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戲正在消失

王悅

電影《挑戰者》劇照

即使沒什么露骨場景，《挑戰者》依然被認為是本年度最性感的電影之一。

這部4月底在美國上映的電影，講述了職業網球界的一段三角戀，上映3天后即登“2024年第17周美國周末票房”冠軍。截至5月30日，該片全球總票房已達8683萬美元。

27歲的美國女星贊達亞在片中飾演女主角塔西，她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丈夫阿特與前男友帕特里克之間。有影評認為，贊達亞在片中貢獻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演出”“性感得無法抗拒”，但其實她沒有什么露骨的表演。相反，在一些影評人看來，這種場面“相當純潔”—所有親密過程進展到前戲就戛然而止，留給人們更多想象的空間。

“純潔”或許只是導演盧卡·瓜達尼諾個人的偏好，他一向不喜歡過于直白的表達。但有數據表明，近幾年主流電影中的性愛鏡頭的確有減少的趨勢，而這一趨勢在2017年“#MeToo”后變得愈加明顯。

曾經，親密戲是好萊塢經久不衰的賣點，但如今，袒胸露乳的女演員越來越少。歐美影視行業，一場變革正在悄然發生。

贊達亞不脫衣

《挑戰者》讓觀眾印象深刻的，是三人年輕時的一場吻戲。塔西與阿特、帕特里克坐在床邊，輪流吻著兩個男人。阿特與帕特里克想要掌握主動權，一起去吻塔西，卻沒想到，塔西趁機抽身而出，只剩阿特與帕特里克吻在一起。兩人發現被耍，塔西則丟下一句：“誰贏了比賽誰就能拿到我的電話號碼。”

這一情節在互聯網爆火后，媒體就一直追問塔西的飾演者贊達亞在戲中接吻的感覺。在《挑戰者》的新聞發布會上，一名澳洲記者甚至問贊達亞，跟哪位合作演員接吻“感覺最棒”？贊達亞回了她一個鬼臉。在她看來，接吻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而在她的演藝生涯中，贊達亞經常被問及接吻的問題。

贊達亞在迪士尼頻道的節目《舞動芝加哥》中扮演洛奇·布魯（右）

除了與裸體相關的附加條款，一個新的行業也應運而生—親密協調員。

實際上，媒體和觀眾如此好奇贊達亞的吻戲，也是因為她在鏡頭前幾乎從未與其他演員合作過比接吻更親密的橋段。粉絲們注意到，盡管贊達亞出演過一些相當大尺度的節目，但她從沒有脫光衣服。這是很少見的現象，尤其像贊達亞這樣受歡迎的明星。

據媒體報道，贊達亞所簽下的合同中有“嚴格禁止裸體”的條款。她是以一名受歡迎的迪士尼童星開啟職業生涯，在迪士尼頻道的節目《舞動芝加哥》中扮演洛奇·布魯時，她只有14歲。當童星變成了成年明星，不少像她這樣的演員通常會盡量避開裸體，以避免制片方過早強迫童星扮演更成熟的角色。

與此同時，贊達亞也是漫威宇宙的一部分，迪士尼希望他們的電影一直保持在PG-13級。讓旗下的演員遠離色情和裸體，有利于維持品牌的連續性。

長期以來，“不裸條款”是少數有影響力的女演員才有的特權，比如出演《諾丁山》的朱莉婭·羅伯茨就拒絕裸體。她曾經說過：“當我穿上衣服表演，這是演出；當我脫下衣服演出，這就是紀錄片。”出演電視劇《欲望都市》多年的薩拉·杰西卡·帕克，則會把自己的胸部牢牢包裹起來。

但自從“#MeToo”運動以來，關于裸體的附加條款已經被寫進越來越多的合同中，它規定了演員應該暴露或不應該暴露身體的什么部位。這意味著制片人需要更詳細地解釋即將發生的動作、如何拍攝、誰會出現。這些細節通常都不會出現在劇本中。在過去，即使同意拍攝的演員臨陣退縮，決定不出演這個場景，他們也有權利這么做。制片人可以雇傭替身來代替原來的演員，而如今，這名替身演員的權利也受到裸體附加條款的保護。

親密戲的規范化

在過去，親密戲的拍攝沒有任何規范可循。導演和制片掌握了至高的話語權，而演員們只能任憑他們擺布。

最聲名狼藉的例子，是1972年的電影《巴黎最后的探戈》，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在用黃油涂面包時得到靈感，拍下一段性侵的鏡頭。馬龍·白蘭度用沾滿黃油的手，模擬侵犯了當時年僅19歲的瑪利亞·施耐德。貝托魯奇在2012年就承認，這個片段的拍攝沒有征得瑪利亞的同意，而白蘭度直到2004年去世也沒有向受害者道歉。

