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718/j.cnki.xdsk.2024.02.019文學研究
作者簡介:韓雄飛,湖州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百年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發展史”(23BZW169),項目負責人:韓雄飛。
摘" 要: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在價值體系建構、理論資源吸納、方法路徑拓展、評獎機制完善、批評論著生成等多方面取得了顯著成績,但也存在著本體建構乏力、批評失當等實質性問題。為此,重審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元概念,將“中國性”“兒童性”“文學批評”作為批評話語建構的邏輯支點,有助于廓清批評立場、明確學科基石、拓展研究思路,增強其內涵建設。未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應從學科基礎出發,不斷完善對中國特色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話語體系的本體建構。在縱向上,統合“主體性”與“整體性”,深度推進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融入中國新文學批評的歷史版圖。在橫向上,秉持“以中為本”“化西為中”理念,在促進世界兒童文學共同繁榮中展現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國際視野與國家本位。在具體批評實踐中,要敢于“講真話”“談不足”,以文學批評助推中國兒童文學創作、出版、傳播大發展大繁榮。
關鍵詞: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學科體系;中國性;兒童性;兒童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841(2024)02-0228-12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先于創作參與到百年中國社會的思想變革和文學觀念的現代轉型中,對“兒童文學是什么”的持續性批評實踐,生成了兒童文學獨特的主體意識、文本特征、價值判斷和審美風格,也融進了對“現代性”“民族性”“世界性”等問題的探索和描述。從學科建設層面看,梳理并推闡兒童文學批評觀對建構科學性、系統性、本土性的中國兒童文學理論品格具有重要價值,是重構百年中國兒童文學史敘事的關鍵支撐。從文學批評與社會發展的關系看,批評觀的嬗變實質上也是社會思想史的更迭,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發展史本身也是中國兒童文化與社會人文精神交互的演進史,具有典型的“中國特色”。故此,兒童文學“從來就不僅僅是‘文學’,它體現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深刻、最基本的價值取向和文化關切”[1],而兒童文學的批評觀則是“兒童文學如是呈現”的內在尺度和理論方位。
一、成績與局限: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研究評述
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在創作和出版領域進入市場發展快車道,形成了繁榮興盛的熱鬧景象,兒童文學與兒童教育深度融合,使得兒童文學作品不僅成為“教育”兒童的“工具”,也成為“解放”兒童的“園地”,為廣大少年兒童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同步進入快速發展期,回顧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發展,首先要肯定已經取得的成績。
第一,形成了更為清晰的中國特色批評價值體系的評價標準。新世紀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著力于發出獨立的聲音,在兒童性與民族性、國家性之間建立起必要的內在關聯,傾力打造能夠體現中國立場、中國精神、中國審美的兒童文學批評價值體系。李利芳的系列文章,不僅重申了“兒童的需要是兒童文學價值的動力源泉”[2],更廓清了中國特色兒童文學批評價值體系是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人民為中心的研究導向”,以堅持“兒童本位與國家本位的高度統一”為根本價值尺度,堅持以“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評價標準為批評實踐的核心標尺[3]。這種評價標準的確立,有利于中國兒童文學開拓出一條與中國傳統、中國國情、中國童年、中國美學等“中國性”緊密相連的兒童文學新樣式,思辨更契合中國現實和中國兒童的兒童文學發展方向,形成一種有別于西方兒童文學的話語體系。
第二,形成了多學科交叉的理論批評基礎。傳播學、教育學、倫理學、文化學、哲學、生態學等學科的發展,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提供了豐富的理論給養。“中國兒童文學的學科化是從多學科體系中‘發現’、在析離中開啟學科自主性的過程”[4],兒童文學不僅與教育學建立了緊密的親緣關系,而且受到了文化人類學、民俗學的滋養,“有關兒童文學的意識形態、民族身份、文化研究、認知研究等均為熱點學術問題”[5],這促使新世紀以來的兒童文學研究越來越注重“跨學科研究范式”[6]。吳其南從文化學、身體哲學等視角深入辨析兒童文學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特質,將中國兒童文學置于廣闊歷史文化語境之中,闡釋對“兒童”及“兒童身體”的社會思辨和文學想象。崔昕平“從兒童文學心靈的柔軟到市場經濟的殘酷競爭的堅硬現實,有理有據、生動形象地分析了少兒讀物出版和兒童文學之間博弈與合作的復雜關系”[7]。方衛平從倫理學視域考察兒童文學的倫理維度與藝術維度之間的均衡與角力,強調“兒童文學與倫理學的關系,突出表現在它與兒童道德教化及道德養成之間的關系”[8]。這些研究不僅拓展了兒童文學批評的深廣度,也呈現出新世紀兒童文學批評的新視角和新觀點,使得兒童文學批評“從‘判斷’走向了‘闡釋’”[9],從作品鑒賞走向了知識生產。文學批評的對象不再局限于文本內部,而是從思想資源和文化闡釋中挖掘文本中隱含的“無意識”,將其建構為有關文學與文化的話語知識來進行二次傳播,這種有關文本的“闡釋”為兒童文學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
