白衣人帶走了兩頭狼,狼像家犬一樣溫順,在白衣人的袍子上蹭來蹭去。等白衣人消失,他尋上去,前面只有懸崖,周圍沒有腳印。她提起男人手腕上的文身,這次盧安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見解,說“8”可能是“∞”,代表無窮大。她問文個無窮大什么意思呢?他想了想,笑著說,女人都喜歡男人無窮大。

盧安除了經(jīng)濟條件,各方面都不錯,但正是經(jīng)濟條件,讓鄭彤母親不滿意。鄭彤本來想瞞著母親,但QQ空間傳了他們的親密合照,忘了屏蔽母親,結(jié)果被她看到。母親說得沒錯,貧賤夫妻百事哀,盧安是山里孩子,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都是農(nóng)民,將來必定是困難重重。母親用了一個詞形容她和他交往,后患無窮。他們出去約會,雖然盧安搶著付錢,但她心知肚明,他好面子,吃一頓大餐,他就得啃半個月饅頭,所以采取折中的辦法,倆人把錢合在一起,因為其中有她的一份,他也不必再硬充闊綽。方法是好,兩人用度都有所顧忌,但日子是愈發(fā)緊巴了,光看著別的女孩兒飾品鮮花巧克力環(huán)繞,她心里自然是酸楚。

有一天,她陪母親去醫(yī)院透析,醫(yī)生建議她盡快給母親換腎,她問換腎費用,醫(yī)生說腎源占大頭,如果親人能提供腎源,花費工薪階層就能承受。她做了腎源的配型,可惜匹配不上。醫(yī)生說那就得抓緊時間籌錢,以她母親目前的狀況,很可能只剩三四年了。但如果換了腎,排異小,悉心調(diào)養(yǎng),再活十年八年沒問題,運氣好的話,有可能和正常人壽命一樣。

她偷偷落淚了。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她一清二楚,母親在她上高中時就把家里的銀行卡交給她了,說自己的腦子和視力都不行了,讓她當(dāng)家。其實,她覺得母親是欲擒故縱,把家里的情況擺上臺面,敲打她,讓她爭氣好好學(xué)習(xí)。她沒有辜負(fù)母親的期望,每學(xué)期都拿回獎狀,并且把各種男生寄來的幾十封情書當(dāng)著母親的面付之一炬。她也是在無聲地告訴母親,為了這個家,她也做出了犧牲,如果將來做出的選擇違逆了母親的心意,希望她能高抬貴手。

當(dāng)母親必須和死神賽跑的蒼白現(xiàn)實擺在她面前時,所有的小心計都淪為笑談,抓緊籌錢才是最迫切的選擇。她并沒有把母親的病情告訴盧安,因為她知道他也無能為力。她把周末的時間都花在兼職上,做家教、發(fā)傳單、當(dāng)推銷員,只要有賺錢機會她來者不拒,卻仍是杯水車薪。她累得癱倒在宿舍的床上,醒來時,手機上有十幾個盧安的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他發(fā)信息質(zhì)問她為什么一整天都不理他,是不是不喜歡他了,是不是看上其他男生了。她把手機倒扣在床上,漲紅了臉,淚水流進頭發(fā)里。她在店里站了一天,上班時間店長不讓看手機,現(xiàn)在她的兩條腿感覺都不是自己的了。

室友小鈺回來看到她在哭,問她盧安是不是又欺負(fù)她了。她正涕泗橫流著,忽而看到小鈺背著一只粉色的香奈兒包,她知道正品要好幾萬,高仿也得好幾千,那是她夢寐以求的。你買新包了?她的眼淚一下就止住了。小鈺家的經(jīng)濟條件跟她差不多。小鈺說,對,香奈兒正品。說完,還從包里掏出了發(fā)票。小鈺咧著嘴說,我買彩票中獎了。她捶了小鈺一拳,你肯定是傍上大款了。小鈺說,別說得這么難聽,我談了個男朋友,是他給我買的。小鈺難掩得意,又說,說真的,莫妮卡,你跟盧安在一起沒什么意思。

接下來兩個月,小鈺隔三岔五買新衣服化妝品,氣質(zhì)上了好幾個臺階,鄭彤看著自然是羨慕不已。有一天,小鈺誠邀全宿舍去吃“金錢豹”,還說可帶家屬。鮮花需要綠葉襯,鄭彤不樂意去當(dāng)綠葉,可另外四個室友勸她不要丟掉狠宰小鈺的機會。小鈺說,來嘛,錯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啊。另一個室友起哄說,對呀,小鈺要是分手了,可就沒機會了。小鈺掐了那個室友一把,烏鴉嘴,還不喊你那死男人來接駕。

鄭彤約盧安,盧安像是在賭氣,說不去,他要復(fù)習(xí)備考英語四級。小鈺親自來邀請,盧安還是不去,說晚上球隊聚餐。鄭彤也生氣了,說不去拉倒。

幾人來到“金錢豹”門口,小鈺指著停在那兒的白色寶馬車,說是男友的。走進飯店,小鈺的男友坐在一張長桌前抽煙,見到他們,起身迎上來。這男人三十幾歲,卷發(fā),側(cè)臉有點兒像香港明星鐘鎮(zhèn)濤,穿著一件花襯衫,襯衫上印著椰樹和海灘,下身是條破洞的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尖頭的紅皮鞋。小鈺介紹道,趙雨,搞建材的。一個室友的男友走上去伸出雙手跟趙雨握手,趙總好。趙雨說,叫我老趙就行了。趙雨快速掃視了一圈,目光停在鄭彤身上,他問小鈺,這位是?小鈺說,我室友鄭彤,她的偶像是莫妮卡·貝魯奇,所以她喜歡別人叫她莫妮卡。趙雨伸出手說,莫妮卡你好!鄭彤輕輕和他握了握,趙總你好。

大家入座開吃,兩個室友的男友和趙雨推杯換盞,趙雨時不時瞥鄭彤一眼,投來含混的微笑。一個室友伏在鄭彤耳邊說,趙總對你有意思。鄭彤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小聲說,閉嘴,我對老男人沒興趣。

4

女兒清秀的臉龐常常讓鄭玉秀想起二十多年前在石城的輝煌歲月。那時鄭玉秀的母親從江城下放到石城鄉(xiāng)下,和做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結(jié)婚。父親病逝后,母親回到江城,她憑借高超的舞藝在石城歌舞團大放異彩,鄭玉秀不愿隨母親回江城,遂獨自留在石城。她頻繁參加各種聚會,成了石城的交際花。她不介意石城人背地里叫她“花魁”,男人們像豺狼一樣對她緊追不舍,他們爭風(fēng)吃醋,有的寫下幾十頁的情書,有的一口氣喝下一整瓶白酒,有的以跳崖相逼,有的對情敵大打出手。直到有一天,追求者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人——國營六礦礦長楊世濤。楊世濤給他的情敵們兩個選擇,一是領(lǐng)兩千塊錢走人,二是挨上一刀。有兩個孤膽英雄不畏恐嚇不愿放棄,結(jié)果一個在巷子里吃了悶棍,另一個差點兒被蘆葦叢里的冷槍擊中。楊世濤眼睛小,鼻頭大,一對招風(fēng)耳,梳著背頭,皮夾克和皮鞋都是進口貨。鄭玉秀早就聽說楊家在石城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石城大小領(lǐng)導(dǎo)私下里都稱他“濤哥”,他情史豐富,甚至和電視臺的女主持人有染。

鄭玉秀成了楊世濤的私人秘書,只需陪他吃喝玩樂、床上盡歡,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做。楊世濤家里有保姆,但臥室的衛(wèi)生他都是親力親為,即便是鄭玉秀也不能插手,他說他不喜歡別人窺探自己的隱私。而鄭玉秀尋思,臥室里必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趁楊世濤不在家,她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衣櫥的底板是活動的,打開之后,里面有個密道通往地下,盡頭處是一部升降電梯,下沉到底有一間密室,門上是三把大鎖。鄭玉秀向楊世濤詢問密室的情況,只見他先是臉色鐵青,俄而又轉(zhuǎn)怒為笑,說密室是他珍藏茅臺的酒窖。無論鄭玉秀如何撒嬌,在床上如何賣力,他都不肯帶她進密室參觀,說時間未到,現(xiàn)在進去會泄了酒氣。

楊世濤有個心腹,叫楊運,是他唯一的侄子,二十來歲,一副書生模樣,平日不茍言笑。楊世濤的一對女兒尚幼,送到美國讀書,由妻子陪著,楊運像兒子一樣陪在楊世濤身邊。楊世濤有個奇怪的習(xí)慣,和石城的頭頭腦腦聯(lián)系不用電話,都靠楊運來傳話,楊世濤說是為了避免電話被竊聽或錄音。

鄭玉秀陪楊世濤去參加飯局,總是有些男人借著酒勁揩她的油,不時在她胸部或臀部蹭上一下。她不敢反抗,在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能讓楊世濤難堪。陪酒調(diào)笑,不正是她的差事嗎?總有幾個男人等到眾人舌頭打結(jié)走路踉蹌時想更進一步,把嘴巴、雙手往鄭玉秀臉上、嘴上、胸上湊,這時,楊世濤會使個眼色,鄭玉秀便會以不勝酒力為由告辭,由楊運護送回家。

楊運滴酒不沾,開車四平八穩(wěn),鄭玉秀問什么,他答什么,很少主動說話。鄭玉秀有時也會調(diào)戲他活躍氣氛。你有女朋友嗎?沒有。我漂亮嗎?漂亮。那你喜歡我嗎?沒有人不喜歡你。你叔有個密室,你知道嗎?知道。楊公子,你帶我進去看看吧。不行。那你告訴我里面有什么?不行。你下班都去干什么?釣魚。在哪里釣魚?哪里有魚,就在哪里釣。

鄭玉秀見過楊世濤對楊運發(fā)火,在辦公室里,把煙灰缸砸爛了,罵他辦事不靠譜。楊運低頭垂手,不敢爭辯,說下次一定注意。后來幾天,礦場開進一輛警車,下來兩個警察,楊世濤把她支走,單獨會見警察。兩小時后,楊世濤送走警察,警察一臉微笑朝他揮手告別。她問楊世濤發(fā)生了什么事,楊世濤說工人鬧事,每年都有。后來礦上來了一隊人,披麻戴孝,跪哭燒紙,她才聽說死了一個礦工,醉酒失足掉進礦井,尸體也沒找到。楊運帶了十來個人去調(diào)解,賠了一筆錢,說了一通狠話,把他們打發(fā)走了。當(dāng)晚,朋友們?yōu)闂钍罎k的壓驚宴剛一結(jié)束,他便要和鄭玉秀撤退,說回去辦點兒正事。朋友嬉笑,說濤哥一妻一妾,齊人之福啊。他說,哎,話不能亂講,玉秀是秘書。

回城路上,楊世濤火急火燎,油嘴貼在鄭玉秀臉上,一只手伸進她的領(lǐng)口,另一只手探進她的裙子。楊運一個急剎,差點兒撞上電線桿。楊世濤收了手,頗為生氣,說你最近怎么總是毛毛躁躁?楊運說,路黑。楊世濤說,這路跑過多少趟了。

回到礦場,楊世濤泄欲完畢,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鄭玉秀洗完澡,小腹隱痛,去了趟廁所,睡意全無。她走到屋外,天上星辰點點,云氣游動,她看到一個人正倚著轎車抽煙,走近一看,正是楊運。她跟他要了一支煙抽了一口,嗆得咳嗽。他無動于衷。她說,你就不能拍拍我的后背嗎?他象征性地拍了兩下。她說,睡不著?他說,是。她說,我也睡不著,帶我出去逛逛。

她說,帶我去你釣魚的地方。他說,現(xiàn)在沒有魚。她說,怎么會沒有魚呢?車經(jīng)過郊野,田野里吹來清新的風(fēng),湖邊蛙鳴蟲叫此起彼伏。她說,我聽到大魚出水的聲音。他不說話,松了松襯衫的領(lǐng)口,把一只手伸到窗外。她說,你當(dāng)心。他說,你放心,在石城,我閉著眼睛開車也不會有事,我在部隊開過坦克。她來了興趣,問他坦克開起來快不快,坐在里面悶不悶,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一個手榴彈就能把坦克炸壞。他耐心解答,又說了些在部隊的趣事,比如一個新兵想老婆,天天讀老婆寫給他的信,有一天讀完覺得不對勁,發(fā)現(xiàn)是拿了另外一個戰(zhàn)友的家書。她大笑說,光看你整天板著個臉,沒想到你還挺有趣的。他嘆了口氣,慢慢轉(zhuǎn)過頭說,追你的人挺多的吧?她笑著說,沒有一個連也有一個排。接著,他們都不說話了。她說,車停下吧,我們下去走走。

他們在湖邊散步,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她試著觸碰他的手指,抓住,握在手里,汗涔涔的。走到一處收割過的玉米地,她把外套脫下,鋪在地上,拉著他躺了下來。她吻他,他的嘴唇緊閉,她把他的手拉到她胸前,手在顫抖。他突然掙脫她,起身,說尿急,要去小便。他跑進蘆葦叢,再出來時,已恢復(fù)了嚴(yán)肅的神情,說,蚊子多,回去吧。

她試著觸碰他的手指,抓住,握在手里,汗涔涔的

臨到礦場,他終于憋出一句話,后天我跟叔叔去外面辦事,密室的鑰匙,有兩把在叔叔臥室的花盆里,另外一個密碼鎖的密碼是05021023,是兩個妹妹的生日。

密室開啟,才知別有洞天,里面足有上百平方米,青銅器、瓷器、玉器、佛頭、燈盞、錢幣、字畫,墻壁四周還綁著幾捆井下爆破的炸藥。密室中間有幾尊青銅獸,狗、猞猁、蛙,還有些難辨物種,神態(tài)各異,有一盆翡翠珊瑚,泛著綠光。鄭玉秀想著楊世濤寶藏繁多,竊走一件,他未必知情,她看中了一枚銅鏡。銅鏡上生滿銅綠,雕刻著鳥獸紋理。她舉起來照見自己模糊的倩影,如畫中人物,欣喜不已,于是就將銅鏡放入包中,離開了密室。

楊世濤回來后,一切如常,他讓鄭玉秀第二日陪他去山上寺廟捐功德。第二天一早,楊世濤開車載著鄭玉秀去往寺廟,她問為什么不是楊運開車,他說楊運出去辦事了。山上荒草叢生,石階濕滑,他們爬到山頂,寺門緊閉。他們坐在涼亭里歇腳,他的頭發(fā)散亂在額上,面色苦楚。他說,你知道《霸王別姬》嗎?她習(xí)過戲曲,當(dāng)然知道。他竟咿咿呀呀唱起來: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山上吹來空曠的涼風(fēng),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說,你為什么那么好奇?她隱隱感覺不妙。他又說,花盆里的鑰匙擺放錯了,應(yīng)該是小的朝北,大的朝南。她驀然站起,躥進岔道朝山下奔去。他緊追其后,樹林里響起槍聲,她從石階上滑倒,滾落下去。滾到山腳下時她已神志不清,感到自己被什么人抱起放進汽車,呼嘯而去。她睜不開眼,渾身酸痛,努力擠出一句,抱我。

5

江城原先的格局像一盤散沙,辦個證要從城東跑到城西,公交車從城北跑到城南,中間得折返好幾圈。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進行了整合精簡,市政府和各大行政機構(gòu)一并設(shè)在城東,統(tǒng)稱市民中心,專設(shè)公交站點,公交線路呈輻射狀,連通全城。

楊運是江城“恒運建筑公司”的老板,經(jīng)常去市民中心辦事,開車易擁堵,他有時就坐公交車,順便看看沿途風(fēng)景。市民中心這里原本是農(nóng)村用地,散落著一些破敗的瓦房,政府征用后,手腳沾著泥巴的農(nóng)民搖身一變,個個成了暴發(fā)戶。

公交車越發(fā)擁擠,充斥著吵鬧聲、汗味腳臭味和屁味,一個白發(fā)老頭兒扶著楊運的椅背,視線越過鼻梁上的茶色眼鏡,聚焦在他眼睛上。他看了一眼老頭兒,別過臉,望向窗外。一個賣氣球的小販和兩個中年女人廝打,小販拽住一個女人的頭發(fā),拳擊另一個女人的肚子,兩個女人則在抽身的間隙騰出手腳,咬爆擠爆踩爆氣球。路人都是抱著胳膊、手插在兜里圍觀,幾個孩子則跑著去追逐飛走的氣球。

