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元和時期,憲宗對官員進奉采取了既限制又縱容的雙重態度。憲宗通過敕令多次強調禁止無名進奉、稅外加征,同時,又以家財、羨余等名義給官員進奉以合理的解釋。從助軍錢分析可見,朝廷即便在財政緊張的情況下,也沒有公開加稅,對挪用地方財物助軍的行為采取了嚴格管理,從形式上維護了“不征于人”的形象。這就使得進奉在法令的模糊邊緣游走,皇帝和臣子從為國積財、舍家為國出發,賦予了進奉伸縮性的解釋。這種家國之間的二重性,再加上出于彌補財政不足及維護政治秩序的現實需要,使得中晚唐的進奉在既調和又沖突中發展。
關鍵詞: 中晚唐;唐憲宗;進奉;財政史
中圖分類號:K24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3-0135-(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3.014
進奉是唐代財政史研究的重要課題。安史之亂后,進奉在國家財政中的地位進一步上升,各級官吏經常在正常上供稅賦外進獻財物。1 除了規定的進奉外,唐代后期的進奉很多充滿爭議甚至被認為是違法的。學者們已對中晚唐進奉的發展、種類、影響及進奉背后的政治經濟關系等進行了研究,2 分析了進奉產生的政治經濟危機,3 有助于解釋爭議性進奉產生的合理性。不過,唐代后期對進奉的批判不絕如縷,朝廷也多次強調禁止稅外進奉,但進奉仍不斷發展。對于此種矛盾,我們可以將之歸結為進奉當事者雙方對權力、財富等現實利益的考量,但仍有進一步思考的余地。張國剛就指出,“唐代藩鎮進奉的名目繁多,即使是無名之獻,也要找一個借口”。4 額外進奉能夠發展,必然要使之合理化,這就涉及對進奉的政治解釋問題。因此,本文主要分析中晚唐時期唐人如何闡釋進奉,進而回答進奉為何能夠在爭議中不斷發展。由于元和時期(806—820)的進奉規模龐大,且關于進奉的爭論也較為集中,同時,這一時期也是中晚唐進奉發展的重要節點,1 故本文的考察以元和時期為中心展開。
一、唐元和時期進奉案例分析
唐元和時期的進奉上承德宗貞元年間,各級官員進奉皇帝內庫的行為層出不窮:“興元克復京師后,府藏盡虛,諸道初有進奉,以資經費,復時有宣索。其后諸賊既平,朝廷無事,常賦之外,進奉不息。”2 順宗時,基于貞元之弊,在永貞元年即位之初就停鹽鐵月進,并公開下詔允許諸州府的常貢,但禁止常貢以外的額外進奉:“諸州府常貢外,不得別進錢物、金銀器皿、奇綾異錦、雕文刻鏤之類?!? 到了憲宗即位后,也強調禁止進奉,不過,其內容主要還是限于祥瑞、奇珍,以及升平公主所獻的女口。4 但我們看到,元和時期仍然存在大量進奉行為,其中,有些進奉因涉嫌違法或缺少正當性而存在爭議。以下節選一些案例來分析。
其一,元和三年(808),御史中丞盧坦彈劾前山南東道節度使柳晟、前浙東觀察使閻濟美違法貢獻一事。
據《冊府元龜》載:
盧坦為御史中丞,元和三年奏:“前山南西道節度使柳晟授任方隅,所寄尤重,至于赦令,首合遵行。一昨歸朝,固違明旨,復修貢獻,有紊典章,伏請付法。”又奏:“前浙東觀察使閻濟美到城亦有進獻,當時勘責,稱離越州后,方見赦文,道路已遙,付納無處,既經恩赦,須為商量,將誡來者之心,今舉贖刑之典,已書罰訖。伏準今年正月赦,自今以后,諸道長吏有離任赴闕廷者,并不得取本道錢物,妄稱進奉,茍有違越,必舉憲章。柳晟等既違新令,不敢不奏?!钡墼唬骸吧侥纤M與柳晟并不相關,先釋放訖。閻濟美赦書頒下之時,尋離本道,身已在近,物須有歸,以此奏請進納,非赦文所革之意,其罰亦宜釋放。”坦既奏舉晟、濟美,二人皆待罪于朝堂,帝詔坦對,褒慰久之,曰:“晟等所獻,皆是家財,朕已許原,不可失信?!碧棺嘣唬骸吧饬睿菹轮笮乓?,天下皆知之。今二臣違令,是不畏法,陛下奈何受小信而失大信乎?”帝曰:“朕已受之,如何?”坦曰:“歸之有司,不入內藏,使四方知之,以昭圣德。”帝嘉納之。5