第三,提出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與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一體化”的方法路徑。中國兒童文學批評不甘于處在游離于主流文學批評之外的“弱批評”地位,開始主動從發生學、系統論等視角探尋與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共融共進的生長點,形成了更為宏闊的歷史批評視野和文學批評格局。朱自強指出:“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的兒童文學,不是現代文學的‘量’的增加,而是‘質’的生成。‘兒童’和兒童文學的被發現,不僅給中國現代文學這一‘人的文學’以具體的內容,而且強化了它的現代性質地,提高了它的現代性價值。”[10]吳翔宇從兒童文學批評的問題、結構、方法等維度提出將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納入百年中國文學視域中重新定位,試圖“超越純文學的本質主義與非文學的工具主義”[11]藩籬,“在與現當代文學批評‘一體化’的基石上確證其‘主體性’話語,并在此基礎上重構集‘史’ ‘論’ ‘用’于一體的百年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圖景”[12],建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現代性、民族性、文學性的基本標準。這些研究,都為推進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融入新文學批評的整體結構做出了重要努力,致力于重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身份和性質。
第四,構建了相對豐富完整的兒童文學評獎機制。文學評獎是文學評價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文學價值生產的重要手段,“文學評獎審美導向的變化體現新時期文學思潮的審美嬗變”[13]。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宋慶齡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曹文軒兒童文學獎、張天翼兒童文學獎、大白鯨世界杯原創幻想兒童文學獎等獎項的設立,肯定了兒童文學作家的成績,有利于兒童文學作品的推廣,形成了文學批評話語場,生產出最具時代性、經典性的兒童文學批評資源,成為影響文學生產、流通、消費以及再生產的一種規范性力量。姚蘇平以兒童文學的評獎機制為切入點,對比研究紐伯瑞兒童文學獎和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以微觀的知識考古視角把握中美兒童文學的當代發展、態勢和效能,“思考中美兒童文學發展的審美異同和價值流變”[14]。江雪以中國原創兒童文學國際獲獎作品為研究對象,剖析中國式童年的審美內涵及其所蘊含的“中國兒童文學的核心審美藝術標準,以及藝術身份獨特性的追求”[15]。崔昕平團隊對歷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獲獎作品的系列研究,推闡出中國兒童文學在改革開放以來不斷回望、反思、尋找、堅守、借鑒、開拓、分化的發展脈絡,對助推中國兒童文學經典化,打破中國兒童文學后發性的身份焦慮,確認中國兒童文學自身的合法性地位,引領實現兒童文學文學性與市場性相統一的進程,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這些研究成果進一步明晰了文學評獎作為文學批評的特殊手段,不斷推進中國兒童文學的現代化進程。
第五,出版了一批有廣泛影響力的兒童文學批評論著。新世紀以后,兒童文學理論叢書、個人學術集以及批評專著的出版,推進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學術化進程。“新世紀兒童文學新論叢書”8卷、“新觀念兒童文學理論叢書”5卷、“新視野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研究叢書”13卷、“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理論文庫”5卷、“朱自強學術文集”10卷、“方衛平學術文存”10卷等著作,都在學界引起了較大影響。此外,還有一些作為“亞理論”的作家創作談,也呈現了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理念的變遷,如湯素蘭、張之路、沈石溪三位作家分別撰寫的“兒童文學作家論兒童文學”3卷,以及高洪波《兒童文學作家論稿》、曹文軒《小說門》、梅子涵《兒童小說敘事式論》、王欣婷《尋找童書的真生命:世界童書創作者訪談錄》等,或者從理論角度觀照創作,或者從創作角度詮釋理論,開拓了兒童文學批評的新領域。這些論著集中呈現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現實風貌、價值判斷及審美風格,展現了新世紀以來兒童文學批評的活躍現場。
兒童文學批評在對文本創作不吝贊譽的同時,也一直保有一份熱鬧中的“清醒”,有學者尖銳指出兒童文學創作“對童年生態危機缺乏敏感,疏于應對”,兒童文學正在“從‘憂患’走向‘放松’,從‘思考’走向‘感受’,從‘深度’走向‘平面’,從‘凝重’走向‘調侃’”[16]。如果要深入剖析兒童文學創作乏力的原因,除了探究作家的“失語”和“納言”之外,也無法繞過兒童文學批評相對于創作的瞠乎其后。
從宏觀講,兒童文學批評本體建構乏力,無法切實地為兒童文學創作提供理論滋養、提升思想境界、擴充審美格局。“中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還處于觀念的故步自封與方法的裹足不前的狀態,理論批評家面對新的文化場域,面對電子媒介和大眾文化對童年生態的沖擊,顯示了在理論批評本體建構方面非常乏力的窘相。”[17]這使得兒童文學批評常常停留于感性體悟層面,缺乏深入的理性思辨,批評方法同一性強,視野相對狹窄。兒童文學批評的自身結構殘缺,史學化、體系化進程緩慢,以往的史料整理及文學批評研究無法構成契合中國兒童文學的本土美學系統,缺少整體性把握兒童文學批評的理論話語體系。
從微觀講,兒童文學批評與市場的互動性、依賴性太強,缺乏專業、嚴肅、審慎的批評精神,“批評不足”與“批評失當”并存。各種被不同立場、目的、利益驅動的非專業兒童文學批評眾聲喧嘩,嚴重影響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現場秩序。
本文試圖考究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原點問題,嘗試從對基礎概念的多元剖析中開啟重構兒童文學批評體系的建設之路,在新時代文化語境中闡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現代特質與精神品格,以期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學科建設和推動中國原創兒童文學的深化發展添磚加瓦。
