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40
收稿日期:2023-10-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遼金中樞政務運作體制研究”(21CZS01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族交融視閾下的金代六部職官群體研究”(22BZS034); 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四川省武則天研究中心2022年度立項課題“金朝中樞政務中的女性參政研究”(SCWZT-2022-07); 吉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金代六部尚書研究”(JJKH20231116SK)。
作者簡介:田曉雷,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遼金史。
①? 其中代表性的成果主要有: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張祎:《中書、尚書省劄子與宋代皇權運作》,《歷史研究》,2013年第5期;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公文形態、政務運行與制度變遷》(增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等等。
②? 相關的代表性成果主要有:陶晉生:《金代的政治結構》,《“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第4分,1969年;三上次男:『金史研究二·金代政治制度の研究』、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1972年、368-407、425-457頁;程妮娜:《金代政治制度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8-126頁;張帆:《金元六部及相關問題》,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編:《國學研究》第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頁;孫紅梅:《金代封爵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24年版,第196-199頁。
③? 代表性成果主要有: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趙永春:《中華民族共同體視域下金人的“中國”歷史認同——以〈大金德運圖說〉為中心的討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等等。
④? 關于此“省判”的性質,任文彪認為應是禮部呈,但其并未詳論,故本文需對此文書的性質做一考察。參見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附錄五》,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14頁。
摘? 要: 《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判”應為尚書都省謄寫的禮部呈錄文。其所錄省劄的正文并無“奉圣旨”或與之類似的文字,這是金朝后期尚書都省肆意以省劄指揮政務的表現。這反映了宣宗初年宰執施政空間的擴大和對皇權行使的牽制 。《大金德運圖說》所載尚書省“議”的性質類似于尚書都省的存檔備查文書。從《大金德運圖說》所錄諸文來看,金朝后期中樞政令的下達渠道有皇帝頒發圣旨和尚書都省下發省劄,以及執行政務的主管機構發送相應的政令文書、官員通過所屬或主管機構的公開榜文接到政令等多種途徑。皇權對政務的最終決策通過行文格式得到認可,同時金朝后期宰執獨立處理政務的空間仍然存在。這雖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和架空皇權,但是的確限制了皇權的向下延伸。關鍵詞: 《大金德運圖說》;省劄;文書;中樞政務
文書是政務處理的主要載體,以文書為線索研究中國古代王朝社會的政務運行機制,已成為學界的主要研究方式。①相較其他時期,關于金朝政務運作方面的研究略顯薄弱。②
這固然是受制于傳世史料的匱乏和記載的缺陷,但同時也是由于部分史籍沒有得到研究者的重新審視所致。其中,《大金德運圖說》就是一份珍貴的金朝后期政務文書。學界以往主要是用《大金德運圖說》討論金朝德運的相關問題,③然而,其價值并不局限于此,其還為研究金朝后期政務文書的文體格式等問題提供了直接的史料支撐。因而,本文力圖通過對《大金德運圖說》的重新考察,明晰金朝后期中樞日常政務處理的各類中樞機構的層級關系和政務運作實態,以求教于方家。
一、《大金德運圖說》所載“省判”辨
《大金德運圖說》所載“省判”是其所錄的第一份政務文書。④因被列為諸案牘之首,故此份文書的性質和內容對后續所錄案牘有提綱挈領之效,我們首先對此“省判”做一考辨。