楊運不愿給老頭兒讓座,他在琢磨一件事,生怕站起身,車子一顛簸,把他聚攏的思緒顛散了。況且,先來后到,他也沒有義務(wù)必須給老人讓座,道德不過是哄騙良善的鬼話。他在想他的搭檔趙雨新交的女朋友,大二學(xué)生,叫莫妮卡。趙雨是土生土長的江城人,他來江城創(chuàng)業(yè),也承蒙趙雨扶持,建筑公司壯大后,又反哺趙雨的建材公司,形成可靠的供應(yīng)關(guān)系。趙雨算不上他的朋友,不過是生意伙伴,他扳著手指頭,數(shù)不出幾個交心的朋友。趙雨是獵艷高手,女朋友幾乎每月不重樣,這也是楊運厭惡他的地方,他覺得趙雨像一個猥瑣的嫖客。楊運曾經(jīng)想跟他分道揚鑣,一次在燒烤攤吃串,一群酒鬼跟他倆起了沖突,楊運計劃走為上計,趙雨逞著他在江城有頭有臉,上去就甩了對面帶頭鬧事的人一記耳光,隨即打電話呼人。沒等后援趕來,一個酒鬼從廚房搶了一把菜刀亂砍,楊運幫趙雨擋了一刀,給了酒鬼一記掃堂腿。酒鬼們見楊運胳膊被血染紅,加上趙雨的后援團叫囂著跑來,于是撒腿往巷子里跑。從那以后,趙雨便硬拉著他跪在關(guān)二爺面前結(jié)拜兄弟,尊他為大哥,他卻之不恭,只好繼續(xù)與趙雨來往。

趙雨介紹他的新女朋友莫妮卡是江城師范大學(xué)高才生,超出錄取分?jǐn)?shù)線二十多分,楊運見莫妮卡長相清秀,身材婀娜,又是高才生,不得不佩服趙雨獵艷有術(shù)。記得兩個月前,趙雨結(jié)交的也是一個江城師范大學(xué)的女學(xué)生,叫小鈺,等到交上莫妮卡這個新歡,他還頗為得意地說她們是一個宿舍的。小鈺性格大大咧咧的,戴著安全帽到工地參觀,和工人熱絡(luò)地聊天。而莫妮卡一臉高冷,那種高冷又像是故意做出來的,見到他最多點點頭,隨趙雨去工地,也是遠(yuǎn)遠(yuǎn)站著,抱著胳膊,腳上套著鞋套。但反倒是這個莫妮卡在楊運腦海里揮之不去,不是因為她比小鈺漂亮,他早就不迷戀色相了,這么多年,他仍是孤家寡人,閑時去寺廟捐一筆功德,隨和尚們吃齋念佛。可莫妮卡的一顰一笑勾起他的情思,他在她稚嫩的臉上,隱約看到另一張古舊而活潑的臉,那張臉留給他最后的印象是沾滿血跡,卻光彩動人。有次他在沙發(fā)上午睡,母親說他一個勁兒地喊“玉秀”,問他玉秀是不是他叔的秘書鄭玉秀。他攏一攏濕漉漉的頭發(fā),低頭抽煙,不置可否。母親說,你還念著她呢?他把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拎著包出了門。

1993年的秋天,叔叔楊世濤帶鄭玉秀上山前,問他有沒有進過密室,他說沒有,并問楊世濤是不是少了什么。楊世濤也說沒有,只是隨便問問。他預(yù)感到叔叔發(fā)現(xiàn)鄭玉秀進過密室。當(dāng)晚酒桌上,他朝她遞了個眼神,然后起身去廁所,沒多久,她也離席。廁所門口,他低聲問她有沒有從密室拿走什么東西,她說沒有,問她鑰匙有沒有放好,她說放好了。他說叔叔可能懷疑他們了。這時,楊世濤摟著一個男人,踉踉蹌蹌朝廁所這邊走,他趕緊踅進廁所。酒宴結(jié)束,他開車送楊世濤和鄭玉秀回礦場。回到礦場,楊世濤把他拉到一旁,讓他別回家,就睡在礦場,明天一早去江城洽談業(yè)務(wù)。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楊世濤敲門,說江城路遠(yuǎn),讓他趕緊啟程,不要讓客戶等。他開車出了礦場,從后視鏡里看到楊世濤朝他揮手。

七點半,他的大哥大響了,是楊世濤打來的,問他到哪兒了。他說路上出了點兒事故,正在處理。他撒了謊,他這會兒正把車停在山腳下茂密的蘆葦叢中,看著山腰上兩個緩慢移動的黑點,他看了看面前的手槍,不知道能不能用上。黑點到達(dá)山頂沒多久就響起了槍聲,他抓起手槍,沖了出來。他朝楊世濤的方向胡亂開了兩槍,伏到草叢里觀察,只見楊世濤愣了一下,然后快速躲進樹林。他聽到樹林里窸窸窣窣的,鄭玉秀滾了下來,落在草地上,臉上和衣服上沾滿了草葉和血跡。他抱起她跑向轎車,她說,包。他又撿起她的皮包。她躺在后座上嘟囔,抱我。

大哥大又響了,他接通,楊世濤氣喘吁吁,問他在哪兒。他說撞了人,送被撞的人去醫(yī)院。楊世濤說,你別掛斷,也別說話。此時,鄭玉秀睜不開眼睛,自顧自呻吟,他便停車拿著電話下車。路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楊世濤清了清喉嚨,說,我聽到鄭玉秀的聲音了,你帶她回礦場,我是你親叔,我把你當(dāng)親兒子。楊世濤說完掛斷了電話。

他知道叔叔的本事,不一會兒便會有人來圍追堵截,他不敢留在石城,就往省道上開。在鄰市醫(yī)院給鄭玉秀做了檢查,是皮外傷加輕微腦震蕩,并無大礙。再上路,他問她去哪兒,她說去江城投奔她的母親。黃昏時分,他們到達(dá)江城鄭玉秀母親家的樓下。他說,你上去吧。她摸著頭上的繃帶,一臉驚訝,你不跟我一起上去嗎?他說,我得回石城了。她擔(dān)心他的安全,竭力挽留他。他說叔叔不會為難他的,等事情了結(jié)以后再來江城找她。她留給他一個干澀的吻。

他給楊世濤回了電話,說馬上回石城。路上,他想了諸多負(fù)荊請罪的辦法和叔叔可能采取的懲罰措施,直到看到面前的手槍,他想事情也沒那么復(fù)雜。

凌晨一點,他回到礦場,叔叔正坐在燈光下抽煙,身邊站著兩個壯漢。他把槍別在褲腰里,叔叔起身,丟掉香煙,快步走過來,伸出雙臂抱緊他,發(fā)出哭腔,兒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爸爸交差啊。他放下心來。楊世濤招呼食堂設(shè)宴接風(fēng),到了食堂,那里已經(jīng)坐了幾個楊世濤的酒肉朋友,他們在打牌,一直等他回來。酒肴既盡,楊世濤摟著楊運,酒氣呼在他臉上,說,喜歡鄭玉秀為什么不早說,我一把年紀(jì)了,還會跟侄子搶女人?狐朋狗友們嬉笑,夸楊世濤有雅量,夸楊運有俠氣。

楊世濤并不知道鄭玉秀去投奔江城的母親,楊運謊稱把她送上去廣東的火車,任她自生自滅了。過了一個月,風(fēng)平浪靜了,叔叔開始替他物色對象,媒婆天天登門,他假意應(yīng)承,心里只掛念鄭玉秀。他和鄭玉秀私定終身之事沒法兒跟叔叔說,侄子要娶叔叔的情婦,宣揚出去,止增笑耳。楊世濤在江城有生意往來,他想不妨借打理生意之名住到江城,和鄭玉秀暗筑愛巢。

小雪節(jié)氣的前兩天,西風(fēng)鼓動著落葉和商鋪的橫幅,樹枝上掛著冰凌。他裹緊風(fēng)衣,來到鄭玉秀母親家樓下,打電話給她。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接的,問他是誰。他說自己是鄭玉秀的朋友,她問他是不是楊運,他說是,她說我女兒去世了。他大駭,問什么時候,因為什么去世的。她不耐煩地說上個星期,腦出血。

他走在街上,渾渾噩噩,樹葉掃過他的身體,稀薄的日光照在黯淡的路面上,路面背光的地方還殘留著濕滑的冰皮。他走到一家面館門口,想起鄭玉秀說陽春面是江城特色小吃,就進去點了碗陽春面,他用筷子挑了幾口,寡淡。他點上一支煙,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他不該相信鄰市小醫(yī)院的,她從山上滾落,不可能只是輕微腦震蕩。

回到石城,他病懨懨的,叔叔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錢被偷了,叔叔大笑,說最不缺的就是錢。進入臘月,街上掛起燈籠,擺出賣年貨的攤子,行人穿紅戴綠。他一個人在大排檔喝悶酒,他拒絕了兩個相親對象,一個是市二中的教師,一個是工商局副局長的侄女。叔叔很不高興,說他不知好歹。他心知肚明,若不是仗著叔叔狐假虎威,這些對象都不會正眼看他,不過自己為一個叔叔玩弄過的舞女守節(jié),值得嗎?問題是守到什么時候。思慮間,電話響了,接通,那邊不說話。他“喂”了幾聲,那邊終于說話了,楊運,我是玉秀。

他頭皮發(fā)麻,玉秀,鄭玉秀?你不是死了嗎?你不是腦出血嗎?她哭了起來,說她騙了他,本來想騙他一輩子的,可她做不到。他用袖子擦拭眼淚,說,就知道你在考驗我。她說,我是來跟你分手的,我覺得還是正大光明提出來,也好讓你死心,盡快尋個下家。他腦袋嗡嗡響,是因為我叔叔嗎?她說,跟他無關(guān),你別猜了,你就恨我吧,我要你恨我,你別來江城找我了,我打完電話就會離開江城。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響聲,大排檔里喧囂起來,人影晃動,一桌子人劃拳喝酒吃火鍋,一個壯漢竟脫了上衣,扭動起來,模仿女聲唱歌,其他人紛紛叫好。楊運突然起身,搬起條凳,掄在壯漢肥實的后背上。

6

江城市民中心旁邊有一溜廣告公司和文印店,“文濤文印店”的老板陶文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處理文件,他的客戶大多是來市民中心辦事的人,有時也能接到政府的單子,那往往是政府的關(guān)系戶吃不下的大單給他分了一杯羹。他不茍言笑,油膩膩的國字臉,兩道濃眉像是被什么東西壓彎,一對黃眼珠間或轉(zhuǎn)動,圓鼻頭上布滿血絲。

1997年的冬天,陶文二十一歲,住在松城鋼鐵廠的職工公寓,那時他和父母兄嫂擠在九十平方米的公寓里。后來,父母為了給他們騰出空間,住到了鄉(xiāng)下。他復(fù)讀了兩年,成績一年不如一年,他不想進鋼鐵廠,鋼鐵廠的效益每況愈下,他在家自學(xué)成人高考教材,想考師范。哥哥陶猛和最要好的同事孫厚福合資買了輛夏利出租車,他們的生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更多的閑暇時間花在酒局和牌桌上,哥哥就是被孫厚福拉進的牌局。他記得哥哥剛工作時分文不賭,最多是站在牌局旁邊過過眼癮,回到家里,嫂子做飯,哥哥就打掃衛(wèi)生,關(guān)心他功課怎么樣。吃飯時,哥哥慢條斯理,先給父母夾菜,再給嫂子夾菜,最后給他夾菜,嫂子害羞,說多給陶文夾點兒,學(xué)習(xí)費腦子。哥哥染上賭癮后,回來不再打掃衛(wèi)生,夾幾筷子菜,舀湯泡飯,吃得呼呼啦啦,湯湯水水一股腦灌進喉嚨。吃完飯一推碗,說走了,就拎包走人。父母和嫂子問他話,他經(jīng)常心不在焉,半天才回過神。有一次嫂子問他出租車每月能跑多少錢,他愣了半天,問,你說我和阿福那車?

哥嫂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他們開始爭吵,摔東西,有幾次差點兒動手。陶文懷疑父母住到鄉(xiāng)下是為了回避這種尷尬局面。父母教訓(xùn)過哥哥,哥哥聽不得他們的大道理,氣呼呼地出門,找孫厚福喝酒打牌。有了裂痕,就尋求安慰,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嫂子有意無意親近他。文學(xué)是他們的共同話題,嫂子上學(xué)時只有語文一科好,桌肚里除了語文書全是小說。嫂子講過她的趣事,上數(shù)學(xué)課偷看《紅樓夢》,數(shù)學(xué)老師一邊講課,一邊躡手躡腳走到她身邊,一把抽走她的書,大聲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班里哄堂大笑,她后來就得了個“林妹妹”的綽號。陶文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副社長,每月都組織同學(xué)參加一次詩會,松城報紙副刊有一期登過他的詩歌。文學(xué)之外,他們也會談些家長里短,比如孫厚福的妻子鄭玉秀生下的野種。嫂子說鄭玉秀是外地來的妓女,她聽醫(yī)院護士說鄭玉秀經(jīng)常來看婦科病,但他懷疑是嫂子故意詆毀鄭玉秀,鄭玉秀是鋼鐵廠周邊的一枝花,哥哥垂涎過她,當(dāng)嫂子的面說她沒有鄭玉秀漂亮。陶文也對鄭玉秀產(chǎn)生過隱秘的欲望,愛而不得,便因愛生恨,漸漸站到嫂子這一邊,一起討伐鄭玉秀水性楊花。情感的熾焰漸漸燒毀了他們之間的籬笆,有一天,嫂子說頭疼,讓他幫忙按兩下,他用拇指按嫂子的頭,頭發(fā)上的香橙味讓他昏昏欲睡,嫂子輕輕發(fā)出聲音,慢慢靠到他懷里。他不敢動,嫂子閉眼靠了一會兒,起身,伸了伸懶腰,說,小文手藝不賴嘛。后來,嫂子熱衷于買衣服,每次換上身,都擺出一個淑女的造型,問他好不好看。他一開始建議嫂子聽聽哥哥的看法,她收了笑容,冷下臉,說他懂個屁。

他記不清和嫂子第一次越禮是誰主動的。他高考戰(zhàn)敗,亟需慰藉,而嫂子對哥哥早就心灰意冷。那天晚上,嫂子先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問他在哪兒。電話里吵吵鬧鬧,哥哥說在喝酒。嫂子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讓她先睡,她就掛了電話。嫂子跟陶文說,別整天悶在家里復(fù)習(xí),出去透透氣。她帶著他去吃大排檔,一人喝了兩瓶啤酒,他第一次見她喝啤酒。吃完大排檔,嫂子不想回家,兩人又到公園里散步。走到坡上的一個涼亭,她提出歇一歇。夜色黧黑,公園的暗處影影綽綽,他們挨在一起,她大口呼出混雜著香水和酒精的氣息,吹拂他的耳廓,他感到麻酥酥的,轉(zhuǎn)過臉,看到她眼神迷離,像一頭任人擺布的雛鹿。他被無形的手推動,他們同時前傾,吻上了,她濕潤的舌頭攻破他的壁壘,他條件反射一樣,左手摟著她的后背,右手準(zhǔn)確地按在她的胸口上。

哥哥似乎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讓他白天出去上班,說整天待在家里容易憋出毛病,他便去書店上班。當(dāng)他的BP機收到嫂子的信息“幫我買本書”時,他便找人頂班,騎上自行車飛速趕回家,把自行車停在另一幢樓樓下的車棚里,如果看到自家陽臺上放著一盆茉莉花,便表示哥哥不在家。他和嫂子往往直奔主題,倉促而冒險的偷情容不得他們上演過多前戲,任何一輛汽車的響聲都會讓他們?nèi)珞@弓之鳥。他提出去旅館開一間房,嫂子不同意,那樣太大張旗鼓了,嫂子提醒他,別忘了你哥業(yè)余是出租車司機,出租車司機就是一座城市的耳目。

