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反詐背后，如何守好村民的“錢袋子”？

給錢？245萬？一個多月前，一份“機密文件”通過快遞寄送到了遼寧省阜新市彰武縣豐田鎮的村民李信泉家。

紅頭信紙、紅色公章，“數字鄉村”“數字社會”“國務院調控”“銀監會監督”，一連串的“公文”信息讓已經60多歲的李信泉一頭霧水。再看看快遞單，姓名、電話、地址清楚無誤，就是寄給他的——信中說道，一筆從國外追回的黑色資產要重新分配，“通過國家戰略布局的圓夢計劃資金托管平臺合法發放我國公民”。“紅頭文件”上寫明：“但凡收到本文件的相關人員，都可以進行申請領取名額。并在圓夢資金存管平臺領取245萬元的扶貧資金，如不配合者取消申請資格，列入失信執行人名單。”

“什么感覺？很拙劣吧？錯字連篇，句子都不通吧？這公章、網址，‘一眼假’吧？”彰武縣公安局打擊治理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中心（以下簡稱“反詐中心”）主任劉洋一邊把李信泉收到的“機密文件”拿給筆者看，一邊嘆起氣來，“唉，老李剛被騙了7萬多元。”“他是在家種地的農民，所以收到的是發扶貧款的快遞。像你這種經常出差的，可能收到的就是改簽機票的短信，騙術千千萬，騙子很懂‘因人施策’。”

01“我沒錢，騙子眼光得多次才能相中我”

在小縣城做了十余年反詐工作，劉洋經手了大大小小上千個詐騙案。“其實，在農村最關鍵的就是讓老百姓關注到反詐宣傳，大家都覺得，‘我只是一個種地的農民，沒錢，不可能被騙。’這個思想真是根深蒂固。”

適逢彰武縣公安局新一輪“掃樓行動”，筆者跟隨大德鎮派出所民警一同來到了下轄的村莊。

“大姑，別晾衣服了，來人了。這是縣公安局反詐中心的，這是咱鎮里派出所的李堅所長，來跟你嘮嘮嗑。”駐村輔警李浩徑直推開院門，接過老人手里的衣服順手搭在繩子上。

“跟我嘮啥嗑啊？我一個農村老太太，所長找我干啥？”

“不是找你，是跟你嘮嘮，反詐宣傳，不是怕你讓壞人給騙了嘛。”

“騙我？騙我干啥？我沒錢，騙子眼光得多次才能相中我。”

老人的女兒早已出嫁，平時只有老兩口在家務農。

“你平時玩手機嗎？看不看短視頻？”大德鎮派出所所長李堅坐在炕邊和老人拉起家常。

“不看，我那是老年機，看不了。老伴有時候會看點，但也是瞎看。”

“不認識的電話別接，特別是那種00開頭的一長串的號，直接摁了。”李堅說道，“別貪小便宜，比如掃個碼、點個贊就給個盆兒、發個碗的事兒，別湊那熱鬧。老兩口的身份證平時都放好了，別隨便借人。”李堅和老人聊起隔壁村護林員的兒子前些年被電信詐騙4萬多元的事，講自己去福建抓捕嫌疑人的故事，老人聽得津津有味，“就一句話，‘要錢不給、給錢不要’，記住就好，哪有那么多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記住啊，給錢也不要。”

進村入戶，李堅沒有固定的話術，拉家常、聊閑天是最好的宣傳方式。

除了面對面的“嘮嗑”，駐村輔警還會想盡辦法“混”進村里的超市購物群、養殖交流群、秋收零工群，推送備類反詐小視頻。“一天發好幾條，有時候村民直接就在群里懟我。”李浩翻出自己在“韓家村民說事群”里和村民的聊天記錄給筆者看：

“老百姓不關心這個，關心種地多打糧食，到秋有個好收成，賣個好價錢。”

“不關心這個事，到秋賣多少錢，不也得讓人家騙出去嘛，這是告訴你怎么預防。”

一來一回的爭論，李浩反倒覺得是好事。“看熱鬧的人越多就意味著越多人了解了反詐騙宣傳。”

而和李浩相比，另一位駐村輔警張鑫甚至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進到村民小組群的第一天，他剛發了一條反詐信息，直接就讓群主“踢”了出去。

目前，彰武縣每天推送反詐宣傳信息的微信群約有530個，通過這些微信群接受反詐宣傳的群眾每天達到11萬人次。宣傳次數可以統計，但劉洋心里也清楚，這樣的日常宣傳到底有多大的效果其實很難量化。“收到100條詐騙短信可能都沒有點開，但第101次就有人信了，然后就被騙了。我們在群里每天發10條反詐信息可能也沒人細看，但第11條有人看了信了，就少一個被騙的可能。只能是這樣，騙子能給人‘洗腦’，我們也得想辦法不讓老百姓被‘洗腦’，也得信息轟炸。”

02“掙點小錢、借點小錢，多樸素的想法，恰恰就被騙子給抓住了”

在彰武縣公安局制作的反詐騙宣傳單上，筆者看到了這樣幾條“靈魂反問”：

刷單前問問自己，動動手指就能賺錢的好事為啥能輪到你？

裸聊前問問自己，自己的身材值不值得美女與你“坦誠相見”？

網貸前問問自己，無抵押還免息，對方為啥不直接送錢給你？

這些宣傳單上的文案都是彰武縣公安局反詐中心根據常見騙術總結而來的。劉洋發現，特別在最近兩年，農村地區尤為流行刷單和網絡貸款詐騙，幾個小時之內被騙數萬元的案例不在少數。