“判”作為中國古代王朝社會中帶有裁決作用的應用文書,自西周出現以來,來因:《我國法律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獻——西周青銅器“朕匜”銘文》,《法學雜志》,1981年第2期。至唐代進入繁盛時期。唐代判文大致分為三種:案判、擬判和雜判。其中,案判又作實判,主要指官員在處理案件或政務活動中為解決實際問題所寫的判文。譚淑娟:《唐代判體文研究》,齊魯書社2014年版,第34頁。金朝制度仿自盛唐,金朝建立后,金朝人認為“自古享國之盛,無如唐室。本朝目今制度,并依唐制”。金朝的制度架構,取法盛唐之制。參見(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三引王繪《紹興甲寅通知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7頁。在日常政務處理中,各級官僚機構同樣常以“案判”作為政務處理結果的文書。 這種現象早在金朝進入中原之初就已經出現。《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載,“申覆元帥府并行臺尚書省照驗訖卻,奉上畔”。此“畔”即“判”之通假,是都元帥府為解決兩縣用水爭端所下的政務裁決文書。參見(金)楊丘行:《都總管鎮國定兩縣水碑》,李國富、王汝雕、張寶年主編:《洪洞金石錄》,山西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2-33頁。《大金德運圖說》所載 “省判”即屬這類“案判”。由于目前尚未發現金朝“省判”的原件存世,關于其文書體式的研究,只能依賴《大金德運圖說》所載錄文。不過,這份錄文因由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摘錄,故它的呈現格式與原件不可能做到一一對應。
現存《大金德運圖說》只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人修《四庫全書》時,是否存在其他版本,已不得而知。有學者在討論《四庫全書》本文獻時,指出《四庫全書》所錄文獻可能還有其他的版本存世。參見王孝華、劉曉東:《渤海德里府、德里鎮與邊州軍鎮設防問題考》,《中州學刊》,2022年第7期。
為解決上述問題,現將《大金德運圖說》所錄尚書省“省判”涉及的相關錄文摘錄如下:
省判
貞祐二年正月二十二日,丞相面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呈檢本部照得……既見,欽奉圣旨教商量,緣系國家德運,當慎其事。擬乞從都省依前例,選集群官再行詳議,采用所長,庶得其當。(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648冊第312-313頁。
《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的這段文字,被四庫館臣記作“省判”,因此,這份錄文應當是被四庫館臣或《永樂大典》的編纂者認為是當時尚書都省依詔對德運一事所做“判文”的錄文。此判文交代了貞祐二年(1214),宣宗授意尚書都省召集官員商討德運集議的緣由。判文抬頭書寫:“貞祐二年正月二十二日,丞相面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呈檢本部照得”,(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2頁。指明此事應是在貞祐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御前奏事時,宣宗向宰執下旨要求商討王朝“德運”一事,尚書都省隨即將皇帝旨意告知禮部,要求其查驗王朝德運的討論事宜。按《大金集禮·班位表奏》“奏事”條載,皇帝御前聽政結束后,左、右司長官從宰執處“各稟覆簽所得圣旨”,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卷三一《班位表奏》,第323頁。將皇帝旨意下發給六部等機構執行。此份“省判”言禮部所得的“圣旨”應是指這一在御前聽政后由左司傳達給禮部的皇命文書。
值得注意的是,此判文雖名為“省判”,但判文的內容卻并非完全取自尚書都省所做出的政務處理結果,也并非取自尚書都省向禮部等機構下發的下行文書。在這份名為“省判”的文書中,沒有尚書都省如何回應禮部請求的文字記述。單就這份文書的記載來看,不能斷定尚書都省對禮部的提議和皇帝旨意做出了怎樣的判斷。此外,這種記述行文結構并不符合案判中簡述事件—分析情理—提出處理意見的基本結構。譚淑娟:《唐代判體文研究》,第35頁。加之,判文開頭言“呈檢本部照得”,這不僅說明都省曾向禮部遞送皇帝旨意,并隨之下發了要求禮部查驗相應政務的下行文書,同時也說明此段文字的書寫方應是禮部。其后如“自明昌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奉章宗敕旨,本朝德運仰商量,當時本部為事關頭段,呈乞都省集省臺寺監七品以上官同共講議”都是以禮部自陳方式所做的對章宗朝討論德運一事的追述。另有“省判”結尾處言,“擬乞從都省依前例,選集群官再行詳議,采用所長,庶得其當”。
(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2、313頁。
其中,“擬乞從都省”顯然是下級機構對尚書都省所呈上行文書的制式用語。
綜上,筆者認為這份“省判”所錄文字,應是禮部接到尚書都省下發的皇帝要求討論德運的政務文書后向尚書都省所上的上行文書,即后文省劄所言禮部呈的主要內容。因而,通過這份名為“省判”的文書錄文,并不能厘清金朝尚書都省在處理政務所做判文的行文格式等內容。不過,《永樂大典》的編纂者和四庫館臣都認為此份文書是當時的“省判”。 “書前為尚書省判,次為省劄”,參見(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0頁。四庫館臣在《大金德運圖說·提要》中也曾言此文是“金尚書省會官集議德運所存案牘之文也”,“是編所議,識見皆為偏陋,本不足錄。然此事史文簡略,不能具其始末,存此一帙,尚可以補掌故之遺”。(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1、312頁。四庫館臣明明知曉此份錄文存在缺失,但仍將其列為“省判”。可見,在明清兩代的認知中,金朝尚書都省處理政務時,書以“省判”應是一種常規之舉。我們不能依此否認金朝尚書都省在處理政務時存在書寫“省判”的情況。這份錄文極有可能是尚書都省所做“省判”中涉及簡述事件的一部分。
