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少年的島

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爸媽之間出了問題。他們每天都爭吵，離婚大戰一觸即發。他們不想讓我牽扯其中，便將我送到位于海島的外婆家，美其名曰讓我安心學習。

初到海島，它給人的感覺是破落而荒涼的。果然，我翻看地圖，將比例尺無限放大，才看到一個芝麻大的黑點，孤獨地躺在海面上。這里通往大陸唯一的方法是乘船。我泄氣地躺在床上，任淚水肆意地流下，像被迫離開大陸的魯賓孫，就讓我在這座小島上自生自滅吧。

正值夏天，島上的陽光很烈，直射在頭頂，恨不得把人釘在地上。汗水順著頭發流下，偶爾有咸咸的海風吹過，悶熱的空氣卷帶著熱帶植物的潮氣一起翻騰著，青春也隨之變得黏稠而悠長，化解不開太多的憂愁與困惑。

我胡亂翻看《少年維特之煩惱》，我的煩惱又有誰知道呢？長大后還會有這些煩惱嗎？讀那么多書真的有用嗎？我的身上起了很多潮疙瘩，癢癢的，被我抓出一道道血印，像極了青春的擰巴勁兒，又痛又喪。

身為島外人，又不合群，我難免被孤立，剛一入校便與人發生了沖突。一開始總是被人打，后來憤然反擊，因為不肯認輸又倔強，我很快成了全年級最能打的“不良少年”。為此，外婆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淚，卻不知如何開解我，無奈又無助。

廣播里三令五申要求男生留平頭，我眼前的劉海擋著視線蓋住了半張臉。班委不敢上前督促，班主任的話我只當耳旁風。沒有人知道，我留長發只為可以把眼睛擋住，不讓人看到我的膽怯與委屈。

我獨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遇到喜歡的課聽三兩句，碰到不喜歡的就看雜書或睡大覺。地理老師講著各種島嶼的形成，珊瑚島、火山島、沖積島……我出神地想著，我也是一座小島吧，一座少年的島，孤單、游離、沉默。在這表象下，沒有人知道有顆脆弱的心正思緒萬千地注視著那片離開很久的大陸，渴望被關注，被溫暖。

有蝸牛在窗臺上慢慢地挪動著，我伸手擋住它的去路，它迅速地鉆進殼。真羨慕它，雖然行走緩慢，卻可以行走天下，還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家。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日子在一個清晨被打破了。

講臺上，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生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我叫冉美，很高興認識大家。”她因爸爸工作調動而轉學來到這里，說希望可以和大家成為朋友。朋友？我嘴角上揚，不屑地想：鬼才需要朋友。班主任環視了四周，唯有我的身旁還有個空座。她干脆地跑過來坐下，對我燦爛地一笑，說：“你好，以后多多關照。”

冉美很快和班里的同學打成一片，原本荒涼的角落變得熱鬧起來。每天清晨，她都來得很早，把我們倆的桌椅擦得干干凈凈，還經常把落在樹下的花插在水瓶里。呵，真是一個講究的女生！這樣的女生應該是嬌氣的，碰不得的。

可是奇怪，冉美竟然不怕我，還不時和我說話。有一天，她邊看《飛碟探索》邊問我：“你說，真有外星人嗎？”我不想回答。她嘰里呱啦地說了許多，最后沖我大喊：“為什么不說話？你是石頭嗎？”

天邊滾雷響過，要下雨了。冉美下意識地捂著耳朵靠近我。她說：“我從小就害怕打雷，要是在家，我能鉆到被子里去。”我不禁笑出了聲：“你要是蝸牛就好了，隨身帶著保護殼。”“原來你會開玩笑啊！”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發現了新大陸。我聳聳肩，站起來把窗戶關上，她再靠近我時，我沒有閃開——我也可以是被人需要的吧。

第二天，她帶來一顆石頭，對我說：“這是我爸在地質勘測時撿到的隕石，送給你。它是天上的流星穿越大氣層，燃燒墜落而成的。想不到吧，石頭也有閃亮的時刻。”此時，我已知道她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她的媽媽很早就離開了，她便跟著爸爸輾轉各地。我不禁問她：“你不怕我嗎？”她狡黠地一笑：“不怕。那天我看你在讀王爾德的書，一個喜歡童話的人，內心一定是柔軟的。”