出事那天早上,哥哥一如既往說中午不回來吃飯。嫂子問哥哥是不是又和孫厚福他們出去鬼混,哥哥擠出一個艱澀的笑容,說,什么叫鬼混,都是朋友。哥哥讓嫂子拿一千塊錢,嫂子說哥哥又要賭,哥哥說,不賭,有幾個外地朋友過來,得盡地主之誼,不能丟了面子。

他沒等接到嫂子的消息,就提前趕回來了,嫂子嗔怪,說,你哥要是回來了怎么辦?他說自己今天休假。他和嫂子共進午餐,一起洗碗,洗鴛鴦浴。事后,嫂子在家洗床單被套,派他騎車去買一袋炒板栗。在買炒板栗的路上2ArW0b6vwSM1xanMSIMuYw==,他BP機收到嫂子的信息,要他買完板栗再去菜場買一只雞,讓販子殺好。他正排隊買炒板栗,人群吵鬧起來,說鋼鐵廠那邊出事了。

當(dāng)天下午,他和父母都被傳喚到公安局,一一做了筆錄,他一口咬定,事發(fā)時他不在家。第二天的省報刊登了這起新聞,說松城鋼鐵廠一職工因家庭矛盾,一時沖動,先殺了妻子,又駕車撞人,造成三死五傷,肇事者畏罪自殺。他和嫂子的秘密不脛而走,有人說哥哥發(fā)現(xiàn)了家中垃圾桶里用過的避孕套,才對嫂子痛下殺手。這些人一派胡言,他每次都把用過的避孕套帶走。他受不了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出事后的第十天夜里逃離了松城。他沒臉再回來,半年后,他忍不住打電話給母親。母親抱著電話哭了五分鐘才講出話,說這半年賣房賠錢,躲到鄉(xiāng)下,家里的丑聞還是傳了出去,父親受不住打擊喝了農(nóng)藥,搶救過來后多挨了三天活罪還是走了。他以為母親會求他回來。母親說,回來?你以為大家都沒記性嗎?母親說得不無道理,他被永遠(yuǎn)釘在恥辱柱上。深夜,他躺在異鄉(xiāng)的小旅館里,床頭擺著啤酒和煙灰缸,他手里握著一個十字架,向上帝懺悔,上帝不應(yīng)。他反而滿腦子都是嫂子歡快的呢喃……

他成了徹頭徹尾的漂泊者,每年給母親寄一張匯款單,寄款人的地址遍布全國,偶爾寄去一封信。他不想給母親打電話,聽她哭訴,信件最后他告訴母親,無需回信,他居無定所。五六年了,嫂子的肉體仍揮之不去,一次次入侵他的夢境。他不再確定那天下午他是否帶走了用過的避孕套。他出入燈光昏暗的洗頭房,狂交濫媾,她們愉快的臉很像嫂子。他閉上眼,嫂子的笑臉在腦海蕩漾,她們歡樂的聲音也像嫂子,他在沖刺之際總要喊嫂子的名字“云倩”。他被嫂子圍剿,認(rèn)定萬惡之源就是褲襠里的家伙,他在小旅館里,幾次握著剪刀,又因為膽怯放棄自虐。他交過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告訴他,夜里他一直喊“云倩”,問他云倩是誰。他搖搖頭,說不知道。女朋友當(dāng)天就跟他分了手,他如釋重負(fù)。

他秘密探訪過哥哥的幾個好友,打聽哥哥出事那天和誰在一起,幾個懷疑對象不是一口咬定沒和他哥哥在一起,就是說忘記了。他懊悔自己的大意,疏忽了可能性最大的那個人——孫厚福。鋼鐵廠人調(diào)侃他哥哥和孫厚福形影不離,跟老婆睡覺也是四人一床。這么多年沒去探訪孫厚福,是因為孫厚福妻子鄭玉秀也是這起案件的受害者,他無法面對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等他醒悟過來,才得知孫厚福在出事第二年夏天溜之大吉,這無異于此地?zé)o銀三百兩。

2008年,他結(jié)束了漂泊,在江城定居。倒不是江城有什么迷人之處,而是他坐火車路過江城東郊,看到大片綠油油的農(nóng)田,突然就想起他在中學(xué)時崇拜的陶淵明,便生出歸隱田園的念頭。他買下了農(nóng)民破舊的瓦房,改造成古樸的農(nóng)家小院,砌上圍墻,門庭覆著稻草,院子里有一張石桌,四張石凳,缸里養(yǎng)著睡蓮和金魚。他租了一塊菜地,還養(yǎng)了十幾只草雞,一條看門狗。他的田園生活只持續(xù)了三年,這一片地方全部拆遷,農(nóng)民歡呼雀躍,唯有他黯然神傷。鄰居安慰他說,發(fā)了財還不高興?這一片建了市民中心,旁邊是商業(yè)街和安置房,他分到了一套小面積安置房,又用補償款做首付,買下一間門面房,開了文印店。他想到把母親接到江城來住,又害怕裹挾母親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道而至,在江城播散。他生了一場風(fēng)寒,看到哥哥站在臥室門口,身上濕漉漉的,掛著苔蘚,一步步向他走來。哥哥掐他的脖子,他滾下床,大喊救命,鄰居捶門,哥哥消失不見。他去拜見了本地有名的禪師,避重就輕說了自己的煩惱,請禪師指點迷津。

他依據(jù)禪師的建議,結(jié)婚沖喜,妻子是敦實的四川女孩兒,在商業(yè)街一家川菜館做服務(wù)員,他去吃過幾次飯,向老板打聽女孩兒情況。老板會意,撮合他們在一起。和四川女孩兒在一起,他心情舒展許多,不再夢到嫂子和哥哥,半年后成了婚,猶豫再三,還是邀請母親來參加了婚禮。母親帶來松城的消息,多是鋼鐵廠職工的陳芝麻爛谷子。他心血來潮,打聽孫厚福妻子鄭玉秀的消息,母親說她不住鋼鐵廠職工公寓了,不知道搬到哪兒了。母親在他婚禮上喝了兩口白酒,哭哭啼啼的,說是想起了陶猛。他把她拉到外面,叫她控制情緒,不要無事生非。母親啜泣著,說老夢見大兒子,跟他說話,又不理睬。她說大兒像是有什么事沒了結(jié),她燒了幾回紙,又請和尚超度。他咳了一聲,說,媽,您別說了,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

他決定去拜訪鄭玉秀,他能料想到她對他恨之入骨,也許會操起一把菜刀來砍他。他是這場慘劇的導(dǎo)火索,他拿出足夠的誠意向她懺悔,懇求與她合力還原真相——那天哥哥和孫厚福是不是在一起,他們做了什么事,為什么中午嫂子打電話問哥哥晚上回不回來吃飯,哥哥說不回,卻出爾反爾,下午兩點多就殺回了家。他承認(rèn)自己有私心,幻想轉(zhuǎn)嫁仇恨,讓孫厚福成為真正的罪魁禍?zhǔn)祝蟮眯陌病?/p>

他托母親打聽鄭玉秀的住處,母親說她搬到鐵道那邊了。他沿著鐵道邊的公路逐個小區(qū)詢問,有個菜販給他指了個方向,說鄭玉秀可憐,殘疾,還帶著個女兒。他訪到鄭玉秀的住處,一個穿著藍(lán)色制服的老男人攔住他,問他干嗎。他說找一個人,叫鄭玉秀。男人問他是誰,他說是鄭玉秀的朋友。男人說,她搬走了。他不太相信。男人說,是跟她男人一起走的,叫孫什么福的。他說,孫厚福。男人說,好像是。他問,搬去哪兒了?男人說,聽說是去北京。

這天,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拎著公文包走進文印店,拿出一沓身份證戶口本要求復(fù)印,說是給職工辦社保。男人把身份證戶口本交給伙計,就站到門外抽煙。復(fù)印到一半,復(fù)印機卡紙,新來的伙計笨手笨腳,拽碎了卡住的紙。陶文讓伙計起開,打開復(fù)印機,移動滾輪,取出殘留的紙。他擦掉手上的墨汁,替男人復(fù)印,讓伙計去倉庫搬運打印紙和墨盒。一張身份證吸引了他,身份證上的姓名叫“孫大年”,一個圓臉中年男人,家庭住址是松城鋼鐵廠。男人在店外抽完了煙,進來取復(fù)印件時,他問男人孫大年是不是改過名字。男人說,你認(rèn)識他?他說,我不確定,他跟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長得很像,但名字不一樣。男人說他不清楚,孫大年是朋友公司的員工。他問,你朋友在哪個公司?男人掏出錢包,拽出一張百元大鈔,抽了抽鼻子說,你查戶口呢?

陶文目送男人的背影遠(yuǎn)去。他很有把握,孫大年就是他一直要找的孫厚福。

他坐回電腦前,屏幕模糊。如果孫大年就是孫厚福,那他明明就在江城。鐵道邊那個老男人為什么要騙他?他的手按在鼠標(biāo)上,感覺像握住一塊圓滑的石頭,不知道扔向何處。

7

鄭彤說周末要忙著兼職,周日晚才能歇,回家睡一晚,周一早上趕早班車去學(xué)校。鄭彤回來總是很疲憊,不吃晚飯,衣服和包往沙發(fā)上一甩,先去房間補覺。睡到八九點鐘,起來和鄭玉秀聊一陣,學(xué)業(yè)上的事她不懂,她只關(guān)心女兒的生活。鄭玉秀問她和盧安怎么樣了,剛開始她支支吾吾,后來說分手了,不適合。鄭玉秀嘆氣,拉著她手說,你這么好的苗子,還愁沒好對象?別把姿態(tài)拉低了。

鄭彤坐著邊看電視邊刷手機,鄭玉秀在她的肚子上捏了一把,說,都有小肚子了,現(xiàn)在不跳舞了?她教過女兒跳舞,俄羅斯舞、芭蕾、探戈、古典,她都能教。女兒在跳舞上沒天賦,雖然能跳起來,動作卻是僵硬的,眉眼缺乏神韻,只能當(dāng)鍛煉。鄭彤說,我天天都快累死了,哪有時間跳舞。

鄭彤洗澡的時候,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個叫“老趙”的男人打來視頻電話,鄭玉秀朝浴室喊,小彤,電話,接不接?鄭彤說,不用管。她盯著“老趙”閃動的頭像,一個不算年輕的卷發(fā)男人。視頻掛斷,她忍不住打開手機,密碼是女兒生日,輸了一次,密碼錯誤,又輸一次,還是錯誤。這時鄭彤裹著浴巾站在浴室門口,喊道,媽,你干嗎動我的手機?

鄭玉秀罰鄭彤下跪,這是她第二次罰女兒下跪,第一次是鄭彤高二參加同學(xué)生日宴,回來一身酒氣,跪在馬桶邊吐了二十分鐘。鄭彤口口聲聲稱和趙雨就是普通男女朋友關(guān)系,可她瞞不了鄭玉秀,鄭玉秀把她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沙發(fā)上,拿起名牌香水口紅護膚品,一一質(zhì)問她哪兒來的錢買這些東西!

鄭玉秀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臉啜泣,說,我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鄭彤起身,湊過來,說,我還不是為了籌錢給你治病。跪下!鄭玉秀吼道,我不稀罕這臟錢。鄭彤乖乖下跪,也流下眼淚,說明天就跟趙雨分手。

周一早上送走鄭彤,鄭玉秀順著鐵軌散步,她早就不能干重活兒了。醫(yī)生囑咐她盡快交錢加入等腎源的隊伍,醫(yī)院一個護工跟她說,如果給醫(yī)生塞紅包,能插隊。她只剩下一套房子,房子萬萬不能動。她聽鐵道管理員黃明富說,三五年內(nèi),鐵道新村這一片將全部動遷,建商場,所以家家都在想方設(shè)法搞違建,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小樓像長滿腫瘤。鄭玉秀知道鄭彤的性子,執(zhí)拗。高一的時候,班主任錯怪她偷拿同桌的手表,后來同桌發(fā)現(xiàn)手表落在了宿舍自己枕頭下面,班主任私下跟她道歉,可她不依不饒,非要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跟她道歉。她害怕鄭彤為了籌錢給她看病,把身子豁出去,弄得身敗名裂。

黃明富走在鐵絲網(wǎng)內(nèi),對著鐵軌敲敲打打,朝鄭玉秀微笑。她知道他喜歡她,逢年過節(jié),他都會給她送禮品,板鴨、堅果、餅干、雜糧,大多是單位發(fā)的。她不收,他就直愣愣站在家門口,她只好收下,改天回贈一碗紅燒肉、一條圍巾。他是老光棍,她沒問過他為什么不娶妻生子,擔(dān)心他誤解,以為向他暗示什么。自己殘廢一個,身患重病,她不想連累他。她給他說過媒,四十多歲的菜販,五十多歲的退休教師,他都沒相中,說不是他喜歡的。她就問他喜歡什么樣的,他舔了舔嘴唇,笑笑,說像你這樣的。她趕緊走人,說,別開玩笑,我老太婆一個。

她生病后,黃明富總叮囑她說,需要錢吱一聲。她每次都點點頭,可從沒向他開過口,也不準(zhǔn)鄭彤向他開口。他寡家孤人一個,總得留些積蓄,病倒時不至于無人問津。

玉秀,什么時候換腎?她不知道是不是鄭彤跟他說了這事,慵懶地回復(fù)說,排著呢。需要錢吱一聲,千萬別客氣。她點點頭說,謝了。她繼續(xù)往前走,身子逐漸感到疲憊,坐在草地上歇腳,一個不認(rèn)識的背頭男人從她身邊走過,回頭又看了她幾眼,她想起一個人,楊世濤。如果當(dāng)初楊世濤殺了她,她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茍活,不過既然活著,就得跟他算算舊賬,她覺得時辰已到,死亡不再是她冒險之旅上的攔路虎。

她在網(wǎng)上搜索楊世濤,石城政府信息網(wǎng)上顯示他已是石城政協(xié)主席。她打政協(xié)電話,稱找楊世濤主席,接線員問她是否有約,她說沒有,她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請接線員轉(zhuǎn)告他。

三天后,鄭玉秀剛躺到床上準(zhǔn)備午休,楊世濤打來電話,他的聲音渾厚不少,鄭玉秀,你好。她握著手機,一時語塞,俄頃,說,楊世濤,你好。他跟她敘舊,講他們在礦場時候的甜蜜時光,全然忘卻他在山上企圖射殺她。她緩過神來,咳了一聲,說,楊世濤,你持槍故意殺人,我要報警抓你。他哈哈大笑,鄭玉秀,你誹謗,我要報警抓你。沒有物證,楊運也不可能當(dāng)人證,這樁時過境遷的謀殺案失去了討論的意義。她轉(zhuǎn)移話題,你貪污腐敗,密室里全是文物。他一副官腔,鄭玉秀,你找我就是為了栽贓陷害嗎?我還要開會,恕不奉陪。她回?fù)茈娫挘与娫挼氖莻€女人,說這是公用電話。

她又打了石城政協(xié)的電話,讓接線員轉(zhuǎn)告楊世濤,他丟了一面鏡子。當(dāng)天晚上,楊世濤回電話來,號碼做了加密,讓她不要再往他單位打電話。她似乎找到了他的軟肋,威脅道,如果不給她他的手機號碼,不好好跟她對話,她就繼續(xù)打電話到政協(xié),把他的事全抖出來。他給了她一個號碼,問她什么鏡子。她說是一面銅鏡,從他的密室里拿的。他發(fā)怒,罵她是小偷。她威脅說要把銅鏡寄給紀(jì)委。他讓她拍個照片發(fā)過來,她卻把電話掛了。

她竊來的銅鏡已在二十年前遺失,她一度懷疑是火車上掃地的胖女人偷了她的大衣和皮包,銅鏡就裝在皮包內(nèi)袋里。她憑著殘存的記憶,在賣古玩的地攤上淘了一塊相似的銅鏡,拍照發(fā)給楊世濤,楊世濤讓她開個價,她想了想,發(fā)了個數(shù)字,100。他說拿不出那么多,錢投在外面做生意,可以給50,她答應(yīng)成交。她讓他先打錢,收到錢后把銅鏡寄給他,他說會找人跟她當(dāng)面交易。逾一月,仍不見楊世濤聯(lián)系她,打電話給他,手機關(guān)機,發(fā)了幾條短信,也沒回,她便又打電話到石城政協(xié),接線員說楊主席出差了,具體情況她也不知道。