二、重返原點: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三大邏輯支點及其內涵建設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邏輯支點隱藏在概念本身之中,對“中國兒童文學批評”這個元概念進行話語分析,將得到“中國”“兒童”“文學批評”三個關鍵詞,其間的語義互涉構成了建設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學科空間。
(一)中國性: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話語建構的前置立場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是伴隨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同向發展的。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誕生首先不是文學研究的內部問題,而是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對撞過程中生成的文化問題和社會問題。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觀念建構本質上是中國文化主體性塑造的文學表征,是根植于新文學所開辟的人學批評系統的具體呈現。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發生得益于新文學批評的牽引,改變了中國古典文學詩文評的傳統范式,形成了具有現代特質和民族特質的話語規范,在“救救孩子”和“文藝新民”的雙重歷史責任中,創構出一種具有典型“中國性”的文學批評路向。基于這樣一個歷史前提,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內涵建設要首先回到文學立場的原點,把“中國”作為問題的起點,作為文學批評的“根性”和“場域”。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自誕生之日起就根植于中國語境。鄭振鐸為中國首部原創童話集《稻草人》作序,提出要“把成人的悲哀顯示給兒童”,“他們需要知道人間社會的現狀”[18]。陳伯吹《兒童讀物的編著與供應》指出,兒童文學是“編著給現代的中國兒童閱讀”[19]174。這種自覺的主體意識,表明中國兒童文學批評一直以來都對自身的文化身份有清晰的體認。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重要文學使命是建構中國特色的批評話語體系,這不僅是為了確立中國兒童文學自身身份的“主體性”,也是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全球傳播提供一個范疇系統,為提升中國兒童文學品質和文化軟實力提供一個“具有可供性的語義域”[20]。因此,對“中國問題”的關切和對“中國”身份的認同是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前置立場,“將‘中國’視為一個‘文明(體)’,在‘文明’的視野中重述‘中國’的文化主體性”[21],是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責任擔當。
需要澄明的是,這種批評立場的選擇并不是將兒童文學批評置于政治化的視域從而置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邏輯體系之下,而是在更為寬廣的“文化中國”時空語境中確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邏輯支點。
從空間場域看,“中國”本是一個地理概念,這既是指向自然地理意義上的山川湖泊,更是指向人文地理意義上中華大地所孕育的文化精魂。民族的形成主要來自文化心理的認同與文化身份的建構,文學作為一種為民族“賦形”的工具,在民族國家共同體建構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文學研究的地理維度、家族維度、宗教維度、階級維度等,對探索“中國”這樣一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文化多元的民族國家共同體有著重要的文化啟示,就是“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用大文學觀考察我們這個民族共同體形成的經驗過程在文學上是如何體現出來的”[22]。具體到兒童文學批評中,就是不斷探索本土文化中“兒童”的表征方式和認知程度,在世界文化場域中確立“中國性”的思想維度和審美向度,展現“中國兒童”的精神主體性和“中國兒童文學”的文化獨特性。有學者通過開展中國神話的譯述研究,認為“以兒童文學的形式來講述中國神話恰是以‘更活潑的姿態’、更‘民眾化’的文化講述方式促進中國文化的世界傳播”[23]。這其中既有“中國兒童文學”與“外國兒童文學”在思想立場、敘事方式、審美表達上的對照,也有“中國兒童文學”走向“世界兒童文學”過程中對中國精神、中國文化、中國審美的堅守和呈現。
從時間場域看,“中國”又是一個歷史概念,在經歷了“諸夏”“華夏”“中華”等歷史概念的文化變遷后,“中國”演變成為一個兼具文化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的現代民族國家。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作家和詩人們都是從不同角度去想象中國”[24],這在兒童文學中亦然。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立足點是現代中國的時間場域,這意味著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在時間場域中應該演繹出“童年中國”與“現代中國”的雙重變奏。從新童年社會學理論角度看,童年并非僅僅是“一種生物學事實”,而是“一種積極建構的社會現象”[25]。它不會以一個有限的形式固定存在,而是受制于社會、政治、歷史和道德環境所構成的意識傾向。童年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動的,這使“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不同文化都在建構屬于自己的童年,不存在普遍性、永恒性童年”[26]。“童年中國”的文學書寫與“現代中國”的歷史演進本身就有內在一致性,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只有立足于“現代中國”的語義場,深入挖掘“童年中國”的豐富性和延展性,才能形成與時代相通的“文學自覺”和“主體自覺”,也才有可能引導中國兒童文學作家把故事講述置于民族國家和現代世界的文化場域中,為兒童文學“講好中國故事”提供理論支撐和實踐策略。