由引文可見,盧坦是從赦令(皇帝詔令的一種類型,以“制”的形式發布)本身出發來評價閻濟美、柳晟的行為的。他認為兩人均違反了憲宗元和三年(809)正月的赦令,如果接納進奉,則有違皇帝法令的公信力。因此,既然是違法的進奉,內庫就不應該接納,而只能收入有司的左藏庫,如此才能消除接納違法進奉帶來的負面影響,彰顯皇帝的圣德。而按照憲宗的說法,閻濟美進奉的情況特殊,“非赦文所革之意”,赦文并不適用,因為在閻濟美離任時,并未收到已經頒下的赦令,而進奉之物已經運送出來,于是才上奏進納到內庫。此外,“山南所進與柳晟并不相關”,因查無史料,不知是何原因,不過憲宗以兩人所進的是家財而非公家財物為由給予了赦免。李翱《故東川節度使盧公傳》中也提到,憲宗指出“柳晟、閻濟美所獻皆家財,非刻下,卿勿劾”,6 同時還特意強調了并非剝削所得。
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在憲宗元和三年正月赦令以前,諸道長吏離任赴長安,從本道取財物進奉給皇帝并不存在爭議。而且,元和三年正月赦令規定并不適用于私人家財進奉給皇帝的情況。當然,閻、柳二人所進的究竟是藩鎮的羨余或家財,就很難說清楚了。不過,據考察,閻濟美“累歷臺省,有長者之譽。自婺州刺史為福建觀察使,復為潤州刺史、浙西觀察使。所至以簡澹為理,兩地之人,常賦之外,不知其他”,《舊唐書》并將其置于《良吏傳》之下;1 柳晟“敏于辯,下士樂施,唯自興元入朝,貢獻不如詔,為御史中丞盧坦所劾,憲宗以其賢,置弗暴云”,2 顯然,史書上對閻濟美和柳晟的評價并不低,故很難將他們的進奉行為歸結為向皇帝獻媚。既如此,我們若將柳晟、閻濟美的進奉行為視為當時普遍存在且能夠被認可的正常政治行為,3 當不為過。
其二,元和四年(809)裴均進奉銀器一事。
據《資治通鑒》載,“夏,四月,山南東道節度使裴均恃有中人之助,于德音后進銀器千五百余兩”,于是,翰林學士李絳、白居易上言論及此事,令憲宗不得已將銀器付度支。4
在給憲宗的上奏中,白居易擔心有人以“裴均所進銀器,發在德音之前”為由幫裴均辯護。5 不過,裴均確實是德音(皇帝詔書的一種類型,以“制”或“敕”的形式發布)之后進奉的。據《資治通鑒》胡三省注云,“是年正月,赦天下,禁無得進奉”,認為德音是在四年正月大赦時發布,6 《李相國論事集》則認為是元和二年春。7 按《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七“元和四年三月”條:“上以久旱,欲降德音,翰林學士李絳、白居易上言……又請‘禁諸道橫斂以充進奉’。……閏月,己酉,制降天下系囚,蠲租稅,出宮人,絕進奉,禁掠賣,皆如二人之請?!? 從時間上看,此處德音顯然是在元和四年閏三月己酉(初三),外界傳聞裴均進銀器在前月(閏三月)二十六日,9 即在此德音之后。
李絳指出,裴均“行不繇道,奸以事君,固違制書,敢進銀器”。10 白居易則強調,如果皇帝明降制書,又棄制書規定不顧,難以取信天下,對皇帝的權威有損。11 李絳最后提到“倘陛下以裴均位當藩鎮,官極崇顯,未能行法以懲奸人,伏望準制書令度支收納,即不違敕文,又免入內庫,無虧圣政,以示外方”。12 白居易則希望憲宗明確宣旨:“裴均所進銀器雖在德音之前,恐四方不知,宜送左藏庫收納。”13 李、白兩人對裴均違法進奉之事應該很清楚,但在勸諫中還是給了憲宗臺階下,并沒有進一步深究裴均的責任。
據李絳所言,憲宗絕諸道進奉的原因在于進奉克扣百姓,弊端叢生。絕進奉是恤民之舉。不過,他也提到“罷方鎮不時之貢,禁天下無藝之費”。換言之,地方還是可以按照規定按時進奉的。白居易與李絳批判裴均的焦點也都只在于他違反了皇帝的詔令,而非進奉這件事,所以李絳才會說“即不違敕文”。
不過,據《資治通鑒》接下來的記載,“既而有旨諭進奏院:‘自今諸道進奉,無得申御史臺;有訪問者,輒以名聞?!拙右讖鸵詾檠?,上不聽”,14 白居易在奏狀中提到“臣昨訪聞,又無明敕。伏料圣意,必無此處分。但恐宣傳之際,或致疑誤。遂令內外,有此流傳”。15 進奏院是藩鎮在長安的聯絡機構,憲宗直接通過進奏院向各藩鎮傳旨索要進奉,而沒有通過有司明敕宣發,顯然是不想將此事放到臺面上。
