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41
收稿日期:2023-12-20
作者簡介:王先明,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研究員,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
①? 姚薇元:《鴉片戰爭史事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95輯,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第144頁。
②? 茅海建:《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444-445頁。
③? [英]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頁。
④? 茅海建:《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第445頁。
摘? 要: 在鴉片戰爭時期的鎮江之戰中,守將海齡殉難事件一時竟成聚訟之謎。在史實真相查實后,朝廷對海齡的嘉賞賜典,卻遭到士民抵制。鎮江民眾抵拒的關鍵問題并不在其死亡之細故末節上,而依然聚焦于“盡忠殉國”大節方面。海齡悲劇性地自殺或自焚的史實真相,并不能成就其“盡節盡忠”的人生定評。時人在日常生活中瑣碎片段的場景記錄,已經立體地呈現了他原本鮮活而真實的形象。鎮江失陷及其失陷后的慘劇與海齡“誤國殃民,莫此為甚”的行為有著密切關聯。海齡殉難的史實真相無法遮蔽歷史的真實。
關鍵詞: 史實真相;歷史真實;海齡;鴉片戰爭;鎮江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十四日凌晨,在6000多名英軍的強勢攻擊下,1600名守城旗兵全軍潰敗,鎮江失陷。駐守鎮江的旗兵副都統海齡(郭洛羅氏,滿洲鑲白旗人)自焚而亡后,卻傳言紛紜:“有謂其為亂兵所殺者,有謂其并未死而匿丹陽者,又有謂其已削發為僧者。”①一時竟成聚訟之謎。朝廷諭令嚴查核實,后經多方查證,證實了海齡自焚殉國的事實,朝廷發布了恤典獎賞并詔令將其入祀,但卻遭到士民強力抵拒,反對將其入奉祀典。圍繞海齡之死及其入祀形成的官民之爭,持久不息,輿論鼎沸。這位“竭盡全力,戰敗之際又舉家自盡,按傳統道德可謂盡忠成仁”的將領,一百多年來卻一直因“名聲不好”而“口碑惡劣”。②盡管“有人極力要把他封為愛國的戰斗英雄,就像對林則徐和裕謙那樣”,但是歷經百年歲月磨洗,“在中國人的大眾記憶中,從來就沒有認可過他的這一稱號”。③就事件本身而言,關鍵史實的厘清并不困難,但史實的真相并不等于歷史的真實。因此,這一特定歷史事件的形成及其延展,在史實真相與歷史真實之間,為我們的歷史認知提供了足夠的討論空間。
一、海齡之死的紛爭
“鎮江之戰是鴉片戰爭的最后一戰,就軍事角度而言,戰爭實際已經結束了”。④ 即使對于一路掠殺而來的英軍而言,鎮江之戰的慘烈也是罕見的:“攻占城墻是場慘烈的戰斗,而攻陷整座城市則是令人驚駭的慘劇?!?[英]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第296頁。而鎮江守將海齡的結局卻以另一種慘象呈現:
在鎮江城的廢墟里,海齡消失了。一種說法是,他斷定已經徹底失敗了后,回到自家中,把公文堆在一起點燃,他坐在大火中燒死了……另一種說法則聲稱他(先殺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之后)上吊自殺了。還有一些人懷疑他不是自殺的,斷言他是被自己的部下殺死的。 [英]藍詩玲著,劉悅斌譯:《鴉片戰爭》,第298頁。
伴隨著鎮江戰火的停息,關于守城將領海齡死訊的各種傳聞,就其大要而言,則有如下數種:
朱士云《草間日記》稱:“當海走南門時,城上一旗人呼曰:‘大人受國家厚恩,不得爾也??鄤衿涠奖飸?,拼一死以報國。都統若為弗聞也?!薄昂R姳遍T已破,遂趨南門作得勝狀,大呼速追,冀出南門求脫,以泥塞門不得啟,遽易小轎走小教場,不知所終”。 (清)朱士云:《草間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神州國光社1954年版,第81頁。
隱園居士之《京口僨城錄》記載:“破城后,郡民紛傳都統遁去。營中逃弁則云:‘自焚。然皆無實據。忽有商紳顏崇禮、郭湘等十六人,密具結,詳請恤典。顏故通夷漢之使以賂免揚州者也。然陷城時,十六人大半不在,在亦不能知。傳曰:‘乃知之矣。時傳顏亦不信海之死,因間語大憲,某大憲叱詈之。顏惶懼,遂為此以解某嗔。郭則其侄某代書名。” (清)隱園居士:《京口僨城錄》,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2頁。
親身經歷此劫難的楊棨記載,“在圍城中六日,城破又十日,而后出”。其所作《出圍城記》所記當為親歷親聞親見之事:“書于離亂之狀,言之特悉。”《出圍城記》稱:“海陵家屬避居金壇,遣家丁至丹陽為報自盡。陽令不受牒,仍回金壇。壇令受之,轉報大府。其時兩翼協領亦報海陵(齡)全家殉節?!?(清)楊棨:《出圍城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48頁。