窗外暗下來,陽臺上的衣服獵獵飛舞,她走過去關(guān)好窗戶,天上黑云滾滾,吞噬了對面的高樓,黃明富穿著雨衣敲打鐵軌,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身形像個年輕女人,頂著一把花傘。

她替黃明富感到高興,覺得他苦盡甘來,自然又想到自己如今落魄到這般地步,不免又感慨一回,落了幾行淚。現(xiàn)在想來,她比女兒更加執(zhí)拗,女兒的生父是誰,除了她沒人知道,無論孫厚福和鄭彤如何威逼利誘,她都守口如瓶。她的確可以公布鄭彤生父的身份,讓她到權(quán)貴之家分一杯羹,不必在經(jīng)濟困頓的泥沼里掙扎,而她母憑子貴,也不用跟那個男人斗智斗勇。但一想到他前一天還甜言蜜語,第二天就翻臉起了殺心,她是鐵了心要和他撇清關(guān)系。

1993年冬天,楊運打電話來找她,母親用準(zhǔn)備好的托詞把他打發(fā)走。她坐在臥室床上啜泣,那時她已經(jīng)懷孕兩個多月,推算日期,應(yīng)該是楊世濤過生日那晚,她被灌醉,迷迷糊糊遷就了他不采取安全措施。她月經(jīng)不調(diào),第一個月月經(jīng)沒來,她不以為意,第二個月沒來,她慌了。醫(yī)生指著B超單子上的白點,問她想不想要。她本能地?fù)u頭。醫(yī)生說她子宮內(nèi)膜有異位癥狀,如果流掉孩子,后面不容易再懷上。她還是說不要。醫(yī)生說那就再掛個號,到婦產(chǎn)科把孩子流掉。在婦產(chǎn)科看到各種冰冷的醫(yī)用器械后,她奪門而逃,懼怕醫(yī)生在她體內(nèi)大動干戈。

母親開始嫌丟人,讓她打掉孩子,但沒過兩天又改變主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說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總歸是她的外孫。母親出去買菜時,繼父在書房寫完一個扇面,走到她的臥室,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問她想不想知道母親為什么改變主意。她當(dāng)然想知道。繼父說,母親想把她的孩子送給一個朋友,那個朋友老兩口都是公務(wù)員,無兒無女,答應(yīng)給母親五萬元酬謝。她不停地顫抖,繼父的手已滑到她腋下,手指按在她的乳房上。她悲憤交加,奪門而逃。后來,她和母親大吵了一架離家出走,離開了母親和繼父,也離開了江城。

8

小鈺和黃明富是在鐵軌上認(rèn)識的。那個夏日黃昏,她沿著鐵軌邊上的小路走了很久,鵝黃色的日光淹沒鐵軌,鐵軌和沙石上的雨珠忽明忽暗,涼風(fēng)穿越草野和廢棄的工地,灌注到她體內(nèi)。一只黑鳥卡在三米多高的鐵絲網(wǎng)上撲棱翅膀,她想尋一根竹竿把鳥捅出,沒尋著,就象征性地扔了幾塊石子,也沒砸中黑鳥。她無力管它,繼續(xù)往前走,把黑鳥留在身后。父親失蹤,母親病逝,男朋友被舍友奪走,該流的淚流盡了,她不再接受同學(xué)們的安慰——她總覺得其中摻雜著憐憫和嘲弄。她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眼鏡片大小的烏龜,撿了起來,烏龜縮起腦袋和四肢。她捏著龜殼,走到鐵絲網(wǎng)的缺口處,這個缺口是她之前和趙雨旅游回松城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她指給趙雨看,趙雨說正常,這種口子都是扒火車的人剪的。

她用面巾紙擦拭鐵軌上的雨水,橫躺下,后腦勺枕在堅硬的鐵軌上,鼻孔里立刻鉆進鐵銹味。她松開烏龜,烏龜即刻爬走。陽光刺眼,她閉上眼睛,鵝黃色的溫暖安撫她的眼皮,她等待著鐵軌上的震顫。她聽到了咚咚的脆響,本以為脆響會愈發(fā)震耳,碾碎她的軀殼。不想脆響驟止,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高大的陰影蓋上來。她睜開眼睛,灰白短發(fā)的矮胖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握著撬棒。

小鈺被男人的呵斥聲嚇到了,立即起身,跳到鐵軌旁。男人五十多歲,酒糟鼻,牙齒焦黃,他把她推出鐵絲網(wǎng),氣呼呼地說,被火車軋死,在地獄里更受罪。他說他的一個同事,兒子患抑郁癥,十六歲那年臥軌自殺,同事年年夢到兒子被小鬼們火烤剝皮,撕心裂肺地哭喊。

小鈺不相信身后事,她堅信所有的痛苦都會隨著火車碾過而煙消云散,但她此時被男人言之鑿鑿的憨態(tài)打動了。當(dāng)她得知這個叫黃明富的鐵道管理員是孤家寡人,不由生出同病相憐的親切感,她想到了父親,父親在她十二歲那年失蹤。印象中的父親總是憂郁的,大概跟母親常年臥病在床有關(guān),加之他開照相館,在沖洗照片的暗室里沾染了黑暗氣息。而黃明富的抬頭紋絲毫不顯憂戚,反倒呈現(xiàn)出歷盡滄桑后的安寧,或者說,他把歲月的坎坎坷坷都藏在了皺紋里。

黃明富領(lǐng)著她,走回自己位于鐵道新村的小屋。她站在門口,他從屋里取出一捆鐵絲,又帶著她走回鐵絲網(wǎng)缺口處。他在她面前縫合好鐵絲網(wǎng),只見他戴著防刺手套抻抻鐵絲網(wǎng),確定牢固后眉頭也舒展了。她一個愣神,仿佛看到他額頭的溝壑里飛出幾只黑蟲。他咧嘴說,我沒有父母,沒有老婆,沒有子女,可我還沒活夠呢。他說過兩年退休了,想去海南看看。她說,你現(xiàn)在就可以去。他說,我想再帶一個人去。他們沒再說話,一束光亮從昏暗中突圍,延綿的鳴笛聲響起,緩緩駛來的綠皮火車像海上的幽靈船。她看了一眼手表,五點四十三分,如果黃明富沒有出現(xiàn),她此時會鎮(zhèn)定地躺在鐵軌上迎接火車的撕裂嗎?她一哆嗦,背上如生出芒刺。

她告別黃明富,走回大路,叫了一輛回學(xué)校的出租車。爺爺打了三個電話,她回過去,并無要事,只問她暑假何時回來,說奶奶很想她。她的眼淚瞬間決堤,決定回宿舍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回家。

小鈺的故鄉(xiāng)在石城,母親去世后,爺爺奶奶就從農(nóng)村移居到她父母的房子里陪伴她。兩層小樓位于國道旁的小集鎮(zhèn),樓后的梧桐樹仍如她兒時一般蒼翠,再后面是農(nóng)田,地里堆著人字形草垛,好似兵家列陣。小樓一層曾是照相館,白墻上的紅字招牌“小海照相館”斑斑駁駁,暗室仍在,作為業(yè)余愛好,小鈺偶爾會拍攝風(fēng)景照沖洗出來,寄給攝影雜志社。編輯認(rèn)為她有攝影天賦鼓勵她多創(chuàng)作,可她沒當(dāng)回事,父親因為攝影失蹤,她對攝影沒有太多好感。

和爺爺奶奶度過一周時間后,她宛如獲得新生,潛意識里當(dāng)自己死過一次,所以即便看到一只蝴蝶,也為造物主賜予的精妙對稱而驚訝,她曾忽略了生命中平凡的細(xì)節(jié):爺爺在河里游泳,奶奶嚼得動黃豆,鄰居家的黃狗躥到樹上捕了一只喜鵲。一旦生命的囚室透進光亮,她便想方設(shè)法鑿破囚室,放大光亮。她甚至慶幸室友奪走了男朋友,她聽說他是一個玩弄女人的紈绔子弟,這樣的男人不會忠于任何人。

她陪爺爺奶奶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院在新建的“富華大廈”五層,大廈蓋在國營六礦的舊址上。回到學(xué)校,她去拜訪黃明富,最初的拜訪是禮節(jié)性的,答謝他的救命之恩。可后來她主動接近他,聽他講火車上的故事。他三十八歲以前在火車上做乘務(wù)員,他說火車上的殺人放火、偷盜搶劫、販賣毒品、拐賣兒童、偷情捉奸,他都見識過。他親眼看到一個男人跟蹤他的妻子,捉奸后,從旅行包里抽出一把自制手槍,朝著妻子和她的情夫射完整個彈夾,然后從工裝褲褲兜里掏出一把軍刀,割自己的脖子,割了七八次才割斷氣管。乘客驚叫聲一片,座椅、地上全是血跡。

他垂下頭,灰白的頭皮泛著銀光,他嘆了口氣,說,我當(dāng)時就在他身后。

就是這件事讓他下定決心,走下火車,當(dāng)一個鐵道管理員。

黃明富的小屋里有一只杉木櫥柜,里面陳列著各式物件,海螺、指南針、瑞士軍刀、陶俑,還有形似佛像的雨花石。她以為每一個物件都蘊含故事,實際上它們多為火車上的遺失物品,還有的是他在地攤上淘來的廉價貨。

交談次數(shù)多了,有一次,黃明富神秘兮兮地說,櫥柜里的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只有一個是真寶貝。他打開臥室的密碼箱,摸出一面銅鏡,說是二十年前淘到的。銅鏡被銅綠包圍,刻有鳥獸紋理,透著一股寒氣。他說這枚銅鏡不是地攤貨,是一個乘警朋友在鐵道路基上找到的,放在一個皮包里,估計是誰故意扔出車窗的。他一眼相中,磨了幾次嘴皮子,送了乘警兩瓶好酒,才討過來。他隨后去幾家典當(dāng)行和古玩店問過價,有一個白胡子老板出價最高,五萬元。五萬元在當(dāng)時可以買一套房子,不過他沒賣。

小鈺雙手捧著銅鏡,承著遠(yuǎn)古的重量,她把銅鏡輕輕放在桌上,大膽地觸碰了一下紋路,接著問,她是攝影愛好者,能不能給銅鏡拍張照。黃明富皺著眉頭,沉默良久。小鈺隨即道歉,說太唐突了,請他把寶貝收好。

回去后,小鈺立即把銅鏡畫到紙上,她找出電腦里的老照片,仔細(xì)比對,銅鏡極像老照片上的文物。

這張滿是文物的老照片是父親拍的,父親失蹤后,母親好幾次講起一個神秘女人在一個秋天的晚上來到他們的照相館。當(dāng)時她還在母親的肚子里,女人穿著黑色風(fēng)衣,戴著墨鏡和口罩。母親問她大晚上為什么戴墨鏡,女人沒有回答,母親甚至不確定女人會不會說話,她遞給父親一個膠卷盒,展示一張紙條上的字,要求父親把照片沖洗一份,沖洗完歸還底片。女人想進暗室,遭到父親的拒絕,父親說工作重地,閑人免入。母親說這是父親的托詞,實際上他并不反對客人進暗室,與他們分享沖洗照片的樂趣。他把女人拒之門外完全出于私心,照片有四張,像是拍攝于博物館的,一張是全貌,另外三張是特寫。他當(dāng)時想多沖洗兩份,用于私藏。

父親也不知道私藏這些照片有什么用途,純粹是源于女人之神秘而做出的冒險。她十二歲那年,石城一個官員落馬,從家中搜出一只青銅犬,就很像女人照片上那只。父親隱約發(fā)現(xiàn)了照片的用途,母親的病幾乎掏空家底,照相館經(jīng)營慘淡,于是他拿上照片,說要去找一個人。母親問去找誰,他沒說,只說如果他夜里十二點沒回來就報警,又關(guān)照母親保管好另一份照片。父親自此失蹤,警察調(diào)查了半年,沒有任何結(jié)果。她責(zé)怪母親沒說出實情,沒把另一份照片交給警察。母親認(rèn)為父親已經(jīng)因為照片被害,如果她交出照片,母女恐怕要重蹈父親覆轍。她無法辯駁,照片成了母女心照不宣的秘密。母親臨終前,拖著病軀跪在菩薩前禱告,把塑封好的四張照片交給她,像是要她繼承價值連城的傳家寶。母親說,留著還是丟掉,你自己選擇。上到高中,她買了一臺帶掃描功能的打印機,把老照片掃描到電腦,上傳到郵箱里,變成永不丟失的證據(jù)。

母親懷疑過那個收藏青銅犬的落馬官員,試圖去找他,可落馬官員在父親失蹤前一周就跑到了澳大利亞。

數(shù)年來,她差點兒忘記了老照片的存在。她沒跟黃明富提及此事,一是她的故鄉(xiāng)在石城,黃明富是土生土長的松城人,這樁時過境遷的謎案不太可能從石城關(guān)聯(lián)到松城;二是她想做一個窺伺者,不打草驚蛇,等待真相自然浮現(xiàn)。她從被室友橫刀奪愛的慘痛教訓(xùn)中習(xí)得韜光養(yǎng)晦的生存策略。

她覺得有些愧對黃明富,不只是因為她沒有向他推心置腹,而是她覺得自己在利用黃明富:他像游戲里等待觸發(fā)的系統(tǒng)人物,遇到他,不僅解了她的死局,連父親的陳年謎案都新生轉(zhuǎn)機。

她心虛,想著從其他地方彌補。去看望他,送他營養(yǎng)品,陪他檢查鐵軌,給他介紹對象——學(xué)校食堂負(fù)責(zé)打飯的老阿姨。他每一次都說有心上人了,她表示好奇,請他透露點兒消息,他眺望窗外的一排排小樓,說,唉,有緣無分。

9

小鈺提出給銅鏡拍照的請求后,他后悔不迭,他從來不想把銅鏡公之于眾,有幾年警察來打探過銅鏡的下落,警察告訴他私藏文物是違法行為。他謊稱以為只是個贗品,早就扔掉了。結(jié)交小鈺這樣的年輕女孩兒,他多少有點兒得意忘形,拿出銅鏡很有向她顯擺的意思。之前,有好幾次他想把銅鏡送給鄭玉秀,可鄭玉秀始終和他保持距離,以病體作為來往的屏障。他也擔(dān)心弄巧成拙,便沒有拿出手。鄭玉秀的眼神里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傲氣,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年他為她魂牽夢縈又每每失望,一種征服的欲望在驅(qū)使他鍥而不舍。

小鈺總來拜訪他,津津有味地聽他講火車上的故事,他賺取了久違的虛榮,同樣的故事講給鄭玉秀時,鄭玉秀根本不感興趣,說她對火車沒有好感。其實,那些故事都被他添油加醋,而那起殺人并自殺的血案更是他臆想出來的。他三十六歲才談到一個二十九歲的對象,結(jié)婚前兩個月,未婚妻跟一個江湖郎中私奔了,乘坐的火車竟是他執(zhí)勤的那列。唯有自制手槍是真的,和銅鏡一起鎖在密碼箱里。他當(dāng)過兵,拆槍組槍的速度在全連排前十。退伍后,他自己攢齊了配件,造出一把仿92式手槍。一開始,他用它去山林里打野豬,沒過兩年,禁獵禁槍,他不敢再把槍拿出來,只是偶爾給槍擦拭涂油。未婚妻與人私奔后,他查到他們的目的地是廣州,便攜上手槍去追殺他們。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無功而返,跑到山林里,朝著樹林打光了兩個彈匣。他執(zhí)勤的這列火車成了他的恥辱,當(dāng)小鈺說出自殺的原因——被室友橫刀奪愛,他激動起來,覺得碰到了同類。他努力抑制近乎喜悅般的激動,用長者嚴(yán)肅的口氣教訓(xùn)她要珍惜生命。三十八歲那年夏天,負(fù)責(zé)檢票的同事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和與之私奔的男人正坐在某節(jié)車廂里,問他要不要過來。他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未婚妻隆起的肚皮,男人在朗讀一本童書。他悄然離去,第二天就告別了火車。