二、從《大金德運圖說》所載省劄看金后期尚書都省政務指揮之文書
目前,尚未發現金朝尚書省劄子的原件存世。關于其文書體式的研究,只能依賴傳世碑刻和文獻記載中的劄子錄文及相關描述。其中,《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劄錄文,是目前唯一一份明確被題為省劄的錄文。因此,本文摘取了《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劄錄文作為主要研究對象。不過,這類被文獻錄入的政務文書,其錄入之目的更注重文書承載的文字內容,行文格式上與真實的劄子存在出入。在具體研究過程中,我們還需結合《金史》和其他文獻的相關記載對金朝尚書省劄子的基本體式與特征做一探析。希冀可以借此明晰金朝后期尚書都省指揮政務之下行文書的實況。
劄子作為宰相機構指揮政務的文書形式,興起并定型于北宋初期,且與唐宋宰相機構處理政務的發展順勢而承。 李肇《唐國史補》載:“宰相判四方之事有堂案,處分百司有堂帖,不次押名曰‘花押。”[(唐)李肇撰,聶清風校注:《唐國史補校注》卷之下,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221頁] 在唐中后期,宰相常以堂帖等文書直接處理常規瑣細政務。 宋初,君主專制較之以前明顯加強。因此,宰相獨立處理政務的空間變小,堂帖的運用大打折扣,宰相機構轉而使用劄子作為下行的指揮文書。對此,劉后濱認為,堂案與堂帖不同于需要以皇帝的名義發布文書的敕牒,其是中書門下獨立指揮公務的命令文書,體現了宰相對于政務的獨立裁決。參見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公文形態·政務運行與制度變遷》(增訂版),第300頁。元豐改制后,王朝政令通常經尚書省行下,宰相部門傳達公事的文書一般稱作“省劄”或“尚書省劄子”,自后迄南宋相承不廢。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在元豐改制之后的“省劄”中,“奉圣旨”與“劄付某某”等標志性用語,一應俱全。省劄在末尾日期之下注“押”,也表示尚書省宰臣簽押之意。張祎:《中書、尚書省札子與宋代皇權運作》,《歷史研究》,2013年第5期。至南宋,省劄的應用場合更為廣泛,所處理的政務也遠遠突破事情大小的界限。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此前在唐、五代、北宋時期本應以敕處理的事情,在南宋卻常以省劄來處理。此時省劄既用來批復有關官司,亦可轉發制敕和赦文等重要詔書。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金朝作為唐和北宋在中國北方的繼承者,其省劄是否出現了新的變化?《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劄為我們研究此問題提供了線索。現將《大金德運圖說》所收錄尚書省召集此次集議的省劄中,有關文書體式的錄文摘抄如下:
省劄
貞祐二年二月初三日,承省劄,禮部呈該:承省劄,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事,緣為事關頭段,擬乞選官再行詳議。尚書省相度,合準來呈。今點定下項官,須議指揮……右仰就便行移逐官,不妨本職及已委勾當,同共講究施行,不得違錯,準此。(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3-314頁。
此份省劄將下屬機構的奏呈概述于前,都省的批復寫于其后。這種書寫格式,應用于朝廷對臣僚奏請的批復之時。這與北宋元豐以來在省劄中奏呈批復的程式化書寫格式相同。這種行文格式,與元豐改制之后的宋朝省劄并無不同。張祎曾以民國賈恩紱編的《定縣志》中著錄的大觀三年(1109)四月的省劄碑文指出,作為元豐改制之后的北宋省劄,其所提到的“知定州梁子美劄子”,屬于臣僚奏議文書的一種。這種省劄作為朝廷對于臣僚奏請的批復,通常在書寫格式上,先行錄入奏議文書的內容。李全德也指出,在南宋的省劄中,如果存在對奏狀的批復,也會在錄入的奏狀之后,書寫劄子所批復結果等內容。參見張祎:《制詔敕札與北宋的政令頒行》,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2009年,第117頁;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這份省劄并沒有直接書寫“奉圣旨”或與之類似的文字。“奉圣旨”僅出現于所書的禮部呈概要之中。這與兩宋的省劄不同。元豐改制后,北宋和南宋所發省劄皆在開頭書“奉圣旨”或“三省同奉圣旨”,以示所下政務須奏皇帝圣裁處分,秉承皇帝旨意行事。張祎:《中書、尚書省劄子與宋代皇權運作》,《歷史研究》,2013年第5期。但《大金集禮·皇太子》載,“大定二年五月,奉御前批劄定到護衛人從等,并奉敕旨,月給錢、粟、曲、麥……皇太孫官屬名稱,止合依前項晉典故施行。尚書省奏劄:奉敕旨:‘東宮諸局分承應人,元設多少人。后來如何設到許多人。寫了奏知。尋送戶、禮、兵三部勘到元設并在后添設到人數、根因、支破料錢等事,及隨局分見合設承應人,擬到下項,準奏”。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卷八《皇太子》,第129頁。《大金集禮》作為官修的會要體文獻,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附錄四》,第517頁。其所載文字仍有“奉敕旨”的程式用語。這說明在金朝此前的省劄中存在用于表示承受皇命的程式用語。因此,《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劄沒有使用這類承受皇命程式用語的做法,便顯得尤為特別。
