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廣進：南京空戰中犧牲的第一位飛行員

王道

2024年4月，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對外公布了首批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名錄，名錄共收錄一千四百六十八名烈士，其中一位年輕的飛行員的名字，使人想到電影《無問東西》里王力宏飾演的飛行員沈光耀，更使人想到齊邦媛著作《巨流河》中的飛行員張大飛。這個年輕人名叫戴廣進。

戴廣進是南京空戰中犧牲的第一位飛行員，當年報紙曾連續報道他的成長經歷和英雄事跡，其故事打動了無數民眾。然而，關于他，依然有很多故事值得追溯。

戰斗激烈，英雄驟逝

根據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公布的內容，戴廣進事跡大致如下：

戴廣進，安徽省合肥縣人，生于1914年12月24日，犧牲時年僅二十三歲。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時，為運動健將，后入中央航空學校第六期，畢業后任空軍第四大隊第二十三隊少尉本級隊員。

1937年7月抗戰軍興，空軍第四大隊駐防首都（南京），戴廣進寫了一封書信給弟弟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將為國而捐軀，弟當加倍孝奉雙親，勿以我為念。”隨后戴廣進參加南京上空各役，并飛淞滬轟炸敵艦及敵軍陣地，予敵以重大打擊。

1937年9月19日8時許，敵人以艦上輕轟炸機、水上偵察機、單翼驅逐機等三十架，襲擊首都，戴廣進駕駛二五九〇號機與敵人第二分隊激戰。后因油箱中彈起火，機身下降，壯烈犧牲。

《吳縣日報》1937年9月20日的報道《殺賊殉難之戴廣進》記載：“戴廣進君，安徽人，在蘇州晏成中學肄業五年，至民國廿二年（1933年）普通科畢業，平時長于運動，尤精網球，曾屢獲江蘇全省網球冠軍，天性勇敢義俠，畢業后，即考入中央航校，專攻戰斗科，此次殺賊殉難，此間昔日同學同聲悼惜。”報道中還配有戴廣進的照片，他臉龐俊秀，身材健碩，看得出是一位運動健將。

同期報紙上還有一則抗日報道：“中央社南京十九日電：截至十九日夜十二時，襲京敵機幾被擊落，查明墜落地點者已有七架之多，除高資、揚中、儀征、祿口各一架外，京郊孝陵衛、武進、江陰三處亦各擊落一架，孝陵衛之一架，系防空部隊高射炮所擊落。”

據此可知當時戰斗之激烈。作為守衛首都尤其是空中戰斗隊員，戴廣進與戰友則必當全力抗擊。當時南京、蘇州、杭州、上海等一帶戰斗激烈，信息因此傳遞不及時。直到戴廣進犧牲的第五天（1937年9月23日），《吳縣日報》才更為詳細地報道了戴廣進的成長經歷和犧牲過程。

這篇通訊的題目為《保衛首都的空軍戰士——殉國以前的戴廣進》，記者為薛禹言，全文如下：

四年前蘇州的少爺，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他！九一九首都的英雄，沒有一個人民不敬愛他！

“敵機四十六架在十九日的早晨八點半襲擊首都，我機八十架迎戰于鎮江上空，擊落敵機四架，我軍五人受傷，戰士黃繼國、戴廣進兩人殉難。”（詳見前日本報）前天早晨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這一條悲壯的空戰新聞，讀完了這條新聞不由自主的感到悲哀，唉！我們的老朋友戴廣進殉國了！

（一）他的家庭

戴君是安徽合肥人，他的父親服務于政界，而且是很有地位的要人，北伐以后就遷居蘇州，做著天堂里的寓公了，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大哥畢業于東吳大學，現在服務農民銀行，他自己就是第二個，老三現在肄業中央大學，老四在省立蘇州中學化工科讀書，他有四五個妹妹，現在都在蘇州讀書，有的在振華，有的在女職中，最小的在實驗小學五年級，他的雙親現在也住在蘇州醋庫巷，兒孫繞膝，福壽很不差的樣子。

（二）以前的他

四五年以前的戴君，大概沒有一個蘇州的中學生會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漂亮的面孔，筆挺的西裝，強健的體格，溫和的性情，所以那個時候的蘇州女生都喜歡多看他幾眼，私下低低的問她的同學：“哈，那個高個子綠西裝的叫什么名字？”他畢業于晏成中學，在光華大學高科讀過半年，在晏成的時候，是各種球隊的隊長，網球尤其是拿手好戲，得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銀盾和錦標，進了航校以后還代表浙省參加全國運動會，浙江省有好幾項運動的紀錄至今還是他保持的。戴君還沒有結婚，只有一位未婚妻，同時也是他惟一的愛人，他的綽號叫做“戴福兒”（十○○一），一個并不好聽的綽號，發源于他的大哥在東大的時候，以后他的兄兄弟弟外號都叫“戴福兒”。

（三）如愿以償

去年西安事變，他們奉令轟炸渭南……以后他來信說：“……在將來對外作戰的時候，誰都愿意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了垂危的祖國……”