于是,我們就看到了一個非常矛盾的現象。一方面,在正式發布的制敕中,皇帝明確禁止諸道的不時進奉;另一方面,皇帝又以一種不經正敕的方式要求地方進奉。故而,裴均進奉明顯是敕后進奉,卻能找到在德音之前進奉這種看似合理的解釋。李絳《論德音事狀》中指出:“其合進奉外,尚慮方鎮私有聚斂者,但德音嚴加約束,如有違越,令在必行。仍令御史臺及出使郎官、御史察訪聞奏。比來制敕雖下,多至因循不守。患在賞罰不立,不患朝廷不知。圣心不移,下誰敢犯?!? 他強調令在必行,可見,當時盡管皇帝再三強調禁止聚斂進奉,但其法令的實施效果并不好。憲宗既然私底下慫恿藩鎮進獻,估計像裴均那樣給皇帝送錢物的官員不在少數。
其三,河東節度使王鍔以錢千萬求兼宰相一事。
據《資治通鑒》載,此事發生在元和五年(810)。2 《李相國論事集》云:
是時鍔自顧年老,恐積財生謗,遂上表進家財二十萬貫。頃之,上以其有政績顯著,欲加平章事以獎之。宰臣論不可,恐乖公議。學士亦頻有論陳,且曰:“王鍔太原事績誠有勞效,人望不至,名器虛損。兼近進家財,似希圣意,后代之所譏。”上曰:“王鍔太原功績,朝廷遠近備知,宰臣亦數言其事績為諸鎮之最。當殘瘁之后,成雄富之實。朕所懸官爵,只獎功勞。有效不酬,何以勸諸方鎮?不處中書乎?若以進財誘動得我,不量可否,便授寵榮,即王播前后進奉數百萬貫,便合與平章事也。我但觀事跡虛實,以副其獎賞,非感于財物,卿當悉之。”3
從引文中可以歸納出三點:其一,王鍔所進為家財;其二,憲宗親口承認另外一個大臣王播前后進奉了數百萬貫;其三,憲宗否認加王鍔平章事是因為他進奉家財,而是出于其在太原節度使任上的政績。
而據《新唐書》載:“進兼太子太傅,徙河東。河東自范希朝討鎮無功,兵才三萬,騎六百,府庫殘耗。鍔能補完嗇費,未幾,兵至五萬,騎五千,財用豐余。會回鶻并摩尼師入朝,鍔欲示威武傾駭之,乃悉軍迎,廷列五十里,旗幟光鮮,戈鎧犀密?;佞X恐,不敢仰視,鍔偃然受其禮。帝聞嘉之,即除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因此,憲宗嘉獎王鍔的理由是成立的,王鍔在治理河東上確實做出了政績。
但是,問題在于,王鍔的政績有刻剝于下的成分。上引《新唐書》又載王鍔“性纖嗇,有所程作,雖碎瑣無所遺。官曹簾壞,吏將易之,鍔取壞者付船坊以針箬。每燕饗,輒錄其余賣之以收利。故鍔家錢遍天下”。4 《舊唐書》載,德宗時期,王鍔在嶺南節度使任上八年,“鍔能計居人之業而榷其利,所得與兩稅相埒。鍔以兩稅錢上供時進及供奉外,余皆自入。西南大海中諸國舶至,則盡沒其利,由是鍔家財富于公藏?!煓嚅T多富鍔之財”。5 另外,王鍔在河東任上的情況雖不是很清楚,不過白居易曾提到“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深無益于圣朝”。6 因此,王鍔進獻給憲宗的家財顯然也可能是刻剝而來的。
于是,我們看到,對于王鍔通過進獻求宰相的行為各方有著不同的解讀。對于憲宗來說,他否認自己是因為王鍔的進獻而授予其平章事,而是出于治理太原的功勞。而他拿王播前后進獻數百萬貫舉例,則說明王播、王鍔的進獻不涉及違敕問題,也即進獻皇帝數百萬貫是被允許且不存在爭議的。上引中李絳說王鍔進獻是“似希圣意”,雖沒明確指出,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指出于皇帝的意思。這就解釋了憲宗為何偏袒王鍔而不聽大臣的進諫。7 白居易指出王鍔的錢是誅剝民財而來,如果按照元和三年赦文、四年德音的規定,王鍔明顯是違反詔令了,憲宗又用“家財”來為王鍔打圓場,將王鍔的進奉行為洗白。
其四,憲宗提到的王播進奉一事。
元和七年(812),鹽鐵使王播“每月進奉錢帛數萬貫,謂之月進”。據李絳所述:
今鹽鐵使王播,每月進納錢帛,不知何以為進。若奉公無私,安得有余羨之月進?縱有余羨,亦是官錢,固非割其祿俸,又非貢其家財,即所進之錢,盡是官物,只合輸納有司,不合進入內庫。進官物,結私恩,外則有隳制書,不可以示懲勸。臣詳思所獻,進退無補,上損惟新之化,下興眾庶之議。伏請宣布,王播已后,如有進奉,并仰于戶部送納。1