這種特殊現象的出現,應與宣宗即位之初的金朝政局變化有關。宣宗本人由權臣弒君后擁立,即位之初對于宰執尤為放任。其時,張行信彈劾參知政事奧屯忠孝,“參政奧屯忠孝平生矯偽不近人情,急于功名,詭異要譽,慘刻害物,忍而不恤。……詔議東海爵號,忠孝請籍沒其子孫,及論特末也則云不當籍沒,其偏黨不公如此。無事之時,猶不容一相非才,況今多故,乃使此人與政,如社稷何!”《金史》卷一○四《奧屯忠孝傳》,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435頁。宣宗回以“朕初即位,當以禮進退大臣,卿語其親知,諷之求去可也”。《金史》卷一○四《奧屯忠孝傳》,第2435頁。宣宗對宰執的放任可見一斑。貞祐元年(1213)十月辛亥“高琪自軍中入,遂以兵圍執中第,殺執中,持其首詣闕待罪。宣宗赦之,以為左副元帥,一行將士遷賞有差。……頃之,拜平章政事”。《金史》卷一○六《術虎高琪傳》,第2479頁。術虎高琪誅殺胡沙虎后,繼胡沙虎成為金朝當時的第一權臣。貞祐三年(1215),侯摯曾上章言九事,其中第一事便是指出“省部所以總天下之紀綱,今隨路宣差便宜、從宜,往往不遵條格,輒劄付六部及三品以下官,其于紀綱豈不紊亂,宜革其弊”。《金史》卷一○八《侯摯傳》,第2523頁。他指明尚書都省肆意以省劄指揮六部及其他官員已成常態。
不過,即便如此,如《大金德運圖說》所錄省劄的行文中仍須將皇帝的最高決策地位以引用等方式彰顯。這反映出雖然宣宗初年宰執施政空間的擴大和對皇權行使的牽制,在這種情況下,在以術虎高琪為核心的尚書都省看來,準許禮部奏請以集議方式討論德運這類的瑣細政務,似乎并無奏請皇帝批準的必要。這也解釋了,為何《金史·宣宗紀》將此事記為,貞祐二年(1214)正月“命有司復議本朝德運” 后便沒有下文。既是因為此事最終因宣宗南遷不了了之,也是因為此事的后續討論日程和結果根本未經尚書都省呈奏皇帝知曉。如不是因《大金德運圖說》保留了相關錄文,此次討論德運的相關事宜便被淹沒于史海之中。參見(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1-320頁;《金史》卷一四《宣宗紀上》,第329-330頁。 但是皇帝的最高決策地位沒有受到根本性的動搖。
再有,在此份省劄中存有“尚書省相度,合準來呈”的記述,對比前文禮部所上呈文“擬乞從都省依前例,選集群官再行詳議,采用所長,庶得其當”的記述,可知禮部呈文的實際對象是都省。這份呈文的批復方也是未經請旨的尚書都省。這種都省在不經皇帝圣裁而批準禮部以集議方式討論王朝德運擬案的做法說明此時省劄作為宰執獨立處理政務的文書,已經可以用來獨立批復有司的呈文。這與南宋出現的以省劄用來批復有關機構呈文的現象相一致。關于南宋省劄的具體應用情況,參見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此外,這份省劄結尾以“右仰就便行移逐官,不妨本職及已委勾當,同共講究施行,不得違錯,準此”(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4頁。作為付授用語,交代了交付對象。兩宋以來的中書劄子、尚書省劄子除了“奉圣旨”的標志性格式用語外,還有以文末的“劄付某某”格式表示命令下達的對象。張祎:《中書、尚書省劄子與宋代皇權運作》,《歷史研究》,2013年第5期。元代形成了一種新的文書形式,稱“劄付”,為明清所沿用。參見裴燕生等編著:《歷史文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2-243頁。這種情況在此份省劄中卻未有體現,該文“行移”所表達的即“劄付”之意。不過,在金朝省劄的付授用語上,采用“劄付”字樣的情況仍舊存在。如《溫水塔河院碑》即載有“都省劄付”的文字,這說明,金朝總體還是沿用了兩宋尚書省劄中的“劄付”格式和用語,只是在一些具體文書上存在差別。參見(金)佚名:《溫水塔河院碑》,(清)李敬修:《費縣志》卷一四下《金石下》,光緒二十二年刻本,第14頁a。這說明金朝省劄還可以作為一種尚書都省簽發給其他機構或官員的告知性文書,而并非完全意義上發布政令的下行文書。其中“就便”二字表明了這種靈活性。當省劄作為告知性文書時,未用尊稱而是使用了未帶感情色彩的陳述性語言“行移”。這說明自唐末北宋以來劄子代替堂帖后遺留下的臨時、非正式性質的痕跡 李全德:《從堂帖到省札——略論唐宋時期宰相處理政務的文書之演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已經消失不見。劄子成為完全意義上的尚書都省用于指揮、通告政務的正式文書。這份省劄的特殊之處在于結尾處未見尚書都省宰執簽押,這與兩宋以來的省劄體例不符。按王惲《中堂事記》載,金末“嘗聞之高士美云,其敕之全式:‘尚書省牒:故某官某職某人牒,奉敕可追謚某名。牒至準敕。故牒年月日后備具相銜圓押,其敕封上題給付某人第。其子孫錄全文如式,火于本官家廟以告,為之焚黃”。(元)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校》卷八二《中堂事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400頁。追贈官員謚號的敕牒有宰執的集體簽押,省劄的情況應與之類似,這符合北宋以來省劄末尾一般附有宰臣簽押的文書傳統。遺憾的是,目前未見有宰執簽押的金朝省劄原件和錄文,對金朝省劄是否存在宰執簽押和其他的具體文書格式,只能暫做推論。
