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仁芥：“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只缺烈士”

他送兩個兒子、女婿、外甥上前線送別的話振聾發聵：“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只缺烈士。”

梁仁芥（1912-1991），曾任解放軍第3軍、第1軍、第68軍政委，甘肅省軍區政委，蘭州軍區副政委。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

梁仁芥參加過紅軍三個方面軍的長征，雖從事政工，卻有“武政委”美譽。本文為梁仁芥之女梁靜群回憶。

吉安之戰，父親率領18個鄉成千上萬名少年先鋒隊隊員參戰

父親十幾歲聽毛澤東、朱德、曾山等中央首長講課，接受革命教育。他在紅四軍軍部領到一本油印版的《共產黨宣言》，愛不釋手。有一次羅榮桓講話動員老百姓參加紅軍，他現場就報名，因年齡不到，當了少年先鋒隊隊長。任隊長時，他向鄉親們宣講剛學到的革命知識：“解放一切被壓迫被剝削的勞苦大眾”“打土豪分田地”……

父親從小深受地主剝削和壓迫，因此革命熱情似火，一心跟著紅軍打拼，想改變不公平的世道。父親曾說，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晚上躺在床上能透過破屋頂看到天空，數著星星入睡。寒冬臘月，沒有被子只能用稻草御寒。接受革命教育后，父親帶領村中青少年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分浮財，村民積極性特別高。他這支隊伍一直擴展到吉安不少鄉村，他也升任純化區（今吉安青原區）少年先鋒隊隊長，管理18個鄉少年先鋒隊；之后任少共江西省委副書記。這些得益于中央紅軍首長們的直接教誨。

父親是個特別渴望學習的人，羅榮桓教他革命理論，還讓他做自己的交通員和司號員（因當時不具備通信設施，以號聲傳達命令）。

毛澤東有一首詞《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其中有一句“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是說吉安非常難打——第九次才攻下。這九次里，父親參加了五次。他率領18個鄉成千上萬名少年先鋒隊隊員參戰，拎著大刀長矛往前硬沖。1930年10月5日，在配合主力紅軍攻下吉安這日，他經中共江西特委介紹，正式加入紅軍。

五次反“圍剿”戰役，父親參加了四次。父親每次都沖鋒在前，撤退殿后。有一次父親落單了，遇到大批敵軍追殺，他跳進池塘藏身，嘴含稻稈保持呼吸，敵人在周圍搜查很久都沒發現他。翻山越嶺周旋多天后，父親光著腳跑到石城。那時，他任石城獨立團政委。

父親的三次長征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紅軍減員，機關精簡，由高級干部組建上干隊。父親是上干隊學員（當戰士使用），和戰友們一起沖鋒陷陣，勢如破竹，哪里有硬仗，他們就出現在哪里。父親打了四渡赤水、土城抗擊戰、攻奪婁山關、二次遵義攻堅戰、魯班場抗擊戰、佯攻貴陽、乘虛入云南板橋；急行軍220公里，奔襲金沙江，繳敵渡船，搶占北岸高地，掩護中央縱隊一、三軍團于1935年5月9日安全渡過金沙江。

上干隊只有幾百人，裝備是繳獲國民黨軍的新式武器，有沖鋒槍、手提機槍、二十響駁殼槍等；有不少人頭戴鋼盔使雙槍，火力強大。上干隊在通安遭遇川軍一個旅，該旅是一支勁旅，誰知一遇上干隊就只有挨打的份了。父親和戰友們沖鋒勇猛，在和敵人搏殺時如入無人之境。他們乘勝追擊時，這些兵力數倍于上干隊的川軍旅丟盔卸甲，奔命般逃跑。

而后，父親他們作為先頭部隊占領會理，直搗西昌，翻越涼山彝區，抵達安順場。父親和上干隊戰友以及紅1團殲滅川軍2個連，擊潰敵1個旅，渡過大渡河后，分兩路沿河兩岸而上，攻奪康定鐵索橋，繼續北上，攻占天全、蘆山、保興等縣。不久，翻越夾金山，與紅四方面軍88師會師于懋功達維。中央派父親留在懋功發展武裝，并負責懋功至馬爾康的運輸安全。至此，父親第一次長征結束。

