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墨白的《夢游癥患者》以歷史生活為敘事題材,“詩性”的藝術探索與“民間”的精神底色,是其歷史敘事的兩翼。小說中,墨白以富于先鋒精神的敘事探索,實現歷史敘事的詩性表達;又依據自身的“民間”生活經驗,創設了“潁河鎮”這一文學地理空間,作為歷史敘事的重要支點,剖析歷史災難發生的深層根源。此外,墨白又以“民間”立場,解構了傳統宏大歷史敘事模式,展現出其自身的文化視野與價值取向,凸顯出其新歷史主義小說觀。
關鍵詞:墨白小說;《夢游癥患者》;歷史敘事;詩性;民間性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3.003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3-0012-05
《夢游癥患者》是墨白創作于1996年的以歷史生活為題材的小說,1998年刊載于《大家》雜志第6期,2002年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墨白曾說:“真實地再現那個年代人們的生存境遇,再現一個喪失精神自我的年代,是我的夢想。在敘事語言里隱含一種詩性,使整個作品隱喻著一種象征性的主題,也是我的夢想?!保?]283對于1990年代中晚期的墨白而言,那段歷史災難早已被定性,控訴與批判歷史災難本身,并不是他歷史敘事的初衷,他更在意的是“詩性”敘事、“再現”歷史、“隱喻”著“象征的主題”。這種歷史敘事的“夢想”,在《夢游癥患者》中得以成功實踐。在小說中,墨白將歷史敘事的重心放置于兩個方面:如何藝術化地呈現出歷史災難的荒誕性與暴力性的本質?在1990年代中晚期的文化語境中,如何解讀這段歷史?在小說中,墨白以現代藝術手法來實現歷史敘事的“詩性”表達,同時,其歷史敘事也滲透著墨白自身“民間”化的生命經驗與精神取向,展現出其新歷史主義小說觀。
一、荒誕歷史的“詩性”表達
1978年,墨白考入淮陽師范學習繪畫,求學期間,他頗為關注藝術家的表現手法,諸如莫奈繪畫中的復調因素、夏加爾融匯著幻想與童年記憶的畫作、達利以視覺藝術呈現夢境的方式,并深深為這些偉大藝術家顛覆傳統的創新精神所折服。這一經歷不斷拓展著墨白的藝術視野,使其始終保持對于藝術的敏感性。[2]在小說創作中,墨白同樣追求小說的藝術性,在繪畫經歷影響下,他的小說常常是“印象式的”“情緒化的”,據此有論者曾評價墨白具有“抒情詩人心性”[3]。在1990年代中晚期的文化語境中,曾經風靡一時的“先鋒寫作”已經式微,先鋒作家紛紛轉向。在“先鋒”退潮之際,墨白仍然堅持追求敘事上的先鋒探索,他以一系列富于先鋒精神的敘事手法,詩性地呈現出歷史的荒誕性與暴力性,在敘事姿態上呈現出獨特性。
《夢游癥患者》采用多重敘事視角,共時性呈現出歷史災難。這些不同敘事視角之間各自獨立,呈現出多聲部的“復調”詩學。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借用音樂術語“復調”,來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于傳統獨白小說的新“獨白體”小說。在傳統敘事模式中,人物往往是作家思想的傳聲筒,小說中雖然有眾多人物,但其敘述聲音卻是同音合唱?!皬驼{”則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 [4]29。墨白的《夢游癥患者》正是一部由多重敘事視角構筑的“多聲部”的“復調”小說。小說敘事中,墨白輕松地駕馭多個敘事視角,在其轉換之間游刃有余。小說中主要敘事視角有五種:一是敘事者“我”,作為小說主要故事情節的敘事者,以客觀的立場來敘述小說的情節,并穿插于其他敘述者之間,推動小說情節的走向與發展;二是文寶這一遠離世俗理性精神的瘋傻敘事視角;三是三爺(王老三)這一恪守傳統鄉土倫理觀念的敘事視角;四是如劉嘉生等在革命大潮中被殘害至死的敘事視角;五是如王洪民、老雞、文玉等有著狂熱革命激情的敘事視角。對于發生于潁河鎮的這場悲劇,這些敘事視角各有自身獨立的意識,從不同角度對歷史生活進行共時性的呈現,營造出眾聲喧嘩的復調敘事效果。