我的心一震，常年孤寂的小島，有春風掠過，鳥語花香。

黃昏的時候，冉美喜歡跑步，沿著長長的海堤，跑得開心時干脆光著腳。她跑起來的樣子，像只展翅的鳥兒，自由，恣意。有些不良少年會在冉美跑步時起哄，不時搭訕、吹口哨，喊她“野丫頭”。我默不作聲地跟上去，那些人很快一哄而散。冉美對我說：“謝謝。”我假裝不在意地說：“下次多帶些書給我看吧。”

冉美也喜歡看書，她說是書陪伴她度過了孤單的日子，她也相信自己要找的答案書里都會有。我一邊翻看她帶來的書，一邊聽老師講課，聽著聽著，感覺有些課還是很有趣的。

臺風即將過境，大人們都在忙著讓漁船歸港，加固堤防，我們則迎來了最歡快的暑假。冉美雀躍地發出邀請：“要不要看電影？我家有好多光盤。”大家歡呼前往。

那天，七八個小腦袋擠在電視機前看《海上鋼琴師》，伴隨著鋼琴主題曲響起，每個人都流下了眼淚。主人公一生都待在大海上，沒有走下那艘船，他被船困住，猶如被囚禁在孤島。我不由悶悶地說：“我也被困住了，被困在了這座小島上。”

“可是，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座島。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一個人必須是這世界上最堅固的島嶼，然后才能成為大陸的一部分。”冉美說出的話竟如此深奧。看到我崇拜的目光，她連忙擺手：“不是我說的，是海明威。我想是因為我們還沒有長大，所以還只是一座座小小的、不被關注的島嶼。”

我不再孤單，有了冉美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冉美的帶動下，我們一起跑步。是的，我愛上了跑步。跑起來時，迎面吹來的風吹走了酷熱，清涼中年少的迷茫似乎少了很多。冉美迎著風大聲說：“有掙扎才有力量，有奔跑才會逆風而揚。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得強大有力。”

我們跑過碼頭，跑過燈塔，站在山頂向著遠方喊：“等著我！”海浪拍打著礁石，聲音傳得很遠，在大陸那邊總會有人聽到吧。

漸漸地，我變了。我盡可能讓衣服保持整潔，翻開嶄新的書本試著與習題為伴。我干脆剃了光頭。老師問：“你又搞什么花樣？”我認真回答：“為了更好地跑步和看書。”全班同學都在笑，唯有冉美沖我豎起大拇指：“你要蛻變了。”

外婆笑容多了，夸我懂事了。爸媽再打來電話時，告訴我他們已經和好。我開始理解，成人的世界有成人的規則，而我能做的是守著自己的小島奔跑下去。

之后的一天，冉美的座位突然空了，她隨著爸爸再次轉學離開。冉美像一只候鳥，揮揮翅膀飛走了，沒有告別，毫無眷戀。

天邊的滾雷響過一串兒，又是臺風的前奏。我奔跑著，雨水、汗水、淚水交織在一起，流到嘴里咸而苦澀。青春的告別來得措手不及，這便是成長的一部分吧。我的心像顆燃燒的流星，強烈地想要撕開雨霧，沖出臺風，脫離這座小島。

在海島的時間過得很快，不過兩三個夏天，我的個頭兒躥高了好多，每日的奔跑也讓我的小腿肌肉變得緊致有力。面對挑釁時，我不再動武，跑開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既避免了麻煩，也保護了自己。因為跑得快，我被體育老師選中，代表學校去參加田徑比賽，先是區市級，后來又在全省比賽中拿了獎。我再次成了學校的名人。

我升高中的那年，小妹出生，外婆因病離去。曾經寂寞的海島通了大橋，四面八方的人群與車流涌來，海島變得喧囂熱鬧。我去市高中報到時，執意坐著擺渡船離開。隨著海浪高低搖擺，我不禁淚流滿面。終于，我告別海島重回大陸，而在島上的日日夜夜都是青春難忘的回憶。是少年的島教會了我如何面對青春的困惑，不畏孤獨，學會抗爭，更重要的是讓我懂得了友情與力量。當我揮手告別少年的島，很懷念，也很感激。

（本刊原創稿件，習K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