當時入幕奕經府中參與機要的貝青喬,在其《咄咄吟》中稱:“14日英夷登陸,直入北門,海齡已為亂兵縛投諸火?!?(清)貝青喬:《咄咄吟》卷二,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217頁。
《英人強賣鴉片記》記述為:“海齡之死,言者不一。魏源謂:‘鎮江繁富十萬戶,海齡禁難民遷徙出城,有出城者皆挾刃而搜之,日捕誅城中漢奸,闔城鼎沸……賊攻入南門,(佯攻北門,而潛入南門),守兵皆潰,賊先焚滿營,駐防兵等易漢奸婦人衣以遁,海齡為亂兵所殺。” 湯叡譯:《英人強賣鴉片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6冊,第131頁。
《道光朝籌辦夷務始末》記述:“鎮江城陷,物議沸騰,僉謂副都統海齡因查拿漢奸,誤殺良民,至不計其數,以致人心不服,嘩然而起,將海圍住……至海齡之死,竟有謂被民戕害者?!?齊思和等整理:《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卷五七,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9頁。
前述《草間日記》《京口僨城錄》《出城圍記》為當事者所記,“三君其時身在圍城”,雖不曾“目擊其事”,(清) 陳慶年:《橫山鄉人稿》,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4冊,第700頁。卻也為當時所聞之事。“海齡殉難事,當時殊多謠言:有謂其為亂兵所殺者,有謂其并未死而匿跡丹陽者,又有謂其已削發為僧者”。 姚薇元:《鴉片戰爭史事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95輯,第144頁。海齡之死的各種訊息一時聚為焦點,口耳相傳之外復有揭帖張揚,聳動時論。《鎮城竹枝詞》傳曰:“都統何嘗盡難臣,傳聞已做出家人。兒郎漫領棺材驗,冒認他尸作父親。”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58、164頁。
“鎮江城陷,物議沸騰”,群議洶洶。在整個鴉片戰爭期間,清軍敗績連連,將領陣亡眾多,如海齡之死這般爭議者卻十分罕見。“且前此陣亡殉難總督如裕謙,提督如陳化成、副都統如長喜(乍浦),以及總兵以下大小員弁,既死之后,未有不曲為原諒者(那怕平日即辦理不善,亦可稍加諒贖),何獨于海齡情事,追咎不已?”為此,山東道御史黃宗漢朝堂奏劾,要求徹查:“此中關系海齡一身之節義者猶小,關系天下民心之好惡者甚大?!?齊思和等整理:《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卷五七,第29頁。
二、海齡之死的真相
就鎮江之戰陣勢而言,戰役本身和守將海齡的敗局幾乎是注定的:英軍4個旅6905人,另有數百名海軍人員,復加以先進的武器和周密的謀劃;而清軍守衛兵力總共不到5000人,且武器落后,內部指揮協調不力。當時對戰敗責任的追究沒有成為熱議之論,但鎮江淪陷時統領旗兵守城的海齡境況究竟如何,對于朝廷而言卻成為至為緊要之事。在鎮江城內士民紛傳各種信息之時,朝廷在第一時間獲取了源自欽差大臣耆英的奏報:
逆夷復分數股攻城,西南兩門見有火起,劉允孝帶領湖北官兵,分往救應……鎮江府西南兩門被夷攻破,劉允孝因天晚不能前進。至副都統海齡及城內文武,均不知下落等語。適常鎮道周頊亦來謁見,稟訴情節,核與齊慎等所述大略相同。 《欽差大臣耆英奏報鎮江失守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89-690頁。
比上述稍晚一日的是參贊大臣齊慎的奏報:“鎮江府城被逆夷由西南門攻破,城內城外房屋多已燃燒。副都統海齡督率旗兵堵擊,身受重傷,旗兵傷亡不少。惟見四門已開,城內人民紛紛逃逸……副都統海齡并城內文武官均不知下落。” 《參贊大臣齊慎奏報鎮江失守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700頁。與此同日,兩江總督牛鑒又奏報朝廷稱:“該逆用大炮攻擊,又用梯登城開門,釋放百姓。徑趨滿營,慘殺弁兵,城中竟夜火光不絕……副都統海齡、鎮江府知府祥麟、丹徒縣知縣錢燕桂亦不知下落?!?《兩江總督牛鑒奏報鎮江失守城中官員不知下落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701頁。與此海齡“不知下落”的訊息不同,江蘇巡撫程矞采同日上奏說:“京口副都統海齡在城內抵御不住,當時遇害。鎮江府城即已失守,府縣不知下落?!?《江蘇巡撫程矞采奏報鎮江失守京口副都統遇害及現籌防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709頁。此奏折將海齡與“府縣不知下落”完全區分開來,明言其力戰而遇難。顯然,前述與戰事相關的大臣奏報均稱海齡“下落不明”,有將失城之責推卸于其的意圖,只有程矞采的奏報為其略有開脫。
在程矞采奏報幾天后,耆英又專折上奏復陳海齡“盡節情事”:
京口滿兵自城陷之后,紛紛逃竄丹陽一帶……今奴才陸續收集官員兵丁九十二員名……惟查詢收集京口滿兵內,有領催扎明阿知副都統海齡下落,當即詰問,據稱城陷之時,海齡將堂印交與印房驍騎校祥云,海齡隨入內,同伊妻并十九歲次孫皆在署內自縊盡節。其海齡之十九歲次子并十七歲女兒,經祥云同扎明阿,由署內后墻帶至漆匠王姓家內藏匿,復送至海齡跟役黃二家潛住。其堂印經祥云擲于署內井中,祥隨即投水,(朱批:可憫!)扎明阿改裝逃出。 《欽差大臣耆英奏為京口陷落后各處危逼分守嚴防并海齡盡節等情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九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731頁。
耆英這份奏報既糾正了此前所奏“下落不明”的不實之詞,也呼應了巡撫程矞采的陳奏。在朝廷看來,海齡在鎮江之戰中已算是盡職盡忠,遂發布上諭:“該副都統為國捐軀,忠義可嘉!著加恩照都統例賜恤?!?《著將京口副都統海齡加恩照都統例賜恤等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5冊,第785頁。當然,朝臣呈報的內容未必精核,比如海齡何以與十九歲次孫一同殉難,卻又將十九歲次子托人帶出?祥云為何受托帶出其次子并女兒卻不一同帶出堂印,反而多此一舉將之擲于水井?其中所述細節也頗令人疑惑,有待確證,但其所言海齡自盡殉難之事實則大體不錯。據英方所記可為互證:
駐防的滿洲人當中,幸存的大概無幾。副都統海齡在他自己的寓所里從容地燒死在臨時搭成的火葬堆上。這是從滿洲弓手們昔日戰無不勝的英武氣概中射出的、在消逝中的最后閃光;他們的威武是摧毀了,從此以后他們就再也不能在戰斗中稱雄了。 [英]馬士著,張匯文等譯:《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1卷,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34頁。
作為入侵者的記述應是實情實景的見證,不可能摻雜美化的主觀因素。奧特隆尼在其《對華作戰記》中記述道:
馬禮遜先生觀看了扮演這種野蠻的英雄主義的情況。他在灰堆里和沒有燒盡的木柴堆里看到了這位壯烈犧牲者的尸體……頭骨還未完全燒掉,四肢雖已燒去一部分,但原樣子還可看得出……這位英勇的人物就這樣死去了……在世界歷史比較黑暗的時期,像他這樣為國犧牲,可以稱為英雄,還可以當作神來祭祀。 [英]奧特隆尼著,顧長聲譯,馬博庵校:《對華作戰記》,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編:《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25頁。
在鎮江戰事結束兩天后,英軍專門去察看了海齡“自焚殉難的廢墟”,并在此獲得了更為重要的一份證據:“在草堆中發現一人,查明這人是都統的幕僚,隨身帶了重要文件。他被當戰利品押上了‘皇后號,并搜出了他帶著的公文,并翻譯出來。他以沉痛的心情追述他已故主人的事跡,稱他為最高尚的人。”[英]利洛著,顧長聲譯,馬博庵校:《英軍在華作戰末期記事——揚子江戰役及南京簽約》,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編:《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68-169頁。正是據此人所述,英人極盡虔敬之情地描繪了海齡自盡時的情景:“他像古羅馬人一樣,自己坐在大廳里,在一切都完蛋的時候,要求他的忠仆服從他最后的一個命令,放火燒屋?!?[英]利洛著,顧長聲譯,馬博庵校:《英軍在華作戰末期紀事——揚子江戰役及南京簽約》,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編:《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68-169頁。因此,比勘多方史料,雖然細節之處并不一致,但“海齡戰敗,亦自投火中死” 湯叡譯:《英人強賣鴉片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6冊,第228頁。的史實真相足可證實。
三、朝廷的慎審處置
然而,朝廷的褒獎無法平息士民的憤情,“數月以來,物議滋起,幾于眾口一詞”。齊思和等整理:《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卷五七,第29頁。正是在民間輿情沸騰的情勢下,御史黃宗漢挺身上奏,要求查明海齡死情與鎮江城陷之因,“請旨飭下確切查明,據實具奏,以靖物議而固民心”?!侗O察御史黃宗漢奏為風聞鎮江城陷是因海齡誤殺良民激成潰散折》(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72頁。黃宗漢的奏折提出幾個關鍵要點:其一,鎮江城陷,物議沸騰,實因海齡誤殺良民所致,以致“百姓復與駐防官兵為仇”,英軍乘勢入城,“鎮江失守非抵御不力,乃民心先潰散也”。其二,海齡之死竟有謂被民戕害者,數日以來幾于眾口一詞,恐非無因。