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三年前,母親突發(fā)重病,24歲的湖南女孩亦蒙遇到了人生中的一大難題。
彼時,亦蒙剛剛研究生畢業(yè),收到了深圳一家大型企業(yè)的入職通知,和男友準備結婚。眼看著美好的新生活即將展開,母親突如其來的病情,徹底打亂了亦蒙的人生計劃。
亦蒙年紀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因病去世了。在由母女兩人構成的家庭中,母親一直是家中的頂梁柱,她勤勞、堅強,以一己之力將亦蒙撫養(yǎng)成人,供亦蒙上大學、讀研。母女倆相依為命,感情極深。
作為單親家庭的獨生女,照顧母親、帶母親治病成了亦蒙無法逃避的責任。母親生病不僅給家庭帶來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也時時考驗著亦蒙的體力、精力和心理承受能力。
亦蒙的困境不是個例。據(jù)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如今中國有近2億獨生子女,父母生病成了每個獨生子女最害怕面對的難題。尤其是當自己年齡尚小、羽翼未豐時,就成為了患病父母的唯一照護人,獨生子女該如何應對?
以下是亦蒙的親身經(jīng)歷。
反常的媽媽
2021年,我24歲,正忙著研究生畢業(yè),所有的精力幾乎都花費在畢業(yè)論文上。
但我隱隱感到家里發(fā)生了些狀況,媽媽時不時在視頻電話里說對不起我,說著說著就會哭起來。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計劃盡快提交畢業(yè)論文,早點回家。不久后,我從表姐口中得知,媽媽竟然去投河了,還好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將她拖到回了岸邊。
媽媽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心中,媽媽一向是最為勤勞、堅強的女性。媽媽36歲那年,爸爸因肝癌去世,她沒有再婚,獨自把我撫養(yǎng)成人。她在鎮(zhèn)里的事業(yè)單位上班,十多年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是領導、同事眼中公認的骨干。
2021年應該是媽媽最有盼頭的一年。7月,我即將畢業(yè),入職深圳一家大型企業(yè)。11月,媽媽即將退休。退休后,如果她想留在老家,伯母們讓她過去一起住,彼此做個伴兒。如果她想和我一起在深圳生活,男友已經(jīng)買了房,此前我們也達成了一致,愿意將媽媽接到我們身邊。
美好的新生活即將展開,媽媽竟然想不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更無法接受。
我覺得媽媽一定是病了,想帶媽媽去醫(yī)院看病,媽媽卻強烈反對。起初我以為是她自己去醫(yī)院查出了癌癥,經(jīng)過反復確認后才知道不是。我仔細觀察媽媽的癥狀,并在網(wǎng)上搜索這種癥狀,來確認應該看什么科室,沒精神、存在自殺風險和傾向、不肯吃飯……,身邊人的看法和問診結果都指向抑郁癥。
在深深的無助、焦急和恐懼中,我?guī)е鴭寢屳氜D于老家市里的幾家醫(yī)院。醫(yī)生初步判斷為重度抑郁癥、雙相情感障礙或者精神分裂癥,要求媽媽住院。我先是陪媽媽住院了一段時間,但療效不佳,媽媽的情緒也愈發(fā)煩躁,配合度降到最低,不管我怎么軟磨硬泡,都不肯再接受治療。
考慮到住院開銷高昂,我只好帶媽媽回到鄉(xiāng)下養(yǎng)病,但沒想到媽媽的狀態(tài)更差了,在老家又一連兩天不吃東西。我精疲力竭,哭著和男友打電話溝通情況,他提出一個讓我既害怕又心動的建議——把媽媽接來深圳,和我們一起生活。
確診認知癥
彼時,我面臨著畢業(yè)的重要節(jié)點,擔憂能否在照顧媽媽的同時還能把畢業(yè)相關的一系列事情處理好。但作為單親家庭的獨生女,這似乎也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差點永遠失去媽媽,我實在無法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離我那么遠的農(nóng)村。
很快我將媽媽帶到深圳。來深圳的第一天,媽媽跟我們一起吃了飯,我非常高興,這是一個好兆頭。可沒過幾天,媽媽又開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情緒萎靡。
我沒有辦法,只能利用媽媽白天躺在床上的時間,集中精力完善論文,做畢業(yè)答辯的PPT,等媽媽狀態(tài)稍微好一點兒了,就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幫她重建生活秩序,從吃飯、睡覺、洗澡等最基本的事項開始,再慢慢過渡到下樓散步、買東西、跳廣場舞、做飯。每當媽媽有一點點進步,我都毫不吝惜對她的贊揚,媽媽仿佛變成了我的女兒,我像對待小女孩一樣對待她,盡可能給她更多呵護和鼓勵。