三、《大金德運圖說》所載“議”及金后期中樞的下行文書下達渠道
遼宋金三朝,官吏奏狀、奏議主要指官吏就朝政,向皇帝、宰相機構呈報的申請、建議或議論性文書。金朝官吏向皇帝、都省進呈的奏議文書,今不見原件,幸而《大金德運圖說》保留了部分參與集議的官員所上奏議文書的錄文。這讓我們可以借此了解金朝官吏奏議文書的概貌,探析其背后反映的金朝后期中樞下行文書的類型和下發渠道。從而深化對金朝后期中樞政務運作體制的認識。
(一)《大金德運圖說》所載首篇“議”文書性質考辨
《大金德運圖說》所載“議”的首篇,未注是何人書寫。劉浦江、任文彪認為其是尚書都省省臣之議論,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附錄五》,第614頁。但并未闡明為何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所以,該“議”的性質仍有繼續討論的必要和空間。現將此段“議”的錄文摘抄如下:
議
自前來議論有四說……若準完顏薩喇、孫人杰等所議,本朝合繼火德已絕汴梁之宋,以為土德,是為相應。
奉敕旨,準奏行。今來見,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奉到,如此,今則見有一議論,以謂汴宋既亡,劉豫嗣掌齊國,本朝滅齊,然后混一中原。宋為火,火生土,劉齊當以土運,土生金,本朝合為金德。(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4-316頁。
這份“議”在內容上回顧了章宗朝討論和確定王朝德運的情況,并在最后說明了金朝的德運傳承情況,(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4-316頁。且無任何官員的署名。如果我們將其視作是尚書都省所上議狀,似乎并無不妥。不過,該文書結尾處“今來見,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奉到,如此……本朝合為金德。”(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4頁。當為何解?劉浦江認為這是金朝朝野中主金德者不肯善罷甘休,力圖為金德說尋找新理據的一種議論。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不過,令筆者感到疑惑的是,這種表述只是陳述了朝野出現的一種觀點。這種沒有請示、判斷性質用語的做法說明,該文書的性質更貼近于尚書都省對商討德運情況所作的用于存檔備查的陳述性文書,而非上呈皇帝的奏議文書。
(二)從《大金德運圖說》載官員個人奏議見金后期中樞下行文書的下發渠道
《大金德運圖說》收錄的其他奏議,均是官員個人的奏議。從中可見官員收到的參與王朝德運討論政令的途徑各不相同,面對不同的接受渠道,官員對奏議文書的書寫也采取了不同的程式用語。這為我們梳理金朝后期中樞下行文書的下發渠道提供了線索。
現將其錄文摘抄如下:
應奉翰林文字黃裳議
右裳,伏承省劄,仰講議本朝德運者……臆見如此,伏俟裁擇。謹議。貞祐二年二月日,應奉翰林文字黃裳狀。
翰林待制兼侍御史完顏烏楚議
右烏楚欽依見,奉圣旨,商議本朝德運事。……貞祐二年二月日,翰林待制兼侍御史完顏烏楚狀。
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王仲元議
右仲元承尚書禮部符、承省劄備該,今來見,奉圣旨,本朝德運公事教商量。……須至申者。貞祐二年二月日,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王仲元狀。十六日應奉崔伯祥連署訖。
翰林直學士中大夫兼太常少卿提點司天臺趙秉文議
右秉文議……須至申者。貞祐二年二月日,翰林直學士中大夫趙秉文狀。
翰林修撰舒穆嚕世績、刑部員外郎呂子羽議
右世績等伏承禮部符文,令議德運事……謹議。貞祐二年二月日,翰林修撰舒穆嚕世績、刑部員外郎呂子羽狀。十六日,大理卿李和甫連署訖。十八日,戶部郎中赫舍哩烏嚕連署訖。
右諫議大夫吏部侍郎張行信議
右行信準禮部告示,集議國家德運事。……謹議。貞祐二年二月日,右諫議大夫兼吏部侍郎張行信狀。二十日,左司諫呂祥卿連署訖。
朝請大夫應奉兼編修穆顏烏登等議
右烏登等竊見……貞祐二年二月十六日朝請大夫應奉兼編修穆顏烏登、少中大夫吏部員外郎納塔謀嘉、中大夫濮王府尉阿里哈希卜蘇、中議大夫刑部郎中富察伊爾必斯、通奉大夫越王傅完顏伊爾必斯、中奉大夫吏部尚書完顏伯特同議。
右拾遺田庭芳議
右庭芳伏為承本部告示,集議德運事者。……右謹議。伏承尚書禮部詳酌是望。(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6-321頁。因本文并不討論金朝的德運問題,所以這里只摘錄這些奏議文書的開頭與結尾部分。