陣亡官兵眾多,即使平日辦理不善,果系殉難,亦可稍贖前愆,“公道自在人心,言之者不應如此痛恨”。其三,海齡果若釀成事變誤國病民,卻“幸邀恤典,建立專祠,忠良之氣何以奮興?民心何以永固?” 《監察御史黃宗漢奏為風聞鎮江城陷是因海齡誤殺良民激成潰散折》(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72-73頁。 黃宗漢奏折震驚朝堂,朝廷嚴令相關責任官員徹查落實,究明因果。軍機大臣下達給江蘇巡撫程矞采的諭令,明確要求將“鎮江如何失守?海齡是否被戕?確切查明,據實具奏。不得因海齡已死代為彌縫,亦不可因亂民較多意圖消弭”。 《著江蘇巡撫程矞采確實查明海齡死因及鎮江失守原因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三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86頁。事實上,除黃御史奏折之外,朝廷也發現來源不一的奏報的確與耆英、牛鑒、程矞采所報詳情均不相符,故在嚴令之外也有所體諒:“想該大臣等倉猝之際,或憑員屬稟報,或據傳聞入奏”,既不能詳細確查,“以致彼此參差,不能畫一”,是故將奏折交耆英等閱看,“準其再加察訪,詳晰聲明”。 《著欽差大臣耆英等再加察訪上海鎮江失守實在情形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96頁。朝廷嚴查密令分別傳遞到巡撫、總督和欽差等重臣手中,相關官員自不能“倉猝”奏報。一個多月后,江蘇巡撫程矞采經復查奏報朝廷:“該副都統從城上回署中,即與其妻及次孫自縊,彼時各處起火,衙署旋被焚燒,尸骨僅存骨殖,實非被民戕害,亦非該副都統激成內變,以致該夷匪乘勢入城。”《江蘇巡撫程矞采奏報遵旨查明鎮江寶山等處失守實情及文武各員存亡下落折》(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226頁。顯然,程矞采的奏報內容與前番奏陳大體一致,肯定海齡屬于盡忠殉難,但閃爍其詞處卻隱伏著海齡必不可少的咎由:
夷船抵達鎮江東馬頭,經旗兵擊退后,京口副都統海凌(齡)即將城門關閉,搜查漢奸,居民吁求開城不允,頗形怨望。并該營官兵拿獲多人,發交理事同知全興訊供,該副都統即將帶有器械及形跡可疑者正法十三名,其中不無冤濫。該副都統率同家屬殉難,原情不無可矜,而罔恤民艱,辦理實形乖謬。 《江蘇巡撫程矞采奏報遵旨查明鎮江寶山等處失守實情及文武各員存亡下落折》(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225頁。
這份精心措辭的奏折關照周全,既不否認此前所陳內容之不實,也適當認可黃宗漢奏劾內容不無所據。
比程矞采奏陳稍晚一段時日,由耆英、伊里布、牛鑒共同署名的奏折聲稱:對于御史參劾奏折內容與臣等原奏情節懸殊一事,“萬不敢回護前奏,扶同掩飾,反蹈欺罔”。他們同時特別強調此番調查精詳慎審,重在求證海齡死難之事, “至副都統海齡有無妄殺無辜,激變良民,先經臣耆英于常鎮道周頊稟訐案內,委員訊有端倪”。關于海齡之死詳情,此奏報以證據為要:關于海齡自縊身死,一經協領武忠阿供明,并據催德明等14人潛入鎮江尋得尸骨,檢獲葛紗袍襟殘片為據;同時又嚴訊109名滿營官兵,并傳其家人康祿、仆婦吳氏,均證實海齡夫婦在東間房自縊身亡,其子及其女并次孫均在西間房自縊;復又查詢揚商顏崇禮和紳士郭湘等16人,并出具切結,明晰結案。當然,耆英等人對朝野“騰議”和御史彈劾也有所回應: “拿獲形跡可疑之十三人概予駢誅,辦理殊屬草率失當。其所以身后猶不免怨讀言,物議沸騰者實由于此?!钡}g“闔門殉難,大節無虧”,故請朝廷依前旨仍給予賞恤。 《欽差大臣耆英奏報遵旨查明海齡殉難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251-252頁。隨后耆英等大臣復將京口陣亡清單奏上,朝廷頒布上諭:“海齡固守鎮江,拿獲奸細,辦理草率,原有應得之咎。惟既闔門殉難,大節無虧,著仍遵前旨,照都統例賜恤。”《著將海齡仍照都統例賜恤等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初四日上諭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277頁。前后經歷近3個月,此案以維持原褒獎,由地方官建立專祠入祀了結。
四、鎮城士民的抵制
然而,朝廷幾經查核的定論依然受到士民的堅挺抵拒,“異說紛論,今尚未已”。? (清)陳慶年:《橫山鄉人稿》,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4冊,第701頁?!稒M山鄉人稿》質疑道:所舉證據前后矛盾,既然“旗兵復查,謂骸骨已盡,其所據以為證者,僅袍襟一角”,而“先之所云‘尋獲其尸,又似骸骨未盡者,令人疑莫能明”。對于耆英所舉“紳商十六人具結”之證,《京口僨城錄》提出:城破之日,郡民紛紛逃遁,顏崇禮等紳商16人大半不在城內,“在亦不能知”;而其中紳士郭某由其侄代書名,“知顏等具結,皆以賄成矣”。故此,鎮江士人“蒿目痛心,明言海齡當日以殺人為事,戮及無辜”的種種敘事“是真實錄矣”。 (清)陳慶年:《橫山鄉人稿》,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4冊,第700-701頁。海齡之死之所以激起時論之爭,且持久不竭,究其根本點不在于其“自縊”或“自焚”的最終了結?!昂2凰绖t罪重山邱,死亦其所自取,其罪不在死與不死”。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46頁。鎮江民意所在,早已在海齡日常行為舉止中形成了基本認同,士民圍繞其恤典持續追究者,并不在其死亡之細故末節,而依然聚焦于“大節”上:
其一,鎮江失陷,海齡難辭其咎?!熬┛诟倍冀y海陵(齡)聞浙之乍浦失守,殺駐防兵殆盡,驚懼無策……己身亦不敢居署中,移住故將軍府,猶恐人知,又移至府旁吉祥寺,安床佛殿后,每夜親兵四十人執刀圍護,始能安寢。及聞寶山、上海之失,愈益驚懼,從此絕不出城一步。所統兵弁亦不令其出城一步”。 (清)楊棨:《出圍城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41頁。英軍艦船進駐江陰后,鎮江勢危,“兵備道周及參將某陸續調兵防鵝嘴,吾邑大港江口團聚鄉勇防江,而都統仍深坐城中,為醇酒婦人之樂,外事不問也”。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180頁。其二,縱兵殺民,殘暴良善。英軍圍攻鎮江之際,海齡不思官民協力防守,反而敵視鎮民,“雖亦調兵防守,然僅于城四門添設槍炮外,向城中日夜捉行路者作漢奸而已(每有婦人孺子見旗兵驚走,即追而殺之,向都統報功獲賞矣)”。 (清)朱士云:《草間日記》,
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5頁。其部眾“縱兵巡奸諜,良懦多被捕殺,百姓哽咽”。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44頁?!案猩跽撸鋈氤情T處,架刀對立,令民從刀下行,稍舉首觸刃流血被面……人方絡繹行,突然閉門,有子弟出而父兄閉入城內者,有妻女出而丈夫閉入城內者,城內外呼號之聲,慘不忍聞”?!胺菜鋈?,城門賂開,其價甚昂”。 (清)陳慶年:《橫山鄉人稿》,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120-121頁。其三,專斷橫暴,與同城官員勢同水火。一方面,海齡以閉城堅守為計,“且疑城內多伏漢奸,日執平民誣殺之。丹徒知縣錢燕桂從旁婉諷之,亦叱為漢奸”。 (清)貝青喬:《咄咄吟》卷二,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127頁。對常鎮道周頊更極盡凌辱:“海齡以其不附己,拒之入,目為大漢奸,至以兵搜縣署,執其賤者七人?!保ㄇ澹╆悜c年:《橫山鄉人稿》,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4冊,第696頁。另一方面,大敵當前,作為守城主將,“海齡又拒齊慎、劉允孝,使戰城外,惟以駐防兵守城”,姚薇元:《鴉片戰爭史事考》,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95輯,第140頁。因此,當鎮城危急之際,“參贊齊慎及牛鑒、劉允孝駐兵丹陽,互相瞻顧”。? (清)貝青喬:《咄咄吟》卷二,《鴉片戰爭》第3冊,第217頁。
海齡駐守鎮江已近兩年,鎮江民眾對其作為和行事早已深知。在海齡治下的鎮江,論防守之謀,則“多與興師數萬,日費不貲,而戰船、造炮、制器、火攻,竟同兒戲。即海公蒞任時,亦由圌山鵝鼻嘴察看地形,夫事未成而策之則易已”。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45頁。 “敵至,愚者只闔戶坐守,曰:事茍有失,非我之罪也。吾不知海都統二年以來,所勘何地,所練何兵?圌山營何以無一卒,何不與縣令早計軍食,乃日爭瑕隙。夷船蔽江,何不與士卒共鞍馬,尚安輿以逍遙。夷人登岸,城外猶強,一接刃何不自信其夾攻之說?夷方乘城,何不親守要害,何先趨南城,眾潰莫御,使萬民肝腦食鳥鳶,骨肉割楚越?”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45-46頁。在強敵圍困的危難時刻,海齡治下的鎮江竟上演如此之怪象:“道府縣家眷皆早徙,即本地土豪與官往來者,得其喻指,十五移去,乃惟柙無確實聞見之民,授虎狼咀嚼……徙居一事,強遂者每以為不然,顧欲徙者何?畏淫毒也。畏淫毒之人若何?必良民也。良民非萬不得已,孰肯棄其居室生產,遠其墳墓親族,流轉溝壑哉?古者忠義激發,民愿與同死,智勇足庇,不召而至者數萬家。故有跪拜求入城者,有兵敗而民襁負以隨者,彼何以奮?此何以逃?” (清)隱園居士:《京口僨城錄》,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56頁。以至于“城中擾亂,幾成火坑,百姓惟恐英夷之不破城也”。 (清)貝青喬:《咄咄吟》卷二,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217頁。歷史的真實竟然如此驚懼和吊詭!
