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英劇《馴鹿寶貝》中的男主角唐尼·鄧恩
一個男人遭受性侵以后,他會經歷什么?
他會自我懷疑,對親友難以啟齒,害怕沒有人相信他。他渴望別人的肯定與安慰,卻又從此不敢相信他人。對英劇《馴鹿寶貝》中的男主角唐尼·鄧恩來說,這些都不算最糟糕的狀況。
唐尼夢想成為一名喜劇演員,卻被他所景仰的前輩性侵。新的難題接踵而至—一個名叫瑪莎·史考特的女人闖入他的人生,每天出現在他打工的酒吧,吹噓自己為英國的上流人士打官司,當著所有人的面拋給他色情暗示,每天用80多封電子郵件轟炸他,在他家對面的公車站從天亮坐到天黑。
這一切的起因只是某一天,神情落寞的瑪莎第一次走進酒吧,連一杯茶都點不起,而唐尼請她喝一杯。
唐尼查詢新聞后發現,瑪莎是跟蹤慣犯。他嘗試自己解決這段“關系”,瑪莎卻變得越來越暴力。唐尼踏進警局求助已經是6個月以后,警察一臉困惑:“你為什么現在才來報案?”唐尼答不上來。
遭受性侵的經歷,讓唐尼招架不住瑪莎的攻勢,但也愈加激發他拿回人生主導權的決心。
實際上,這部4月在Netflix上播出的英劇不完全是虛構,而是源自唐尼·鄧恩的飾演者理查德·加德的親身經歷—他曾經被一名女性跟蹤者困擾將近4年。《馴鹿寶貝》一經播出大獲好評,欲罷不能的觀眾將目光投向現實。
“瑪莎”的原型很快被揭露,網絡霸凌如洪水涌來,“瑪莎”決定拿起法律的武器,起訴加德和Netflix誹謗。究竟誰是加害者,誰是被害者,這個問題似乎變得越來越難回答。
一切都從唐尼自掏腰包給瑪莎泡了一杯茶開始。唐尼習慣這樣講述噩夢的開端,這讓整件事都蒙上了一層“農夫與蛇”的寓言色彩,但真相沒有這么簡單。
當瑪莎第一次走進酒吧,一臉失魂落魄,唐尼為她感到難過,他覺察出瑪莎需要幫助。瑪莎40多歲,對外自稱大律師,開了一家事務所,出入英國達官顯貴的府邸。戳穿她的謊言并不困難。如果她真如自己所說那般地位顯赫,不可能連一杯茶也點不起。每次她到酒吧都說自己很忙,坐一下就走,結果卻在酒吧打發一整天的時光。
唐尼早就看穿了瑪莎的虛榮,可他還是每次都請她一杯健怡可樂。瑪莎不僅自吹自擂,而且夸贊唐尼的男子氣概—“渾厚深沉的嗓音,輪廓分明的下頜線,你這樣完美的骨相簡直違法。”唐尼對這些奉承話甘之如飴。因為遭受性侵以后,唐尼對自己的男子氣概感到懷疑。
遇到瑪莎的5年前,唐尼還是一個懷揣喜劇夢想的青年。他在愛丁堡戲劇節遇到有名的電視編劇達里安·歐康納。達里安熱心指點唐尼的劇本和表演,讓唐尼感覺夢想指日可待。后來,達里安以工作的名義邀請唐尼到自己家,其實是讓唐尼陪自己吸毒,趁著唐尼陷入幻覺之時實施性侵。
被成功欲望沖昏頭腦的唐尼,明知等待他的是毒品和性侵,依然每個周末都去達里安的家中。他上癮了,不是對毒品和性侵上癮,而是對達里奧為他描繪的海市蜃樓上癮。
上癮絕不等同于享受,而是精神創傷造成的強迫性重復。傷害過于嚴重,仿佛唐尼靈魂的一部分永遠遺失在了達里安昏暗的家中。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受侵害的場所,一次又一次讓達里安得逞,是為了找回靈魂缺失的部分。他不得不欺騙自己,所有的傷害都會透過未來的成功得到補償。

瑪莎的原型菲奧娜·哈維

電影《她》中的女主角米歇爾