他替小鈺義憤填膺,想教訓(xùn)傷害她的男女,小鈺只告訴他,她是江城師范大學(xué)的學(xué)生,對兩人的名字閉口不言,說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小鈺也想打探他的心上人,可他閉口不談,他不喜歡把鄭玉秀作為談資,她在他心目中趨于神圣,容不得半點兒褻瀆。

幾年前,一個男人的闖入,幾乎毀滅了他“獨占”鄭玉秀的好局。那個男人四十多歲,平頭、圓臉、矮胖,穿著棕色皮夾克牛仔褲和酒紅色皮鞋,挎著一個皮包,邊沿著鐵路行走,邊朝鐵道新村鬼頭鬼腦張望。男人看到他在檢查鐵軌,隔著鐵絲網(wǎng)問他鄭玉秀是不是住在這里。他看到男人比他年輕強壯,便說,沒有。幾天后,男人又來,從鐵絲網(wǎng)縫隙遞給他一支煙,改口說自己是鄭玉秀的丈夫,聽鋼鐵廠同事說鄭玉秀搬到了這里。他渾身一顫,扔掉沒點燃的煙,用腳碾碎,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說,沒有,你找錯地方了。一個月后,男人再來,這次沒跟他打招呼,而是往鐵道新村走,還跟一個胖女人聊天。他跑出鐵絲網(wǎng),喊男人過來,領(lǐng)著男人走離鐵道新村,問男人到底是誰。男人從皮包里掏出一本離婚證。他感到腳底燃起烈火,顫抖地告訴男人,鄭玉秀搬家了。男人問他知不知道鄭玉秀搬到哪里了。他咽了咽口水,說明天傍晚自己去一個地方釣魚,他可以過來,見面細(xì)說。

黃明富釣魚的地方是城西郊外的大湖,湖對面是農(nóng)田,后面是他以前打獵的山林,長著密實的杉樹和蕨類植物。第二天傍晚,男人過來,沒帶魚竿,卻帶了鹵菜和啤酒。男人在地上擺好鹵菜和啤酒,在石頭上磕開瓶蓋,泡沫涌了出來,他用嘴去堵,泡沫順著脖子流進他的胸口,黃明富隱約看到他胸口探出一道蜈蚣狀的傷疤。他們相視一笑,夕陽照著男人的側(cè)臉,陰影部分像被利刃削出一塊。他沒動筷子,盯著水面上的魚漂,男人問鄭玉秀搬到哪兒了,他說你先自我介紹吧。男人像想起什么,盯著他問,你是鄭玉秀什么人?他說,朋友。男人說,好,然后絮絮叨叨講了他的經(jīng)歷。

他站起身說要去方便一下,走進高高的草叢里。方便完,他看到男人坐在石頭上吃菜喝酒,不時用手揮走蚊蟲,他伏在草叢里,舉起手槍,瞄準(zhǔn)男人的心臟。男人朝草叢喊,鄭玉秀在哪兒?鄭玉秀的笑容在他腦海浮現(xiàn),他收起手槍,走出草叢,說,鄭玉秀肯定很恨你。男人說,恨與不恨我都要見她一面。他說,你還挺有膽子。男人愣了一下,笑笑說,膽子談不上,磨練過幾年。他說,鄭玉秀離開松城了。男人說,去哪兒了?他說,我不知道。男人說,那你約我見面干嗎?他說,得見一面。男人說,怎么說?他說,我們多多少少有競爭關(guān)系。男人摔碎一個空酒瓶,干笑幾下說,你這么老了。他突然從工裝褲褲兜里掏出手槍,說,現(xiàn)在呢?男人舉起雙手說,好,鄭玉秀是你的。男人慢慢后退,退到樹叢里,貓著身子逃跑。他胡亂朝樹叢里開了兩槍。男人逃出了樹林,樹葉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男人沒再出現(xiàn)過,警察也沒來過,他旁敲側(cè)擊問過鄭玉秀,打聽她的前夫。她說,病死了,又說,明富大哥,他的事不要再提了。他點點頭,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他為擊退了鄭玉秀的前夫自鳴得意,終究還是向小鈺坦白了心上人就是鄭玉秀,說鄭玉秀的女兒鄭彤也在江城師范大學(xué)上學(xué),讀中文系,鄭彤還有個好聽的外國綽號,叫莫妮卡。小鈺臉色沉重,“哦”了一聲,走之后再也沒搭理他。

他詢問小鈺,他是否做錯了什么事。她沒有回復(fù)。他吃了幾次閉門羹后,便不再打擾她,只是頗為懊惱,要不是他,她已是鐵軌上的孤魂野鬼了。

10

1998年夏天,孫厚福穿一身法國隊足球服離開了家,離開了松城,他看到路邊小店的電視上還在回放法國奪冠的盛大場面。他上學(xué)時就是法國隊的球迷,在鋼鐵廠職工隊也是穿法國隊球服,司職中場或者右邊鋒,偶爾能做出一個馬賽回旋,引得場邊一陣歡呼。而現(xiàn)在,他像一個敗師之卒。

這半年他做了很多事,在醫(yī)院照料鄭玉秀,給她換上假肢,和她離婚,把房子過戶給她。離婚和過戶房子是訣別的信號,孫厚福堅稱是假離婚,需要未婚無房的身份低價買下一個小套間。鄭玉秀不太相信,雖然肇事者家屬賠了一筆錢,但自己還是掏了大部分治療費,哪有閑錢再投資房產(chǎn)?孫厚福給她按摩殘腿,說他能借點兒,買房子又不用花全款,首付并不多。

這半年,鄭玉秀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她被撞那天,他在哪兒。就像他總問女兒的生父是誰一樣。鄭玉秀倒沒隱瞞什么,說是石城的一個情人,一個不該有的錯誤,而他回答她被撞那天自己的去向卻一直閃爍其詞,一會兒說和朋友喝酒,一會兒說和朋友釣魚,連和朋友去找小姐都編出來了。鄭玉秀又換種問法,他當(dāng)時和哪幾個朋友在一起。他說了幾個名字。她問老陶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他賭咒發(fā)誓,說他們沒和老陶在一起。孫厚福和那幾個朋友早就統(tǒng)一口徑,他們沒和老陶在一起。鄭玉秀像個鍥而不舍的偵探,又去找那幾個朋友和老陶的家屬打聽消息,回來也不說打聽到了什么,還是那一句,她被撞那天,他到底在哪兒,老陶有沒有和他在一起。他開始頻頻做噩夢,夢見在河里游泳,一會兒是游著游著掉了一條腿,一會兒是浮起一個多腳多手的綠毛水怪,纏住他,把他往水底拽,水怪長著老陶的臉,對他咬牙切齒。

孫厚福坐上去江城的火車,他要去投奔父親的戰(zhàn)友老許,父親救過老許的命,老許在父親葬禮上緊握他的手,說和他父親情同手足,今后有什么困難一定要開口。孫厚福第一次給老許打電話,老許先是沒聽出是誰,口氣不耐煩,知道是他后,立刻催促他即日啟程,什么都不用準(zhǔn)備。孫厚福只拎了一包換洗衣服,包里裝著三千塊錢。天太熱,他打算快到老許家時再換下足球服,穿上襯衫西褲,另外再買上兩瓶酒送他。

到了江城已是凌晨,孫厚福找了一家小旅館,四十元一晚,有獨立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逼仄,淋浴馬桶洗臉池挨在一起,淋浴出水猛,沖到馬桶蓋和洗臉池上,像下了一場驟雨。他泡了一碗方便面,加了一只真空包裝的鹵蛋,躺在床上等面化開。他給鄭玉秀留了紙條,放在她的包里,他構(gòu)思了十幾種離家出走的解釋,發(fā)現(xiàn)都是自欺欺人,索性干脆點兒,直來直去:玉秀,我走了,房子存款都留給你了,你和女兒多保重。他開始想象鄭玉秀看到紙條后的驚訝神情,女兒找不到他痛哭流涕,第二天鄰里議論紛紛,后面有人欺負(fù)孤兒寡母。或許明天他就會改變想法回家,就當(dāng)進行了一次荒唐的旅行。

肚子叫起來,他掀開方便面桶的蓋子,喝了一口熱湯,腸胃慢慢溫暖起來。吃完面,他翻了翻壓方便面的旅游雜志,里面夾了一張卡片,印著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寫著“二十四小時上門服務(wù)”。他從來沒有找過小姐,現(xiàn)在卻涌起一股莫可名狀的沖動,他用床頭的座機打了卡片上的電話。

半小時后,響起敲門聲,他問,誰?一個嗲嗲的女聲傳來,哥,上門服務(wù)。女人黃發(fā)白臉,穿緊身超短裙,也不等他說明,徑自除去衣物。女人并不比鄭玉秀漂亮,身材也一般,肚子上有贅肉,但是叫聲和肌膚的陌生感讓他興奮,他高潮了,他不記得上一次高潮是什么時候,總覺得自己在床上都是敷衍了事。他加了錢,又讓女人來了一次。第二次結(jié)束,他像一條虛脫的魚癱在床上,女人穿上衣服拎起小包,輪廓模糊地呈現(xiàn)在昏黃的燈光中,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早就回不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拎著兩瓶酒登老許的門,自我介紹后,老許跟他握手,把他請進門。老許的家比他的家敞亮很多,一百三十多平方米,中式裝修,客廳里橫著一張黑色的真皮沙發(fā)。老許喊來客人了,兩個房間里各出來一個年輕人,男的偏瘦,戴著眼鏡,女的偏胖,鼻子上有幾顆雀斑。老許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女兒,兒子是中學(xué)老師,女兒在讀大學(xué)。他恭維道,許叔叔的公子千金都是人中龍鳳啊。老許謙虛一下,打電話給他老伴兒,讓她回來燒飯,電話那頭兒在發(fā)火,說離了她還吃不了飯了嗎?他趕忙說自己剛吃過飯。老許建議去下館子,兒子說要備課,女兒說要復(fù)習(xí),老許批評他們無禮,勒令他們必須陪客。

飯桌上,孫厚福向老許一家三口敬酒,老許喝酒,兒子喝茶,女兒喝果汁。孫厚福小腹隱痛,喝了幾口,腦門兒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他解開最上面的扣子,翻開衣領(lǐng),老許女兒看著他一個勁地笑。他納悶,問老許他臉上是不是有什么臟東西。老許說沒有,他女兒說,你脖子上有口紅印。他無比羞愧,起身去洗手間,洗手間鏡子照見他脖子上的口紅印像兩瓣殘破的橘子。

吃完飯,回到老許家,家里又冒出幾個人,一下子熱鬧不少。老許的妻子在掃地抹桌,兒媳婦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手持遙控器,操控一輛玩具警車,警車在桌子下沙發(fā)下椅子下鉆來鉆去,哇哇亂叫。老許的妻子頭發(fā)灰白,眼袋厚重,朝孫厚福笑笑,兒媳婦拍拍手上的花生皮,喊兒子叫叔叔,男孩兒不理睬,跑過來又折回去,駕駛警車撞向老許,奶聲奶氣地說,老家伙,又喝酒了。

老許的妻子晚上張羅了一桌子菜,老許和孫厚福喝酒,兒子悶頭吃,心事重重的樣子,兒媳婦扒拉兩口就走了,說要減肥,老許妻子哼了一聲說,吃了又不動,還減肥。老許的女兒稍顯活潑,跟孫厚福搭訕,問他結(jié)婚生子了沒有,妻子女兒為什么沒來,打算住多久。他便改了口,把投奔老許說成拜訪,說明天就準(zhǔn)備回去了。老許的妻子喂男孩兒,男孩兒吃了兩口就跑開了,在老許背上來一拳,又用頭頂他父親的腰,他父親也不惱,把他拉回座位,由奶奶飼喂。

輪到給孫厚福安排住處,老許家立見局促,總共三室,老許夫妻加孫子一間,兒子兒媳一間,女兒一間,孫厚福睡在哪兒都不合適。老許的兒子說自己可以到學(xué)校宿舍睡,讓妻子和妹妹擠一間。妹妹不樂意了,說搞那么麻煩干嗎,住旅館不就行了。孫厚福像得了特赦,連忙說,對,對,我住旅館。

孫厚福又回到昨晚住的旅館,住到同樣的房間里,昏黃的燈光,墻上的裸女繪畫,硬邦邦的鐵床,床頭柜上的方便面礦泉水卷紙避孕套和旅游雜志,抽屜里“上門服務(wù)”的卡片,沒清理的廢紙簍里盛著皺巴巴的紙團。他不經(jīng)意記住了卡片上的號碼,號碼比上門服務(wù)的小姐本身更有誘惑力,他枕在疊好的被子上,手搭在座機上,摩挲著圓潤的按鍵,天花板上的電風(fēng)扇嗡嗡轉(zhuǎn)動,燥熱的風(fēng)吹在臉上、身上,像一只不安分的手,鼓舞著他的隱秘之處。夜里三點,他撥打了那個號碼,電話里傳來一個暴躁的女聲,幾點了,你他媽缺不缺德!他慌忙掛了電話,瞬間覺得身體里的隱秘之河干涸掉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吃完方便面,打電話給老許,說他已經(jīng)坐上回家的火車了,感謝他的熱情招待,還邀請他全家去松城做客。老許怪他走得太急了,招待不周,讓他路上注意安全。他聽到電話里老許妻子罵罵咧咧的,孩子的玩具警車哇哇哀鳴,小旅館開始燠熱,窗外響起切割機的嘶吼,他突然想到一個詞——喪家之犬。

11

孫大年剛給趙雨的紅色保時捷卡宴做完保養(yǎng),他是趙雨的專職司機,為了迎合趙雨的身份,只要坐上駕駛位,必然是白色長袖襯衫和西褲,冷天就加西服外套。他載著趙雨,出入公司、酒店、KTV、酒吧、洗浴中心、賓館,也經(jīng)常停在大學(xué)門口,接上一個個青澀的女大學(xué)生。他從不過問趙雨的私事,趙雨帶著女大學(xué)生去賓館,他就坐在車?yán)锫爮V播,或者下車透透氣,抽支煙,抽完煙,用濕巾紙擦擦手,嚼一粒口香糖。他最怕爛醉如泥的女孩兒,送完趙雨回公司,還要把女孩兒送回住處,有時是學(xué)校,有時是出租屋。如果女孩兒吐到車上,他就得連夜洗車。他也逢到過艷遇的機會,一次送一個紅發(fā)女孩兒回出租屋,女孩兒酒氣撲鼻,一把抱住他,綿軟的胸脯頂著他,說他比趙雨靠譜。他把女孩兒抱上床,掰開女孩兒的手,快步離去。他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謹(jǐn)記趙雨的話:開車就是開車。趙雨喜歡他木訥的性格,其實是他自己知道多管閑事的代價。當(dāng)年,他向隔壁年輕女租客的男朋友告密,說女租客背著他傍了一個肥豬一樣的男人。后來肥豬男找他算賬,被他揍出腦震蕩。出獄后,他性情未改,再次多管閑事,差點兒喪命。他這才學(xué)會了沉默和謙遜。趙雨新談的女朋友叫莫妮卡,他總覺得莫妮卡有點兒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有臉盲癥,在他看來,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兒化妝后都大同小異。

趙雨是他的生意伙伴楊運開車送回來的。楊運給孫大年遞了一支煙,說老孫跟你講個有趣的事。楊運說他今天和趙雨去市民中心給員工辦社保,他去文印店復(fù)印材料,讓他猜發(fā)生了什么。楊運的胳膊肘墊在車窗上,說,文印店老板好像認(rèn)識你。認(rèn)識我?孫大年一驚,老板是誰?楊運說,我不認(rèn)識,他也不確定是你,神神叨叨的。孫大年笑著說,大概認(rèn)錯人了,我在江城沒幾個熟人。孫大年所言不虛,在江城,他只認(rèn)識父親的戰(zhàn)友老許,出獄后認(rèn)識了趙雨和楊運,加上趙雨公司幾個點頭之交的員工。住在松城鋼鐵廠時,他聽鄭玉秀提過一次,她母親和繼父住在江城,但她和他們斷絕了關(guān)系,他也就沒再過問。