李絳強調了所禁的是正稅之外的進獻,明確提到貢獻家財或官員自己的俸祿這類私物是可以進入內庫的,如果是官錢,則不能進入內庫。有意思的是,李絳并沒有提及拒絕王播的進奉,而只是要求不要將之輸入內庫,應直接到戶部送納。鹽鐵月進在順宗即位后就被罷除,憲宗時又出現,估計李絳也無法阻止眾多大臣進奉,故而只能強調公私之別。
當然,此時李絳主管戶部,提出將進奉納于戶部,也有為部門謀取利益的嫌疑。2 因為戶部也有進奉的慣例。元和六年(811),李絳遷戶部侍郞,憲宗問李絳:“舊例戶部有進奉,近張弘靖進銀二千兩,衛公次公進絹十萬匹,卿獨不進,何也?”3 憲宗既然提及戶部舊例有進奉,則說明戶部進奉財物至內庫不算違法。4 而憲宗直接問李絳為何不進奉,其潛臺詞顯然是希望戶部也能夠進奉財物。
上引中憲宗提到的張弘靖、衛次公,元和六年二月,張弘靖由陜虢觀察使轉河中節度使,衛次公從尚書右丞遷為陜虢觀察使。5 從李絳的回答“凡是方鎮土地,則有財賦出入;或儉省節用,或貨易羨余,則有進奉。亦非正道,是將貨利以結主恩”6 可知,張弘靖、衛次公的進奉是藩鎮以羨余的名義進奉的。故李絳只批判了藩鎮的羨余進奉不是正道,并沒有說它違法,說明此時藩鎮進奉羨余是沒問題的。
總之,上述關于進奉的案例雖然有限,但基本上可以反映出以下兩點:第一,官員進奉并不都違法,朝廷禁止進奉主要是為防止常稅以外的聚斂,在實際操作中,以家財、羨余名義進奉仍被允許,盡管此種進奉受到道德上的譴責,被認為非正道。第二,從理論上來說,進奉內庫強調的是大臣與皇帝間的私人關系,只要官員沒有以私害公,其進奉是允許的。但是,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公私界限具有模糊性,很難分清。
二、削藩“助軍錢”的內在邏輯
當然,面對進奉存在的爭議,憲宗有自己的一套說辭:
朕豈不知積財貨為不急之務,受進獻非至圣之事,顧祖宗理化之所法,令賞罰不行。今兩河州郡之殷,是中夏貢賦之地,四五十郡,國力不及,朝覲久廢,征討未加。又河湟郡縣,沒于蕃丑,列置烽候,逼近郊圻。朕方欲練智勇之將,刷祖宗之恥惡,所用不征于人,儲蓄之由蓋以此。朕所以身衣澣濯,不妄破用,親戚賜與,才表誠意而已。且漢明帝嘗云,我為天下守財爾,豈得妄用耶。誠哉是言,卿當深悉此懷。7
他承認“受進獻非至圣之事”,在政治倫理上不太具有正當性。但他接納進奉是在為平定河朔藩鎮及收復河湟失地做準備。同時,“所用不征于人”,表明其不愿意直接向老百姓加稅,實為迫不得已之舉。憲宗的這種復雜心態,集中體現在“助軍錢”上。因此,本文接下來主要通過分析元和時期的助軍錢來考察憲宗如何調和現實需要與政治倫理間的矛盾沖突。
助軍錢源于元和時期削藩的財政壓力。助軍錢雖說以助國家軍費為由,并不一定直接進奉到皇帝內庫,但史書中將助軍錢定性為“貢獻”“進獻”。
《新唐書》云:“鹽鐵使王播言:‘劉晏領使時,自按租庸,然后知州縣錢谷利病虛實?!艘愿笔钩坍愌步?、淮,核州府上供錢谷。異至江、淮,得錢百八十五萬貫。其年,遂代播為鹽鐵使。是時,河北兵討王承宗,于是募人入粟河北、淮西者,自千斛以上皆授以官。度支鹽鐵與諸道貢獻尤甚,號‘助軍錢’。及賊平,則有賀禮及助賞設物。”1 上述材料并沒有將程異出使江淮與助軍錢聯系在一起。元和十二年(817)正月鹽鐵轉運使王播奏請程異出使江淮的奏疏中也沒有涉及諸道進獻:“伏以軍興之時,在系財賦。……伏望遣臣副使程異,特以詔命,出巡江、淮。其諸州府上供錢米,如妄托水旱,輒有破除。伏請委程異一切勘責聞奏。其度支、戶部并臣當司合送上都行營錢物,并令急切催促。其遠年逋欠,亦委具可征之數聞奏?!? 從王播的奏疏看,程異出使的目的只是勘察諸州府的上供錢米,以及催促度支等財政三司送到行營的錢物,只字未提要求諸道助軍進奉。不過,該條奏疏后面的內容緊接著就提到“因令異與淮南、浙東、宣歙、江西、河南、嶺南、桂管、福建等道觀察使計會,各減常用,去浮費,取其羨助軍”。3 《舊唐書》中也提到“時淮西用兵,國用不足,異使江表以調征賦,且諷有土者以饒羨入貢”。4 由此可見,程異出使,除了催促正常的稅賦收入外,還有催促諸道進奉財物的目的?!杜f唐書·李鄘傳》云:“時憲宗以兵興,國用不足,命鹽鐵副使程異乘驛諭江淮諸道,俾助軍用。鄘以境內富實,乃大籍府庫,一年所蓄之外,咸貢于朝廷。諸道以鄘為倡首,悉索以獻,自此王師無匱乏之憂。”5 李鄘除保留該道一年所需經費,剩余的都進奉給了朝廷。顯然,這就不是催促稅賦了,李鄘倡首所獻的應該就是助軍錢。這個進奉并不是額外的加征,而是從地方政府的饒羨中支出,故而史書記載這次出使“不剝下,不浚財,經費以贏,人頗便之”。6