現在戴君是達到了他的愿望光榮的死去了，在他是盡了軍人的職責，沒有遺憾，當然也沒有悲哀，但在國家，不容說，一個戰士的休息，無疑的是一種損失！

二百多個清華學生的代價，是門頭溝日本軍人的幾排子彈，二位空軍戰士的殉國，代替了千百個人民的犧牲，四架日本飛機也做了陪葬的禮物，換得了全國人民的惋惜和哀敬，誰說這是不值得的呢？

最后抄幾句最近中央為南口寶山殉國健兒的訓令，這是再確切也沒有的祭文，愿我人共勉之，“志氣之壯，死事國捐軀之先烈，萬分惋悼，萬分景行，更以至誠表示哀敬，愿我全國軍民，益加淬礪，群以必死之決心求最后之勝利，敵人侵略之兇焰自銷，而后國家永久之生存可保，國家永久之生存可保，而后死之責任可完，后死之責任可完，而后烈士之英靈可安”。

靜靜的安息吧！我們的英雄！

兩個月后的1937年11月3日，《覺民日報》刊出“屢建奇功為國捐軀之我軍勇士戴廣進”與戰機的合影。照片中，戴廣進一身戎裝，英俊帥氣，身體健壯，而且神情坦然，想來對于參戰，他是抱著必勝的決心的。同期登出的還有當時中國空軍“四大天王”之一、1938年犧牲的劉粹剛的照片，題名為《技術高強屢次擊落敵機之我空軍隊長劉粹剛》。

淮軍將領張樹聲的后人張宗和的日記中也記錄著戴廣進犧牲的情況，“（1937年9月19日，中秋）十點一刻聽無線電，今天早上有日機四十架，飛襲南京，我空軍出動，被敵包圍，擊落飛機兩架，王某某及戴廣進殉國。先前我們就聽大姐（張元和）說有報告戴廣進的字樣，沒有聽清楚，這才知道是死了，我們都吃了一驚……”張宗和特地記下這一段，是因為合肥張家與戴家都在蘇州居住，兩家還是親戚，時常有來往。

家境優渥，投筆從戎

戴廣進生于1914年，晚清淮軍之后，祖居合肥南郊的戴家花園，家中薄有田產。曾祖父戴鴻恩是道光十三年（1833年）癸巳科的進士，曾在湖南多地擔任知縣，后因禁止種植罌粟，頂撞上官，被充軍。充軍三年后，戴鴻恩回到合肥，先后主講于廬州、無為、巢縣、泗州等書院，著有《棲云樓文集》《云臥山房詩草》《近事記聞》等。其長女戴恭謹嫁給了李鴻章的五弟李鳳章。戴廣進的父親名叫戴炳南，母親吳淑華。吳家亦出身淮軍，吳淑華的伯公吳毓芬是淮軍“華”字營首任統領。

戴炳南、吳淑華育有十一個孩子，戴廣進排行第二。兄弟姐妹中，有四人畢業于西南聯大，其中戴廣秀更是我國著名工程地質學家、地礦部高級工程師。同時，戴廣進與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巫寧坤是表兄弟，巫寧坤的母親吳德華是戴廣進母親吳淑華的親妹妹。

戴廣進從小在合肥生活，1927年隨家人遷居到蘇州，住在滾繡坊（又稱袞繡坊），并進入著名的晏成中學就讀。這所學校為教會所辦，以外語、體育見長，很多名家如梁啟超、蔡元培、章太炎等，都曾到該校講演。該校“其道大光”匾額為孫中山親自題寫。1953年，晏成中學與慧靈中學合并，成為蘇州市第三中學。因此，蘇州三中把戴廣進列為該校的杰出校友之一。在晏成中學讀書期間，戴廣進特別喜歡體育運動，擅長籃球和網球，是學校籃球隊隊長（打中鋒）、全國運動會網球選手。

1933年，戴廣進從晏成中學畢業，考入上海光華大學。光華大學脫胎于教會所辦的圣約翰大學，取義“光我中華”，不少著名學者如胡適、梁實秋、周有光、錢鍾書、田漢、吳梅等都曾在該校任教。

考入光華大學后不久，戴廣進得知位于杭州筧橋的中央航空學校招生，遂決定退學，報考航校。當時家里對戴廣進此舉是反對的，畢竟他還年輕，應該以學業為重。但戴廣進不為所動，說：“我就是要報考航校，抗敵御侮，即使犧牲，也是光榮的。”最后，家人還是選擇尊重他的意愿，本就身體素質突出的戴廣進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航校，成為第六期學員。

“得遂凌云愿，空際任回旋；報國懷壯志，正好乘風飛去。長空萬里，復我舊河山。努力！努力！莫偷閑茍安，民族興亡責任待吾肩。須具有犧牲精神，憑展雙翼一沖天。”這是中央航校的校歌，學校聘美國人為顧問，教練用機及各種訓練器材全部來自美國，同時采用美國的訓練方法和飛行技術標準。學習內容包括飛行學、航行學、飛機構造學、發動機學、空軍戰術、無線電通信及英語等。初、中級學員學習基本飛行，高級學員學習驅逐、攻擊、偵察及轟炸飛行。不合格者即被淘汰。航校設立之初，蔣介石兼任校長，毛邦初為副校長（代校長），后由周至柔任校長。該校被譽為“中國空軍的搖籃”，學校大門口旗桿基座上則刻著校訓：“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于盡！”

