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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面劫

2024-07-19 00:00:00李盜花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4期

賢縣令,施政有方;眾百姓,交口稱贊。

數(shù)樁奇案,詭異無比;衙門內(nèi)外,一片恐慌。

鬼面人復(fù)仇,如影隨形;少捕俠緝兇,險象環(huán)生。

真相大白空余嘆,恩怨情仇拷人性!

白龍寺門口,前來進香祈福的善男信女比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

時值三春,寺門前的兩株桃樹,花兒開得甚是艷麗。桃樹下站著一個衣衫素雅、眉目清秀的少婦。她抬起頭,仰望著枝葉間鮮艷的花朵,纖眉微蹙,秀目中有幾分恍惚,似乎這搖曳的桃花勾起了她心底的一段回憶。

這少婦乃永安縣縣令高敬軒的夫人崔玉瓶。她才貌雙全,雖已為人母,卻風(fēng)韻依舊。只因她平日里深居簡出,專心相夫教子,所以當(dāng)?shù)匕傩蘸苌儆腥苏J識她。

侍女蘭葉提著盛著香火紙錢的竹籃跟了上來,連聲催促道:“夫人,時辰不早了,趕緊進去吧,等會兒還要趕回去呢,不然老爺又要責(zé)罰我了。”

崔玉瓶略略回過神,垂下頭,注視腳邊的幾瓣落花,微微嘆了一聲,輕移蓮步,緩緩邁進寺內(nèi)。

進了寺門,沿著青石臺階而上,到了白龍寺主殿。主殿之中青煙繚繞,觀音大士的塑像肅穆莊嚴(yán)。

蘭葉點燃一炷香,插在供桌旁的銅爐里。

崔玉瓶凝望菩薩一眼,款款拜倒,雙手合十,輕啟朱唇,低聲向觀音大士祈愿道:“這第一炷香,菩薩有靈,保佑永安縣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豐衣足食,從此衣食無憂;第二炷香,保佑我兒長生無病無災(zāi),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第三炷香,保佑縣令大人吉星高照,逢兇化吉,諸事順利……”說到這時,聲音低沉微弱,漸漸細不能聞,只見她口唇微微翕動,隱約有“敬軒”兩個字。

“哼!”這時,崔玉瓶身后驀地傳來一句重重的冷哼。大殿之中人潮涌動,各種聲音混雜,但是這句哼聲帶著一絲怨恨,清晰無比地鉆入了崔玉瓶耳內(nèi),仿佛一支細小的錐子,猛地扎在她的心頭。

崔玉瓶身軀一震,臉色陡然發(fā)白,身形搖晃,幾欲跌倒。

蘭葉見狀,急忙上前扶住她道:“夫人,您怎么了?”

崔玉瓶不答,只是回過頭來四處張望。只見大殿的右側(cè),擁擠的人潮中筆直地站著一個面孔陌生的中年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他表情僵硬呆板,嘴角帶著一絲夸張卻又冰冷的笑意,眼神像鋒利的刀尖穿過人群,刺在她身上。

崔玉瓶心下翻騰,一顆心似要蹦出胸腔,腦袋嗡嗡地響成一片,想道:“難道是我聽錯了,我怎么聽到是他的聲音,這么多年了……”她極力壓制心頭起伏的波瀾,有些恐懼,有些緊張,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神思恍惚片刻,崔玉瓶抬起頭來,睜大眼睛迎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指尖遙遙伸向那個陌生的中年人,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緋紅,夢囈般喚道:“敬軒,是你嗎?”