小說中,敘事者“我”類似于傳統小說敘事中的“說書人”,承擔講故事的角色,構筑了小說情節發展主線。而其他的多重敘事視角的敘述,則是以詩意化的筆調,聚焦于人物的夢境與意識流的呈現,似主干情節外延伸出的一根根藤蔓,從不同角度展現出那段歷史時期人們的生存狀態、歷史災難帶給人的精神創傷,以及歷史荒誕性與暴力性的本質。例如:小說開篇一節“夢中的鄉村”,便是文寶的夢境詩性言說;當小說敘述到文玉因為父親被劃分為異類,而對于父親以及家庭產生怨恨與厭惡心理時,敘事者又插入了文寶的意識流言說:“你長得很像文玉,可是文玉飛走了,文玉是一只鳥,文玉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文玉需要的是藍色的天空,文玉不要關他的籠子,文玉是一只鳥,文玉飛走了?!保?]124這種詩意化的意識流露,與其后文玉與父親決裂甚至逼迫父親的情節構成互文。劉嘉生看到串聯歸來的學生們便覺得“人們的情緒就像滾滾而來的熱浪沸騰起來了”,形象地揭示出“革命”話語影響下人們的狂熱激情。在小說中第16章《彌留》、第28章《彌留(續)》中,當敘述王洪民、劉嘉生彌留之際的情形時,敘事視角一轉,切換為他們彌留之際內心潛意識的喃喃自語;第29章《叛逆》中,則是以文玉逼死父母后的矛盾、糾結、孤獨心緒的流露。這些不同敘事視角下人物的夢境、意識流的插入,延宕小說的敘述節奏,擴大了小說的敘事空間,豐富了歷史敘事的詩性言說。
小說中尤為值得關注的是文寶這一瘋傻敘事視角,這也是小說中最具詩性特征的敘事視角。文寶對于自然界有著極強的感受能力,他經常關注自然界中的事物,可以“與自然界對話”,他日常好奇以及關注最多的是自然界中的風、云、夜空、星星、動物以及按自然規律生長的植物、不停變換的季節,并不斷追問與發現自然界的規律。他被視作瘋傻者,被鎮中人孤立。在文寶的記憶中,唯一能與他說話的對象便是姥爺(王老三)。小說中,文寶的思維方式與小鎮人們相對立。小鎮中人們的思維方式,是被權力意識與“革命”話語所浸染的“人化”社會的思維方式,而文寶的思維方式,則是自然化的詩性思維。他對于自然萬物有著強烈的悲憫意識,看到魚兒進網,便感慨“魚兒,你們為什么要跳到網里去呢?快下到水里去吧,你看水里多快樂多自由呀!”“風呀,快來幫助那些可憐的魚兒吧!浪呀,快些掀起來把那漁船打翻吧!”[1]9他也是鎮子中能聽懂夜晚死去的小明哭泣的人。文寶對于“人化”的社會的理解,也是依照詩性的自然思維。他將母親的分娩、自己出生的過程視作“渡河”;將那些在河水中洗澡的女人視作“離開深水中的魚”;又將那些暴風雨中離開衣物遮蔽的裸露的身體比作是“被折斷翅膀”的鳥兒……他眼睛里的一切,富于童真與詩意。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中認為,所謂的瘋癲,并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在文明演進中被權力話語建構的結果。也可以認為,所謂的“瘋癲”與“正?!钡臎_突,正是兩種思維方式的沖突。堅守自然本位、詩性思維邏輯的文寶,被小鎮中的人們定義為傻子,但文寶卻是小鎮中為數不多地能看透潁河鎮災難實質的人?!吧钏迸c“翅膀”,一方面是這些魚兒與鳥兒的身體遮蔽物,另一方面也是這些魚兒與鳥兒賴以生存的環境。無論是“離開深水中的魚”,還是這些“沒有翅膀的鳥兒”,它們都不能再繼續按照自在的、自然的生命成長規律來生活,這是對于潁河鎮的人們混亂、無序、脫離常規生存狀態的詩性隱喻。果然,暴風雨之后,“革命”話語在潁河鎮開始占據絕對的權威,一系列暴力斗爭、不倫行徑、瘋癲癡狂乃至于死亡與絕望氣息彌漫在這一小鎮之中。在這種混亂、無序、人倫失范的“人化”社會中,文寶也深深感慨:“人臉都是假的嗎?男人的臉是假的嗎?女人的臉是假的嗎?你的臉是假的嗎?”“人都是在玩把戲是吧?”[1]86人臉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富于戲劇性的,文寶的這些詩性敘事話語,也是對于發生于潁河鎮的這場歷史災難的荒誕性與暴力性的有力揭示。
二、作為歷史敘事支點的潁河鎮
墨白曾說:“一個小說家,他的敘事如果不與他的生命經驗聯系在一起,那么,他所有的藝術實驗都值得懷疑?!保?]264墨白出生于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童年與少年時期,他都在“恐慌與勞苦中度過”。如其所言:“后來在外流浪的幾年,我當過火車站里的裝卸工,做過漆匠,上山打過石頭,燒過石灰,還曾被人當成流氓關押起來。那個時候我身上長滿了黃水瘡,頭發紛亂,皮膚骯臟,穿著破爛的衣服,常常寄人籬下,在別人審視的目光里生活。”[6]4這些苦難的民間生活經驗,也使其小說創作始終堅守“民間”性。依托于其早年間貧窮、苦難與漫長的民間生活經驗,墨白在小說中創設了“潁河鎮”這一文學地理空間,在《夢游癥患者》發表之前,這一文學空間在《同胞》《黑房間》等小說中也有出現。在墨白看來,潁河鎮是呈現他小說內容的“母體”,它“沒有明顯的地域性,沒有明顯的民俗特色,她和中原大地上的許多村鎮一樣……但是,沒有特別之處不正是她的特別之處嗎?那她不就更具典型性和普遍性嗎?”[7]可見,他在小說中創建的潁河鎮這一文學空間,是其反映歷史生活與現實面貌的重要載體。