父親調至懋功縣獨立營，所帶部隊不多。他走家串戶發動群眾，動員貧苦百姓踴躍參軍，很快，懋功獨立營擴至幾百人規模，他任獨立營政委。紅四方面軍南下時，獨立營加入紅九軍團，一路攻奪寶興、天全、蘆山、邛崍、雅安、名山。紅軍8萬人南下，北返時只剩4萬。薛岳部隊50個旅包圍紅軍，父親他們被迫再翻夾金山、過草地，返回懋功、丹壩、綏靖、甘孜一帶。這是父親第二次長征。

南下部隊啟程時，父親聽說紅九軍團政治部主任朱明還留在喇嘛廟，身邊只帶了1個警衛員。眼看敵人馬上就來了，危急時刻，父親帶一個班返回，把朱明救出來趕上了大部隊。在此期間，父親任四川團省委副書記、少共組織部部長，紅軍打到哪里，就在當地打土豪分田地。父親做群眾宣傳動員工作，擴充組建了一個新兵團，有不少是藏族人。天寶就是一名藏族紅軍戰士，后來到四川省委當了領導。天寶很講感情，他曾到蘭州軍區看望父親，他說：“首長，是你把我領上革命道路，不然哪有現在的我啊！”

父親第三次長征，是在1936年8月至1937年1月期間，紅二、四方面軍在西康甘孜會師后。父親所在的紅32軍8團原隸屬于紅一方面軍，紅二、四方面軍都想讓他們加入，父親建議全團表決，結果一致投票加入紅二方面軍。父親隨任弼時到紅二方面軍，任政治部青年部部長，開始第三次過草地、翻夾金山的征途。那時父親走這條路比較熟了，直接籌來牛群，烘烤成肉干，再磨成粉，每人弄一袋牛肉粉，拌青稞吃。就靠這點兒蛋白質，挽救了很多紅軍官兵的生命。

西北戰場都知道，父親雖任政委，但很能打仗，是“武政委”

解放戰爭時期，父親任120師獨立2旅政委，參加了保衛延安、解放大西北諸多戰役。率部在青化貶殲敵整編36師，活捉師長廖昂；在宜瓦戰役中，率部攻占宜川城，殲敵24旅，俘敵旅長張漢初；荔北戰役于李家坡、楊莊殲敵65軍4個營……西北戰場都知道，父親雖任政委，但很能打仗，是“武政委”。

打得比較精彩的是永豐鎮戰役。永豐鎮土圍子城墻特別厚，跟小山似的，非常難打。王震是總指揮，他們打了一天一夜也沒攻下永豐鎮。獨立2旅在外圍擔負攔截敵增援部隊。王震知道父親擅長打攻城戰，就命令他帶人兩個小時之內趕到永豐鎮，晚上8時開始進攻。鑒于行程緊張，父親請示：“我跑步還要兩個小時呢，能不能推遲一點兒？還要偵察敵情，也不能貿然行事。”王震想了想，做了讓步：“那行，再給一個小時的時間。9點，9點你們開始總攻，一定要拿下。”

父親領著4團、5團跑步過來，到了一看，獨立2旅負責主攻的是一堵厚厚的城墻。怎么辦？這任務太難了，但一定要完成。他們經研究決定用集束炸藥包拋射法試試。父親有個很厲害的部下叫趙永安，父親與他一起督導，集中十幾門迫擊炮同時拋射炸藥包，定點集束爆破城墻。不到半小時，城墻被炸開一個大口子。獨立2旅從這個豁口沖進永豐鎮，經一夜激烈巷戰，活捉敵76軍軍長李日基，殲敵7000余人，凌晨前結束戰斗，撤出永豐鎮。天亮時，敵機對永豐鎮狂轟濫炸，我軍早離開了。

