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橫店變‘豎店’,現在又變回橫店。”圍繞橫店的討論,從沒有像現在這么火熱。這一切都源于爆火的小程序短劇。從去年9月開始,橫店開始大規模涌現小程序短劇劇組,這些劇組在橫店爭分奪秒“搶”人“搶”景,在不到一周的拍攝周期內,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影視行業的“奇跡”。
充值千萬甚至過億的“暴富神話”成為最直接、生猛的原動力,驅動著不知疲倦的影視人們奔赴這塊新戰場。但今年開始,情況似乎急轉直下,短劇項目開機數量直接腰斬、從業者只賺“辛苦錢”、橫店回歸“橫”店等論調層出不窮。
如今的短劇行業,到底發生了哪些變化?又是誰在制造“暴富神話”?帶著這些疑問與好奇,有業內相關人士來到影視行業的生產中心——橫店,深度參與了小程序短劇生產的全流程,與包括制片人、導演、編劇、演員、外聯主任、服裝師、造型師在內的1 5位影視行業從業者進行了深度交流。他們試圖透過“暴富神話”的炫目光彩,還原一個更加真實的橫店,以及一個更加真實、殘酷的短劇生存樣態。
橫店的燒烤攤
橫店有自己的生物鐘。這里的“短劇人”通常是下午三四點起床,晚上八九點談工作項目,凌晨三四點收工,周而復始。
晚上九點,橫店最熱門的新疆燒烤攤開始熱鬧起來。來到這里的人們大多穿著各自負責項目的文化衫,前一桌是《親愛的檸檬精先生》,后一桌是《香港人在北京》,大家三三倆倆倚在馬路邊的白色塑料凳上,開始聊項目。
關于短劇,在北京的上游從業者們通常聊的是幾千萬甚至上億元的項目開發,又或者是碼到了巨星云集的陣容。但來到橫店,話題一下子落到了地上,變成了發票的稅點以及“哪家的盒飯可以再便宜兩塊錢”。外聯制片通常是這種場合的“C位”。他們扎根橫店,為各大劇組提供包括找景、找人、轉場等多種服務,對橫店大大小小的資源非常熟悉,是當地的“地頭蛇”。趙立就是其中之一。趙立手上有6個組,有長劇也有短劇,但統一的問題是預算緊張。其中,預算最緊張的是小程序短劇。
之前短劇界的“成本傳奇”是銀色大地斥資160萬元的《黑蓮花上位手冊》,但這樣大手筆的短劇畢竟只是少數,大部分小程序短劇成本都控制在三五十萬元。
小程序短劇的爆火是客觀的,但這種爆火帶來的不是更高的投入,而是更高的成本。大部分小程序短劇的平均預算仍然有限,畢竟短劇“暴富神話”的核心就是“以小搏大”。在有限的預算里,每個需要花錢的地方都得控制,但每個環節的成本又都在不斷上漲。“這籃球場半場租金一小時就300元,跟朝陽公園一樣!”趙立找到的一處場景得到了制片人這樣的反饋。
預算緊張,讓小程序劇組不僅缺錢還缺人。
一般來說,美術團隊是影視劇必備,但受制于預算,很多小程序短劇并沒有這一工種。“一部中等規模的橫屏戲,美術團隊可能要300多人,大劇組甚至500多人,費用則高達數百萬、上千萬乃至上億元。但豎屏劇的投資大多幾十萬元,劇組才幾十人,一般現場有道具師就行。”知名美術師許涌這樣說道。
“如果沒有美術,其實也不影響畫面呈現,但就是不好看。”執行制片人劉鵬補充道。
不過“審美”對小程序短劇來說,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現在橫店拍的最多的小程序短劇還是都市“霸總”題材,“大別墅”成了劇組們用的最多的景,價格從600元/小時到幾千元/小時不等。
“600塊的看起來是樣板別墅,但上千塊就能看出來是精裝別墅。”趙立說道。但能用得起的劇組還是少數,大多數小程序短劇都是“能拍就行”。
傳聞中的“青芒果”
需求催生變化。從去年開始,小程序短劇開始多了起來。幾乎同時,橫店出現了三大小程序短劇片場——青芒果、新天地和華夏文化園。
青芒果片場位于橫店半傍山小區,由—棟綜合樓改建而成,—共六層,是許涌及其團隊按照橫屏劇高標準打造的,目前已服務上千個小程序短劇劇組。