但他隱瞞了一件事,他原來叫VdRfzerRaNTtwDKhPhUm/DKkPWJqkr7Zt1Lu4N8cwNk=孫厚福。他在獄中就想好出去后要做兩件事,一件是把名字改成“孫大年”,另一件是在手腕上文一個“∞”,這都是受一個獄友的影響。那個濃眉大眼的獄友是文身師,捅傷了女友的情人,文身師懂玄學(xué),說他的名字不吉利,“厚福”諧音“后福”。他一想正是,便求他賜名。他說,大年,《逍遙游》里講“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文身師右手腕上文了一個“∞”,說這叫莫比烏斯環(huán),孫厚福問莫比烏斯環(huán)是什么意思,他云里霧里扯了一通,最后總結(jié)為逢兇化吉,否極泰來。

星期天上午,下大雨,孫大年先把趙雨送到一個茶館,趙雨有一個牌局,招待幾個浙江客戶,接著他把莫妮卡送回學(xué)校。趙雨說不必等他,他們打完牌肯定去喝酒,喝完酒還會去泡澡,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孫大年得令,想起楊運的話,便開車去市民中心,他后悔沒追問楊運是哪家文印店,老板長什么樣。

他需要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幾年前,為了弄清楚鄭玉秀到底有沒有收到過他的三張匯款單——每張匯款單都原封不動退回,他去松城鐵道新村找她,差點兒被那個上年紀(jì)的鐵道管理員射殺。好奇心一次次誘惑他踏入獵人的陷阱,他漸漸釋然,沒再去過鐵道新村。他認(rèn)為鐵道管理員是條漢子,是鄭玉秀可以托付的男人,自己即便找到鄭玉秀,鄭玉秀還會重啟她的發(fā)問——出事那天,他在哪兒?他沒有勇氣說出真相,他準(zhǔn)備把真相帶進棺材。

1997年,賭運不濟,他和陶猛合買的夏利車,他輸?shù)袅俗约旱姆蓊~,不久債臺高筑。他想起幾個外地的牌友,這幾個牌友以賭博為業(yè),手上都有功夫。幾個外地牌友答應(yīng)幫他做局,分得四成報酬。他喊上陶猛和平時一起玩牌的朋友,一群人先吃飯喝酒,接著去棋牌室玩牌九。幾個外地的牌友欲擒故縱,先是輸了幾盤,然后贏多輸少,幾圈下來,一起玩牌的朋友不再參加,說要去按摩。他說,按摩還早著呢。他們說,去下午場干凈。只有陶猛戀戰(zhàn),輸光后跟他借錢,借了一千元兩圈即罄,又來借,他把牌一推,說不玩了,去按摩。他怕陶猛輸?shù)锰啵丶覠o法交差。做局的外地牌友激他,問還玩不玩,陶猛拿起一張牌九,摸一摸,搖一搖,說,玩!陶猛叫他到棋牌室外抽支煙,到了外面,對他說,阿福,你去我家一趟,讓云倩拿兩千塊錢,再把我家的麻將帶來。他問陶猛為什么不自己回去拿,陶猛低聲說對這幾個外地牌友不大放心,要在這兒盯著他們。

市民中心邊上的商業(yè)街,街面上的文印店只有三家,他走進一家,拿出幾張廢棄的合同,交給店員復(fù)印,自己盯著店里的人,盯著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看上面的名字是否熟識。進到第二家店,他故技重施,一個矮胖的年輕女人坐在電腦前,左手嗑瓜子,右手按鼠標(biāo),不停抖腿,要他把雨傘放在門外。他放完雨傘,看到墻上營業(yè)執(zhí)照上的名字是陶文,又走到門口,瞧了一眼招牌——文濤文印店。陶文為了褲襠快活,毀了幾家人,孫大年強壓怒火,問女人,你們老板是不是松城人?女人說,你認(rèn)識我們老板?他說,你是他夫人?女人笑笑問,你是誰?他說,陶文人呢?她說,我不認(rèn)識你,干嗎要告訴你?

女人不停地抖腿,他問她能不能停下來。她說你管不著。他想起鄭玉秀的殘腿,說有件事,關(guān)于陶文的,想告訴她。女人隨他走到店外,雨水落在傘上,濺在她渾圓的胳膊上。他根據(jù)陶猛的形象描述陶文,國字臉,濃眉,女人不置可否。他問陶文有沒有告訴過她他有個哥哥,她說沒有。他告訴女人陶文有個哥哥叫陶猛,還有個嫂子。她說,那又怎么樣?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撲克牌大小的剪報,遞給她說,這是1997年的省報新聞。她眉頭下墜,說,陶某是?他說,陶文的哥哥陶猛。她把報紙遞給他,說,都過去的事了。他說,陶文有沒有說過他和他嫂子的事?什么事?她瞪大眼睛,兩腮如沾著霜露的紅蘋果。他說不知道該不該講出來。她說,你快講!他講了陶文和嫂子的奸情。她抱著胳膊打顫,說,不可能的。他說,你可以問陶文。她撥通了手機,問那頭兒是不是有個嫂子?她扔掉雨傘,蹲在地上號啕大哭,罵道,你個混蛋!

他告訴女人,他是陶文嫂子那邊的親戚。他上了車,通過后視鏡看到女人坐在門檻上,披頭散發(fā),使勁拍自己的雙腿,胸部劇烈起伏。

回去路上,孫大年開始想象陶文回到文印店的場景,女人辱罵撕打陶文,和他離婚。他不相信陶文能哄好妻子,即便哄好,也無法填補婚姻的裂痕,而裂痕就像開始解體的冰面,很快會向四周蔓延,最終使得婚姻土崩瓦解。陶文是1997年慘劇的罪魁禍?zhǔn)祝緵]有資格享受美滿婚姻。

回到公司,趙雨坐在門衛(wèi)室吃西瓜,孫大年趕緊停車,快步走進門衛(wèi)室,問趙總怎么提前回來了。趙雨吞下西瓜,說有兩人的老婆查崗,他們就提前散了。趙雨問他去哪兒了,他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趙雨點點頭,說,有什么需要盡管說。他說好。趙雨關(guān)照他等會兒去接莫妮卡。

12

鄭玉秀一天之內(nèi)去了兩次醫(yī)院。上午透析完,回到家,鄭彤推著她出來曬太陽,遠(yuǎn)處的打樁機像是捶在她胸口上,她覺得心律有些失常。鄭彤剛準(zhǔn)備回學(xué)校,她就暈倒了,在醫(yī)院蘇醒后,鄭彤告訴她,是黃明富把她抱到出租車上的。黃明富坐在隔壁床上打盹,頭頂?shù)陌装l(fā)像一撮秋刀魚,她讓鄭彤趕緊去學(xué)校,不能耽誤學(xué)習(xí)。

鄭彤走后,護士又來給她測血壓,一切正常。她問護士為什么會暈倒,護士說很正常,她太虛弱了。她知道護士接下來的說辭,勸她趕緊交錢,加入換腎隊伍。護士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取走血壓儀,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腎源緊張哦,環(huán)境污染,都沒個好身體。

她承認(rèn)暈倒是因為虛弱,但和之前的秘密行動使得她心力交瘁也有關(guān)系。她和楊世濤失聯(lián)半個月后,一個陌生男人打電話聯(lián)系她,稱受楊世濤之命,和她交易銅鏡。她把見面地點約在城中一處鬧市的廣場上,孤身前往,手上拿一枝鮮花。廣場上遍布商販,中間有一座立著四個天使雕塑的噴泉,幾個中年婦女在噴泉里洗腳,兩個男孩兒在踢足球,其中一個一腳射中那個在噴泉里洗腳的中年婦女,足球正中她的側(cè)臉,中年婦女栽倒在噴泉里,引起周圍人的尖叫和哄笑。人群聚攏過來,她坐在花壇邊上,一個三十幾歲戴墨鏡穿西服的男人走到她身旁,問她是不是鄭玉秀,她說是。男人坐到她旁邊,說,銅鏡。她說,錢。男人從懷里掏出一張銀行卡,交給她,說密碼是她的生日。她心里一驚,很快又清醒過來,說,我要檢查下。男人做出請的動作,隨她去一百米外的自動取款機,插卡,輸入密碼,五十萬元,一串?dāng)?shù)字橫在她眼前。她想把卡放進包里,男人抬手?jǐn)r了下,拽走卡片,說,銅鏡。她回到花壇,坐下,把包里的銅鏡交給他。男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對布滿血絲的褐色眼珠,他戴上白色手套,從懷里摸出放大鏡,仔細(xì)探照,過了幾分鐘,把銅鏡交還給她,說,你沒有誠意。男人走后,楊世濤打來電話,還是加密號碼,問她為什么欺騙他,讓她不要再騷擾他了。

她問護士是不是可以出院了,護士說還要觀察一晚。護士離開病房,黃明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醒了過來,嘴角掛著涎水。他用手背擦拭涎水,笑著說,竟然睡著了。她謝過他,請他回家,她今晚要住在醫(yī)院。他說沒事,回去也是一個人,她住院更需要人看護。

晚上,遵照醫(yī)囑,她吃得寡淡,替黃明富打了一份紅燒排骨,一份炸雞腿。黃明富也不客氣,笑著說,這么好的菜,該配上二兩酒,她說回家陪他喝。隔壁病床住進一個老太太,心臟要放支架,兩個兒子一站一坐,都在刷手機。老太太操著北方口音,問黃明富,你老伴兒怎么了?黃明富說,不是老伴兒。老太太,閨女?她提高音量回答說,鄰居。

夜里,她睡不著,幾次勸黃明富回家休息,他就是不肯,想要牢牢抓住這難得的共處一室的機會。病房里只有一張陪護床,老太太的一個兒子睡了,另一個兒子說要回去休息,明天來換班。黃明富坐在椅子上,和她輕聲交談,多是談一些陳年舊事。她說有一次看到他和一個年輕女孩兒走在一起。他抬起頭說,那是小鈺。他講了小鈺臥軌輕生的事,又說小鈺也是江城師范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他問小鈺認(rèn)不認(rèn)識鄭彤,她說不認(rèn)識。鄭玉秀說,一個大學(xué)上萬人呢,就是一個系,也未必認(rèn)識。他說,也是,別說大學(xué),我們鐵道新村的人也不是都認(rèn)識。拉拉雜雜聊到護士通知熄燈,隔壁病床上的老太太鼾聲沉重,黃明富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看了會兒手機,便伏在她床邊。她睡了一會兒,醒來,見他腦袋枕在椅背上,時不時一點一點的。這時,老太太開始嘟囔,接著是他兒子搖床的聲音,老太太下床,兒子扶他去廁所,廁所里淅淅瀝瀝響起來。黃明富也醒了,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她,她假寐,他起身出了病房。

出院回家后,她請黃明富去家里小酌,黃明富爽利地做了四菜一湯,她以茶代酒,再次感謝他。席間,他又建議她盡快換腎,她說會考慮的。席畢,他臉色紅潤,邀請她去他家,說他有一樣寶貝想給她看。她覺得他喝多了,便問他,你又淘到好東西了?他說,這是個壓箱底的寶貝,一直沒拿出來過。

到了黃明富家,一股無來由的寒氣撲來,她打了個哆嗦。他請她入座,她幫他擺齊凳子,把桌上的瓜子殼掃進垃圾桶。他從臥室捧出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后,露出一面銅鏡——銅綠,鳥獸紋理,她塵封的記憶突然被喚醒,欣喜、憤怒、沮喪,情緒的洪流在她的體內(nèi)激蕩。她深吸一口氣,又一點兒一點兒呼出。他收起銅鏡,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事,問他哪里來的寶貝。他說在古玩市場淘來的,怕是國寶,不想收藏了,打算出手。她問寶貝能值多少錢,他說估計得值二十萬元。她說,我認(rèn)識個搞收藏的,幫你問問價。她拿出手機,對著銅鏡拍了十幾張照片。

當(dāng)天,她就把銅鏡照片發(fā)給楊世濤,第二天,楊世濤打電話來,沒有加密,笑著說,終于拿出誠意了?她說,少廢話,要不要?他說,真貨,當(dāng)然要。她說,價格翻倍了,一百。他說,你不如去搶。她說,你不要我就寄到石城紀(jì)委。他說,寄到紀(jì)委對你有什么好處?凡事都可以談嘛。她說,一百,一分不能少,不同意免談。他說,各讓一步,七十。她掛了電話。他打,她又掛。他發(fā)了條短信,說等他消息。

13

楊運在健身房舉重,剛推到三十公斤,叔叔楊世濤打來電話,他卸下杠鈴,接通手機。楊世濤先問他在哪兒,說話方不方便。他走到健身房外的消防通道上,問什么事。楊世濤讓他去把鄭玉秀解決了。他知道鄭玉秀上一次拿假銅鏡欺騙叔叔的事,叔叔的意思是,鄭玉秀貪得無厭,怕她再次坐地起價,她老拿石城紀(jì)委威脅他,簡直是后患無窮,不如一了百了。叔叔問他能不能下得了手,他懷疑叔叔在考驗他。

他有愧于叔叔,當(dāng)年為了救鄭玉秀,差點兒誤殺叔叔,而叔叔不計前嫌,這些年依然對他委以重任,還把藏匿文物的地點告訴了他。叔叔最近去了南方,對外聲稱出差,實則是躲避風(fēng)頭。他建議叔叔,實在不行走為上計,跑到國外,投奔石城早幾年移民國外的舊友。叔叔說行不通了,他早打聽過了,機場港口都有人專門“守株待兔”。叔叔說如果自己被抓,他要負(fù)責(zé)守好那些文物,回報是可以分得一半。叔叔說前幾天石城富華大廈塌陷,一死五傷,現(xiàn)場拉了警戒線,幾臺挖掘機現(xiàn)在在清理廢墟。富華大廈建在礦場舊址上,叔叔擔(dān)心挖到他的密室。把文物轉(zhuǎn)移后,他們炸毀了密室,和沙石煤渣一起深埋在地下的還有照相館老板的遺骸。

楊運知道那個憂郁的照相館老板,當(dāng)年是他把照相館老板的尸體搬運到密室的,這個小個子男人至死都沒有交代手上的四張密室照片是哪兒來的。他從叔叔的微笑中讀出深意,那個拍攝者極有可能是借他之手進到密室的鄭玉秀,他當(dāng)即表態(tài),如果拍攝者是鄭玉秀,他一定會找到她,斬草除根。如今二十年過去了,鄭玉秀在他的腦海里像被風(fēng)雨剝蝕的紅紙,只殘留些蒼白的細(xì)屑。無所謂愛與恨,他見到她,會像對待照相館老板一樣冷酷。因為叔叔如果被抓,他也難逃干系,生活雖然寡淡,但人到中年,越發(fā)惜命,他絕不希望叔叔苦心經(jīng)營的基業(yè)因她毀于一旦。

楊運聯(lián)系鄭玉秀,鄭玉秀聽出了他的聲音,說沒想到會勞煩他親自出馬。他不敘閑話,跟她商量交易的細(xì)節(jié),她說還是在鬧市見面,一百萬要現(xiàn)金,裝在包里。他說,我怎么確信你這次不會又拿一面假銅鏡?她笑笑說,楊世濤身邊那么多能人,騙不了他的。楊運問過叔叔,要不要再請上次的文物專家同行,叔叔反問,還有必要嗎?和鄭玉秀見面前夕,楊世濤問楊運有沒有檢查過家伙,楊運說檢查過了。

上午,鬧市廣場上,楊運戴著鴨舌帽和墨鏡,穿中袖薄夾克西褲運動鞋,背著雙肩包。鄭玉秀一頭燙發(fā),穿天青色連衣裙,挎一只小包。鄭玉秀說,好久不見。楊運點點頭。她說要不要去咖啡館坐一下,外面熱。他拍拍雙肩包,說不用了。她說也對,得找個人少的地方。她指著不遠(yuǎn)處的摩天輪,說去那兒吧。