中年人面容僵硬,冷冷地看著崔玉瓶,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他木然地搖頭,目光中依然是深深的恨意。

人潮涌動的大殿中,仿佛有一股冰涼的風(fēng)穿過,驅(qū)散了些許悶熱,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那個隱藏在人群中的人影在崔玉瓶的瞳孔中慢慢扭曲、晃動、膨脹,轉(zhuǎn)眼間幾乎把高聳的主殿撐破。崔玉瓶只覺得整個大殿都旋轉(zhuǎn)起來,視線一片模糊,頓時呼吸急促,一口氣沒有上來,竟昏厥在蘭葉懷里。

表情僵硬的中年人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眼神中微微掠過一絲惻隱,靜靜地站立了片刻,旋即轉(zhuǎn)身,像魚游進大海一樣消失不見了。

山寺之中多善男信女,看到有人昏倒,他們紛紛上前攙扶,蘭葉在幾個熱心人的幫助下,將崔玉瓶扶到山腳,雇了一輛馬車,快馬加鞭趕回了永安縣衙。

縣衙內(nèi),縣令高敬軒見崔玉瓶昏迷不醒,憂慮不已。

縣丞吳菊窗趕緊差人去請城東名醫(yī)王延之過府看病。

沒有多久,一個滿頭大汗的衙役,領(lǐng)著個五旬上下的郎中匆匆來到門外。

吳菊窗迎上去,滿臉喜色道:“王先生,你可來了?!?/p>

崔玉瓶已經(jīng)醒過來了,她目光空洞,掃視了一圈,呆望著屋內(nèi)眾人道:“你們是誰?怎么都在我這兒?”

蘭葉傷心地哭道:“夫人,我是小蘭啊,您不認識我了嗎?老爺請了大夫來給您看病了?!?/p>

崔玉瓶定定地看了蘭葉幾眼,蒙了半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指著她道:“你……你……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高敬軒心下凄然,安慰道:“玉瓶,你身體不適,我請了大夫給你看看?!?/p>

崔玉瓶神色驚惶,身體蜷曲,躲閃到床角,顯得極為害怕,尖聲叫道:“我沒有病,我哪里病了?”

高敬軒柔聲道:“玉瓶沒有病,只是額頭有點兒燙,大夫開兩副藥就好了,來,把手伸出來讓大夫看一下?!?/p>

崔玉瓶將信將疑,看了高敬軒幾眼,猶豫了半晌,才將手伸了出來。

王郎中切過脈后,目光閃爍,隱有疑惑,旋即向高敬軒等細詢發(fā)病緣由。

高敬軒察言觀色,心下更為緊張,問道:“內(nèi)子病情究竟如何?”

王郎中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起身慢慢地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子,許久才停下腳步,迎著高敬軒急切的目光道:“大人,請借一步說話?!?/p>

高敬軒心下越發(fā)忐忑,當(dāng)先走出房間,來到偏廳,王郎中緊隨其后。

王郎中咳嗽了兩聲,緩緩道:“小人剛才看尊夫人目光渾濁,眼神散亂,似是受了很大的驚嚇,又面色發(fā)白,口渴咽干,額頭發(fā)燙,但脈搏趨于緩慢,真是大違常理?!?/p>

高敬軒并不答話,心下沉甸甸的。

王郎中微微搖頭嘆道:“按常理,脈象乃萬病之源,而尊夫人的脈理隱約不明,與所發(fā)癥狀大為不符,讓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高敬軒憂心忡忡道:“先生是我縣有名的神醫(yī),縱有疑難,憑先生高明的醫(yī)術(shù),定能解除內(nèi)子的頑疾。”

王郎中神色猶豫,搖頭道:“小人行醫(yī)數(shù)十年,也是少見這種怪異的脈象。病源不明,有如瞎子摸象,小人不敢妄下診斷,否則會危及尊夫人的千金之軀?!闭f完,從藥箱里取出處方箋,沉吟半晌,提筆寫了一個藥方,遞給高敬軒,“大人,這幾劑藥僅為理氣順脈,暫緩病情,如要查明病因,根除病患,小人卻是無能為力?!?/p>

高敬軒心神不寧地接過,臉色慢慢沉了下去,頹然道:“這么說,內(nèi)子之病是無法診斷了?”

王郎中臉有愧色道:“那也未必,許是小人醫(yī)術(shù)不精,所學(xué)有限,大人何不再請其他大夫診斷一下?”

