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he Transmission Path and Popularization of Wool Carpet in the Tang Dynasty
DONG Rui
摘 要 氍毹是中亞及其西部地區游牧民族鋪墊在地面的一種毛毯,用羊毛編織而成,并有精美的圖案。漢代張騫出使西域之后,中國始從大秦了解到氍毹這種物品。魏晉時期,粟特人將氍毹作為珍貴的貢品進獻給中國,但氍毹圖像尚未流行。南北朝至隋代,來自中亞的粟特人來華經商并定居長安、洛陽、鄴城等地,氍毹作為重要商品輸入長安和中原地區,來華粟特人及其后裔的石葬具上的圖像中出現了氍毹。唐玄宗時期,氍毹圖像在西安地區的貴族墓室壁畫中較為流行,主要原因是唐玄宗個人喜愛異域文化,同時借助胡化的手段籠絡異族人心,促進了胡旋舞在宮廷的盛行并以圖像的形式被引入墓室之中。
關鍵詞 氍毹,唐玄宗,胡旋舞,粟特,尉遲乙僧
Abstract: The Wool Carpet is a type of woolen blanket used by nomadic tribes in Central Asia and its western regions to cover the ground. It is woven from sheep wool and adorned with exquisite patterns. After Zhang Qian's mission to the Western Regions during the Han Dynasty, China first learned about the Wool Carpet from the Roman Empire. During the Wei and Jin Dynasty, the Sogdians presented the Wool Carpets as precious tribute to China, but its images were not yet popular. From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o the Sui Dynasty, Sogdian merchants from Central Asia came to China for trade and settled in cities such as Chang'an, Luoyang, and Yecheng, introducing Wool Carpet as an important commodity to Chang'an and the Central Plains. The Wool Carpet images began to appear on the stone burial objects of Sogdian immigrants and their descendants in China.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Xuanzong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Wool Carpet images became more popular in the noble tombs' murals in Xi'an region. The reason was mainly due to Emperor Xuanzong's personal appreciation for exotic cultures. Simultaneously, through Sogdianization methods, he sought to win the hearts of people from different ethnic backgrounds, promoting the prevalence of Huxuan Dance in the imperial court and incorporating their imagery into tomb chambers.