上癮絕不等同于享受,而是精神創傷造成的強迫性重復。
但達里安許諾的成功并沒有到來,唐尼的人生卻陷入谷底。他徹底迷失了,不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個男人,似乎性侵的恥辱奪走了他做男人的資格。他隨便與男人或女人發生關系,甚至冒著被人強暴的風險。他以為這樣就能貶低自己的肉體,同時淡化性侵造成的傷害。唐尼絕口不提遭受性侵的經歷,但創傷并未因此消失。直到有一天,瑪莎洞察了他的創傷。
唐尼并不真的愛上瑪莎,但他只有透過瑪莎的眼睛才能看到理想的自己。瑪莎也并不真的愛上唐尼,她將唐尼稱作“我的馴鹿小寶貝”,而“馴鹿寶貝”是她小時候心愛的毛絨玩具,是她不幸童年的精神寄托。兩人都把對方誤認作自己欲望的對象。
哲學家讓-保羅·薩特在劇作《骯臟的手》中有一句臺詞常被人引用:“我想你一半是受害者,一半是同謀,就像其他人一樣。”
受害者也許會因為精神受創而意識不到自己受害的事實。但唐尼不一樣。在性侵與跟蹤兩起傷害事件中,唐尼都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可他就是不能及時止損。他無法停止與加害者接觸,也無法輕易向人求助。他甚至習慣性地拒絕別人伸出的援手。唐尼從來都不認為需要幫助的人是自己,他告訴警察瑪莎“需要幫助”。
《馴鹿寶貝》觸及一個灰色地帶—受害者的共謀。
在4年的時間里,瑪莎總共向唐尼發送了41071封電子郵件、744條推特、46條臉書信息、106頁信和350小時的語音留言。這其中有露骨的挑逗、日常的分享,尖銳的諷刺以及惱羞成怒的辱罵。唐尼明知瑪莎有跟蹤騷擾的前科,卻依然接受瑪莎臉書好友申請。他拖了6個月才去警局報案,卻又故意輕描淡寫瑪莎造成的傷害。他也遲遲不肯整理能夠幫助警方立案的關鍵時間線。或許,唐尼只是把瑪莎的侵害當作遭受性侵之后的一連串自我傷害中的一環。唐尼需要瑪莎的存在,以逃避受害者的身份。他也需要瑪莎的傷害,以確認自己對人生的主導權。
人們通常以為,當一個人受到侵害,第一反應會是反抗,切斷與加害者的聯系。但人性的復雜之處在于,沒有人會輕易接受“受害者”的身份。受害者有時反而會去鞏固與加害者的關系,以挽救自己僅剩的尊嚴。
荷蘭導演保羅·范霍文2016年的電影《她》也探討了受害者的共謀。伊莎貝爾·于佩爾飾演的米歇爾在一天晚上被闖入家中的蒙面暴徒強暴了。令人意外的是,米歇爾沒有報警,而是冷靜收拾殘局,放松泡澡,與兒子閑話家常。
即使發現了暴徒的真實身份是鄰居帕特里克,米歇爾也不揭穿,而是同加害者繼續上演病態的你來我往。實際上,在得知真相之前,帕特里克一直是米歇爾秘密投注情欲的對象。米歇爾接連經歷了父親與母親的去世,最后卻仍然不靠警察,借兒子的手殺死了帕特里克并全身而退。
《馴鹿寶貝》中,唐尼的共謀,還只是一種強迫性重復,是他精神創傷的表征。假如侵害沒有發生,達里安和瑪莎都不可能成為唐尼性欲投射的對象。而對《她》中的米歇爾來說,傷害似乎從未發生,受害者三個字與她毫不沾邊。她牢牢占據了欲望主體的位置,玩弄著帕特里克情人與暴徒的雙重身份。不是米歇爾受帕特里克的侵害,而是帕特里克被迫卷入米歇爾的危險游戲。游戲規則完全由米歇爾制定,而帕特里克并不清楚,在游戲盡頭等待他的是死亡。