五、日常與非常之辨
布羅代爾通過梳理和解析紛繁迷離的歷史現象,領悟出深刻的歷史認知:“驚天動地的事件常常發生在一瞬間,但它們不過是一些更大的命運的表征。而且只有根據這些命運,事件才能得到解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劉北成、周立紅譯:《論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歷史事變常常突發于人們的意料之外,相對于人們日常生活的可熟見與可預知,它的瞬間爆發被定格在歷史進程中的“非?!笔孪笊稀?/p>
鎮江城橫遭“淫掠之慘”的“亂離之狀”,實屬史所未有的非常之變,海齡之死則是其非常之變中的變故。無論朝廷列祀所據還是英人的現場景況所述,不過是疏離了日常生活的歷史事變的“瞬間”記憶。面對晴天霹靂般的驚人的歷史事變,人們慣常聚焦于個人的作用與行為,而常常忽略了對事變之所以形成的日常生活進程的深究。正如布羅代爾感到遺憾的那樣:“我們會不注意歷史的潮流——那些活水。” [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劉北成、周立紅譯:《論歷史》,第4頁。恰恰是這些隱伏于日常生活中的“最輕微的運動”,它的日積月累形成的力量,最終掀起了歷史事變的浪濤。當“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是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3頁。時,歷史認知必然走入“不可知論”的陷阱。
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的瑣碎記述,恰恰深深地印刻著海齡立體的形象和社會性定評。朱士云所撰《草間日記》比較翔實地記錄了事變發生前的日常生活景況,尤其精詳于海齡的日常行為記錄?!恫蓍g日記》記述:道光二十一年(1841)五月初旬,城中富戶及有權勢者已遷去“外方”他居,“副都統海琳(齡)令其遷也”。 (清)朱士云:《草間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5頁。而普通居民則遭受海都統及其屬下兵士百般凌辱:海齡“散布旗兵,滿城捉路人作漢奸,付邑宰監禁拷掠,不容置辨……邑宰錢稍曉事,明其枉,多所寬釋,而都統惡其不附己,徑欲提兵并捉邑宰,目為大漢奸居功矣,賴其下諫止之”。 (清)朱士云:《草間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5頁。此后,日有所記,且多關乎海齡日常行止。如“六月,初四日,夷船駐江陰,而都統仍深坐城中。為醇酒婦人之樂,外事不問也?!跗呷铡且苟鼤r……圌山隘口已失,鄉兵逃歸……連日都統連府縣各令宅眷出城逃去”。 (清)朱士云:《草間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6頁。日記將朱士云所親歷親見親聞的生活情景和即將發生事變的孕育過程,不經意地書寫記錄下來。顯然,海齡構成了整個事變形成和演進脈線的中心人物。日常生活中瑣碎片斷的場景記錄,已經立體地呈現了他原本鮮活而真實的形象。如果說日記受限于個人的眼界,所述內容畢竟太過局限的話,那么,不同文本關于同一話題記述的比較,則應該具有相對較高的可信度。以三種時人所記道光二十一年的文本內容列表如下:
海齡與鎮城日常景況記述
日期《草間日記》《京口僨城錄》《壬寅聞見紀略》
四月十六日前后海都統循行地勢,數日始回去,一無措置
四月十九日民船泊河涯,巡役即收纜取舵,
不予放行……有張某納錢五萬,始克解維
四月二十日戚友挈眷二人雇小舟抵閘口,虎役十余,厲聲叱止,予上岸
與錢一千二百始放行
六月初二日(海齡)散布旗兵,滿城捉路人作漢奸,付邑宰監禁拷掠,不
容置辨
六月初四日夷船駐江陰,而都統仍深坐城中。為醇酒婦人之樂,外事不
問也
六月初六日海陵(齡)將青州兵四百名悉調
入城
六月初七日圌山隘口已失,鄉兵逃歸。……連日都統連府縣各令宅眷出城
逃去
六月初八日四城緊閉,居民驚擾罷市?!冀y海琳(齡)點兵上城,巡視一遭,
歸而涕泣,目盡腫?!な匮冀y往圌山籌守備,都統海琳(齡)卻之使甲環門左右,凡出城不準攜衣飾,婦女轎至,數丈外即叱下,夾之以鈹,婦皆俯首傾踣而出,兵見少艾,輒以刃為戲,或緣驚致病而死,軍政可知矣
六月初九日都統令旗兵滿城捉漢奸,旗兵遇他縣人在城者,及居人只行或夜出者,見即追而殺之……呼冤之聲不絕,郡守惟流淚而已天氣炎熱,饑餓悲傷,不十日疫作矣。夷船未至時,放出城為上計。但都統執謬,須李某同往始可
六月初十日門復閉,旗弁以槍刃逐民,皆
竄哭。難民各去,市無一人,赤日當空,千家閉戶,境慘甚(海齡)以失事各城,均以漢奸為內應,因堵四門,禁百姓出城,遂縱兵大索,凡城中貿易及外來寄寓之人,非土音即縛去,略一詰問,即殺十三人……
弁兵各處巡查,無論曉行者,行城下者,悉以鳥槍
擊斃
六月十一日在友人家,遇值日百夫長知都統令:“城中少食,愿出者許縋下?!迸c吳同至城上,告以情,求下城。城弁曰:“此都統意,不必隱匿,明早吾親縋
汝等,無奸宄之疑?!倍冀y遣兵至城外捉獲活佛庵僧人秋帆等,城中亦拿數十人,皆下獄
六月十二日都統大張告諭:“夷闖入江……
本都統出城夾攻,必大勝?!睍r夷船才到十余只,每歇船必一升炮……皆空炮……治兵,治民,莫重于信,光景至此,猶為大言以欺小民,無智愚決其氣候不佳矣。午后,殺十三人于內校場,秋帆僧為首。先是錢令以審營中案與海齡齟齬,比城閉,遂謂令為漢奸首