Keywords: wool carpet, Emperor Xuanzong, Huxuan dance,Sogdians, Yu Chi Yi Seng
在唐代墓室壁畫的舞蹈圖像中,經常可以看到胡人站在一塊方形或者橢圓形的毯子上演奏音樂或者跳舞的現象。這種精工制作的美麗的毛毯,就是文獻中所說的“氍毹”[1]。據段晴研究,氍毹就是用U型扣法編織出的地毯,又稱為“天鵝絨扣”,如此方式編織出來的地毯特別柔軟、密實[2]。賈應逸認為,“它是一種在織物表面形成毛絨的毛織品,實質上是由兩個組織聯合而成:一種是固定毛絨的基礎組織,也稱地組織,由一組經線與一組地緯構成;一種是栽織毛絨的絨組織,栽的絨也稱為絨緯或絨頭。這種栽絨毯的表面覆蓋一層平整豐滿的絨毛,彈性大,保暖性好,堅牢,耐磨,至今仍是草原和寒冷地區人們生活的必需品。”[3]
氍毹作為一種物品,從西方傳入中國,并在墓室和石窟壁畫等地以圖像的形式盛行,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王嶸認為氍毹產自月氏,但并沒有分析何時傳入中國[4]。冉萬里對西安唐代墓室壁畫樂舞圖中的氍毹圖像進行較為全面的整理,并對其功能及演變進行了較為細致的分析[5]。段晴通過新疆出土的五件氍毹實物上文字的識讀,指出這些文字是于闐文,并對氍毹上的圖像內容和寓意進行了解讀[6]。但是,氍毹何時并由哪些民族傳入中國?氍毹圖像什么時候開始出現?氍毹圖像為什么會出現在墓葬里?諸如此類的問題尚未有學者進行深入討論。本文基于文獻和考古出土的材料,對氍毹傳入中國的路徑,以及氍毹圖像為何盛行等問題進行探討。
一、文獻中氍毹的來源
何為氍毹?據清代康熙年間陳元龍編撰的《格致鏡原》記載,氍毹屬于氈毯之屬。“氈之異名曰毛席,毯之異名曰毛……氍毹,織毛為席也。《異物志》:大秦國,野繭織成氍毹,以群獸五色毛雜之,為鳥獸人物草木云氣,千奇萬怪,上有鸚鵡,遠望軒軒若飛,其文赤白黑綠紅絳金縹碧黃十種色。”[7]《格致鏡原》所引用的《異物志》由三國時期東吳楊孚所撰,原書已散佚,唐宋的很多類書中錄有佚文。根據《嶺南古代方志輯佚》所載吳孚的《異物志》,其內容與《格致鏡原》基本相符。“大秦國,以野蠶絲織成氍毹,以群獸五色毛雜之,為鳥獸人物草水云氣,千奇萬變,惟意所作,上有鸚鵡,遠望軒軒若飛。”[8]
北宋《太平御覽·服用部·卷十》有氍毹的記載。“《魏略》曰:大秦國野繭織成氍毹,文出黃白黑綠。氍毹,《后周書》波斯國、大月氏之別種也,其地出氍毹。”[9]《大唐西域記》記載了瞿薩旦那國“出氍毹細氈”[10]。唐虞世南的《北堂書鈔》記載天竺、大秦和月氏出產氍毹[11]。《新唐書》記載呾蜜種的物產中,“多工巧,織錦、褐、氍毹”[12]。比較以上文獻發現,《格致鏡原》的內容很可能來自于《北堂書鈔》,而不是《太平御覽》。而《北堂書鈔》還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南方天竺也出產用細密毛織成的氍毹,氍毹細者稱之為“毾?”。
東漢經學家劉熙的《釋名》對毾?有解釋:“榻登,施大床之前,小床之上,所以登床也。”[13]這兩個名稱,美國著名漢學家薛愛華從語音學的角度分析認為,“氍毹”和“毾?”都來源于波斯語,都是指羊毛地毯的意思[14]。結合前面文獻可以看出,氍毹和毾?只是大小或者制作方式上的細微差異,其功能應該是大同小異的。