可以看到,對于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而言,“中國”既是一個文化原點,也是一個文化場域,同時也可以作為一種方法或路徑,成為文學批評闡釋的維度和鑰匙。
(二)兒童性: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話語建構的學科基石
兒童文學以及兒童文學批評的學科建構,都是以“發現兒童”為邏輯起點的,就是“發現兒童有獨立的不同于成人的生活,發現兒童具有豐富的天性,發現兒童的成長是兒童自身的‘內在自然’朝向‘自然的目標’的‘內在的發展’”[27]。“發現兒童”不只是一種“致敬童年”的社會倡導,更是將“童年”和“兒童”作為人類精神和文化世界的思想根系,從全新視角去審視社會發展、人類歷史、教育理想等核心問題,去建構一種新的話語體系和基本原則,以重塑人類思想史和文化史。“兒童性”是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話語建構的學科基石,對于童年和兒童的文化想象具有重要的人文價值和社會意義,是思辨自然、宇宙、社會、人生等本源問題的重要視點。
在中國文化中,老子主張“復歸于嬰兒”[28],將“嬰兒”的生命狀態視為人性最本真的狀態。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中,“嬰兒”代表著一種素樸、純真、自然、本初、淳正的生命形態,是“摶氣如神,萬物備存”[29]的內在凝聚,是飽滿充實、平和自然的外在呈現。孟子強調“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30],強調兒童真誠、真性、真情的自然顯露。李贄《童心說》進一步闡釋“赤子之心”對人生的重要意義:“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31]在這里,“童心”是人性的起點和核心,是人之為人不可或缺的重要精神力量。可以看到,在中國傳統文化思想體系中對“童心”的矚望和著意,正是因為將兒童作為一種理想的人性資源,將其看作人的生命循環往復的軸心,才有周而復始的“始”與終始如一的“終”。
在西方文化中,這種站在成人立場上的“童心主義”理念同樣大放異彩。尼采將兒童作為未來哲學的先行者,認為兒童代表了強大的生命沖動和源自本能的詩性智慧。與老子的“復歸于嬰兒”相類似,尼采認為人的精神有三段變化:精神變為駱駝,駱駝變為獅子,獅子變成孩子。“孩子”作為精神變化的最終形態,代表了“純潔”和“遺忘”,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自轉的車輪”“一個神圣的肯定”[32]。華茲華斯強調兒童是“卓越的哲人”“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他們“位于生命的高峰”[33],“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34]。巴什拉將童年比作是“存在的深井”,“它像一個真正的原型,單純幸福的原型”[35]。可以看到,在西方文化中,兒童精神也被視為一種人文精神的表達,既是人類精神的起點,也是人類精神的歸屬,是“心理胚胎”[36]和“原始遺產”[37]。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種對兒童的成人想象呈現出鮮明的哲思性和審美性特點,但如果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學科基石僅僅只是建立在這種集體化、符號化、詩化的認知層面上,那么中國兒童文學的文本樣貌必將呈現出單一性、平面性的局限。因此,對“兒童”的發現,不只是對兒童精神的“仰視”,還要從各種立場和維度上“俯視”“平視”“環視”“凝視”等,才能生發出百花齊放的文本形態,真正滿足不同兒童的切實需要。這使得對“兒童性”概念的闡釋必須要有雙重維度,一種是集體的屬于人類的“兒童”,一種是個體的屬于社會的“兒童”。兒童文學對兒童的“發現”,要建立在對廣義“兒童”的認知基礎上,不斷挖掘個體兒童的多樣性、復雜性、真實性和成長性。
同時還應注意到,現代社會為兒童締造了一個包羅萬象、地負海涵的生活場域,使得傳統文化中關于“純真的兒童”的想象呈現出時代局限性。不得不承認,科技飛速發展和社會整體進步在為兒童提供豐富充足的物質保障的同時,也不斷消解著傳統的兒童觀念。尤其是隨著計算機產業的更新迭代和現代傳媒技術的廣泛應用,成人世界的秘密逐步向兒童世界全面敞開,波茲曼提出的“童年的消逝”[38]和帕金翰預言的“童年之死”[39],不僅只是一種隱憂,更是早已成為現實。在梅羅維茨看來,“童年‘純真’的觀念并未反映出兒童存在的一種本質或自然的狀態:相反地,這種觀念是被故意制造出來以證明成人與兒童之間社會分離的合理性”[39]27。不管是在家庭、學校還是在更廣大的社會公眾文化領域內,兒童與成人之間一直有一道隱形的界線,這既是對兒童的保護,也是對兒童的約束。但隨著電視、電腦、手機等現代媒介的泛生活化,成人妄想“保守秘密”的企圖被徹底擊碎,現代媒介“不僅揭露‘秘密’,也揭露了‘要保守秘密的秘密’”[39]28,這使兒童被過早成人化。這種“早熟”使得當代兒童與傳統兒童在某種意義上并不是同一種意義上的“兒童”。因此,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理論給養不僅要來源于對“理想兒童”的形而上的文化想象,還要扎根在對“當代兒童”形而下的生命現場的事實觀照。駐足當代兒童的童年生活場景,瞭望和審視童年的當代圖像,挖掘和展現當代兒童的生命體驗和生命感覺,形成具有時代性、思辨性、遞嬗性的知識體系與邏輯系統,生成新時代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思想維度和審美向度。
(三)文學批評: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話語建構的方法路徑
伍曉明在《理論何為》一文中強調:“理論決定了我們對‘何為文學’這一問題的回答,因為文學批評的背后總是隱藏著某種普遍陳述/理論,是理論讓我們看見特定事物,而我們的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最基本的理論。”[40]毋庸置疑,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緊密相關。20世紀以來的文學理論幾乎皆出現于人文研究的其他領域,但作為一種方法論又都對文學批評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文學倫理學批評、女性文學批評、生態文學批評、文化批評、文學地理學批評、神話-原型批評、解構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批評等,批評方法的繁榮已成為文學繁榮不可或缺的前提。