《夢游癥患者》中的歷史敘事便是放置于“潁河鎮”這一文學地理空間中展開。小說中,潁河鎮呈現出“夢中的鄉村”與“現實的鄉村”兩種狀態。小說的第一章“夢中的鄉村”,描述了文寶夢境中的潁河鎮,這一章節類似于古典講史、話本小說中的“入話”,交代故事發生的背景。這一“夢中的鄉村”與其后情節敘述的被革命話語所統攝的“現實的鄉村”,構成一組二元對立。文寶視角下“夢中的鄉村”中,文寶與姥爺生活和睦、自在,一派恬淡、安寧、古樸、自在的氣息,而當敘述轉為夢醒之后的“現實的鄉村”時,則充斥著欲望、爭斗、暴力、血腥,籠罩著破碎、陰郁、衰頹之感。前者是“前革命”語境下的鄉土空間,后者則是對狂熱革命話語影響之下的鄉村生活的寫照??駸岬母锩捳Z沖擊著傳統鄉土空間中民風民俗、生存秩序與倫理觀念,前者的自在與安寧只是在“夢境”中存在。例如在《奔喪》等章節,鄉村葬禮本應用黑色的棺槨,但在“革命”激情的影響下,人們在操辦于游行中不慎喪生的王洪民的葬禮時,寧愿將棺槨染成契合革命的紅色。而在狂熱的革命話語影響下,文玉也無視血緣親情倫理,冷酷地羞辱與殘害父親劉嘉生,并逼死母親。小說正是通過“夢中的鄉村”與“現實的鄉村”這組二元對立,在“潁河鎮”這一空間中,呈現出“極左”的“革命”話語與傳統鄉土生存邏輯的沖突,展現出墨白對于歷史災難的批判與反思。
“欲望”是潁河鎮這一文學空間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墨白認為:“情欲和欲望在其實現的過程中,比意識和思想更能有效地轉化成創造力。”[8]73小說中,幾乎人人都是欲望的傀儡,膨脹的欲望讓潁河鎮的傳統鄉土社會生活秩序、血緣倫理觀念走向解體。如小說中,“老雞”在欲望的驅使下,在寂靜的黑夜強暴了大燕等幾位女學生,等等。可見,讓人走向瘋狂的,并不只是“革命”話語的宣揚,“欲望”本身足以瓦解傳統倫理秩序,展現出民間的“藏污納垢”的一面。這也是小說中潁河鎮災難發生的重要推手。
對于權力的臣服,也是潁河鎮這一文學空間中人們內心世界的一大特征。墨白認為,權力意識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連,“它制約著我們的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體現了我們文化最本質的東西”[9]56。小說中,潁河鎮由傳統鄉土社會向革命化的鄉土社會轉變的過程中,有一個典型意象“偉人像章”。當大燕與文玉穿著掛著偉人像章的衣服到學校后,學生們“從內心中發出一種驚喜的呼叫,呼叫的聲音過后就形成了有節奏的鼓掌聲,嘩——嘩——嘩——學生們激動地圍在他們身邊,他們走向哪里,哪里的學生就給他們讓開路,有節奏的掌鳴聲也就跟到哪里”[1]71。眾人甚至激動地托舉起了穿著掛滿像章褂子的文玉游行歡呼。這些像章,儼然成為權力與身份的符號與象征,擁有了像章,便能得到眾人的羨慕以及尊重。這一掛滿像章的褂子,為三爺一家贏得了鎮上人們的尊重與羨慕,三爺將之視作“寶貝”,對之供奉有加,因自己曾經用這個掛滿像章的衣服遮住身體,便跪在衣服面前不斷懺悔。直至小說最后,三爺一家在災難中幾近家破人亡,三爺離開之前,仍然鄭重地從布滿灰塵的褂子上一個個取下那些偉人像章,用積雪擦干凈,別到自己的棉襖上。三爺以及小鎮中的人們對于像章的看重,正是折射出他們對于權力的臣服。在此,墨白借助于發生于潁河鎮的個人化的民間歷史,批判與反思了民間鄉土大地中的“權力”意識及其對于國人心理的影響,由此揭示出災難發生時民眾的內在心理因素。
“怨恨”,也是潁河鎮居民的典型心理狀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為老雞。老雞表面上對于王老三一家十分恭敬,但其內心卻對之有諸多不滿與怨恨。不滿的原因在于王老三的出身并不及老雞一家,按他的話說,三爺本是“擓大糞籮頭的”,而老雞的父親卻是開醬菜廠的,如今他卻要給王老三家挑水,且工分也不及王家。于是,帶著怨恨與不滿的情緒,他在幫三爺家挑水時便在水桶中撒了泡尿,后來當三爺的女婿一家被打成反革命時,他便逼迫文玉向父親索要“變天賬”。這種“怨恨”心理,也表達著作家墨白對于歷史災難深層原因的思考。[10]
《夢游癥患者》中墨白對于歷史的重審與反映,正是通過對于“潁河鎮”這一藏污納垢的文學空間的建構,呈現出歷史災難的荒誕性與暴力性的實質,并深入剖析與反思歷史災難發生的深層根源。