《隋書》中記載了康國[15]、龜茲[16]、波斯[17]和漕國[18]的物產中有氍毹。《隋書》中記載的內容比《北堂書鈔》和《太平御覽》更加詳細,出產氍毹的國家均來自西域及以西的國家。
比《隋書》更早的文獻《周書》記載了龜茲[19]和波斯[20]是出產氍毹的國家。《隋書》與《周書》中關于龜茲和波斯特產的記載,內容大部分相同,只是《隋書》里多了幾個新的物產。兩部書的作者為同一人令狐德棻,很可能《隋書》中與氍毹有關物產的部分內容與《周書》是同一來源。
《魏書》中記載了龜茲[21]、波斯[22]和康國[23]出產氍毹的情況。《周書》與《魏書》中對波斯國的記載只是在物產文字的順序上有些差異,絕大部分名稱是完全相同的,很可能《周書》中的內容是從《魏書》中抄錄而來。
再繼續向上追溯,我們找到了更早的文獻。在《三國志·魏書》(卷三十)南朝宋裴松之所作的注中,記載了大秦國有氍毹[24]。裴松之所作的注與《三國志》完成的時間相距不遠,是非常可靠的歷史文獻,這是目前有關氍毹最早的記載。
這樣,我們對氍毹的產地就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漢代人所了解盛產氍毹的國家只有大秦,到北魏至隋代產氍毹的國家有龜茲、波斯、康國和漕國,唐代則有天竺、大秦和月氏出產氍毹。
這里需要對月氏進行解釋。據《史記·大宛列傳》和《后漢書·西域傳》載,月氏是生活在中國西北的一支古老游牧民族,后來分為小月氏[25]和大月氏[26]。而波斯也屬于大月氏的別裔。《周書》卷五十載:“波斯國,大月氏之別種。”[27]也就是說,月氏在中國不同朝代其地域范圍和分立的國家都不一樣。
根據以上材料發現,不同時期的文獻記載出產氍毹的國家有很多。要想搞清楚氍毹是從哪個國家傳入中國的,我們需要將考古發現的材料與文獻相結合來探討。下文將依據氍毹圖像來分析氍毹傳入中國的路徑,首先認定氍毹圖像傳入中國的時間,然后再根據文獻分析是從哪個國家傳入中國的。
二、考古發現的氍毹圖像
文獻證明氍毹主要是西域及中亞等地游牧民族的用具,而且氍毹也不一定僅僅用于跳舞或演奏。漢代的畫像石、畫像磚和墓室壁畫中沒有氍毹圖像,盡管也會發現有人坐在墊子上的情況,但所坐之物不是氍毹,而是席子。
內蒙古鄂爾多斯米蘭壕漢2015EMM1。舞者和演奏者都直接在地面上表演,無論坐者還是站立者,腳下或者身下都沒有鋪墊物。[28](圖1)
M2樓閣宴飲圖中,畫面左側四人端坐于地,右側一人面左而坐,中間是一奩狀物。五個人物均直接坐在地上,身下無鋪墊物(圖2)。說明在東漢時期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沒有使用氍毹的習俗。[29]
在陜西北部的靖邊縣楊橋畔渠樹壕東漢壁畫墓的樂舞圖中,人物一共分為上中下三排。最上一排八人,均或跪或坐在地上演奏樂器;中間一排左側為擺放的物品,右側二人站在地上跳舞;最下一排居中為一橢圓形鼓,左右兩人正在敲擊,敲鼓者兩側各有三人端坐于地上。畫面中跳舞者、演奏者、端坐者身下都無鋪墊物。[30](圖3)
陜西北部和內蒙古是游牧民族活動的區域,這一帶的漢代壁畫墓中沒有出現氍毹,說明氍毹盡管是游牧民族的用具,但不是中國北部游牧民族創造的物品。
密縣打虎亭2號漢墓是東漢晚期的畫像石墓,在墓室中室北段繪有宴飲、舞樂等內容的壁畫,宴飲者的身下有大塊長方形的鋪墊物,不過鋪墊物的顏色是單一的黑色,[31](圖4)我們判斷宴飲者身下的墊子不是氍毹,而應該是席子,因為跳舞者的腳下沒有墊子。氍毹本來就與西域的樂舞緊密相關,色彩斑斕,而且沒有如此大的面積,說明在當時漢代的中原地區沒有使用氍毹。
這樣來看,東漢時期的中原和北部草原地區的壁畫墓中都沒有氍毹圖像,說明氍毹的確是西方外來的物品,而不是中國本土產生的。因此,東漢時期氍毹雖然已為中原地區所知,但是還沒有在該區域內使用。