從發生學角度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與現代中國文化轉型具有極強的一體性和聯動性。按照社會歷史批評理論的觀點,“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從歷史上看,與其說與本身的結構和審美特征相關,不如說是文學與其他社會因素的關系使然。……文學觀念是社會的產物,是人們對某種價值體系的認可,最終導致審美特征得到重視以及‘經典作品’的確立”[41]。社會歷史批評作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曾長期對“經典作品”的確立發揮著決定性作用。與陳獨秀建立“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42]的文學革命主張類似,郭沫若也強調兒童文學的文學創作要從“凈化異物”方面著手,摒棄“干燥辛刻的教訓文字”“平板淺薄的通俗文字”“鬼畫桃符的妖怪文學”[43],從而確立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基本標尺。
文學經典的確立與社會現實的關系日益緊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在1923年的《兒童共產主義組織運動決議案》中針對兒童文學的創作與編輯指明政治方向,提出“兒童讀物必須過細編輯,務使其為富有普遍性的共產主義勞動兒童的讀物”,目的是在兒童稚嫩的腦子里播下共產主義的種子,以“培植未來的同志”[44]。1930年,在《大眾文藝》第二次座談會上,錢杏邨提出要“給少年們以階級的認識,并且要鼓勵他們,使他們了解,并參加斗爭之必要,組織之必要”;華漢強調少年是大眾中的一部分,“題材方面應該容納諷刺,暴露,鼓動,教育等幾種”;邱韻鐸主張“盡可能地利用富于宣傳性和鼓動性的文字,插圖,等等式樣來形成他們的先入為主的觀念,……竭力和一切革命的斗爭配合起來”[45]。新中國成立后,杜高《新的兒童文學的誕生》指出“兒童文學的發展與革命的發展是分割不開的,兒童文學的內容也是離不開革命的內容的,離開了革命要求的原則,那我們的兒童文學就永遠無法培養和教育我們的孩子們成為新社會的積極建設者”[19]215。與兒童文學創作不同,兒童文學批評的讀者不是兒童,而是成人。換言之,兒童文學批評是圍繞著“我們需要怎樣的兒童文學”而展開,這在某種意義上使兒童文學批評與社會時代對兒童的需求緊密相關,套用南帆“沒有哪一種脫離了‘人生’的‘社會’,猶如不存在脫離了‘社會’的‘人生’”[46]的論斷,也沒有哪一種脫離了“社會表征”的“兒童想象”,猶如不存在脫離了“兒童想象”的“社會表征”。可見,社會歷史批評是一種富有生命力的文學批評方法,“關節點在于強調文學與社會歷史之間的聯系,其核心旨趣即是致力于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關系的闡釋與建構”[47],能夠扎實有效地將兒童及兒童文學納入社會思潮大格局中,順應時代和文學發展的客觀要求,易于生成符合時代語境的“文學經典”。
社會歷史批評也存在一定局限性,尤其是在簡單化的實際運用中,批評視角固定,視野狹窄,對文學的審美性和思辨性觀照不足。因此,繁榮中國兒童文學批評,還要在方法論上推陳出新。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吸納了哲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理論成果,在研究方法上不斷拓新,形成了百花齊放的批評態勢。如強調倫理秩序與倫理意識,深挖兒童文學“以善為美”[48]的美學特征,注重兒童文學在“個體性與社會性、兒童性與人民性、民族性與人類性等倫理關懷”[49]上的思想呈現與審美表達的文學倫理學批評;探查“兒童文學的精神分析與閱讀治療”,思辨“潛意識與兒童文學文本中‘隱藏’的秘密”[50]的兒童文學精神分析批評;重新挖掘女性作家和女童形象,從女性視角重述童話、小說、詩歌等具體文本的思想意蘊和美學風格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從修辭、語言、敘事、結構等方面深入分析兒童文學的文本特色,注重文學本體論、強調兒童文學自主性的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展現文化視角與童年立場,從社會心理、情感結構、公共理性、民族傳承等維度剖析兒童文學的價值功能與內涵闡釋的童年文化批評;等等。這些批評方法的運用都有助于突破社會歷史批評的局限性和文本自身的封閉性,可以從不同維度探討語言、技術、主題、方法與時代、歷史、社會生活、文化變遷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實現兒童文學文本與現實歷史生活相生相成的詩意沉思。
實質上,文學批評方法的多元化標識著“文學意識的自覺程度”[51]。一種新方法的運用,不在于套用了什么新奇的理論,而在于這種方法在文本批評中生成了對中國兒童文學的新認識和新見解,開辟了其他研究方法未能顯示出的深度和廣度,拓展了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知識邊界。南帆曾言:“目前的文學批評無法和文學對話,特別是與成長中的文學對話。”[52]這雖然并非主要指向兒童文學批評,但兒童文學批評也面臨同樣的窘迫和困境。隨著科技的快速發展,數字人文、知識圖譜、遠讀理論等新概念新方法層出不窮,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必然要拓寬研究邊界,吸納更多理論成果進入具體批評實踐,才能生成與時代同步、與作品同頻的具有驅動力和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完成與作者創作和讀者接受的良性互動。
三、重構體系:新時代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路向及范式的建構思路
重返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原點問題,深挖“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等元概念的內涵意蘊,實質上是指向新時代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如何在“振奮民族精神、維系國家認同、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和人的全面發展”[53]等方面發揮自身優勢和價值,在思想與形式上創建新的兒童文學批評范式,建構符合當下兒童文學發展需要的知識框架與理論體系。這既要有宏觀的學科頂層設計,在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與中國文學批評、世界兒童文學批評之間建立起縱橫的文化觀照和方法互通,又要有微觀的批評實踐作為有力的本體支撐。具體而言,可從四個方面著手探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路向及范式的建構思路。