從這些奏議的開頭用語可見,雖然尚書省已經將省劄下發給參與集議官員的所屬機構,但官員接到通知其參與集議的文書類型卻各不相同。其中,雖然部分官員接到了召集集議討論德運的省劄“圣旨”,但也有部分官員接到的是禮部“部符”,或是禮部、本部“告示”一類的文書。這說明,在金朝后期的中樞政務運作中,官員收到的政令文書渠道有一道二途之別。一道即指通過皇帝、尚書都省下發到官員個人、各個政務機構的圣旨、省劄。在一般情況下,御前聽政結束后,左右司長官會從宰執處承接圣旨,并下發六部等機構執行。田曉雷:《金朝中央政務研究——以左右司為中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這是金朝政令下達的常規渠道。然而,正如《大金德運圖說》所揭示的那樣,并非所有的圣旨、省劄都能下發到官員個人的手中。圣旨或省劄由于其數量有限,往往只能下發到相應的主管機構或參與書寫圣旨的機構處。官員能否接收到圣旨和省劄,與他們的職事品階和所屬機構有關。翰林待制兼侍御史完顏烏楚之所以能夠在奏議書明“依見,奉圣旨”,(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7頁。除了他所在的翰林學士院本就是書寫皇帝詔旨的機構外,其侍御史的身份也為其參與皇帝聽政,接觸圣旨提供了便利。大定二年(1162)金朝規定:“左右司員外郎、侍御史、記注官等官職,雖不系五品,亦赴朝參。”此后,侍御史獲得了參與朝參奏事的權力。此外,皇統六年(1146)后,御史臺官員獲得了單獨面奏皇帝的權力。按制,“于朝日宰執奏事罷,(御史臺)官長率其屬上殿進呈。如事干急速,亦許非時于內殿奏。奏畢得旨,即速奏目前案以別紙,批所得圣旨,繳申尚書省,送所屬部分施行。”參見《金史》卷三六《禮志九》,第896頁;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卷三一《班位表奏》,第324頁。與之相對,王仲元作為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其職事僅為正八品,散官階也僅為正七品下。《金史》卷五五《百官志一》,第1304頁。他所接到的政令文書,只是禮部符和省劄的摘要類文書省劄備該。其中,應奉翰林文字黃裳在議文開頭使用了“伏承省劄”的用語,說明只有其真正收到了這份省劄。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王仲元在所上議文開篇書“承尚書禮部符、承省劄備該”,說明他所見的其實是一份省劄的副本梗概,他本人并沒有收到省劄的原件。參見(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6、317頁。
此外,據《大金德運圖說》所載可知,圣旨或省劄下發到需要執行政令的主管機構或相關官員的所屬機構時,政令下達的途徑發生了變化,即所謂的二途。其一是由執行政務的主管機構以本機構的名義向其他機構發送相應的政令文書。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王仲元“承尚書禮部符”,以及翰林修撰舒穆嚕世績、刑部員外郎呂子羽“伏承禮部符文”(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8頁。即屬此類。可見,禮部作為主持德運討論的主管機構,向參與集議官員及其所屬機構發送了“部符”, 符本是古代一種憑證信物,隋唐之后用于上級官府指揮下級官府的一種文書形態,“尚書省下于州,州下于縣,縣下于鄉皆曰符”。宋代符主要用于尚書省、寺、監行下及州下屬縣。“部符”按《朝野類要》載,“六部行符,即省劄之義,其末必曰:‘符到奉行。” 唐宋時期的部符是六部依省劄向各機構所發的政令文書。這類文書在內容上往往由執行機構秉承圣旨、省劄的意志書寫,對相應官員和機構承擔何種職責和如何執行政令予以說明。參見(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一《尚書都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11頁;(宋)趙升編,王瑞來點校:《朝野類要》卷四《文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5頁。用以召集其參與集議。其二是官員通過所屬機構或主管機構的公開榜文接到政令。如右諫議大夫兼吏部侍郎張行信、右拾遺田庭芳二人的議狀開頭分別書寫,“準禮部告示”“伏為承本部告示”。(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8、320頁。二人通過告示得知自己需要參與集議的政令。此處的告示即榜文。兩宋在特定場所以榜示公告的形式讓官吏、民眾周知朝廷的政令已是非常普遍的現象。相關論述,參見朱傳譽:《宋代新聞史》,臺北商務印書館1967年版;戴建國:《宋代法律制定、公布的信息渠道》,《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馬泓波:《宋代法律由中央到地方頒布方式探析》,《歷史教學》(高校版),2009年第5期;李文以:《宋代公文傳達與公布制度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鄭州大學,2006年;高柯立:《宋代的粉壁與榜諭:以州縣官府政令傳布為中心》,鄧小南主編:《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以宋代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11-460頁。金朝也延續此法向官吏、民眾告知政令。《大金集禮·皇帝祭皇地祇于方丘儀注》“望瘞”條載:“檢討定儀禮合設執事職官人員于后……已上皆部擬。擬誓前三日各取告示。”任文彪點校:《大金集禮》卷一一《皇帝祭皇地祇于方丘儀注》,第182頁。舉行“望瘞”之前,由禮部擬定出參加的人員,并張貼告示通知。相關人員則在儀式舉行之前三日,各取告示以準備參加。告示在由主管部門張貼的同時,官吏所屬機構也會就本機構的相關事宜于機構內張貼相應的告示通知相應官吏執行政務。如右拾遺田庭芳就是在見到本機構張貼的告示后,得知自己需要參與德運討論的。對于中樞官吏而言,告示只是一種通知性的事務文書。雖然這種告示不屬于上級機構下發的正式政令,但其內容可以寫入朝廷政令。官吏知曉后,仍須執行。與其他公文相比,告示更為公開。《宛署雜記》曾收錄一金代榜文碑,(明)沈榜:《宛署雜記》卷二○《書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5-297頁。其中前半部分謄抄了包括工部符文、省批、工部呈文和大興府申狀等多種政令公文的節段,后半部分為榜文的具體內容,并在最后附有宛平縣長官的簽押,高者押于前,卑者押于后,并僅列官員職事官而不列其散官、勛級。