魏晉時期河西走廊一帶,從酒泉到嘉峪關再到敦煌均發現了數量不等的壁畫墓。三國至魏晉時期的嘉峪關新城1號墓中的宴樂圖,畫面中四個聽樂男子坐于帷帳內的一張榻上,榻前置酒具。對面為二樂師正在演奏,一樂師吹簫,另一樂師彈琵琶。樂師身下無任何鋪墊物。[32](圖5)
魏晉時期氍毹尚未在北方地區使用在卷軸畫中也得到了證實。在傳為顧愷之的作品《洛神賦圖》中,曹植在洛河邊與洛神相會,曹植是坐在榻上,而非氍毹上。可以想見,曹植在被曹丕驅趕出京城之時,不可能攜帶坐榻這樣大件的物品,《洛神賦圖》中兩次出現了曹植坐在榻上的形象,說明顧愷之希望刻畫曹植作為繪畫中的主角和尊貴者的形象,但是由于彼時氍毹還沒有在中原地區使用,顧愷之只能畫出曹植坐在榻上的形象。(圖6)
同是傳為顧愷之所作的《列女仁智圖》和《女史箴圖》則與《洛神賦圖》有所不同。《列女仁智圖》中衛靈公與夫人會談的畫面中,畫面左上側衛靈公坐在帶圍屏的榻上,榻下無座,榻板直接放在地面上;右下側衛靈公夫人跪的是一塊長方形的坐具。這塊坐具的邊緣十分整齊,看起來比較堅硬,應與衛靈公所坐的榻板一致,因此衛靈公夫人所坐的顯然也不是氍毹。(圖7)
《女史箴圖》就完全不一樣了。在畫面中第四段左側是一侍女為另一女人梳頭的情節,婦女坐在紅色邊緣的長方形地墊上,其前一鏡架上立一面鏡子,侍女站立其身后為其梳頭。二位女性身下有一長方形的墊子,但墊子的邊緣是整齊的紅色鑲邊,中間白色,與氍毹作為毛織品的特征不完全相符。(圖8)
北魏遷都洛陽之前的北方地區,氍毹圖像還沒有出現。如河南焦作沁陽西向村出土的北魏石棺床圍屏圖像中,墓主夫婦還是坐在榻上[33]。(圖9)
在同一石棺床圍屏左側第四幅畫像中,一手持鏡子的女性跪在方形板子上,其所坐之物與《列女仁智圖》中比較堅硬的榻板的坐具較為相似。說明北方地區至遲在北魏遷都洛陽之前氍毹圖像還沒有在墓葬圖像中出現。(圖10)
目前北方地區可以確定氍毹圖像的最早材料是西安發現的北周安伽墓石棺床(579年),在該石棺床圍屏多幅畫像中都有氍毹。其中正面的第二幅畫像上半部分描繪的是樂舞場面。畫面最上部左右兩側有四個人站立,兩人一組,左側兩人面向右側彈奏樂器,右側兩人站在長方形氍毹上跳舞,前面一人扭身回頭面向后者。畫面左下角三人坐在長方形氍毹上,演奏琵琶、箜篌等樂器。左下角和右側的氍毹圖像制作精細,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氍毹的邊緣是條形的毛邊,中間有繁密的圖案。[34](圖11)
西安發現的另一座史君墓石槨(580年),后壁最右側的一幅圖像最上部也有氍毹。畫面右側是一交腳坐在佛龕中的坐佛形象,坐佛左下方兩人跪在氍毹上,面向佛拱手禮拜。左下方人物所坐的氍毹的特征非常明顯,橢圓形的外形,邊緣是細密的線條狀。[35](圖12)
北齊時期安陽地區石棺床中的氍毹圖像也不遑多讓。流失海外的安陽石棺床有胡人坐在氍毹上飲酒的情況。在這幅畫面中間右側一房屋內,三位胡人坐在長方形氍毹上,左側兩人面向右側一人,各持一碗正在飲酒[36]。(圖13)
日本美秀博物館藏的傳為安陽出土的北齊石棺床圍屏畫像中,最上方為娜娜女神,中間是兩位站在氍毹上演奏的樂人,畫像最下方有兩排坐在長方形氍毹上的演奏的樂人[37]。(圖14)
南朝時期,江南地區也出現了氍毹圖像。南京西善橋南朝拼鑲磚畫中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像,每個人物坐在橢圓形的墊子上,盡管墊子畫得比較草率,但是墊子的邊緣刻畫得非常仔細,可以看出是條狀細密毛織物所織成的,這種墊子應該也是氍毹[38]。(圖15)這是南朝時期墓葬中最早出現氍毹圖像的例子。