鄭玉秀說,好久不見

他們坐進摩天輪,轎廂緩緩上升,廣場上的游人漸如黑色棋子。她說,你還好嗎?他說,還好。她說,把墨鏡摘下來吧。他摘下墨鏡,看向轎廂外。她說,有不少魚尾紋了。他不說話,轎廂下降時,他把雙肩包遞給她,說,一百,你點點。她拉開拉鏈,看了看,又合上拉鏈,背在身上,并把自己的小包遞給他。他打開小包,銅鏡在里面,他說,合作愉快。下了摩天輪,她有點兒走不穩(wěn),踉踉蹌蹌,他拽住她的胳膊,她說謝謝。他站在摩天輪出口處,看著她走遠(yuǎn),她轉(zhuǎn)過頭,朝他揮手,他跟上去,問要不要送她回家。她說不用了,乘公交車很方便。她登上一輛擁擠的公交車,他到水果攤買了一杯橙汁,覺得剛才應(yīng)該請她喝一杯果汁,坐摩天輪是她買的票,但他倏忽釋然,并且變得警惕,他不能有婦人之仁。

趙雨打電話喊他喝酒,他說在外辦事,趙雨問辦什么事,他說一點兒私事。他開車跟蹤了鄭玉秀。鄭玉秀到家了,他把座位放倒,閉眼,按摩太陽穴,鄭玉秀的面龐時隱時現(xiàn),一會兒是年輕時,一會兒是現(xiàn)在。他睜開眼,打開鄭玉秀給他的米色人造革小包,邊邊角角摸了摸,聞到一股夾雜著皮革味的茉莉香味。他想起救她的那天早上,把滿臉是血的她抱到汽車后座上時,也聞到了類似的味道。他拿出銅鏡,觸摸厚厚的銅綠,記不清它是不是密室中的一塊。照相館老板的四張密室照片被叔叔燒了,照片到底是不是鄭玉秀所拍,叔叔讓他不要主動問她,沒必要不打自招,他相信拍照的人早晚會聯(lián)系他們。

鐵路北邊一爿破舊的小樓,鐵路南邊是十二層高樓。下午兩點,楊運住進一家位于七樓的賓館,透過朝北的窗戶,可以俯視鐵道新村。他不著急動手,解決鄭玉秀易如反掌,麻煩的是如何全身而退。他坐在窗邊,一手夾著香煙,一手舉著蔡司單筒望遠(yuǎn)鏡。鄭玉秀住在二樓,她走到陽臺上,給幾盆綠植澆水。她揮手,他一驚,一截?zé)熁业袈湓跊]穿外褲的大腿上。他轉(zhuǎn)移視線,看見鄭玉秀是在跟鐵道邊一個穿藍(lán)色制服的男人揮手,男人也朝她揮手,似乎說了什么,他聽不到。

他從帆布包里取出手槍,裝上消聲器,瞄準(zhǔn)陽臺上的鄭玉秀,吸了一口氣,默念:鄭玉秀,鄭玉秀。他扣動扳機,啪,一槍擊中鄭玉秀的腦門,她轟然倒下。這是他的想象,手槍沒有裝上彈匣,他不會蠢到在目擊證人眼前殺人。

楊運在賓館住了三天三夜,觀察鄭玉秀的行蹤。鄭玉秀每天上午會出去買菜,中午或者下午在鐵道邊的小路上曬太陽,有時坐在凳子上,有時坐在輪椅上,晚上不出門。穿藍(lán)制服的男人像是鐵道管理員,每天都會沿著鐵道,一路敲擊鐵軌,遇見鄭玉秀曬太陽,他就停下和她聊天,晚上七點左右,他會再檢查一遍鐵軌。楊運記錄火車的班次,每天三班,下午五點二十分和五點四十五分,各有一列綠皮火車,夜里八點二十分,有一列貨運列車。貨運列車車頭是大紅色的,車身灰色,有三十多節(jié)車廂,速度慢,噪音大。

他想到了解決鄭玉秀的計劃,晚上七點左右,等鐵道管理員最后一次檢查鐵軌結(jié)束,便潛入鄭玉秀的房間,射擊她的心臟,然后把尸體搬運到鐵軌上,等待八點二十分的貨運列車把她碾成齏粉。

14

鄭玉秀沒想到這么順利就完成了交易,楊運都沒有鑒定銅鏡真?zhèn)危袔追指袆樱R上又被另一個自我壓制,楊運只不過是楊世濤的走狗。她嘲笑自己幼稚,時過境遷,還幻想在摩天輪轎廂里和楊運舊情復(fù)燃。她讓楊運摘下墨鏡,發(fā)現(xiàn)他眼神空洞,她那團隱隱的微火瞬間熄滅了。摩天輪升降,她又有點兒心悸,下轎廂時,差點兒摔跤,他拽住她的胳膊,那只手仍然溫暖有力。她走向公交站臺,他跑過來問要不要送她回家,她當(dāng)然拒絕,她也擔(dān)心他把她載到萬劫不復(fù)之地。即便安全送她回家,她也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生活的窘迫,她從來沒想過對誰賣慘。況且,一旦被疑心重的黃明富看見,一定少不了一番盤問。

當(dāng)天下午,黃明富檢查鐵軌時就問她上午去哪兒了,說要給她送一袋西紅柿,發(fā)現(xiàn)她不在家。她說去醫(yī)院檢查了。他問沒事吧,她說沒事。她反感黃明富過于殷勤,舉著善意的大旗,肆無忌憚越過他們的邊界。但她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年受了他不少照顧,鄭彤畢竟是一個柔弱小女孩兒,遇到大事就沒了主張。她會堅守陣地,絕不會成為黃明富的枕邊人,她時日無多,不希望哪個男人寄情于她。她認(rèn)定自己姻緣坎坷,遇到的男人,全都離散,她不想重蹈覆轍。

她幫黃明富賣掉收藏的銅鏡,算是他們最重要的一次合作,她不想打聽黃明富銅鏡的來路,畢竟她自己也不是銅鏡的合法主人。賣掉銅鏡,兩人各得五十萬元,他安心養(yǎng)老,她加入換腎隊伍,還能給女兒留下嫁妝錢,可謂皆大歡喜。

她還沒把五十萬元交給黃明富,看到桌上方方正正的一堆錢,她動了私心,她完全可以跟他說,銅鏡只賣了四十五萬,甚至三十萬,扣下的錢當(dāng)是對他以不正之路求得銅鏡的責(zé)罰。她要讓錢冷卻一段時間,好使他相信交易費了不少周折。第二天,她把錢存進了銀行,銀行經(jīng)理親自為她存款,把她請進辦公室,向她推銷理財產(chǎn)品,她花五千元買了一塊金條,等黃明富明年過生日,她準(zhǔn)備送他做生日禮物。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上一對新人擁吻。她開始想象鄭彤結(jié)婚的場景,新郎高大帥氣,婚車是一長溜的奔馳,她坐在太師椅上,鄭彤和新郎向她跪拜,她給他們發(fā)大紅包。結(jié)婚第二年,鄭彤生出一個孩子,應(yīng)該是男孩兒吧,她和鄭彤兩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家里需要注入陽氣。男孩兒結(jié)合了鄭彤和丈夫的優(yōu)秀基因,三歲就能背下唐詩三百首,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自學(xué)了初中知識,初中沒畢業(yè),就被神童班錄取。她一路想象,想得淚流滿面。她還能活多久,還能看到這一切嗎?

轟隆隆幾聲悶雷,嘩啦啦,她聽到瓦片破碎的聲音,懷疑流浪貓撞倒了她的花盆。夜里或許會下雨,她起身去陽臺收未干的衣服。她剛拉開陽臺門,一根冰涼的金屬管頂在她腦門上,把她頂回屋內(nèi)。金屬管套在槍管上,舉槍的是一個壯實的蒙面黑衣人,她認(rèn)出了他的眼睛,他眼角的魚尾紋,是楊運。她并不意外,早知道這一百萬元不會輕松落袋。他豎起左手手指,貼在唇上,低聲說,別出聲,槍裝了消聲器。他用手槍把她頂回沙發(fā)。她坐下,想說什么,他把槍口下移,頂在她胸口。她大口喘息,說把一百萬元還給他。他搖搖頭,說,你必須死。她快速眨眼,擠落幾串淚滴,腦袋里風(fēng)起云涌,又一片空白,她說,等等。她掃了一眼墻上鄭彤上學(xué)時的照片,說,照片,我還有照片。他說,什么照片?她說,我拍了密室。他說,拍了幾張。她說,四張。他說,在哪兒?她心知肚明,照片在1993年就遺失了,當(dāng)時和銅鏡一起放在包里。她咳嗽,他悶著嗓子,厲聲說,快說!一個閃念,她說,在我女兒那兒。她看到他眼睛里掠過一絲哀愁。她企圖扭轉(zhuǎn)戰(zhàn)局,說她告訴過女兒,一旦她出事,照片就交給警察。他說,你女兒在哪兒?她說,在國外。他笑笑,說,照片上拍了什么?她說,一張全景,三張?zhí)貙憽K笫謴难澏道锾统鍪謾C,打了個電話,輕聲說,照片在鄭玉秀這兒。電話那頭嗡嗡的,聽不清楚,他連說幾個好。她慢慢平靜了,問,楊世濤?他撿起沙發(fā)上的一條紗巾,塞進她嘴里,把她推倒,讓她趴在沙發(fā)上,把她的雙手鉗到背后,綁好。他摸到了她的假肢,手往上游走,撩起她的褲腿,看了看便沒綁她的雙腿,把她扶起來坐好。他坐到她旁邊,抬頭掃視墻上鄭彤的照片和獎狀,突然露出微笑,說,你女兒是不是叫莫妮卡?她搖搖頭。他說,我一個朋友的女朋友叫莫妮卡,大名就叫鄭彤,和你女兒長得一模一樣。他又打了個電話,讓一個叫趙雨的人去學(xué)校把鄭彤接出來,接到后告訴他。她心里升起怒火,她以為鄭彤早就跟那個姓趙的男人分手了,女兒竟然一直在騙她。她理解女兒的苦心,以為傍上了老板,就能為她賺取換腎的費用。

窗外明晃晃的,俄而一聲炸雷,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戶上。他晃動槍管,說昨天試了下,消音器作用沒那么大,槍聲還是很響。她不解。他說,好在打雷了。

他收起槍,拿起電視遙控器調(diào)臺,調(diào)了一圈,沒有感興趣的節(jié)目,說,希望雷聲再大點兒。

他在客廳里踱步,幾乎聽不到足音,腰上的手槍閃著黑曜石般的冷光。她不知道女兒會怎么應(yīng)對照片的事,她從來沒跟女兒提過。她后悔起來,拍打沙發(fā),嗚嗚叫。他抽出手槍,拽掉她口中的紗巾。她朝地上啐了幾口,說,求求你不要把鄭彤牽扯進來。他說,是你把鄭彤牽扯進來的。這問題無解,她后悔拿女兒施行緩兵之計,又說,照片不在她那兒。他說,我會親自問她的。

他打了個電話,像是姓趙的還沒接到鄭彤。有人敲門,玉秀。是黃明富的聲音。她望向楊運,楊運按住她。黃明富又說,玉秀,下雨了,陽臺上的衣服沒收。接著,桌上鄭玉秀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不作表示,等待鈴聲停止。他從貓眼往外看,問,是誰?他的手機也振動起來,聽了一會兒,他說,好,我現(xiàn)在給你發(fā)信息。

15

黃明富穿著前胸后背貼有反光條的雨衣,離開了鄭玉秀的家門,敲門不應(yīng),電話不接,他想鄭玉秀大概在洗澡。

前一陣,他忍不住問鄭玉秀銅鏡有沒有賣出去,鄭玉秀說在等消息。第二天,她往他銀行卡上匯了四十萬元,這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預(yù)期,他受之有愧,想開誠布公跟她袒露從未示人的秘密。他離開火車當(dāng)上鐵道管理員,是他人生的至暗時刻,他對火車上的乘客充滿仇恨,于是和火車上的服務(wù)員里外勾結(jié),服務(wù)員偷盜乘客的錢物,扔到窗外,他負(fù)責(zé)撿拾,與服務(wù)員分贓。那年,他撿到了一只女式皮包,皮包里有錢包護唇膏鏡子梳子指甲剪衛(wèi)生紙。他在錢包里找到一張黑白照,像是一家三口,父親瘦高,穿著中山裝,戴著黑框眼鏡;旁邊的母親圓臉,長相清秀,留著兩條粗粗的麻花辮,穿格子裙;身前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短發(fā),穿著碎花小襖。等他多年后遇到鄭玉秀,立刻想起照片上的女孩兒,她們眉眼相似。他想到一個俗套的比喻,鄭玉秀是綻放的花朵,照片上的女孩兒是待放的花苞。有一次他問鄭玉秀有沒有小時候的照片,她說沒有,全丟了。

皮包里還有一面銅鏡和四張照片,照片拍攝的都是文物,一張全景,三張?zhí)貙懀幸粡埵倾~鏡的特寫。他收藏了銅鏡和四張照片,越來越覺得照片拍攝的是一處藏寶密室,銅鏡是寶藏之一。鄭玉秀幾天時間就以高價賣掉銅鏡,這不能不讓他刮目相看,他更有理由相信,她就是銅鏡和照片的主人,甚至是寶藏的擁有者。他當(dāng)年盜竊了鄭玉秀的財物,因此愧疚不已。

他回到家,把雨衣掛在衣帽架上,又找出照片審視起來。照片上的色彩有些斑駁,青銅燈盞玉樹瓷瓶銅錢都像是在漸漸消失,消失于時間之河。能把這些文物從時間之河中打撈出來的,恐怕只有鄭玉秀了。

他又給鄭玉秀打了個電話。鄭玉秀接通,聲音有些顫抖,說剛才在洗澡,問他什么事。他說想給她看個東西。她說明天吧,下雨了。他說不用她出門,他可以去她家。她在電話里沉默片刻,說還是明天吧,今天累了。他只好答應(yīng),說你早點兒休息。

他沖了熱水澡,擦干后,赤條條躺在床上。他摸出那張黑白合影,一旦確認(rèn)照片上的女孩兒是鄭玉秀,他便無法隱瞞劣跡斑斑的過往。

幾年前,他去過醫(yī)院,用激光除掉左邊太陽穴上銅錢大小的老人斑,他不想讓鄭玉秀窺見他衰老的跡象。現(xiàn)在,他的太陽穴又像受到激光刺激,發(fā)出針刺般的疼痛,他抹了點兒風(fēng)油精。他感覺身體在散發(fā)熱氣,雞皮疙瘩噼噼啪啪冒了出來,他拉過毯子蓋上,告訴自己到此為止,不要貪得無厭,四十萬元,再加上積蓄,給鄭玉秀治病,邀請她們母女去海南足夠了。他賣銅鏡并非擔(dān)心私藏文物觸犯法律,而是為了變現(xiàn),救治鄭玉秀岌岌可危的生命。這幾年他迷上炒股,本想以小搏大,卻被套牢,手頭并無多少活錢。他知道鄭玉秀還會一如既往地不接受他的饋贈,他會和鄭彤商議非常之謀,比如策劃鄭玉秀中大獎,鄭彤贏得巨額獎學(xué)金,等等。如果明天鄭玉秀問他要給她看什么,他就拿出鐵軌邊撿到的一塊石頭,那塊石頭橢圓形,半白半黑,裂痕像一條龍。

他裹上毯子下床,找出一只鋼盆,點燃了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和文物的四張照片。照片在火焰中扭曲,他仿佛看到車馬奔馳,聽到刀戈交響。照片化成灰燼,他回到床上,渾身舒暢許多。他在手機上搜索三亞旅游視頻,沙灘上的比基尼美女撩得他心猿意馬,手機用了四五年了,電量很快就不足了,他關(guān)掉手機充電。他謹(jǐn)遵鄭玉秀的安全忠告,千萬不能邊玩手機邊充電,以防手機爆炸。火車要晚點一個小時,他打開收音機,調(diào)到一個戲曲節(jié)目,等待每天最后一班火車的鳴叫——那是他的催眠曲。

16

鄭彤在圖書館復(fù)習(xí)英語,為迎接六級考試。趙雨打電話來,說要派孫大年來接她。她剛回到學(xué)校,心中不悅,問什么事,趙雨說見面再說。她之前怕母親怪罪,跟趙雨分手,趙雨提出讓她再陪他三個月,每月給她一萬元零花錢。她不肯,他發(fā)給她一張兩人同床共枕的照片,她罵他無恥。他讓她放心,這只是他的一個小癖好,不會傳播出去,他給每一任女朋友都拍過床照,都是在分手之日當(dāng)面刪除。她想過報警,但她自己又非冰清玉潔,這種事只會越抹越黑。她只好答應(yīng)他,但要他遵守一個條件,她在家時,他不準(zhǔn)打電話來,他欣然同意。