(一)堅守“學科為基”“學術為要”,建構中國特色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話語體系
話語是“思想的結晶”[54]。沒有自成一體的話語體系,一個學科就不能說已經成熟。當前必須要正視的是兒童文學批評的大量理論話語都來自西方,秉承“拿來主義”立場,學術界將其內化為一種思想資源用于對中國兒童文學的研究。這一方面使得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生發出一定的“世界性”,但另一方面也潛在地隱含著“本土”理論體系的匱乏和失語。正如有學者所言,“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構建并發展出一套成系統、較為完備、較為成熟的解讀近代以來中國發展變化、解讀當代中國發展奇跡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55]。將這一判斷投射到中國兒童文學批評領域中亦然。
基于上文對核心概念的闡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理論話語建構首先應該是具有“中國性”的,“植根于中國自近代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性實踐之中,植根于中國獨特的現代化發展道路之中,并且也植根于中華民族向著未來籌劃的復興事業之中”[56]。事實上,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并非只是抽象、封閉的“學術研究”,它還應擔負起一定的社會責任,轉變、提升、深化中國社會對兒童的認知,將自身的學術建構納入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術話語建構的宏大體系中,體現對中國兒童的精神需要和審美需要的關切,從兒童問題出發思辨“中國問題”,總結“中國經驗”,提出“中國方案”。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還應該是“兒童性”的。王泉根在分析新世紀以來中國兒童文學136篇博士學位論文的產出方式和學科歸屬后,得出兒童文學是一門嚴格意義上“綜合性學科”的結論[57]。與其他類別的批評不同,兒童文學批評的獨特性在于批評者要一直保有對“兒童”的深度觀照,這就需要將兒童文學批評與兒童文化、兒童哲學、兒童心理學、童年史學、童年倫理學、社會學、教育學等學科建立起廣泛的聯結,體現出對“中國兒童”日常生活經驗的審諦。
中國特色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話語體系建立在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基礎上,進一步深化“文學是人學”的理論基點,強調兒童文學必須從兒童出發,必須以兒童為注意的中心,反對將兒童的描寫作為“工具”和“手段”[58]。持續強化“以兒童為本位”的文學批評觀,將兒童看作是一個不同于成人的有獨特生命價值體驗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人,承認兒童是有精神亦有身體、有理智亦有情感、有學習亦有游戲的“完整的人”。
建構中國特色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話語體系的落腳點和施用場還在于文學批評。所有的學科理論都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兒童,理解兒童的夢想、喜悅、痛苦和悲傷。陳培浩曾言“渴望一種會呼吸的批評”,真正的文學批評不是“知識體制化的產物”,而是面向“生命的困惑、難題和歧異”[59]的遷思回慮。因此,有真知的兒童文學批評是從文本出發的“客觀公正、真摯坦誠、心口相一的批評”,是“有思辨意味和明確價值判斷的批評”,是“恰切有效、符合公共理性、具有建設性的批評”[60]。它不是套用西方理論對兒童文學文本的強制闡釋,也不是非文學化的脫離文本的恣意妄論,更不是人云亦云、隨聲是非或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的文字堆砌。中國特色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話語體系是建立在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基本立場上,指向中國兒童歷史與現實的生命經驗,表達其內在真實需要的深層話語結構。“中國式”的兒童文學批評,不僅要呈現這種理論話語的切實性,還應展現其思想價值的人類性,并努力將其開拓為世界兒童文學批評理論話語的一個重要主體。
(二)統合“主體性”與“整體性”,將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融入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版圖
重審中國兒童文學與現當代文學一體化的議題,日益成為兒童文學研究的新的學術增長點,這不僅是因為“中國兒童文學與現當代文學具有同源、同質與同向性”[61],更在于中國兒童文學如何走出自我封閉的觀念,在更廣闊的文學歷史空間中確認自身的文學屬性和價值。
五四以來,中國兒童文學一直致力于建構自身學術邏輯的自洽性,闡釋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區別,強調兒童文學的“主體性”和“本體性”。眾多兒童文學研究者從兒童文學本質論、文體論、創作論、讀者論等多維視角,強調“兒童文學有一個清晰地從一般文學中分化出來的過程”,它是“一個自足的學科,有著自己完整的體系”,“擁有自身的研究范疇和自己特有的研究范式”[62]。經過近百年學術建構,中國兒童文學逐漸形成了一種自覺意識,它“既不是現當代文學的副本,也不是現當代文學的縮小版,而是具有本體性價值的文學門類”[61]。這種“主體性”的文學確認,使得中國兒童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形成了一種文學發展的同構關系,共同組成了20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新面貌。