但是,關于程異的出使,還有另一面的記載。《舊唐書》載:“時兩河留兵,國用不足,命鹽鐵副使程異使諸道督課財賦。異所至方鎮,皆諷令捃拾進獻。貫之謂兩稅外不忍橫賦加人,所獻未滿異意,遂率屬內六州留錢以繼獻,由是罷為太子詹事,分司東都。”7 《冊府元龜》載,韋貫之罷為分司東都的原因是“時軍用轉乏,亟責諸道進獻。貫之坐率管內刺史錢助軍”??梢?,韋貫之將其屬內六州的留錢當作助軍錢進獻,這不是羨余。從韋貫之“兩稅外不忍橫賦加人”來看,其所轄湖南道的經費中并沒有羨余,如要進奉,只能稅外加征。8 而憲宗命令程異出使的目的在于取羨余以助軍,韋貫之顯然是違背了旨意,故被罷為分司東都閑職。換言之,如果韋貫之在兩稅之外加賦于人,并以羨余的名義助軍,則可能不會被罷為閑職。因此,程異的出使雖沒有公開要求加稅,但各地為了完成政治任務,估計也有變相加稅的行為。
另外,從程異出使江淮、鼓勵各地羨余進奉背景下發生的以下幾件事,我們又可以看到朝廷對于羨余的使用仍有嚴格的管控。
其一是元和十二年河中節度使趙宗儒“擅用貯備兇荒羨余錢米貫石,數至八萬”被監察御史韋楚材彈劾一事。當時,朝廷下令監察御史崔鄯勘覆該彈劾。崔鄯的調查結果是,“宗儒以行營軍,且有詔命”,故而韋楚材的彈劾不實。不過,崔鄯的調查結果也存在問題。在該年三月甲申的敕令中透露出了一些細節:“河中觀察使趙宗儒所收管內諸州錢物等,既有敕文,所宜遵守,縱緣軍用,亦合奏陳。宜罰一月俸料。崔鄯所令勘覆,頗未詳盡,以茲奉職,可謂慢官。宜罰一季俸?!? 趙宗儒以貯備兇荒羨余錢米充當供軍,雖沒有奏陳,但是,“既有敕文,所宜遵守”,則顯然之前有要求供軍的敕文。當然,趙宗儒、崔鄯都被罰俸,說明趙宗儒挪用貯備兇荒羨余錢米仍是有問題的。據《舊唐書》記載,趙宗儒“擅用供軍錢八千余貫,坐罰一月俸”,10 因此,結合起來分析,我們似可以推測,趙宗儒既把原先用于供軍的八千余貫挪作他用,又把貯備兇荒羨余錢米用于供軍。趙宗儒沒有經過奏陳就挪用貯備兇荒羨余錢米供軍,而這部分收入并不在朝廷敕書規定可用于供軍的范圍內。至于崔鄯,他只看到趙宗儒遵守敕令供軍的情況,卻沒有詳細考察其供軍錢物的來源是否合規。
其二是《新唐書》記載,元和十二年八月處州刺史苗稷進“羨錢七百萬”,七百萬錢等于七千貫。1 不過,《冊府元龜》記載苗稷所獻有錢絹二萬六千疋、端麻鞋一萬量等,2 價值不止七千貫。因此,《新唐書》所記七千貫可能只是進奉的錢的部分,沒有包括絹等。當時的宰相崔群認為,苗稷進奉違詔,“受之則失信于天下,請卻賜本州,代貧下租稅”。3 又,八月己巳的詔書云:“天下成敗,固有常規;刺史進錢,固非舊典,恐為后例,弊及疲民。言念于茲,義在隱惻。其苗稷所進助軍錢絹共二萬六千疋、端麻鞋一萬量宜卻還本州。苗稷將代貧下戶差稅箭一萬只,令付本道都團練使收管?!? 這表明,要求進奉助軍錢的對象僅限于各道節度使或觀察使,并不包括刺史。這與憲宗令程異出使,與南方各道觀察使“計會,各減常用,去浮費,取其羨助軍”的精神是一致的。5 詔書中強調“刺史進錢,固非舊典”,考慮到早在德宗時期刺史進錢已有之,故這里的“舊典”顯然是在強調律令制度下的規定,而不是先例。
其三是劍南東川節度使盧坦“在鎮三年,后請收閏月軍吏糧料,以助行營,人多非之”。6 盧坦元和八年八月從判度支任上轉為東川節度使,十二年九月死于任上。7 仔細辨識,盧坦在鎮四年間,只有元和九年有閏八月、十二年有閏五月,而討伐河北是從元和十年正月開始,故這里的“請收閏月軍吏糧料”應該指的是元和十二年閏五月。將軍吏糧料用作行營供軍前需要“請”,可見中央對地方財政的控制:節度使不能擅自挪用本鎮財物。矛盾的是,前述盧坦在元和初期彈奏閻濟美、柳晟違法進奉,而此時他自己又因挪用軍吏糧料被輿論批評。