趙雨說孫大年到學(xué)校門口了,她此時唯有屈從,出校門坐上趙雨的車,不論是為了掙每月一萬元的零花錢,還是為了不泄露床照——后者更令她憂懼,她不敢想象母親看到她床829541370a0f409330c5134d1c759067照的后果。她不知道趙雨有沒有拍過小鈺的床照,她覺得惡心,對不起小鈺。她可以想象小鈺、盧安和其他同學(xué)在背后怎么辱罵她,她罪有應(yīng)得,他們不會相信她愛慕虛榮只是想給母親籌集醫(yī)藥費。她坐上趙雨保時捷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廉恥置之度外。

孫大年坐在車?yán)锍闊煟褵熁覐椀酱巴猓吹剿蛑陚阕邅恚s忙滅煙,下車為她開門。她收了雨傘,坐到后排。服帖的短發(fā)、白襯衫、黑西褲、皮鞋,孫大年和往日一樣一絲不茍。她問趙雨找她什么事,孫大年說不知道,他從來不過問老板的事。他卷起被雨水沾濕的衣袖,右手腕現(xiàn)出一個“∞”形狀的文身。她早就注意到那個文身,一直沒有機會問他。她記不清小學(xué)時遇到的神秘男人的長相,隨著時間的流逝,神秘男人的長相淹沒在人海中,唯有那個奇怪的文身一直在她腦海里盤桓。她在小學(xué)同學(xué)QQ群里聯(lián)系上小智,告訴他,她遇到一個男人,和他們小時候見過的神秘男人文了一樣的文身,一個躺著的“8”。小智說沒什么印象了。第二天,小智的QQ號發(fā)信息給她,說是小智的女朋友,讓她不要再騷擾小智。

車停在一個酒店樓下,趙雨由兩個男人扶著,鉆進后排座位,坐到她旁邊,歪歪倒倒。趙雨酒氣撲鼻,紅著眼睛,一把摟住她。她掙脫開,爬到副駕駛座位。趙雨在后座搖頭晃腦,又平躺在座椅上,含混地說,莫妮卡,今晚跟我睡覺,放心,我會保護你,哈哈。汽車駛上大路,她問孫大年去哪兒。孫大年說不知道,先把老板送回公司。趙雨說,老孫,不去公司,去哪兒,我想想,去天堂吧,睡覺,莫妮卡、小鈺、美芳、小朵……趙雨打起了呼嚕。

鄭彤說,孫師傅,你知道我的真名嗎?孫大年說,不知道。她說,我姓鄭,耳關(guān)鄭,鄭彤。他頓了頓,說,哦。她說,你之前認(rèn)不認(rèn)識我?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說,不認(rèn)識。她說,你有沒有去過松城鋼鐵廠一帶?他怔怔望著她,說,沒有。她說,哦,我上初中之前,住在那兒,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奇怪的男人,有跟你一樣的文身。她講了男人如何保護她的經(jīng)歷,他腮幫上的肌肉有些抽動,輕飄飄地說,這樣的男人,也是會有的,像你說的一樣,是上天派來的守護神。她不再說話,讓他專心開車。

路上車輛稀少,雨水拍打車窗,風(fēng)把行道樹刮得東搖西擺,路面上散落著樹枝,行到一處,應(yīng)急車道上躺著一堆汽車零件。后面有車打了幾次雙閃,孫大年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離開快車道。一輛白色轎車從左側(cè)冒出,幾乎貼著他們的車,孫大年往右打方向,按下喇叭。白色轎車降下車速,落在他們后面。孫大年說,肯定是酒駕。

趙雨醒了,說,老孫,到哪兒了?孫大年說,在省道上,還有十幾分鐘到公司。趙雨說,你靠邊停下,我要撒泡尿,憋不住了,你下來給我打傘。

孫大年把車停在應(yīng)急車道上,按下雙跳,先下車,撐起雨傘,又為趙雨開門,扶著趙雨走到車前,背對著車。鄭彤看了一眼左邊的后視鏡,白色轎車飛速駛過,在他們前面三五百米處減速,左轉(zhuǎn),掉頭。白色轎車逆向駛來,她想司機不是醉酒就是吸毒,早晚要出事。不等她多想,只見白色轎車斜刺殺來,突然加速,沖向他們的車頭。

17

陶文踩下白色豐田轎車的油門,沖向紅色保時捷卡宴車頭前的那個圓臉男人。他剛剛貼近保時捷左側(cè),再次確認(rèn)了司機就是孫厚福,那個讓他家破人亡的雜種。他大家庭分崩離析的仇恨未消,孫厚福又給他致命一擊——告訴他妻子當(dāng)年他和嫂子的秘事。妻子在電話里大哭,和他對質(zhì),他沒有否認(rèn),只問來人長什么樣。她說圓臉,矮胖,開一輛紅色保時捷。妻子不再跟他同床,他一賭氣,睡到沙發(fā)上,妻子也不甘示弱,拎著行李箱回四川老家。第三天凌晨兩點,他接到岳父的電話,說妻子病重,要他速回。他大駭,問怎么回事,岳父吞吞吐吐,說喝酒喝的。去妻子老家的路上,他得知妻子沒搶救過來,歿了。四個閨蜜一起喝酒,只有她出了事,她喝了一斤多白酒。妻子沒有把他的丑事告訴父母,岳父母說女兒稱回來是為了看望他們。他愈發(fā)感到羞愧,跪在妻子靈前,指甲刮擦棺材,已流不出眼淚。火化前,他握著妻子冰冷的手,吻了她白慘慘的臉,說,你等我。

他在江城專門尋找紅色保時捷,在高檔場所樓下蹲守,加入豪車群打聽,打聽到幾個保時捷車主,他一一尋找,排除,沒找到孫厚福。有人告訴他,有錢人喜歡開豪車去大學(xué)門口接女大學(xué)生,他又跑到江城及附近城市的幾所大學(xué)門口蹲守。他在江城師范大學(xué)門口發(fā)現(xiàn)了那輛江城牌照的紅色保時捷,孫厚福坐在駕駛位,后排坐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孩兒。周末路上堵車,他跟丟了保時捷,于是選擇守株待兔,每天下午守在江城師范大學(xué)門口。一些女學(xué)生對他指指點點,有一個開寶馬的胖子還跟他聊,說,就你這車,還想姜太公釣魚嗎?他跟上了孫厚福的車,但他沒有機會下手,保時捷不是開進公司,就是停在熱鬧的酒店停車場。而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他迎來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孫厚福和那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下了車,走到車前,孫厚福撐傘,男人抖動身體,像是在撒尿。他超過他們,調(diào)轉(zhuǎn)車頭,踩足油門,撞向?qū)O厚福。

從白色轎車打雙閃起,孫厚福就感到隱隱不安,路寬車稀,白色轎車完全可以從其他道上超車。白色轎車從左側(cè)貼近,他往右打方向時瞥了司機一眼,似乎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國字臉。

他沒在意,因為他此時在想著鄭彤。他恍然若夢,沒想到自己曾經(jīng)苦尋的女兒近在眼前,他強壓悲喜,任何一種情感爆發(fā)出來都會讓他喪失理智,他怕自己做出錯誤舉動。當(dāng)醉醺醺的趙雨提出要下車撒尿時,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瑞士軍刀,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死趙雨。他站在趙雨身旁,看到他鬢角有了白發(fā),他下不了手。一方面,在鄭彤面前殺死趙雨會讓她大受刺激;另一方面,他承了趙雨的情。他出獄后游蕩了幾年,動起盜竊的邪念,和三個同伙偷到了趙雨的公司,被公司保安發(fā)現(xiàn),他為了掩護兩個同伙逃跑,被保安擒獲,吃了一頓拳腳拒不交代同伙。趙雨夸他是條好漢,嘴巴緊實,不但沒有報警,還讓他給自己開車。趙雨雖然放蕩,玷污了他女兒,但罪不至死,再說趙雨也不知道鄭彤是他的女兒。趙雨尿到了手上,連說幾個“操”,在雨中沖洗,不停地甩手。

此時,兩道白光罩了上來,沒等他明白過來,人就飛了出去。飛出的一剎那,時間驟止,他的腦海里立起一扇紅漆木門。他剛要敲門,聽到門內(nèi)說話聲,他躲到走廊一端的雜物柜后,看到陶文從門內(nèi)走了出來,回身親了門內(nèi)人一口。陶文走后,他敲開了那扇門,打量著眼神躲閃的云倩,說他看到陶文親了她。云倩愣住了,隨后把他的手拉過來,捂在她的胸口。他把云倩壓在身下,云倩讓他快點兒,陶文要回來了。云倩還問是鄭玉秀漂亮還是她漂亮,他沒來得及回答,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慌亂之中,他們都沒穿好衣服,他以為回來的是陶文,卻發(fā)現(xiàn)是陶猛。他不知道陶猛為什么會突然回來,只知道陶猛手里的水果刀昭示著他接下來的命運。陶猛刺向他,云倩下意識阻攔,刀斜刺進她的胸口。她癱倒在地,陶猛抱頭蹲下,他抱起衣服,趁勢而逃。

白色轎車沖撞上來,把孫大年和趙雨頂飛,孫大年飛出了防護欄,落到了田野里,趙雨卡在防護欄下面,保時捷的保險杠被撞碎,白色轎車像一頭沖撞卡車的牦牛,頂在防護欄上,倒立起來,又重重側(cè)翻在地,玻璃震碎。

鄭彤抱著腦袋尖叫,半天才想起打“110”和“120”。她跑下車,地上的血跡被雨水沖到坡下,白色轎車?yán)锏乃緳C在呻吟,她把食指湊到趙雨鼻孔上,趙雨已經(jīng)沒了氣息。她翻過防護欄,孫大年側(cè)身蜷著,嘴角汩汩涌出鮮血。她茫然無措,孫大年手指顫動,她靠近他,讓他堅持住,說“120”馬上就到。他艱難抬手,落在她手掌上,抖抖地畫著,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她后悔沒問他這個圖案的意思。

趙雨的手機響了,在他口袋里,泛著慘慘的白光。她掏出他的手機,是楊運的電話,她接通,楊運說,趙雨,你在哪兒?她說,楊老板,我是莫妮卡。他問,趙雨呢?她哭著說,出車禍了,趙雨、孫大年都被撞了,肇事司機也受傷了。他問,報警了嗎?她說,報了。他問,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我在你家,跟你媽媽在一起。她大驚,說,什么?她聽到母親的嗚嗚聲,顫抖著問,你要干嗎?他說,你媽媽說有幾張照片在你那兒。她問,什么照片?他說,四張照片,拍的是文物,給你兩分鐘,說不出來在哪兒,你就見不到你媽媽了。她聽到電話里母親含糊不清的哭聲。

鄭彤頭腦一團亂麻,稀里糊涂上了運送孫大年的救護車。孫大年被固定在擔(dān)架上,戴著氧氣面罩,輸液輸血,鎖骨胸腹連著電極片,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四根彩線有的平緩,有的如丘壑起伏,她看不明白。救護車到來時,當(dāng)場宣布趙雨已經(jīng)死亡,她不知道撞他們的人是生是死,她也沒有告訴警察母親被楊運綁架的事,不是她膽怯,而是她被車禍血腥的場面嚇壞了。護士把孫大年垂下的右手放到擔(dān)架上,鄭彤又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形文身,鑲著發(fā)黑的血污,像一條血跡斑斑的絞索,朝她飛來,勒住她的脖子。她猛然驚醒,趕緊給母親打電話,說她知道誰有照片。奪走趙雨前,她和小鈺幾乎無話不談,她跟小鈺透露,她把初夜獻給了男朋友盧安,作為交換秘密,小鈺給她看了電腦里四張文物的照片,說父親曾經(jīng)拿著照片去找什么人,結(jié)果失蹤了,一直杳無音信,小鈺讓她不要告訴任何人。

她給小鈺發(fā)了短信,并且告訴小鈺,趙雨死了。

18

鄭彤發(fā)信息到母親手機上,說她在找照片,讓楊運等幾分鐘。楊運看了一眼手表,說,火車好像晚點了,又問鄭玉秀,你把照片弄丟了是不是?她點頭,又搖頭。他說,照片被拷貝了,你害死了那個照相館老板。

晚上九點,火車還沒出現(xiàn)。他沮喪起來,對鄭玉秀說,你也害了我。那天叔叔帶你上山,我真不該救你。照片弄丟了也好。

鄭玉秀的手機屏幕亮了,鄭彤發(fā)來了四張文物的照片。他放大,縮小,一遍又一遍嘆氣,說,徹底完蛋了。他給楊世濤打電話,說,照片丟了。楊世濤低聲說,有人敲賓館房間的門,估計是來抓我的。楊運問,那現(xiàn)在怎么辦?楊世濤說,按計劃行事。楊運說,好。

楊運沒有再堵鄭玉秀的嘴,而是問她有沒有香煙,他的香煙抽完了。她說沒有,他把煙盒揉成一團,說,我很多年沒釣魚了,在石城,我經(jīng)常釣魚,有的魚很狡猾,吃了魚餌還想跑,兇狠的還會咬人,但我一次都沒有讓魚跑掉。他把揉皺的煙盒塞進褲兜,接著說,我從來不會讓魚跑掉。

從她動和楊世濤交易銅鏡的念頭時,她就想好了后路。她讓鄭彤跪拜黃明富,認(rèn)黃明富做干爹。她拉過黃明富的手,拍在鄭彤手背上說,萬一哪天她走了,拜托他照顧?quán)嵧侄卩嵧o他養(yǎng)老送終。黃明富老淚縱橫,讓她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他一定會照顧好鄭彤。她想起黃明富堅毅的眼神,緩緩地對楊運說,也有的魚,不想跑了。

他愣住了,懈去幾分嚴(yán)肅。她說她愿意坦然受死,但請他不要傷害鄭彤。他嘴唇動了動,說,我再問你幾個問題吧。

鄭玉秀說,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我離開你,是因為我喜歡上別人了。他說,你騙我,你那時懷孕了,我早就看出來了,鄭彤是我叔叔的女兒。她說,不是,鄭彤是孫厚福的女兒。孫厚福?是孫大年嗎?他問。我不認(rèn)識什么孫大年。

他想起孫大年身份證上的住址,問,孫厚福以前的住址是不是松城鋼鐵廠?鄭玉秀問,你認(rèn)識他?楊運說,他現(xiàn)在是趙雨的司機,鄭彤剛剛在電話里說,他被人撞飛了。

她眼圈紅紅的,說,如果孫厚福還活著,你能不能幫我捎句話?出事那天我看到他了,陶猛是我打電話叫回來的。還有,我原諒他了。

楊運說,這些話聽上去很重要,你還是親口跟他說吧。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窗外隱約傳來警笛聲。他說,沒時間了,讓我再抱抱你吧。他緊緊抱住她受縛的殘軀,像是要把她鑲嵌到自己身體里。她在他的懷中劇烈喘息,眼淚流淌下來。他把紗巾重新塞回她的嘴巴,說,你愛過我嗎?她沒有回答的機會。他說,再見吧。

楊世濤枕頭下藏著一把手槍,他不確定是用來對付門外的人還是自己。他不放心楊運,又給他打電話,讓楊運把免提打開,即刻行事。過了幾分鐘,他聽到火車的汽笛聲,緊接著是一聲渾濁的槍響,但又不真切,像是一記悶雷。他朝電話里“喂”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只有火車駛過的哐當(dāng)聲。

他走到窗前,透過百葉窗窺視外面,樓下停著兩輛警車,警燈閃爍。電視里播放著非洲草原的紀(jì)錄片,他調(diào)的是靜音,一頭黑斑羚沖撞雄獅,羊角刺穿了雄獅的喉嚨。突然,楊運手機里傳來戰(zhàn)栗的女聲——楊世濤。他干笑幾聲,掛斷電話。

有人敲門,他調(diào)高電視的音量,坐到床上,解下脖子上的玉佛,舉起手槍,打開保險,等待電視上的雄獅咽氣。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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