隋朝發現的入華粟特人石葬具上,也可以看到氍毹圖像的存在。在山西太原出土的虞弘墓石槨(592年)后壁居中正對著槨門位置的線刻畫像中,畫面中間墓主人夫婦坐在胡床上,其左右兩側分別有兩個侍者。主人和侍者前方有一塊很大的場地,中間是兩位表演者,左側是一位坐在方形氍毹上吹奏樂器的樂師,右側是一位身披帛帶單足站在圓形氍毹上跳胡旋舞的男性舞者。左右兩側分別有二位樂師坐在一張長方形氍毹上吹奏樂器。[39](圖16)
根據以上材料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氍毹圖像在南北朝時期已經在中國南北方的墓葬材料中出現。中國北方出現的時間是北周時期,南方是南朝時期。氍毹圖像在北方地區主要出現在入華粟特人的葬具上,氍毹上多為胡人樂師或者舞者。南方出現在墓葬拼鑲磚畫上,是作為漢人的坐具。
唐朝初期的墓室壁畫中并沒有氍毹,氍毹圖像出現的時間在盛唐時期。貞觀五年(631年)的李壽墓,甬道兩壁和墓室四壁繪有壁畫,石槨內外兩壁有線刻畫像。在墓室北部東壁有一組四人樂隊坐在長方形的墊子上,這個樂隊身后站立四人。這個長方形的墊子素面并且邊緣整齊,不似氍毹的色彩斑斕,應該屬于席子之類的地墊。(圖17)因為在石槨內壁上的舞伎、坐部伎樂和立部伎樂人身下均無氍毹。[40]
乾封元年(666年)的韋貴妃墓,在后甬道東西兩壁各有坐部伎樂五人,都坐在以紅色為主體,間以白色條帶和黑色線條繪成的長方形或者方形墊子上演奏樂器。[41](圖18)這些墊子的繪制較為簡單,雖然表面也有圖案,但僅僅是用顏色渲染了一下,看不出氍毹的線條、層次和厚重感,應該也不屬于氍毹。
唐玄宗開元之后,氍毹非常清楚地進入墓室壁畫之中。富平朱家道發現的開元二十六年李道堅墓(738年),在墓室東壁樂舞圖中,左側有七人坐在一個很大的方形毛毯上,有吹奏樂器、彈奏樂器和打擊樂器。右側三人,前面一女性正在跳舞,后面兩女性站立一旁。跳舞者下半身殘毀,腳下應該也有毯子。[42]毛毯繪制精細,邊緣的道道線條細細密密,邊緣與中間的部分的編織和鎖線部分清晰可辨,畫面凹凸感很強。顯然這是制作精美的毛織品——氍毹。這是唐代墓室壁畫中發現最早的氍毹圖像。(圖19)
晚于李道堅墓兩年的韓休墓(740年),在其墓室東壁壁畫為舞樂圖,畫面兩端分別有一大塊氍毹。左側氍毹上坐三人在彈奏樂器,右端氍毹上有四人,中間兩人分別站在一塊橢圓形的氍毹上跳胡旋舞。[43](圖20)氍毹的繪制非常精細,邊緣線條整齊,中間有花紋圖案,顏色用粉黃等顏色組成,凹凸感強,與李道堅墓中的氍毹繪制技法類似。
唐玄宗時期是氍毹出現在墓室壁畫中最為多見的時期。其他還有很多墓葬,如天寶元年(742年)唐玄宗長兄讓皇帝李憲惠陵。該墓墓室東壁繪制一幅樂舞圖,畫面右側6人樂隊擠坐在方形氍毹上;中間一男一女正在跳舞,身下并無氍毹;左側四位觀舞之人,中間一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其左右各站立一侍女,身后站立一男侍。氍毹邊緣的毛織物特征亦清晰可見[44]。(圖21)
天寶四年(745年)的李思勖墓東壁繪制一幅樂舞圖,畫面由三部分組成。中間一位舞者正在跳胡旋舞,北部6位樂人,南部5位樂人,均面向中間的舞者演奏樂器,三部分的人均站在長方形的氍毹上。[45](圖22)
西安臨潼慶山寺塔基地宮(741年)的東、西兩壁分別繪制一幅樂舞圖,東壁為11人坐在氍毹上,西壁描繪的是釋迦牟尼圓寂后,多國國王等待分舍利的場景。畫面正中為舍利寶帳,寶帳內置一帶圍屏的榻,榻上堆著舍利。寶帳前方左右兩側地面各置一長方形氍毹,國王或坐或站在氍毹上,中間一人正在分配舍利。[46](圖23)