不過,盧坦的事例也反映出當時除了羨余助軍外,明面上挪用地方經費供軍也被公開允許。早在元和十一年九月,朝廷就下敕“內外支用錢,宜每貫除墊陌外,量抽五十文,仍于本道本使,據數逐季收計。其諸道錢,使綱部送副度支收管,隨貯納以備軍須。賊平后,則依常制”,而這個方案是“從有司之請也”。8 又據《新唐書·食貨四》:“會吳元濟、王承宗連衡拒命,以七道兵討之,經費屈竭?;矢﹂D建議,內外用錢每緡墊二十外,復抽五十送度支以贍軍?!? 朝廷每貫(千錢)先抽取20文,后又抽了50文,即每貫共抽取了70文,從各道支用中收取7%用作供軍,這是作為皇帝詔敕公布的,從程序上是合法的。這解釋了盧坦將軍吏糧料用作供軍的合法性。在當時軍費緊張的情況下,朝廷不得已向地方索要供軍,并沒有公開加稅,而只是挪用地方上的支出。
總之,由上述事例可見,憲宗時對助軍進奉并不像德宗時期那樣來者不拒,其對地方助軍錢物的來源、使用及進奉對象都有嚴格的規定。至少從公開的詔書強調來看,元和十二年左右的助軍錢仍主要針對各道羨余,并反復強調禁止稅外加征于百姓。而隨著軍費壓力增大,朝廷在羨余進奉以外則又采取了抽貫等方法,公開挪用地方財物。不過,從盧坦的情況看,即便是挪用地方財物,也需要上報朝廷批準。
當然,雖然單從上述分析來說元和時期的助軍錢并沒有涉及直接向百姓加稅,但是,事實上這些助軍錢還是剝削自百姓。誠如當時李翱針對進奉問題所指出的:“今節度觀察使之進獻,必曰:‘軍府羨余,不取于百姓?!夜┸娂傲糁蒎X,各有定額,若非兵士闕數不填,及減刻所給,則錢帛非天之所雨也,非如泉之可涌而生也,不取于百姓,將安取之哉?”1
三、中晚唐進奉財政的彈性
通過上文分析可以發現,皇帝雖以法令的形式禁止額外進奉,但仍通過各種非正式途徑接納官員以羨余、家財等名義的進奉。這種公開或非公開的進奉以一種似乎不加稅于百姓的形式出現,即便在財政緊張的時候也在極力維系著。這就使得進奉財政在法令的邊緣游走,具有彈性。而這種彈性的產生,往往與家與國、公與私的二重性密切相關,當然,也有現實政治的考量。
官員向皇帝進奉財物有“土貢、進獻、進奉”等區別,不過在文獻記載中這些詞經?;煊?。尤其是在中晚唐時,往往無法分別。2 安史之亂以后,由于租庸調的破壞,國家稅賦收入銳減,軍事財政需求驟增,“逆賊未平,師旅淹歲,軍用匱竭,常賦莫充”,3 唐廷通過各種聚斂手段以應付財政危機,而大量的進奉成了彌補稅賦空缺的主要方式。故李錦繡將唐肅、代時期的財政稱為“進獻財政”。4 這些進奉的實質,據德宗時期的宰相陸贄所言,主要是指“供軍、折估、宣索、進奉”等稅賦外的收入。5 此時的進奉在內容、數量、規格上早已失去制度約束。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中晚唐時期“土貢、進獻、進奉”等詞匯往往混用。
葛承雍指出,接納進奉的內庫在安史之亂前主要供應皇室揮霍消費,肅、代以后內庫支出項目繁多,包括內廷消費、軍餉官資、贖買賑濟等。6 的確,安史之亂以前,官員“探旨意,歲進錢寶百億萬,便貯于內庫,以恣主恩錫赍”,并解釋說“此是常年額外物,非征稅物”,7 公私界限很明確。而安史之亂后的進奉添加了彌補國家財政的功能,進奉的公私界限已經沒有那么明確。
德宗即位后,行兩稅法,將供軍、折估、宣索、進奉等收入并入兩稅,將各種非法的收入以法律的形式確認為國家稅賦。兩稅法確立了新的稅收體系,增加了中央的財政收入,基本上實現了“輕重之權,始歸于朝廷”的目的,8 朝廷財政危機大體上得以緩解。照理來說,兩稅法實行以后,進奉就應該大幅下降。但是,我們卻可以看到,德宗、憲宗時期的進奉發展到了中晚唐時期的一個高峰。
對此,筆者曾指出,德、憲二帝接納進奉主要是為了彌補兩稅法“定額支用”體制下收入不足、無法應付巨大軍費開支的缺陷,是兩稅法制度本身導致的結果。9 憲宗自己承認“受進獻非至圣之事”,但他以收復河湟、征討河朔財力不足為由接納進奉,將進奉與國家軍費的支用相結合,并稱“我為天下守財爾”。10 這一時期的進奉,通過大臣與皇帝的私人關系實現了化家為國的轉變。換言之,在現實財政的需求下,進奉成了一種非制度化、公私界限越發模糊的另類財政行為。