1936年，戴廣進從甲班畢業，被授予少尉軍銜，成為中國空軍一名戰斗機飛行員。他被編入空軍王牌部隊第四大隊二十三中隊一分隊。第四大隊后來涌現出一大批勇于獻身的英雄飛行員，被追授少將軍銜的中國空軍王牌飛行員高志航就曾任第四大隊大隊長。

對日作戰，屢建奇功

七七事變爆發后，空軍第四大隊秘密進駐河南周家口機場，準備在北平戰線發動空中突擊。然而，8月13日爆發的淞滬會戰打亂了這一計劃。第四大隊收到命令，于8月14日從周家口向杭州作七百公里的轉場飛行。

8月14日18時10分，杭州響起空襲警報。此時，第四大隊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中隊已由河南周家口飛抵杭州，未及全部降落，便與來襲的日機遭遇。戴廣進駕駛編號為“二五九○”的美制霍克-3型戰斗機，與隊友們一起攻擊日機。戰斗不到三十分鐘結束，共擊落日機三架，擊傷一架。我方僅一架戰機輕傷。“八一四”空戰告捷，打破了“日本空軍不可戰勝”的神話。8月14日這一天被定為“空軍節”。

此后數日，戴廣進隨第四大隊在南京、上海、杭州上空，多次與日寇廝殺。8月15日，第四大隊在杭州上空擊落日軍轟炸機十六架。8月16日，第三、四、五大隊在杭州、南京上空擊落日軍轟炸機八架。8月17日，第四、五、七大隊，轟炸日軍虹橋陣地及司令部，擊落日軍驅逐機一架、轟炸機一架，敵陸軍損失慘重。

8月19日，戴廣進駕機掩護轟炸機去長江口轟炸日軍航空母艦，遇霧失群，被敵機包圍。他鎮靜如常，相機應對，在左沖右突不得出圍時，他關上油門，對準敵機猛撞，想與敵機同歸于盡。敵機退縮閃讓，他趁勢占領高空，向敵機群掃射，擊退敵機，安全返航。

9月18日，為“九一八”國恥日六周年，第四、五、六大隊從南京起飛，出動二十四架次飛機，對上海的日軍重要軍事基地和軍艦進行徹夜轟炸，敵損失慘重。次日，日軍瘋狂回擊，出動七十七架次戰機對南京進行大面積轟炸。

我軍出動二十一架戰機迎敵。戴廣進所在的二十三中隊，由隊長毛瀛初率領，在南京郊外的青龍山上空發現敵機群。敵機兩層配置，輕轟炸機居下，戰斗機居上。毛瀛初隊長命令賴名湯等四名隊員對高空敵戰斗機進行警戒，自己則率領戴廣進、王殿弼兩名隊員，向敵輕轟炸機群展開攻擊。敵輕轟炸機第一分隊的兩架僚機首先中彈，向右下方逃去。我戰斗機又集中火力向敵領隊的長機進行射擊，但未擊中要害，敵機碎裂的殘片卻正巧擊中了緊追而來的毛瀛初戰機。毛瀛初戰機左下翼被撞破，而且子彈也已打完，不得已退出戰場。這時，戴廣進、王殿弼與敵機群纏斗，王殿弼奮戰得脫，而戴廣進的飛機油箱中彈，起火墜落，戴廣進以身殉國。

戴廣進犧牲后，國民政府追授其中尉軍銜。新中國成立后，政府亦及時向戴家烈屬頒發烈士證書。

安徽《新安晚報》曾以《合肥飛出一只雄鷹》為題報道戴廣進的英雄事跡。作者吳執一的堂哥吳鼎臣與戴廣進是戰友，吳執一因此得以采訪到在京的戴廣進胞妹戴廣邁，從而得到了更多關于戴廣進的信息。戴廣邁說：“他從進航校的那天起，就抱定了為國捐軀的決心。他犧牲前幾天，我們全家從蘇州避難來肥東六家畈舅舅家，他曾于戰斗間隙，抽空來六家畈最后一次看望父母。回南京后，他給弟弟寫信……接到他的信不久，我們就從報紙上看到他作戰身亡的消息，我的父母很悲痛，但也為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感到光榮。”

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公布首批中國籍抗日航空英烈信息，很快引起各地關注。合肥市委、市政府新媒體平臺“合肥發布”很快發出《首批名錄公布，有9位合肥人！》一文，其中第一個介紹的就是戴廣進。蘇州方面則統計發現，首批名錄中有十四名英烈的籍貫為蘇州。但是很快，蘇州文史學者施曉平提供線索，名錄中的戴廣進和蘇光華兩位英烈，雖然籍貫不是蘇州，但都是蘇州晏成中學的畢業生，他們也是蘇州的驕傲。

浴血奮戰，英勇抗敵。烈士們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保家衛國，為戰爭最后的勝利做出了卓越貢獻，他們的故事值得被后人永遠頌揚與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