青芒果的每個場景都是“按需供應”:一樓被設計成宴會廳、咖啡廳;二樓是醫院、辦公區;三樓是英式、美式別墅區;四樓則是平凡溫馨的小屋以及頗具年代感的家庭空間;五樓是一片“廢棄工地”,專供綁架等戲碼拍攝;頂樓則是“霸總”的辦公室以及酒店場景。
這些場景并不便宜。“英式別墅”最貴,5800元/天,“美式別墅”“地中海別墅”4800/天,最便宜的普通家庭空間也要2800/天。此外,還有300元/天的水電費、100元/天的場館服務費、80元/天的垃圾清運費和300元/天起的空調費——這還只是去年12月的價格。
雖然青芒果每一層的風格都不同,但也越來越難滿足現在小程序短劇的場景需求。
制片人們的又一寶地是新天地片場。和青芒果的獨棟大樓不一樣,新天地更接近“大平層”。拍攝所需的常規場景它都有,還有審訊室、地鐵等數十個場景,排布十分緊湊。
除了提供現代場景的青芒果與新天地,在橫店還有專為古裝小程序短劇提供拍攝場景的華夏文化園。
和青芒果、新天地不同,華夏文化園過去很少承接劇組拍攝,從去年9月開始,華夏文化園開始在原有景區的基礎上進行升級改造,為古裝小程序短劇搭建了包括王府、宮殿、宮市街、水上戲臺等20多個拍攝場景,并配備道具,每個場景還都預留好了照明、電線等基礎硬件。
去年年底,“橫店變‘豎’店”的聲音不絕于耳,基本每天都有十幾個劇組同時開機,多位制片人共同表示,“那時候什么都缺,整個橫店都在‘搶’人、‘搶’景,猶豫兩分鐘,景就被定走了。”
青芒果、新天地、華夏文化園應運而生,小程序短劇的爆火催生了這些規模化、市場化、集群化的片場基地,這些基地緩解了場地緊缺的問題,但也導致橫店場景成本不斷上漲。
成本一旦漲上去,就很難降下來,這是長劇曾經走過的老路。但如今項目變少,去年的繁榮在快速運轉的橫店,已經成為往事。
青芒果、新天地、華夏民族園雖然現在還是劇組不斷,但顯然沒有去年熱鬧。數據顯示,2023年9月,也就是橫店小程序短劇的拍攝高峰期,一周就有近60部小程序短劇在橫店開機。今年4月則腰斬,只有不到30個劇組。
“橫店現在內部場景、人員成本越來越貴,小程序短劇開機數量其實整體是下行的。”在制片人的心目中,越來越貴的橫店并非第一選擇,象山、千島湖、杭州成了“平替”。
除了這些影視基地,鄭州、西安、無錫、成都、杭州等地都成為小程序短劇的下一站,尤其搭上最近的文旅快車,多地出臺微短劇扶持政策、搭建微短劇拍攝基地。比如杭州余杭、臨平、西湖區以及大灣區的微短劇產業拍攝基地都正在建設中。
多位制片人還透露,江蘇鹽城正在與韓國接觸短劇合作事宜,共同搭建短劇產業城。
“小業務”與“大多數”
雖然小程序短劇沒有之前熱鬧了,但這塊“小業務”還是能讓橫店的“大多數”活下去。
短劇雖短,但五臟俱全。長劇、電影該有的定妝、圍讀等環節它也一樣不少,短劇的拍攝周期一般在一周左右,前期準備時間同樣緊張,所以這兩項“重活”基本得在一天內完成。
鳳姐的服裝加工廠在明清宮街一棟家裝公司的三層,走上來左手邊是用推拉門隔開的一個小房間,化妝室、休息室、定妝間三合一,右手邊則是服裝陳列區。各色各樣的影視服裝被整齊地分為上下四列,整齊懸掛。紅底黃字的標牌將其進行精確區分。
短劇《第二雙眼》劇組在鳳姐的工作室定妝,這是一部現代奇幻題材男頻短劇,角色形象、場景變化很多,包括男女主在內的多位主演都需要在一天內完成所有定妝。導演張洋每提出一條建議,鳳姐就立刻回到服裝區,開始翻找符合導演需求的衣物,掛在小推車上;另一邊,隨時待命的化妝師也趕緊為演員改妝,調整好了直接在旁邊的背景布前拍攝。整個過程有序、精準、嚴絲合縫。
定完妝,《第二雙眼》劇組選擇在酒店后面的一個地下會議室進行圍讀會,所有演員不分次序隨意坐著,拿著備色熒光筆在剛剛打印好的彩色封皮劇本上認真畫下自己的臺詞。
圍讀剛開始,扮演“冷艷藥門圣女”的演員黃蕾念著念著臺詞發現不對。“既然藥童都知道這是雄丁香,我是法力高強的‘藥門圣女’,怎么還會分辨不出來?好像有點不對勁。”
張洋也意識到了邏輯問題。只是如果黃蕾的臺詞要改,與其對戲的演員臺詞也要調整,這對爭分奪秒的短劇劇組來說不是個小問題。
最終,在大家的共同討論下,黃蕾想出了既不影響對手演員也順應邏輯的新臺詞,整個討論過程不到三分鐘。