彼時正值畢業(yè)季,我去學校答辯期間,小伯母過來幫我照顧了媽媽近一周;交材料、跑流程等相關事宜,我委托室友代為辦理,就這樣勉強地撐過了畢業(yè)。
6月,我正式結束學生生涯,走上工作崗位。原本,我計劃留在研二時實習的咨詢公司做用戶研究,這份工作的專業(yè)門檻更高,未來更有發(fā)展前景,薪資待遇也令我很滿意。但考慮到媽媽的身體狀況,我需要有更多時間照顧她,我猶豫再三,還是選了一家收入沒那么高的國企做人力工作。
我入職起初,媽媽的狀態(tài)還不錯,每天自己做午餐,晚上熱好飯等我回來一起吃。但好景不長,有次我去外地出差,媽媽再度不吃不喝,我只好中途請假回家照顧她,強行把她送去廣東省最好的醫(yī)院,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把媽媽治好。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份認知癥診斷書。媽媽的頭部核磁共振結果表明,她的額葉、顳葉區(qū)域存在萎縮現(xiàn)象,還不滿50歲的媽媽,患上了額顳葉認知癥,這是我之前聞所未聞的疾病。
醫(yī)生告訴我,額顳葉認知癥一般發(fā)生在40歲~60歲之間,是一種腦部退行性病變,患者多表現(xiàn)為情感淡漠,會出現(xiàn)刻板行為或者語言障礙。因為病人不配合檢查,病情又存在隱匿性,所以容易和抑郁癥、強迫癥等疾病混淆。醫(yī)生說,這類疾病暫時沒有有效的療法,存活年限一般在8至10年,大部分病人會逐漸喪失生活自理能力,最后的歸宿通常是養(yǎng)老院。
醫(yī)生后來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茫然。為什么醫(yī)生要對我說這么殘酷的話?媽媽以后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卻不知道該找誰。那一刻,我徹底地感受到了孤立無援,而這樣的時刻,往后還有很多。
至暗時刻
日復一日的照護媽媽,占據(jù)了我工作以外的全部時間。
我每天晚上提前準備好媽媽次日的早餐,下班后再從食堂帶飯回家;定期陪媽媽去醫(yī)院,掛號、陪診、繳費、辦理醫(yī)保報銷手續(xù)、取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讓人精疲力竭。我沒有社交,沒有娛樂,想做的事要么取消,要么擱置。
有兩個月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家影啵瑢е聥寢尩耐盹埵チ吮U稀S袝r候媽媽晚上十點左右才能吃上飯,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飯,我無法形容那種內疚和無力的心情。我嘗試過點外賣、請鐘點工,媽媽都一一拒絕,還發(fā)了很大的脾氣。盡管我內心明白媽媽是不想給我增添經(jīng)濟負擔,可仍然感到十分委屈。
每次我回去晚了,媽媽的情緒也會比平時激動,但我提不起精神撫慰她,反而常常被她影響。我感到自己扛不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防線在一點點潰堤。
2022年3月成為階段性的轉折點。因為疫情防控,很多時候我們都待在家里,媽媽在此期間更是變得異常焦躁。某晚我外出鍛煉,沒想到媽媽竟然拿刀想要傷害自己,男友趕來制止,在推搡的過程中,媽媽不小心把小拇指弄骨折了。
緊接著,一場“腥風血雨”席卷而來,大家互相埋怨,互相指責。我對自己的質疑達到了有史以來的頂峰,把媽媽留在身邊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她,可是我真的做到了嗎?我用盡了一切努力,可是怎么就看不到一點向好的趨勢?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漸漸地,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的內容由“照護認知癥老人”轉變?yōu)椤梆B(yǎng)老院”,一邊搜索一邊充滿了負罪感。我列出過很多種方案:把媽媽送回老家讓姨媽照顧、在老家找養(yǎng)老院、在深圳找養(yǎng)老院、長期住在醫(yī)院的老年慢性病診區(qū)、請一個住家阿姨……
但這些方案要么由于距離過遠,要么由于經(jīng)濟原因,都在了解之后被我一一否決。國內在認知癥老人的照護方面,以居家照料為主,雖然有接收認知癥老人的養(yǎng)老院,但是各項服務和設施都不完善。引入日本照護模式的介護機構雖好,但數(shù)量很少,花費高昂,每個月最少得上萬元。