的確,中晚唐人對于皇帝內庫的公私屬性、家國界限,往往并沒有那么明確的認識。元和初期,呂溫曾替當時的戶部侍郎、鹽鐵轉運使李巽作《謝用內庫錢充軍資表》,其中提到,“臣聞王者以四海為家,君道惟百姓與足,象天平施而無別,如地生財而不私,薄奉已而厚奉公,重從人而輕從欲”,當時江淮干旱,劍南用兵剛剛結束,憲宗發德音,“悉擬發內府金錢。御服繒彩,約躬節用,紓國贍軍”。11 憲宗以內庫收入充作軍資,具有緩和國家財政壓力、減輕百姓痛苦的作用,在李巽眼中是踐行王者君道的德政:皇帝的家并不限于內廷的小家,而且包括天下這個大家,歸結到百姓富足與否。我們于此看到了內庫收入供軍所具有的“家國一體”意義。
對于臣子而言,家國亦是一體。例如,《高承簡德政碑》提到高承簡在節度使任上“公用不足,則舍私財以繼之;饑人無告,則散清俸以賑之”,1 他的以私助公行為成為官員的德政,受到贊揚。朱孝誠在討伐淮西時任陳許監軍使,其神道碑中提到“公素懷忠果,徇國忘身。每竭家財,以周軍用”,2 他的竭家財助軍成為值得贊揚的忠君愛國行為。由此,我們再去理解元和時期裴均、閻濟美、王播等人以家財名義的進奉行為,就可以很好地理解其中的合理性。
同時,“王者以四海為家,君道唯百姓與足”,也意味著皇帝不該與百姓爭財。在朝廷禁止進奉的相關詔書及大臣的進奉爭論中,多次強調禁止兩稅常賦外的稅外加征,正體現了這一政治理念。中晚唐時的進奉實質上是刻剝于下的直接或間接的稅外加征,但元和時期的統治者對待進奉、助軍時往往強調“羨余”,即便是在財政困難時也盡量維系稅外不加征的形象,強調地方財政管理的“常規”。元和時期更多地表現為向地方爭財,而不是直接向百姓加稅。
若從現實因素考慮,這種對進奉既接納又管控的態度則涉及對朝廷權威及政治秩序的維護。德宗時期大肆接納進奉,名目眾多,對象廣泛,“習以為常,流宕忘返”,其結果就是綱紀敗壞,地方藩鎮操持利權,以固恩寵。3 如浙西節度使李锜“多積奇寶,歲時奉獻,德宗昵之。锜因恃恩驁橫,天下攉酒漕運,锜得專之,故朝廷用事臣,锜以利交,余皆干沒于私,國計日耗”,“顓鹽鐵之利,以養兵圖叛”。4 進奉能獲得皇帝恩寵,自然也意味著可以求得政治利益。若像貞元時期那樣放任進奉,勢必會導致地方勢力坐大,同時也有損于朝廷權威。誠如李絳等人在進諫憲宗進奉時提到,“進奉之弊,公議喧然。四方皆厚斂于人,以充進獻。因緣奸盜,大半入私。于上招好貨之議,于國虧厚下之澤”,5 “天下之人,皆謂詔書不信,必謂陛下以財貨為先,此人非益于圣德也。……若不容納,必知英主不可以利啖,則須恭守典憲,尊朝廷;若為受領,則知圣懷必可以財動,因此厚斂于下”。6
對于急于求理、重振朝廷權威的憲宗來說,地方通過進奉“挾持”皇帝以獲得政治利益,顯然與其所追求的政治秩序違背。但是,皇帝又需要地方進奉財物以實現其政治目的。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元和時期在進奉問題上近乎分裂的表現:皇帝強調禁止違法進奉,但又通過各種看似合理合法的方式接納地方進奉,放任皇甫镈等善于理財的官員通過各種手段聚斂財賦;鼓勵地方助軍進奉,卻又對地方留使、留州錢的使用按照常例嚴格管理。在維護制度的同時,又利用制度的模糊性來突破制度。
四、結論
綜上,我們可以發現,中晚唐的進奉誕生于制度與非制度之間的沖突與調和。安史之亂后,進奉逐漸突破制度限制,進奉的范圍逐漸擴大,進奉的界限也逐漸模糊。進奉行為本來有律令規定,但隨著政治軍事形勢的變化,大量進奉涌入朝廷,原先律令的規定已經無法對其進行有效制約。而進奉范圍擴大,意味著判斷進奉行為是否合理、合規,成為一個關鍵問題。
由于家國、公私界限本就存在相互轉化的一面,皇帝以國為家、臣子舍家為國的意識形態使得進奉能夠脫離涇渭分明的約束,從而具有伸縮性的解釋。這就給了進奉發展以突破口。大臣利用家國之間的轉化,以“羨余”“家財”等名義美化進奉,從而獲得正當性。皇帝則以為天下積財、以國為家的說辭接納進奉,將內庫財物支用與軍國事務聯系起來。
就現實層面來說,無論是皇帝還是朝廷,都需要官員在兩稅常賦外進奉財物,以彌補財政缺口,但這種行為往往要受到政治道德約束,與君主行德政的精神相違背。從貞元時期的教訓看,放任地方進奉容易導致地方權勢坐大,不利于朝廷權威的維護,這就需要對進奉進行“有限”的限制。于是,強調禁止四節、常賦以外的進奉被反復提及。在幾乎整個中晚唐時期,雖然朝廷無論是在法令頒布還是執行上都在盡力制止額外進奉,但實際上以羨余、家財為名義的進奉仍不斷發生。這種既調和又沖突的模式,構成中晚唐進奉發展的重要特點。
Between Family and Country: An Interpretation on the Duality of Jinfeng in Yuanhe Period of Tang Dynasty
XU Chaoxiong
Abstract: During the Yuanhe period of Tang Dynasty, Emperor Xianzong adopted a dual attitude of restricting and conniving towards officials’ Jinfeng (the act of offering property to the emperor). Through the royal decree, the imperial court repeatedly emphasized that it was forbidden to offer property without reasonable reason, and additional tax should not be levied. However, at the same time, the emperor provided reasonable explanations to the officials in the name of private wealth and surplus. From the analysis of financial items to the military aid,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imperial court did not publicly increase taxes even under financial constraints, and adopted strict management of the misappropriation of local government finances to aid the military, maintaining the image of “not expropriated from people” formally. This made Jinfeng wander on the vague edge of legality and illegality. The emperor and his courtiers thought that the emperor was accumulating wealth for the country and his courtiers were also giving up their family for the country, which made Jinfeng have a flexible interpretation. This duality between family and country, coupled with the practical need to make up for financial deficiencies and maintain political order, made Jinfeng 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develop in harmony and conflict.
Key words: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Tang Xianzong; Jinfeng; duality
(責任編輯:申"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