談起自己刷單被騙的經歷，楊璐蒙依舊心有余悸。最初，她只是想給女兒買一個游戲圍欄。通過某二手物品交易平臺下單后，賣家說，如果她能幫忙關注一位主播，就可以優先安排發貨。楊璐蒙欣然同意，賣家便讓她下載了一款陌生的APP，并把視頻鏈接通過這一APP的聊天窗口推送給她，楊璐蒙隨即還被拉入了一個“點贊群”。進群后，楊璐蒙驚喜地發現，不僅是優先發貨，關注、點贊還可以賺錢領紅包。“我先是關注了一個主播，就給了我五元錢。然后看了一條視頻，又是五元錢。給錢特別快，我截個圖，他們就直接發紅包了。”同時，“點贊群”里不斷有人曬出自己的收入清單。“群里好幾百人，一會就有人曬自己又刷了一單。”

“那好幾百人全是‘托兒’，就為了騙你一個。后面就讓你自己墊錢買東西了。”劉洋熟知騙子的套路。接著，有人通過群聊找到楊璐蒙，讓她下單一款價值幾千元的兒童玩具，只要訂單一出，馬上返還墊付的貨款，還會有可觀的傭金和提成。楊璐蒙一單刷下去，貨款付了，傭金卻不再像第一單那樣秒到賬了。“一直說我的操作有問題，訂單卡住了，一遍一遍怎么弄都不對。”一遍一遍地操作，楊璐蒙竟刷出了近10萬元錢。隨后反應過來的她立即報了警。

“其實就想著能掙點小錢，我也沒啥事，又不麻煩，動動手的事兒。后來就‘上頭’了，一直刷一直刷。”“還是貪了那點小便宜。”楊璐蒙說道。

楊璐蒙算是眾多被騙者中的幸運兒。在當地縣公安局的努力下，案件迅速偵破，楊璐蒙被騙的近10萬元已經返還了超七成。說起返還被騙資金，劉洋感慨道，由于受害人往往是多次交易、分批轉賬，有些還涉及境外賬戶，即便是破案后，資金也很難盡數追回。“有些受害人會疑惑，我被騙了5萬元咋就返給我3萬元？剩下的2萬元去哪了？”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劉洋只能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解釋。

劉洋說，最近一年多，刷單類詐騙的伎倆也在不斷翻新。2023年以前，刷單類詐騙的受害人幾乎90%都是女性，但最近一年多，尤其是在農村地區，刷單被騙的男性越來越多。

而和刷單相比，貸款詐騙則更容易讓被騙者卷入違法犯罪之中。劉洋介紹，在農村，老百姓少量貸款用于購買種子、化肥或者農用機械確是常事。但有些村民沒有合適的抵押物，甚至負債在身，通過正規銀行已經無法辦理貸款，這時就會相信網上一些所謂無抵押的免息貸款。騙子會以刷銀行流水為由，要求受害人將銀行卡、手機卡甚至是身份證郵寄到指定地址。“假模假式地弄個貸款合同，說幫著刷流水，刷完就能辦貸款。其實是一邊拿受害人的銀行卡洗錢，一邊套取他的個人信息騙錢。”

見到過各式各樣的受害人，劉洋其實并不認為被騙的鄉親們是“貪小便宜”。“有的人就是想掙個零花錢，有的人是想借點錢買種子化肥。掙點小錢、借點小錢，多樸素的想法，恰恰就被騙子給抓住了。”

03“‘給錢不要，要錢不給’，能做到就不會被騙”

和劇本明確、目標明確的詐騙相比，當前，一些潛藏著巨大安全隱患的“觀看返利”詐騙正在鄉村蔓延。看一段視頻、聽一篇小說、瀏覽一個廣告頁面，獲得幾分錢的收益。有時候一天五六個小時刷下來，入賬不過幾元錢，但越來越多的村里人卻樂此不疲。

“刷這個的可太多了，老頭老太太買個二三百元的老年機，天天刷，一個月掙六七十元，不到半年手機錢就回本了。”李浩說，自己的家人中也有不少人每天都會刷上幾個小時，“還有的就把手機放一邊播，自己該干活干活，也不看，就放那。”

大把的時間扔進去，幾分幾分地攢起來，為何村民們會沉迷于此？

“平時沒事不就是看看手機嗎？還能有啥事？那我在哪看不都一樣，有的能給幾分就算幾分唄，不就是多看個廣告的事，閑著也是閑著。”村民李建明跟筆者攀談起來。“觀看返利”的模式似乎給村民們提供了一個渠道，可以將無處安放的空閑時間折現。雖然廉價，但有銷路。“刷這個，不犯法吧？”說著說著，李建明犯起了嘀咕。

類似的“觀看返利”模式其實是一種常見的互聯網引流方式，用戶獲取的返利多源自于平臺的推廣費用。但經過下載、注冊、使用、提現等一系列環節，用戶的個人信息就面臨巨大的泄露風險。劉洋表示，特別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平臺，在APP下載安裝的過程中甚至會默認讀取通訊錄、通話記錄。“上了歲數的農村老百姓哪會注意這個，再綁個銀行卡，個人信息就很容易泄露。個人信息一泄露，寄到家門口的快遞文件、指名道姓的‘逮捕令’就全來了。”

辦案多年，劉洋心里清楚，一旦遭遇詐騙，案件能夠順利偵破、資金可以全數追回的其實是鳳毛麟角，如何“止案于未發”，讓老百姓保護好個人信息、提高反詐意識才是關鍵。他常常同村民講，“其實就八個字，‘給錢不要，要錢不給’，能做到就不會被騙。”

（文中李信泉、楊璐蒙均為化名）

摘自微信公眾號“零度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