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氍毹的出現晚于長安地區的墓葬,主要是唐代晚期的壁畫。冉萬里作過相關討論,此不贅述。唐代的繪畫中,氍毹圖像也已經非常清晰地出現。孫位的《高逸圖》中,現存的四位高士分別是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王戎、劉伶、阮籍,每一位高士都坐在長方形顏色非常鮮艷的氍毹上。(圖24)說明唐朝時期氍毹在生活中得到了非常廣泛的使用。
根據以上材料,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了解到氍毹圖像在中國的發現和分布情況。北周時期,西安是氍毹圖像在北方出現最早的地方,南京西善橋南朝墓中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拼鑲磚畫是南方地區最早出現的氍毹圖像。因此,至遲在南北朝時期氍毹圖像在中國南北地區出現,只是到了唐代玄宗以后,氍毹圖像才在生活和墓葬中廣泛流行。
但是,根據文獻我們得知,氍毹的產地不止一處,北方地區漢唐之間政權更迭頻繁,不同的時期進入北方地區的很可能有不同的游牧民族。我們如果想要搞清楚氍毹傳入中原地區的路徑,還要進一步分析不同的時期氍毹是由同一個民族傳入,還是分別由不同的民族傳入的。
三、氍毹及圖像入華的路徑
分析氍毹的傳播路徑,我們還是基于圖像材料,尤其是以考古材料為重點。根據歷史文獻,張騫初開西域,從陸路上打通了西漢王朝與中亞和歐洲國家的聯系。當時的西域有三十六國,其后分立五十五王,都在西漢所設的西域都護府統轄之下。王莽篡位,與西域關系斷絕。東漢班超出使西域,與西域的關系重新建立。魏晉至十六國時期,中原地區政權動蕩,游牧民族之間也相互吞并,中原地區通往西域的道路中斷,而且史書對中國和西域之間交往的記載也沒有了。
但是,氍毹實物和氍毹圖像傳入中原地區的時間應該是不同的。《三國志》雖然記載了大秦有氍毹,但是并沒有說明已經將其帶入中國。因此,《三國志》中裴松之的注解我們可以作兩種理解:第一,漢武帝時期張騫出使西域到達大秦,氍毹作為大秦的物產與其他物產一起被帶入中國;第二,裴松之的注解是根據漢代使臣出使大秦記錄的文字而來,氍毹作為大秦國所產的物品并沒有在漢代傳入中國。因此,漢代不能作為氍毹傳入中國的開始。
北魏與西域的交往始于太武帝時期。據《魏書·西域》記載,北魏開國皇帝太祖道武帝拓跋珪禁止溝通西域,直到太武帝拓跋燾在位的太延(公元435年正月—440年六月)年間,西域部分國家遣使來獻,太武帝后來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北魏與西域的交往才重新開始,西域各國經過兼并只剩下十六個。
《魏書》中記載龜茲、波斯和康國有氍毹,其中康國實力最強。據《魏書》載:“康國者,康居之后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其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名為強國,西域諸國多歸之。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皆歸附之”。[47]北魏定都平城以后氍毹已經在北魏宮廷里面使用。《南齊書》記載了北魏使用氍毹的情況。“正殿施流蘇帳,金博山,龍鳳朱漆畫屏風,織成幌。坐施氍毹褥。前施金香爐,琉璃缽,金碗,盛雜食器。”[48]北周時期,來到長安的西域民族就更多了,西安出土的北周康業墓、安伽墓、史君墓,都是昭武九姓國的后裔,他們屬于一個共同的種族,即粟特人。
考古發現最早的氍毹是北朝時期。2008年10月新疆和田地區洛浦縣公安局破獲了一起文物盜竊案,收繳了5條織有人物紋樣的氍毹,一號最大,長265厘米、寬150厘米;四號氍毹最小,長114厘米、寬119厘米[49]。(圖25)段晴根據氍毹上的于闐文并結合碳十四測定的結果判斷,這批氍毹的時代應在560年前后[50]。據榮新江研究,3—6世紀是于闐國發展的重要階段,于闐國是絲綢之路上經濟貿易的重鎮[51]。