圍讀結束已經快深夜十二點,由于第二天早上六點就要起程準備開機,又是耗時耗力的古裝造型,黃蕾回到酒店后,沒有休息,而是直接開始妝造。
短劇演員的“烏托邦圍城”
黃蕾通宵做造型的同時,馮平的組正在“吊大燈”。
“吊大燈”是影視行業的專業術語,特指為了不耽誤進度,在夜間用巨型光源打光充當白天進行拍攝。馮平的組要拍的是短劇中難得一見的動作戲,主演們會在數米高的廢塔上進行拍攝。
因為預算緊張,小程序短劇必須在一周的時間里完成拍攝,現在這個時間被默認縮減到了6天。“拍滿18個小時是常態。”《第二雙眼》女主角鄧赟達說道,最夸張的一次,她10天一共睡了6個小時。鄧赟達今年24歲,去年9月開始拍短劇,這也是她體感小程序短劇最火熱的時期,曾經一個月連拍4部,不到半年,鄧贊達就“爆”了7部。因為短劇演得好,也有越來越多的橫屏網劇找上門來。在小程序短劇和橫屏網劇之間,鄧赟達顯然更喜歡后者,不僅因為橫屏短劇拍攝相對輕松,更是因為“值得”。“短劇有時候人設立不住,劇情甚至很荒謬。”
即便鄧赟達察覺到角色有問題,也沒有辦法。短劇演員很難有機會和編劇、導演進行討論。就算能討論,像《第二雙眼》那樣三分鐘就能解決完的情況也不常見。大部分情況為了趕工時,最后只能順著拍下去。
黃蕾感受到的問題則更加直接:短劇有太多擦邊內容。黃蕾入行時間比較早,正趕上短劇的萌芽期,“那時候很多情節都很侮辱女性,我就會避開這些本子。”但黃蕾也明顯感覺到這兩年短劇市場的變化,“現在擦邊情節少多了,選擇空間也更大了。”
短劇編劇潘一飛則認為,受小程序劇產品To C屬性的影響,擦邊內容確實能吸引消費者的注意力。但從創作者角度出發,可以進行“藝術化處理”。
在成為編劇之前,潘一飛是一名演員,和段奕宏合作過《雙探》,B站的兩部熱門電視劇《古相思曲》《一起同過窗》也有他的身影。
早在2020年,潘一飛就來到了橫店。他見過最早期小程序短劇野蠻生長的樣子。當時的劇組沒有美術,沒有服裝,甚至連燈光團隊也沒有,基本都是演員們自己來。即便荒蠻至此,當時身邊還是有人想和他一起做短劇,但他最終沒有接受。“那個人現在已經百萬身家,真的通過小程序短劇賺到了錢。”潘一飛說道。
有人接受不了,有人擠不進來,這就是短劇演員圈的現狀。
“開機大吉,充值過億!”
早上六點半,黃蕾頂著通宵做好的造型,和其他主演們上了一輛六座小型商務車,參加《第二雙眼》的開機儀式。特約演員、化妝師和其他工作人員則由大巴統一送到開機地點——正信東雕園。
這是一座位于橫店郊區的木雕園,有多座庭院,精致復古。開機儀式后,《第二雙眼》劇組將在這里完成第一天的戲份拍攝。
車程大概半小時,但不是能用來休息的時間。車上的人們手里拿著通告單,嘴里塞著沒吃完的早飯,熟悉著拍攝流程。
到達東雕園,群演已早早在此等候,距離開機儀式還有一小時。主演們熟練地帶著自己的折疊椅,在角落換裝、整理妝發、對臺詞。群演們則在現場制片的組織下走位過場。
8點18分,吉時已到,《第二雙眼》開機儀式正式開始,所有工作人員齊聲喊出“開機大吉,充值過億!”這也是短劇開機的必備口號。
二十分鐘不到,《第二雙眼》的開機儀式就結束了。發給工作人員的紅包里有一張彩票,最近的彩票站距離東雕園14公里,但大家已經進入各自角色忙活起來,并沒有人去兌換。
短劇的“暴富神話”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以及和“中彩票”一樣,那一點點但卻至關重要的運氣。
再次回到橫店短劇到底有沒有“暴富神話”這一問題,或許曾經有,也當然有人會賺到錢,但絕對不是這個行業的大多數。現在更多人都知道那可能只是個神話。短劇沒有那么多的傳奇,有的只是普通人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勤勤懇懇。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努力靠近夢想一點。
摘自微信公眾號“毒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