官員在承接省劄、部符告示后,依據所接文書類型的不同,所上奏議的回復用語也多有不同。政令文書的回復多用表示服從、遵從的詞語。其中,對“圣旨”的回復,稱“奉”“依”,如尚書省奏議“奉圣旨”;翰林待制兼侍御史完顏烏楚“依見,奉圣旨”之語即屬此類。對于省劄、部符等政令文書,以“伏承”或“承”之語回復。此亦是對省劄、部符中“不得違錯,準此”“符到奉行”的回敬之詞。如應奉翰林文字黃裳、翰林修撰舒穆嚕世績、刑部員外郎呂子羽“伏承省劄”“伏承禮部符文”。對于“告示”這類通知性的事務文書,張行信、田庭芳二人的回復并沒有使用統一的程式用語。其中,田庭芳之所以用“伏為承本部告示”的用語,可能與其擔任正七品右拾遺的品位和自身僅為諫院屬官的身份有關。再者,這8份奏議中,存在多人聯署的情況,而且聯署日期寫在議狀寫畢的日期之后。如“貞祐二年二月日,承直郎、國史院編修官王仲元狀。十六日應奉崔伯祥連署訖”,(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7頁。“貞祐二年二月日,右諫議大夫兼吏部侍郎張行信狀。二十日,左司諫呂祥卿連署訖”,(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9頁。“貞祐二年二月日,翰林修撰舒穆嚕世績、刑部員外郎呂子羽狀。十六日,大理卿李和甫連署訖。十八日,戶部郎中赫舍哩烏嚕連署訖”,(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8頁。這表明,在執行政令時,并非所有的官員需要以書面的奏議呈遞皇帝和都省。關于政務的討論和執行,也不是只有文書討論一途。其中,最后一份“朝請大夫應奉兼編修穆顏烏登等議”,(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9頁。從其前后行文來看,這份奏議并非官員遞交尚書省和皇帝的議狀,更像是尚書省左右司對穆顏烏登等人意見的總結。另外,關于官員奏議的署銜,八份奏議中并不一致。其中黃裳等個人所上議狀中,只有趙秉文一人書“中大夫”的散官階。而尚書都省左右司整理的“朝請大夫應奉兼編修穆顏烏登等議”中,所有官員的散官、職事均被依次書明。現存金朝禮部敕牒碑中的官員署銜同樣將官員的散官階、職事寫明。如《敕賜普恩院牒》所載部牒署銜:“大定二年八月二十一日。令史向升,押,主事安,押。中憲大夫、行員外郎李,押。郎中。鎮國上將軍、行侍郎阿典。正奉大夫、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承旨王。”這種現象表明,散官階在金朝的正式政務文檔中是表明官吏身份的重要標識,但個人所書的奏狀、議狀則沒有這種強制標識的需要。參見(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4-321頁;(金)佚名:《敕賜普恩院牒》,(清)吳映白修:《修武縣志》卷一三《金石志》,新文豐出版社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第2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95頁。
結? 語
通過本文對《大金德運圖說》文書體式的梳理,雖然金朝一元化的宰臣輔弼架構在提高了中樞政務決策的效率的同時存在都省等機構架空皇權的可能性,但這種情況并未真正出現。至宣宗朝,雖有權臣秉政的現象,但御前聽政仍作為金朝最高的政務決策形式。《大金德運圖說》所記省判、省劄中“丞相面奉圣旨”“承省劄,奉圣旨”(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2、313頁。這些程式性文字,無不彰顯著皇權對政務的最終決策。皇權對政務的最終決策通過政令文書的行文格式被予以認可。以宰執為核心的尚書都省是皇帝之下的次一級政務決策機構,也是政務文書的主要承發機構。各類政務文書都需通過尚書都省在皇帝和各個機構之間傳送。從《大金德運圖說》所收錄文可知,實際指揮政務施行方式的政令文書多是尚書都省的省劄。劄子的廣泛使用和其中“奉圣旨”的書寫格式,既保證了皇帝對政務的最高決策權,又給予了宰執施政的自主空間。政務具體執行方式由宰執掌握,皇帝并不干預。同時,省劄的責任方是尚書都省。雖然這在國家形勢發生變化或宰執勢力過大時,牽制了皇權干預政務的具體實施,但是也在客觀上減輕了皇帝的施政責任,將王朝的施政矛盾聚焦于宰執。再有,雖然都省之下政令有多元下行渠道,但是官員更加傾向于從所屬機構或直接負責的官司承受政令,在客觀上強化了其對所屬機構的依附關系。
總體而言,在金朝后期的日常中樞政務處理中,皇帝仍然在形式上主導政務的決策,但其對政務具體施行方式的干預程度已經有限。在政務實施中,宰執所在尚書都省因存在具體方式選擇的靈活空間,在政務的實施效果層面其作用更為明顯。這雖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和架空皇權,但客觀上限制了皇權的向下延伸。這應是促使宣宗南渡之后利用近侍局官吏制衡宰執所在尚書都省及其他外朝官員的原因之一。關于金朝近侍預政問題的研究主要有:周峰:《金代近侍初探》,《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1998年第2期;孫孝偉:《金朝近侍預政探微》,《北方論叢》,2012年第2期,等等。