文獻也有南朝時期氍毹傳入的記載。據《梁書》記載,南朝梁武帝蕭衍大同年間(535年—546年四月),高昌國曾獻氍毹等物至梁朝。“大同中,子堅遣使獻鳴鹽枕、蒲陶、良馬、氍毹等物。”[52]可見,南朝西善橋宮山墓拼鑲磚畫中出現氍毹不是偶然。
在西安北周時期和安陽北齊時期的石棺床圖像中氍毹的出現較為多見,如西安安伽墓石棺床和史君墓石槨上均有氍毹圖像,說明北朝時期中原地區的氍毹的圖像很可能是由中亞的粟特人帶入的。
學術界常把戴著尖頂帽、高鼻梁的胡人稱之為粟特人,有駱駝的商隊稱為粟特商隊。《魏書》載:“粟特國,在蔥嶺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溫那沙。居于大澤,在康居西北,去代一萬六千里。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高宗初,粟特王遣使請贖之,詔聽焉。自后無使朝獻。”[53]據馬長壽考證,粟特人實際上就是康居人。“粟特人原居中亞以撒馬爾罕為中心的阿姆河以東北地區,在錫爾河以北古有康居國,其國人民為康居人(亦稱康里人),屬于阿爾泰語族。后來康居國統一了錫爾河以南諸地,統治的王族為康居人,人民則以粟特人為主,屬于伊蘭語族。康居王統一此區以后,分為數小國,如康、石諸國是也”。[54]前揭《魏書》所載,康居國實力強大,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皆歸附康國。康國人素以善賈市著稱,利之所在,無所不至。唐代康姓人在長安和洛陽定居者甚多,這些人大都是北周時入居中國的康國人。
唐代以后,文獻記載氍毹已經是絲綢之路上的常見商品,波斯作為絲路貿易的重要國家,氍毹作為實物很可能還是波斯帶到中原地區的。《新唐書》記載波斯在唐代遣使送唐朝瑪瑙床。“開元、天寶間,遣使者十輩獻瑪瑙床、火毛繡舞宴。”[55]唐代在長安的波斯人,最顯赫者是波斯薩珊王朝后裔卑路斯及其子泥浬斯二人。開元之后,異族入居長安者增多,長安胡化盛極一時。[56]薛愛華研究發現開元十四年(726年)安國王派遣使臣來到唐朝,攜帶的珍貴禮物包括“拂林繡氍毬”,安國王妻子“可敦”獻給唐朝皇后的禮物是“柘辟大氍毬二、繡氍毬一”。“氍毬”就是“氍毹”在不同文獻中的另一名稱。其他的羊毛毯也是在八世紀由罽賓、米國、突騎施、赭時,以及史國的君主貢獻而來的。[57]
氍毹不僅傳入中原,而且傳入朝鮮。大歷年間,新羅將精美的氍毹作為貢品獻給唐代宗。“上崇奉釋氏,每舂百品香,和銀粉以涂佛室。遇新羅國獻五彩氍毹,制度巧麗,亦冠絕一時。每方寸之內,即有歌舞伎樂列國山川之象。忽微風入室,其上復有蜂蝶動搖,燕雀飛舞。俯而視之,莫辨真假。又獻萬佛山,可高一丈,因置山于佛室,以氍毹籍其地焉。”[58]但是,我們不能就此認為新羅也是氍毹的產地國之一。
四、唐代氍毹圖像的流行
氍毹圖像主要出現在唐玄宗以后高等級的墓室壁畫里,這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在唐玄宗以前的墓室壁畫中,盡管也有樂舞圖像,但其主要特點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樂伎和舞伎不是中亞地區的胡人形象,樂舞圖像沒有胡旋舞和胡騰舞,樂舞以唐代宮廷樂舞題材為主;第二,從繪畫的技法來看,樂伎和舞伎的繪制以平涂為主,畫面的層次感不強;第三,樂舞伎多在地面上表演,很少有在氍毹上演奏樂器或者表演舞蹈的現象。