在《馴鹿寶貝》和《她》中,受害者的共謀都延遲甚至規避了加害者應當受到的審判。耐人尋味的是,加害者由此也不能從罪行中脫身,他們深深陷入與受害者的關系中,被受害者的欲望之網捕獲—唐尼的拯救欲與米歇爾的復仇欲。
《馴鹿寶貝》觸及一個灰色地帶—受害者的共謀。
《馴鹿寶貝》開頭有一行字幕:“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改編自唐尼·鄧恩的飾演者理查德·加德的真實經歷,原本是他在2019年愛丁堡戲劇節上演的獨角戲。獨角戲只有一小時,瑪莎并不登場,而是由舞臺上的一張空凳子代表,仿佛一場缺席審判。
在電視劇中,唐尼偶然在一個演出場合吐露自己被性侵和跟蹤的經歷。有人錄了下來傳到互聯網上,這讓唐尼成了名人。這樣的情節,似乎也對應著現實。加德也沒有料想到,《馴鹿寶貝》上線Netflix后獲得全球性的成功。這家流媒體的觀看數據顯示,這部劇1個月內在全球有6000萬次觀看。劇中的唐尼雖拒絕受害者的身份,但觀眾卻將對受害者的同情轉化為對真實加害者的好奇:誰是跟蹤狂?還有那個性侵犯電視高管呢?他們受到懲罰了嗎?
觀眾們根據劇中透露的蛛絲馬跡找到了瑪莎的原型,58歲的菲奧娜·哈維。盡管加德聲稱創作團隊盡了最大努力掩蓋跟蹤者的身份,但哈維女士的名字還是傳遍了互聯網。哈維的身份暴露后,她索性接受了英國媒體的采訪,并出現在一檔互聯網直播訪談節目上。她在直播評論區受到了數千條評論的嘲笑,而她抱怨道:“這部劇已經占據了我生活太多的時間。我覺得這很下流,也很可怕。這是在厭女。”

英劇《馴鹿寶貝》劇照
輪到“瑪莎”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了。哈維告訴媒體,現在加德才是那個迷戀她的人。她同樣有理由宣稱自己在未取得同意的情況下受到侵害。
哈維承認給加德發了“大約18條”推文,并在他打工的酒吧與他“開玩笑”。但她否認自己是跟蹤者,也否認發給他數千封電子郵件。她說自己暴露身份以來,曾多次面臨死亡和虐待的威脅。哈維說到做到,向法院起訴了Netflix和加德。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原本是Netflix推銷電視劇的噱頭,現在成為這家公司擺脫不掉的魔咒。任何在哈維眼中與“事實”不符的情節,都能被她當作“誹謗”的證明。Netflix則處在被動的位置,他們現在不得不極力證明電視劇與“真實”是兩碼事。
不過,加德卻驚人地保持了與劇中“唐尼”角色的一致性。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不斷強調,她(哈維)在整件事中都是一個受害者。跟蹤和騷擾是一種精神疾病。把她描繪成一個怪物是錯誤的,因為她生病了,這個系統辜負了她。”
“唐尼”與“瑪莎”仿佛一直都有一個共識—“瑪莎”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與其說《馴鹿寶貝》是一出真實戲劇,倒不如說,這部劇讓現實中加德與哈維糾纏不清的關系重獲生機,并且憑借流媒體與互聯網的力量升級為一起全球性爭議。
從這部劇的觀眾在互聯網宣泄的仇恨言論可以看出,幾乎沒有人真正對《馴鹿寶貝》所要探討的復雜人性感興趣。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