當下中國兒童文學大致完成了對自身主體性的確認,形成了學術共識,接下來就需要打破畫地為牢的自我封閉,在保有自我獨特性的同時走向一種文學研究的融通。因此,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理應建立一種“文學整體觀”,將自身的批評實踐納入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版圖。這就需要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超越孤立、片面的批評理論、批評視角、批評方法,拓寬邊界、拓展認知,生成符合時代、符合兒童、符合文學的批評勛績。事實上,這種“文學整體觀”早在新時期初就被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等學者所觀照,當時所強調的“要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來把握”[63],就是為了打通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之間的研究壁壘,實現現當代文學研究的一體化。時至今日,眾多研究成果已經證明了這種觀點的正確性和對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價值。現在從中國兒童文學研究發聲,再次強調“文學整體觀”,則是為了打通現當代文學與兒童文學之間的研究壁壘,形成中國文學研究的合力,進一步推動中國新文學在21世紀時代文化語境中繼續深化發展、推陳出新。顯然,這種“整體性”的系統建構,也有助于中國文學批評形成更為完整的文學地圖。
(三)秉承“以中為本”“化西為中”,展現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國際視野與國家本位
不得不承認,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思想資源在很大程度上依恃于對西方社會學、教育學、心理學、文學等理論資源的學習和借鑒。從發生學角度看,近代以來的西方名著如夸美紐斯《世界圖解》、洛克《關于教育的考察》、盧梭《愛彌爾》、福祿貝爾《人的教育》、杜威《民主主義與教育》等,都對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萌芽和發展產生過重要影響,這使得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建構過程具有極強的外源性。
改革開放后,興起了外國兒童文學理論的譯介高潮。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李利安·H·史密斯《歡欣歲月》、保羅·阿扎爾《書,兒童與成人》、布魯諾·貝特爾海姆《童話的魅力:童話的心理意義與價值》、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給兒童文學下定義》等理論著作,從兒童生存環境的時代變遷到兒童文學文本解讀空間的多維開拓,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模板。出版界還以叢書形式集中引進了西方兒童文學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如少年兒童出版社“風信子兒童文學理論譯叢”4冊、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當代西方兒童文學新論譯叢”6冊、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世界兒童文學理論譯叢”4冊、明天出版社“當代外國兒童文學理論譯叢”4冊等,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深化發展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從心理分析、文化研究、敘事學研究、閱讀理論、女性主義批評等維度成為“他山之石”,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視域拓展提供了理論支撐。
需要注意的是,理論創新也是中國兒童文學學科建設的重要內容。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代中國正經歷著我國歷史上最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這是一個需要理論而且一定能夠產生理論的時代,這是一個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夠產生思想的時代。”[64]西方理論關注的并非中國問題,也缺乏對中國兒童生活需求和精神需求的真實觀照。中國兒童文學批評有必要打破“‘現代化=西方化’的迷思”[65],既要有國際視野又要堅持國家本位,真正采用“拿來主義”的方法篩選出西方理論中合理有用的成分,并與中國兒童的現實生活、中國兒童文學的文本實際相結合,促進“本土資源的現代轉譯與域外資源的‘中國化’”[66],以文學批評促文學發展,推動21世紀中國兒童文學的持續繁榮。吳翔宇在論述中國兒童文學語言現代化的生成問題時指出:“無論是‘以中審西’還是‘以西審中’,都包含了‘義/文’與‘述/作’轉換的意涵,依循著主體性原則。”[67]劉靖等在研究兒童繪本翻譯時也提出,“可結合社會學、傳播學與符號學等相關理論,從共時或歷時的角度討論文化、意識形態、兒童觀、國別、權力、時代特征、出版政策、市場需求與銷售等客觀因素”[68]進行多維度研究。事實上,內外兩種資源的不斷轉換,一直以“互為他者”的方式,介入中國兒童文學的現代化進程,成為中國兒童文學批評的武器庫和話語場。
(四)敢于“講真話”“談不足”,助推中國兒童文學創作、出版、傳播大發展大繁榮
中國現代兒童文學取得了長足進步,創造了眾多經典的兒童文學文本和兒童形象,成績不言而喻。但兒童文學批評不能只唱贊歌、抬轎子,更應坦陳問題、言說不足。李建軍說,“我們的文學批評依然不夠成熟,我們的批評意識依然不夠自覺,我們的批評里依然有太多的庸人氣、商人氣和市儈習氣”,“在我們這里缺乏健康的批評風氣,缺乏成熟的批評意識,缺乏科學的、可靠的批評方法,缺乏負責任的、敢于不看臉色說真話的批評家”[69]。文學批評不是文學創作、文學出版的附庸物,文學批評是“一種詩性和智性兼具的活動,是對文學欣賞和審美感知活動的邏輯化、學理化和價值化的提煉和升華”[70]。文學的繁榮和發展離不開文學批評的助力,賀仲明強調要“重建我們的文學信仰”[71],這不僅適用于成人文學,也同樣適用于兒童文學。
中國兒童文學批評要有自己的“氣度”和“力度”。所謂氣度,就是要突破狹隘的兒童文學小圈子的作品評論,將兒童文學作品與中國社會的時代精神、中國兒童的現實關懷相統一,把文章寫在中國大地上,寫到中國兒童的精神品格中。所謂力度,就是批評者要有獨立的專業判斷,它不是商業批評,也不是人情批評,而是從文本出發,從文學的思想性、倫理性、審美性、創造性等角度評判作品的優劣,批評者要具備深度闡釋作品的能力和敢于否定作品的勇氣。