唐玄宗以后的壁畫就非常不同,樂舞圖像中表演者主要是胡人形象,以跳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為主。畫工用筆細膩,似在絹上繪制一樣,畫面的凹凸感很強。如李道堅墓和韓休墓壁畫中的樂舞圖,畫面中間是一人站在氍毹上跳舞,舞者兩側均為坐在氍毹上演奏樂器的樂伎,從跳舞者的服飾和長相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舞蹈屬于西域的胡人所跳的胡旋舞。胡旋舞在長安的流行與唐玄宗密不可分。向達指出,“胡旋舞出自康國,唐玄宗開元、天寶時,西域康、米、史俱密諸國屢獻胡旋女子,胡旋舞之入中國,當始于此時。”[59]《舊唐書》載:“康國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緋絲布袍,錦領。舞二人,緋襖,錦領袖,綠綾渾襠袴。赤皮靴,白袴帑。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60]唐玄宗為何喜愛胡旋舞,一方面是個人的愛好,另一方面是為了籠絡邊地人心。向達認為,“開元、天寶之際,天下升平, 而玄宗以聲色犬馬為羈縻諸王之策,重以蕃將大盛,異族入居長安者多,于是長安胡化盛極一時。”[61]
唐代墓室壁畫中具有凹凸感的胡旋舞圖像,與唐代前期的風格大不相同。畫面不僅線條細膩,而且層次感很強,這種畫風也從西域而來。隋唐之際西域入居長安的畫家,最著名的是于闐國尉遲跋質那和尉遲乙僧父子。據《歷代名畫記》載:“尉遲乙僧,于闐國人,父跋質那。乙僧,國初授宿衛官,襲封郡公。善畫外國及佛像,時人以跋質那為大尉遲,乙僧為小尉遲。”向達認為尉遲父子為于闐國的質子。“父子同封郡公,乙僧并授宿衛,非質子不能至此。”[62]尉遲乙僧在長安作為宮廷畫師影響很大,據《唐朝名畫錄》記載,尉遲乙僧善于使用凹凸法繪制壁畫,在慈恩寺和光澤寺中都有其繪制的壁畫。“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間千手眼太(大)悲精妙之狀,不可名焉;又光澤寺七寶臺后面畫《降魔像》千怪萬狀,實奇蹤也。凡畫功德、人物、花鳥,皆是外國之物象,非中華之威儀。”[63]今慈恩僅存塔內門楣上一些精美的石刻線畫佛畫。(圖26)這些形如半月形的畫面,佛與菩薩的線條,圓轉緊勁,變化有致,將人物身體起伏的肌肉,顏面變化的表情,精確而充分地體現出來,與畫史中所載尉遲乙僧繪畫的特色完全符合。
《酉陽雜俎》還記載了尉遲乙僧在慈恩寺塔內畫濕耳獅子的史實。“塔西面,畫濕耳獅子,仰摹蟠龍,尉遲畫。及花子缽、曼殊,皆一時絕妙。”[64]唐代李道堅墓室壁畫中,墓室南壁有一只臥在一個橢圓形氍毹上的獅子。這只獅子的繪畫技法有明顯的凹凸形特征,或許受到尉遲乙僧凹凸畫風的影響。(圖27)
結語
氍毹是西部游牧民族創造的具有實用性和藝術性的生活用品,也是與周邊地區及中國通商的重要商品。張騫出使西域打通了中國與西方國家的陸路交通,中國最早從大秦了解到了氍毹。東漢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與西域國家來往的擴大,氍毹由西域的康國、安國、史國等昭武姓氏的粟特人帶入中原地區。不過,這一時期繪畫和墓葬圖像中的氍毹較為簡略,而且與中原地區的榻同時在圖像中出現。
氍毹圖像在墓室壁畫中出現是盛唐時期,在高等級的墓室壁畫中氍毹圖像較為流行。主要原因在于唐玄宗喜愛西域樂舞,開元、天寶時期異族入居長安者甚多,長安胡化盛極一時。比較能夠代表異族文化的樂舞是胡旋舞,唐玄宗時期宮廷里有專門的胡人樂舞表演。墓室壁畫里出現氍毹是從唐玄宗時期開始,西域繪畫風格也在長安深受歡迎。帶有氍毹的圖像用筆細膩,凹凸感很強,這種風格很可能也是來自西域于闐,尤其是受于闐的畫家尉遲乙僧凹凸畫法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