六月十三日夷船大至……都統令居民置水甕磚石,為巷戰計,民心大駭(城破之時東門)忽見旗人數百,多老弱婦女,蓬頭垢面,號叫而來。……時漢民亦來數百集城口,城門為黃土堵塞,猝不得啟,旗弁開城旁柵欄,囑其黨奔避,漢民隨入,旗弁遽命以火器利刃向之曰:“汝民安得由此?”予急與眾奔回夷船并力來攻
六月十四日郡城破城中民自亂,副都統??v兵開槍,人聲沸騰……適城隅懸一軟梯,系旗兵縱人出城,索重資者。賊攀援而上,城遂陷……協領武忠阿報副都統海全家殉難
資料來源:(清)朱士云:《草間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75-91頁;(清)隱園居士:《京口僨城錄》,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53-74頁;(清)袁陶愚:《壬寅聞見紀略》,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93-123頁。
盡管三種文本所記詳略不同,各有側重,但在關于海齡形象和作為的記述方面卻有著驚人一致性,即視民眾為寇仇的海都統已經是鎮城民眾的集體記憶:“殺人都統已傳名,處處驚聞共不平。枉食皇家多少祿,忍心如此害蒼生。”《鎮城竹枝詞》,楊家駱主編:《鴉片戰爭文獻匯編》第4冊,第709頁。官場中人也有同樣評斷:海都統“罔恤民艱,辦理實形乖謬”。 《著欽差大臣耆英等再加察訪上海鎮江失守實在情形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五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96頁。在日常生活的瑣碎、重復且長程性累積記憶中,已然呈現著這一歷史事變的基本走向及其結局;瞬間發生的歷史事變的偶然性,無法改變也無法掩蓋既成的歷史必然。
六、史實真相與歷史真實
面對歷史的真實,海齡最終悲劇性地自殺或自焚的史實真相,并不能成就其“盡節盡忠”的人生?!版偝墙洿缩遘k,破碎不堪,非夷人破碎之,鎮人自破碎之也”,而守將海齡于此則“誤國殃民,莫此為甚”。 (清)楊棨:《出圍城記》,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50頁。漢娜·阿倫特說過:“真相是由多個相互抑制的部分所組成。當這些部分全部顯示的時候,真相不顯示偏向性;而當部分顯示的時候,則帶有偏向性?!?轉引自《部分的真相》,狄青:《愛情傳奇》,北京燕山出版社2022年版,第154頁。部分的真相比謊言更可怕。朝廷精心查核并昭告的“該副都統為國捐軀,忠義可嘉” 《著將京口副都統海齡加恩照都統例賜恤等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鴉片戰爭檔案史料》第6冊,第785頁。的恤典,斷然無法獲得鎮江士民的認同?!毒┛隈v防閤營將士祭都統海公文》以其不得不死者三,不容不死者五的論斷,集中表達了基于“天理民心”的評判:
自公作鎮京口也,移氣體則車馬宮室,養威重則鼓吹旌旃,自在優閑,久享太平之佚樂,流離奔迸,爭禁曠野之風煙,公之不得不死者一也。況復須既割矣,恒引鏡以自憐,服其變矣,悲翎頂之永捐,猶且畏首畏尾,更無余地以周旋,公之不得不死者二也。尤可痛者,時當搶攘新購嬋娟,聊寄情于少艾,冀稍緩乎憂煎,今則營空不返,鏡破難圓,馬革縱賒,夫生命蠶絲不盡其纏綿,公之不得不死者三也。
然以我公之遇事不驚,守身如玉,未嘗不忍,尤讓詬以冀性命之少延,無如公之眷屬心目悁悁,竟衰麻而受吊,開下邑之靈筵,公之不容不死者,又其一。重以褒恤之恩綸既下,劫灰之余燼爭傳,公之不容不死,又其二。白簡驚心,彌縫無計,青燐未燿,疑案終懸,公之不容不死,又其三。幸而覓死無據,通神有權,買子虛之鐵案,揮兒戲之金錢,措大沾夫潤澤,當事脫其罪愆,公之不容不死者,又其四。加以靈宮大啟,鳥革翚翩,義烈震乎寰海,英聲薄夫云天,公倘逍遙人世,寄跡林泉,則春秋享祀,執灌獻者于何告處?公之不容不死,又其五也。 (清)陶駿保:《京口掌故叢編》,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9輯,第169-172頁。
事實上,在鎮江布防問題上,本來存在足夠的時空優勢。當英國艦隊駛入揚子江江口后,“還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足可從容布置,甚至英軍也認為“中國軍隊在沿江一帶對我軍所進行的抵抗,一定比沿海各地所進行的要高明得多”。
[英]奧特隆尼著,顧長聲譯,馬博庵校:《對華作戰記》,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編:《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90頁。
一方面,運河南北兩段有極為方便的運輸便利,另一方面,有四十多天充足的時間。然而,這個英方曾考慮到的問題,作為鎮守主將的海齡卻毫無關切,只不過“建立起兩座沒有多少價值而又無法支持的炮臺而已”。以至于讓英軍感到意外:“如果清政府將威力很高的大炮排列在那許多地方,那樣,我軍擁擠不堪的艦隊,必會蒙受極大的不利。”
[英]奧特隆尼著,顧長聲譯,馬博庵校:《對華作戰記》,中國科學院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編:《鴉片戰爭末期英軍在長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90頁。
令鎮城民眾憤恨無比的是,海齡非但毫無軍事布防,反而一意禍亂鎮城。“海茍自省庸愚,早為訪度,當不至此”。