三、“民間”立場與新歷史主義小說觀
在墨白的生命經驗中,早年貧窮、苦難與漫長的民間生活經歷,構筑了他內心深處的“民間”底色與悲憫情懷。正如墨白所說:“苦難的生活哺育并教育我成長,多年以來我都生活在社會的最下層,至今我和那些仍然生活在苦難之中的人們,和那些無法擺脫精神苦難的普通勞動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我對生活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有著深刻的了解,這就決定了我寫作的民間立場?!保?]小說雖然涉及的是歷史題材,但在歷史敘事中,墨白顯然是以“民間化”的立場,解構了傳統宏大歷史敘事的言說方式,折射出墨白以“民間”為核心的新歷史主義小說觀。
《夢游癥患者》突破了傳統宏大歷史敘事路數,立足于“民間”立場,通過對一系列民間小人物的心靈史與命運史的書寫,來呈現那個階段的歷史生活。小說的歷史敘事,主要圍繞災難中潁河鎮中王老三一家的命運史來展開。王老三(三爺)早年便夢想著從鄉下搬到潁河鎮,為此他將女兒嫁到鎮上的劉嘉生家。后來,三爺的大兒子王洪良榮歸故里,當上了潁河鎮學校的校長,二兒子王洪民、三兒子王洪濤也成了民兵營長與酒廠的廠長,三爺也成為鎮子中頗受敬重的人。但當災難到來后,三爺的安穩生活被打破,女兒與女婿被打成“反革命”后被逼死;二兒子在游行中不慎喪命;小兒子與二兒媳因亂倫喪生于船中;大兒子一家以及三爺自身也不知所終。王老三一家的遭遇,映射著作者對于那段災難歷史帶給潁河鎮的沖擊與影響的追問與反思。
在敘述語言上,墨白也摒棄了意識形態話語和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而是選用質樸的民間語言來敘述,重述歷史、塑造人物形象,不僅插入一系列方言,甚至包含一些帶有狂歡化的民間粗鄙俗話。這些充滿鄉野之氣的民間語言,呈現出民間的自在本然狀態,豐富了小說中歷史細節的描寫,解構著傳統的宏大歷史敘事模式。
有論者認為,1990年代的新歷史小說與那個年代社會現實的密切關聯,這些新歷史敘事“通過對歷史的當代重釋,對當下的生存語境加以話語寓言式的折射”[11],深深打上了時代烙印,其對宏大敘事的挑戰和消解激活的是“對存在的無奈默認”[12]。在《夢游癥患者》中,墨白正是站在1990年代的文化立場上,去“重構”那段災難歷史。小說最后一章《飄失》中,一個手提行李箱的陌生男人回到潁河鎮來尋訪曾經的歷史,這時的潁河鎮業已處于“后革命”時代語境中,那段歷史已塵埃落定,曾經的酒廠、茶館早已消失,潁河鎮上發生了極大變化,“一街兩行都蓋成小樓”,街道上“在陽光下行走的涂著紅嘴唇的年輕女人,從影廳里傳出的槍擊聲” [1]208。這正是歷史遠去、經濟復蘇的新時期社會語境的寫照。小說以此作結,賦予了潁河鎮這一空間極大的延展性與生命力,這昭示出墨白正是站在1990年代的社會語境中去重構那段歷史。按照米歇爾·??碌睦碚摚攸c不是“話語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話語的年代”[13]。創作于1996年的《夢游癥患者》對于災難歷史的重構,也同樣寄予著墨白對于1990年代社會文化語境的思考。
1990年代是社會轉型的時代,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商業化、消費化、市場化的時代語境,呼喚、誘導并建構著人們的物質欲望、感官欲望,舊有道德規范與價值觀念遭到極大的沖擊與挑戰。與此同時,在1990年代的文化語境下,深受商業化與市場化影響的大眾文化的興起,知識分子及其所代表的精英文化被邊緣化,理想主義、人文精神的失落,引發了知識分子關于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在此語境下,陳思和教授提出知識分子應堅守“民間”立場、堅守人文精神。郜元寶也說:“談論民間,同時也就是在談論意識形態,談論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民間話語“不僅是為了描述歷史,更是為了建立當代文化批判的有效坐標系”,以便在對“意識形態和流行文化”的反思中有所作為。[14]在《夢游癥患者》中,墨白雖然以災難歷史為題材,但其歷史敘事也展現出他對于1990年代社會語境的憂思,以及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的“民間”立場。