而我剛畢業(yè)不久,月薪剛剛過萬。媽媽平日服藥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便宜的藥物如“美金剛”(治療認知癥的常用藥物),一個月要花七八百元,貴的藥物如“甘露特納”,一個月則要花三四千元。
那個階段,我像一個在茫茫大海里溺水的人,想要發(fā)出求救信號,卻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幾乎每隔一兩個月,我就會經(jīng)歷一次極致的情緒崩潰。節(jié)假日通常來說是最為開心、放松的時刻,但每個節(jié)假日對我而言都是煎熬。這個病不僅困住了媽媽,也困住了我,使得我永遠走不出家附近一公里。
2022年10月份,我產(chǎn)生了自傷行為。當我回過神來,我感到非常害怕。心底有—個聲音在跟我說,你還年輕,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它不應該這樣結束。
艱難地重建
我開始嘗試自救。
我在紙上列下“一定要和媽媽一起做的100件事”,每完成一項就打一個勾,并持續(xù)補充新的內容。如果分離是我和媽媽的宿命,我希望用一種更積極的方式完成這一場告別。
因為大學時學的專業(yè)是心理學,我似乎有著更強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也善于從一些教人如何直面死亡的心理學書籍中汲取安慰。當看到歐文·亞隆的那句“正確面對遺憾,能幫助你采取行動來避免更多的遺憾”時,我的心為之一顫。我決定記錄與媽媽的日常,以寫作一本書為目標,書寫的過程也獲得了許多療愈。
我還加入了患者家屬交流群,了解其他患者家屬如何面對種種難題,那些共同的經(jīng)歷和情緒讓我明白,我不是一座孤島。
若問我哪種方式是最有效的,我的答案是“放棄”,即放棄讓媽媽變好的念頭。不執(zhí)著于讓她變好,而是想辦法讓自己過好每一天;生活不再圍著她轉,而是在以我為圓心的生活里,加入一個她。
這個過程必然是循序漸進的。2023年我們在過年回老家時,小伯母主動提出幫我照顧媽媽一陣子。盡管內心非常不舍,但我覺得有必要試一試,我上班時媽媽白天總是一個人在家,小伯母不用外出打工后,每天都能陪著媽媽。
我每天都給媽媽打視頻電話,大部分時間看她狀態(tài)都不錯,少數(shù)時候有反復。在一次次為她表現(xiàn)好而欣慰、為她情況變差而緊張的過程中,我慢慢提升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盡量每隔一兩個月回老家看望媽媽,如果她想跟我走,就把她接回深圳。但她每次都說不想。其實我知道,媽媽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她更想讓我活得輕松一點。
就這樣,我們分開生活了八九個月,直到伯母有事不能再照料,我才把媽媽接回身邊。過去我總以為,媽媽生病后離不開我,事實證明,沒有我,她也能照常生活,反倒是我因為不放心,總想把她捆綁在我身邊。
母女倆再次一起生活,磨合期比之前短了很多。我們同處一個屋檐下,但各自有要做的事。以前的我會要求媽媽每天要干什么,現(xiàn)在我只是向她提提建議,能做到是超出期待,不能做到也不再氣急敗壞。
慢慢地,媽媽也找到了她的愛好——和小區(qū)的老人打撲克牌。我出門上班,她下樓打牌,下午鐘點工阿姨過來,帶她去買菜,然后回家做飯。
目前,我們的生活算是短暫地步入了正軌。認知癥是一種很復雜的疾病,從發(fā)現(xiàn)異常到確診,再到住院治療、居家看護,每一步都考驗著照護人的知識、情緒、體力和經(jīng)濟能力。
在病程的不同階段,認知癥患者會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特點,家人關注的重點也要及時跟著調整。前期和中期以保留患者的自理能力為主,到晚期,大多數(shù)患者都會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需要注意預防感染,以免出現(xiàn)并發(fā)癥。
如果說在這段經(jīng)歷里,我有什么想分享給大家的經(jīng)驗,那就是一定要定期帶父母體檢,或者查看他們的體檢報告,多關注父母的身體情況。如果父母沒有醫(yī)療保險或者僅有基本的醫(yī)療保險,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要盡可能把保險配齊,覆蓋常見的重大疾病。
還有,學會向外界借力。照護病人是一場持久戰(zhàn),尤其對于獨生子女來說,很容易陷入孤軍奮戰(zhàn)的局面。我還想對所有獨生子女的父母說,千萬不要怕麻煩子女,有時候這種害怕麻煩他們的心態(tài),才是真正的添麻煩。你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唯一的依靠,及時溝通,保持坦誠,無論順境逆境都共同度過,才能讓彼此不留遺憾。
摘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