(清)隱園居士:《京口僨城錄》,中國史學會主編:《鴉片戰爭》第3冊,第53頁。
海齡殉難之案所包含的復雜的社會文化內容,具有令人思考的意義。海齡在赴死的一瞬間,無論是躍入火焰時的無懼,還是引頸自縊時的無奈,都難以彌合日常生活中種種殘民以逞給民眾造成的巨大傷痛——這是其最真實也是最本質品性的體現。后世學者試圖以抗英的“民族英雄”圖譜來安放海齡,甚至還有以《京江祭》的文學傳播再塑海齡忠義赴死的形象,但最終都無法獲得民眾的普遍認同——民眾的深層心理始終拒絕海齡形象的高塑。
死者的形象并非單向度地由死者一時一地之所為能夠形塑。日常生活的行為舉止早已內化并積淀在社會對其的認知之中,并累積性地形成群體性的社會記憶——這一基于民心所向的歷史記憶,構成了歷史的真實?!皻v史記憶”并不僅僅是對過往或逝去歷史的單純的記述、回憶,而是一種社會性的建構,尤其是當其作為一種“集體記憶”并被社會認同之時。
聚焦于海齡之死的史實考訂,只是瞬間歷史事件一個片段史實的真相呈現,它并不能真正揭示出鮮活的歷史真實。
朝廷與地方官員反復措置后形成的官書文本史料,與深深根植于民眾日常生活中切身感受的文本史料,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歷史的真實恰恰就隱藏于這種看似矛盾、沖突的“史實真相”背后。
“歷史是一個選擇的體系……他從大量的因果關系中抽繹出因果關系,也僅僅是這些因果關系才具有歷史意義;歷史意義的標準是:歷史學家能使這些因果適合其合理說明與解釋模式的能力”。
[英]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05頁。
僅僅立足于史實(或史料)考證的真實,片段收集來的未加分析的事實,還遠遠不能真正達至歷史學求真的訴求。每一史實本身都牽涉人們的利益關系,肯定或否定一個史實意味著揭示或掩蓋一個真相。
“在日常生活中任何一個小店主都能精明地判別某人的假貌和真相,然而我們的歷史編纂學卻還沒有獲得這種平凡的認識,不論每一時代關于自己說了些什么和想象了些什么,它都一概相信” 。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83頁。歷史的必然不會因偶然事件而發生方向性改變,雖然偶然事件造成的影響也不容忽視。片段的史實真相,既無法遮蔽,更無法替代歷史的真實。
責任編輯:吳? 彤
Discrimination and Analysis of Historical Truth and Historical Reality:
A Case Study of the Martyrdom of Hai Ling(海齡)at the Battle of Zhenjiang(鎮江)
WANG Xian-ming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China
)Abstract: In the Battle of Zhenjiang(鎮江)during the Opium War, the martyrdom of General Hai Ling(海齡)became a mystery which has been debated for a long time. But after the historical truths were verified, the imperial courts awards and rewards were resisted by the gentry and people. The key issue of Zhenjiang peoples resistance is not in the details of Hai Lings death, but still focuses on the high moral principle of “loyalty to and sacrifice for the country”. The historical truth of Hai Lings tragic suicide or self-immolation does not support the evaluation of him as a person of “loyalty and integrity”. The scene recording of the trivial fragments of daily life of the people at that time has presented his original vivid and real image. The fall of Zhenjiang and the subsequent tragedy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ai Lings action of “harming the country and bringing calamities on the people, which could not be worse”. The historical truth of Hai Lings martyrdom cannot obscure the reality of history.
Key words:historical truth; historical reality; Hai Ling(海齡); the Opium War; Zhenjiang(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