美劇《墮落街傳奇》劇照

觀眾越來越喜歡完全避開性主題的作品，制片方也擔心尺度過大影響全球發行。

瑪利亞·施耐德回憶說：“我太年輕，甚至不能完全理解電影中的性愛橋段。當時真應該把經紀人或律師叫到片場，你不能迫使一個人去做劇本中沒寫的事。”盡管這是一個模擬場景，但在當時，受到驚嚇的瑪利亞真切地感到自己被強暴了。

瑪利亞的遭遇不是個案。2017年，好萊塢制片人哈維·韋恩斯坦性侵事件引發世界矚目。他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對多名女性實施性騷擾。輿論壓力不僅導致好萊塢制作公司解雇了韋恩斯坦，也促使歐美的影視行業更加規范鏡頭前上演的親密戲碼。除了與裸體相關的附加條款，一個新的行業也應運而生—親密協調員。

設立親密協調員的目的，是保障演員在安全舒適的環境中拍戲，同時也避免制片公司陷入法律糾紛。他們的職責是，在拍攝性愛或其他親密行為時，確保所有親密行為都按照事先編排的程序進行。親密協調員還要確保現場所有人都知道具體拍攝細節，全部演員都同意拍攝，并隨時提供性騷擾舉報服務。

韋恩斯坦案曝光后，以大尺度著稱的HBO率先承諾聘請親密協調員，Netflix、FX、Hulu等各大制片公司也紛紛響應。2018年10月，HBO確定親密協調員出現在所有親密鏡頭的拍攝現場。第一部有親密協調員介入的作品是講述紐約色情產業發展的《墮落街傳奇》第二季。

偶爾也會有導演或演員抱怨，親密協調員的存在會破壞演員們的“自發性”。但更多演員感受到，親密協調員提供了很多安全感，不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女演員到了現場，才被臨時要求脫掉內衣，或者親密場面已經失控，攝影機卻還在錄制。

電影《挑戰者》在意大利舉辦的首映式上，贊達亞也告訴媒體，有一位親密協調員在場非常有幫助，因為“讓我們感到安全很重要”。

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劇照

裸體的黃昏

在歐美影視行業規范化親密場景拍攝的同時，有研究者發現，出現在鏡頭前的親密戲與裸體場景越來越少。

英媒援引電影數據分析師斯蒂芬·弗羅斯的研究稱，自2000年以來，電影中性的內容下降了40%。2000年票房最高的電影中只有不到20%完全沒有色情內容。如今，幾乎有一半的電影都沒有色情內容。媒體斷言，禁欲正在影視行業流行。

曾經，與性相關的內容對好萊塢來說幾乎是票房保證，但現在已不再暢銷。票房收入最高的電影中，完全沒有色情內容的電影占比大幅上升，從2000年的18%左右上升到2023年的46%。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的250部最成功的商業電影中，超過一半的電影完全沒有性愛色彩，這是幾十年來的第一次。

數據分析師弗羅斯推測，觀眾越來越喜歡完全避開性主題的作品，制片方也擔心尺度過大影響全球發行，而親密協調員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此前的一些分析表明，自2020年以來，親密協調員的使用增加了8倍。

親密戲與女性裸體在減少，但男性裸體的鏡頭卻多了起來，這違反了很多人的觀影習慣。在傳統的影視行業中，女性裸體更常被看作是性感的，而男性裸體通常只是當作陪襯。而在《挑戰者》中，貢獻最多裸體的不是贊達亞，而是另外兩位男演員邁克·費斯特和喬什·奧康納。而《薩特本》的男主角巴里·基奧恩的裸露，更是前所未有。

巴里·基奧恩展示正面裸體的意義，或許不僅是挑戰人們性別觀念的刻板印象。這一場景也在告訴人們，屏幕上的裸體并不總是與性有關，它們也被用作講故事的工具，或是表達一種思想或主題的方式。

顯然，親密鏡頭的減少與男性裸體的增加都只是表象。更深層的趨勢是，影視作品的制作者開始越來越成熟地對待演員的裸體和親密戲。他們開始意識到，不受掌控的性元素，雖然增加了影片的賣點，但也可能破壞整部影片所要表達的內容，于觀眾也是一種分心，從而忽視了其情感與思想的傳遞。

拒絕明確的性愛場景，是《挑戰者》的導演盧卡·瓜達尼諾的一貫作風。他大獲成功的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幾乎排除了任何性愛元素。他想要營造一種“田園詩”的氛圍。

他對媒體說：“對我而言，這無關情欲，兩個人的親密感才是我最想要傳達的。”對于一位不斷探索人性欲望的導演而言，欲望有著多重復雜面向，而過多的性愛場景往往會讓這一探索功虧一簣。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