這是我軍戰史首次使用迫擊炮拋射炸藥包集束爆破城墻成功的案例。戰后，獨立2旅受到彭德懷、王震等首長嘉獎。

父親主動要求降低軍銜：“不能光關心肩膀上有幾顆星”

父親參加了抗美援朝作戰。1955年授銜期間，當時按資歷父親可授中將軍銜。他對家人說：“不要忘記先烈，應珍惜這崇高的榮譽，牢記自己的責任，不負祖國和人民的重托。不能光關心肩膀上有幾顆星。不然，先烈如果有知，問你‘當兵就是為了撈星星？’又該怎么回答！”他主動請求調低軍銜。

1974年，父親被派去負責甘肅省民兵工作，他不計個人得失，跑遍全省調查民兵情況。這期間父親看到地處騰格里沙漠邊緣古浪縣的老百姓日子非常苦，戈壁荒灘十年九旱，沙漠化進度很快，連喝水都成困難，有的一家只有一床破棉絮過冬……父親落淚了，下決心改變這個全省最貧窮縣的落后面貌。他還把兩個小兒子送到古浪農村插隊，一干就是三年多。

父親率300余名省軍區干部支農。他親自調查水源，不顧63歲高齡和嚴重的冠心病，掄起大鎬挖機井、修水利、開煤礦、植樹造林等，十幾次累得昏倒在地，醒后爬起來繼續逐個查看工地進展。其間他多次發病，甚至兩次吐血。同志們勸他休息，他說：“60多歲的人了，為黨工作，拼命干還跟不上呢！”古浪縣許多干部、群眾都說：“梁政委為了幫助古浪人民過上好日子，天天豁著老命干，真是一個鐵老漢。”

最后，他們在73米深的地下找到水源。父親說：“這里群眾有水喝了，莊稼也要有水澆，我們要把荒漠變成良田，與天斗其樂無窮。”

1981年，因多年在大西北艱苦條件下的奔波勞頓，積勞成疾，父親主動向軍委打報告申請離休，總部首長讓他到顧問委員會工作，他謝絕了，他說一定要騰出位子讓給年富力強的同志。

父親說：“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只缺烈士”

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始終保持革命戰爭年代時的拼命精神，保持普通一兵的本色，艱苦奮斗，忘我工作，為后代樹立了榜樣。1985年對越防御作戰期間，他送兩個兒子和女婿、外甥上前線，為孩子們送別的話振聾發聵：“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只缺烈士。”

在對越作戰期間，我哥哥任軍偵察處長、第一先遣梯隊隊長兼總指揮，在軍偵察作戰和情報保障方面成績突出，榮立戰功；姐夫時任軍區部隊偵察處參謀，戰時組織協調蘭州區三個偵察大隊，執行東起雞街、西至河口邊境130余公里正面偵察任務，特種作戰貢獻突出；弟弟任師偵察科長，在老山主戰場出國境線偵察、出擊拔點、偵察作戰和情報保障工作中，機智勇敢，榮立戰功。

對越作戰的日子里，兄弟們都有過滲透敵后、穿越雷區、遭炮火襲擊的經歷。父親觀看老山前線作戰實況紀錄片時，在滴水成冰的冬天，他的汗卻一滴滴流下來。

1991年，父親病重彌留之際，堅決不讓用價格貴些的藥品，而是讓醫生拿給更需要的人。他說：“我不浪費國家錢財了。”他還寫下《我的后事》：“人老誰無死？紗布裹尸好。告別不許搞，追悼沒必要。骨灰做底肥，挖坑種棵柏。以免污空氣，喪事從簡辦。為國能節約，事完告親友。”

（責編/陳小婷 責校/劉靜怡 來源/《“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就缺烈士”》，梁靜群/口述，柴甜甜、申伊妮/文，《紅船》2019年12月25日；《一門三將軍》，海興無/文，《文史春秋》2018年第3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