小說中,潁河鎮被“欲望”與“權力”所籠罩。“欲望”解構著潁河鎮傳統的倫理秩序與道德觀念,為歷史災難推波助瀾。這些“欲望”所關涉的故事,更像是歷史敘事中的花邊逸事、民間野史,本可以被弱化,但在墨白的敘事中卻被有意凸顯。歷史敘事中被有意凸顯的“欲望”,也如1990年代消費化、市場化語境下欲望泛濫的鏡像,昭示著墨白對于社會語境的憂思。其后,墨白創作了“欲望三部曲”(《裸奔的年代》《欲望與恐懼》《手的十種語言》),進一步揭示出社會轉型時期人們精神蛻變過程中的欲望與掙扎。墨白在小說的歷史敘事中,對于“權力”意識,尤其是盲目臣服于“權力”之下的奴性心理的批判,也展現出墨白精神世界中對于保持知識分子獨立精神與現實關懷的期許,這同樣應和著他對于1990年代人文知識分子精神失落的憂慮。
此外,小說在歷史觀上也進行了解構。在傳統的歷史敘事觀中,歷史是確定的、必然的,但在新歷史主義者看來,歷史是一個個被“拼貼”與“建構”的“文本”,因此歷史充滿著偶然性以及不確定性?!秹粲伟Y患者》也折射出墨白這種新歷史主義的小說觀。小說中設置了諸多敘述空缺,如王老三以及他的大兒子王洪良、外孫文寶究竟去了哪里?結局如何?小說最后前來尋訪的陌生男人是誰?這些在小說中都沒有明確的交代。這些敘述空缺的設置,召喚著讀者以自身的經驗參與到小說中不確定的情節結構中,從而使得小說有著更為豐富的闡釋空間;同時,這也展現出墨白對于歷史的偶然性、神秘性的理解。正如墨白所說:“現實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寫作的敘事策略,同時也是我的小說立場?!保?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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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燕)
The Interweaving of “Poetic” and “Folk”
— On the Historical Narrative of Mobai’s Sleepwalkers
KONG Deyu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Henan 450001, China)
Abstract:Mobai’s novel Sleepwalkers takes the history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s the narrative theme. The “poetic” artistic exploration and the “folk” spiritual background serve as the two wings of his historical narrative. In the novel, Mobai completes the poetic expression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with a series of modernist narration techniques rich in avant-garde spirit. Based on his folk life experience, he created the literary geographical space Yinghe Town as an important fulcrum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to analyze the deep roots of historical disasters. In addition, Mobai deconstructs the traditional grand historical narrative mod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lk”, shows its own cultural vision and value orientation, which highlights his new historical view of fiction.
Key words:Mobai’s novel; Sleepwalkers historical narrative; poetic; fo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