責任編輯:孫久龍
The Daily Operation of Central Government Affairs in the Late
Jin Dynasty as Seen in “Da Jin De Yun Tu Shuo”(大金德運圖說)
TIAN Xiao-lei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08, China
)Abstract: The “Sheng Pan”(省判, judgment of Department of State Affairs)recorded in “Da Jin De Yun Tu Shuo”(大金德運圖說, Illustrations of the Destiny of the Jin Dynasty) should be the manuscript submitted by the Ministry of Rites transcribed by Shang Shu Sheng(尚書省, Department of State Affairs,). The main text of the “Sheng Zha”(省劄, grand councils document of Department of State Affairs)recorded in it does not contain the words “by imperial decree” or anything like that, which i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conducting government affairs without restraints by the headquarters of Shang Shu Sheng in the late Jin Dynasty. It reflects the expansion of the space of governance of Zai Zhi(宰執, high official in charge of the government)and the control over the exercise of imperial power in the early years of Emperor Xuanzongs(宣宗)reign. The nature of the “discussion” of Shang Shu Sheng contained therein is pertinent to the archived documents for reference in the headquarters of Shang Shu Sheng. It can be seen from the documents recorded in the “Da Jin De Yun Tu Shuo” that the central government orders in the late Jin Dynasty were issued through various channels, such as the imperial edicts issued by the emperor and Shang Shu Sheng to the individual officials, Sheng Zha and the corresponding government decree sent by the competent authority for the execution of government affairs to other agencies in the name of their own organs, and the officials received the government orders through the public official statement of their affiliated organizations or supervisors. The supreme decision-making position of the imperial power in government affairs was recognized through the format of documents, while the space for the independent handling of political affairs by Zai Zhi still existed in the late Jin Dynasty. Although this has not fundamentally shaken and hollowed out the imperial power, it did limit the downward extension of imperial power.
Key words:“Da Jin De Yun Tu Shuo”(大金德運圖說, Illustrations of the Destiny of the Jin Dynasty); “Sheng zha”(省劄, grand councils document of Department of state affairs);? documents; central government affai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