雖然我們處在消費社會中,作品發行量、經濟收益指標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兒童文學市場的繁榮程度。但也正因為如此,兒童文學批評更應精研覃思、慎始慎終,從專業角度進行科學、獨立的判斷,給作家建議,賦作品意蘊,向讀者推薦,真正做到助推中國兒童文學創作、出版、傳播大發展大繁榮。
四、結" 語
總而言之,中國兒童文學批評作為中國新文學批評的重要分支,呈現了與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共貫同條的歷史沿革。方衛平說:“當代中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界所萌動、醞釀著的重建自身學術形象的創造沖動,既來自于歷史的深刻啟悟,更透露出對未來的悠遠夢想。”[72]在新時代文化語境下,重返中國兒童文學批評原點,思辨其未來發展方向,有助于深化兒童文學批評與兒童精神、時代思潮、民族文化、國家意志的多向互動,重塑兒童文學觀念,重構兒童文學批評學科化的知識體系;也有助于打通兒童文學史、理論、批評之間的研究壁壘,形成中國特色理論批評話語,指導新世紀中國兒童文學創作實踐,進一步建構具有基礎性、理論性、宏觀性和綜合性的文學批評格局。文學批評雖言在當下,卻指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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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nstruction and Prospect:
The Logical Basis and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Criticism
HAN Xiongfei
(Huzhou University,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Huzhou 313000,China)
Abstract:Since the start of the new century,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criticism has made significant progress in constructing a theoretical system,absorbing theoretical resources,expanding methodological approaches,perfecting award mechanisms,and generating critical works. However,there are still the problems of weak entity construction and inappropriate criticism. In response,a re-examination of the meta-concepts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criticism,using “Chineseness”,“childness”,and “literary criticism” as logical supports for constructing critical discourse,helps to clarify critical stances,define disciplinary foundations,and broaden research perspectives,thereby enhancing its content construction. In the future,literary criticism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should be based on a solid disciplinary foundation and strive to improve the ontolog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theoretical criticism discourse system that characterises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To achieve this,it should integrate “subjectivity” and “totality” in a vertical manner,deepening the integration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ry criticism into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new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In adhering to the philosophy of “focusing on China” and “sinicizing Western ideas”,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criticism should demonstrate 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and national orientation to promote the common prosperity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worldwide. In specific critical practices,critics should dare to “tell the truth” and “discuss the shortcomings”,using literary criticism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and prosperity of the creation,public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Key words: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 criticism;disciplinary system;Chineseness;childness;children’s spirit
責任編輯" 韓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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