高敬軒神色木然,搖了搖頭道:“連先生這樣的名醫(yī)也看不出結(jié)果,再找其他人,恐怕也無濟于事?!毙磳蔷沾暗?,“吳縣丞,替我送送王先生?!?/p>

王郎中告辭而去。

過了兩日,崔玉瓶的高燒漸漸退去,但有時神志不清,盡說胡話,翻來覆去只有兩個字:敬軒。

高敬軒雖然精明能干,處事果決,但碰上妻子得了這種怪疾,一時也是束手無策,一連幾夜,他不是眉頭緊皺,怔怔地望著窗戶發(fā)呆,就是坐在縣衙大堂上,幾個時辰一言不發(fā)。

這天,蘭葉陪著崔玉瓶在縣衙后院的花園里坐了一個多時辰,到了傍晚時分,崔玉瓶連著喝了兩碗蓮子湯,還和兒子長生玩了一陣,便沉沉地睡去。一干下人頓時松了一口氣,這幾天來不分白天黑夜的折騰,讓他們都沒有睡個好覺。

哪知剛到三更,崔玉瓶的房間里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蘭葉和長生的奶娘王媽被叫聲驚醒,立刻奔進崔玉瓶的臥室。只見崔玉瓶起身倚在床頭,頭發(fā)散亂,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濕透,身子瑟瑟發(fā)抖,和她同床睡的六歲多的兒子長生被嚇得哇哇大哭。

王媽上前一把抱著長生,低聲安慰。

蘭葉見狀,連忙問:“夫人,您怎么了?又做噩夢了嗎?”

崔玉瓶雙目中閃過驚恐之色,顫抖地指著窗戶,身形縮成一團,躲進蘭葉懷里。蘭葉順著她的手勢看去,只見平時關(guān)得嚴(yán)實的窗戶這時卻打開了,幾扇窗一開一合,在夜色里“吱呀吱呀”地搖晃著。

蘭葉匆匆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什么異狀,安慰道:“夫人,大概是被風(fēng)吹開了。”

崔玉瓶聲音顫抖,臉色蒼白,指著窗戶道:“有人……有人……在上面?!?/p>

蘭葉道:“夫人,您看錯了,哪有什么人?”話還沒說完,轉(zhuǎn)頭瞧見一個人影斜斜地拉到窗戶上,就像一片樹葉一樣飄在空中。

蘭葉腳底冒出一股寒氣,嚇得一聲大叫:“有鬼!”頓時雙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府內(nèi)許多人聞聲而來。

門簾晃動,高敬軒急匆匆地奔進房內(nèi),喊道:“玉瓶,玉瓶,你怎么了?”

沒過多久,縣衙捕頭鐵冠英領(lǐng)著十幾個捕快來到門外。

王媽雖然害怕,卻沒有慌神,她指著窗子上掠動的影子,向高敬軒道:“老爺,窗戶上有人。”

窗子上的人影冷冷地哼了一聲,仿佛沒有體重,輕飄飄地墜下窗臺。

高敬軒臉色一沉,挺身上前,厲聲喝道:“什么人?敢到縣衙來裝神弄鬼!”

鐵冠英聽到高敬軒的喊聲,吩咐手下捕快迅速去后花園查看。他快步邁過門階,一腳踏進門里,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頓,慢慢地收回腳,挺起背梁,按刀站在門口。

縣令女眷的臥室,沒有高敬軒的允許,他是不能擅入的,便站在門口,一旦歹人從窗戶進入,他可以立即發(fā)動攻擊,擒拿兇犯。

窗戶后是一個偌大的園子,與崔玉瓶的臥室僅有一窗之隔。前任縣令喜歡附庸風(fēng)雅,常邀三五文人騷客在此吟詩作對。整座園子遍植各種佳木幽草,一到春天便幽香四溢。其間點綴幾座亭臺水榭,華麗精美,布局頗具匠心。高敬軒接任縣令后,頗不喜這種華麗的景致,道:“永安百姓生活難以為繼,高某如何敢貪圖享受!”當(dāng)即將花草移栽售賣,更將亭榭拆除??h衙一干人見高敬軒此等行為,均對他暗暗敬佩不已。

這么大一座園子,少有人照料,自然漸漸荒蕪了。園中草長及膝,中間稀稀落落長著十幾棵高大的槐樹,枝干修長,郁郁森森。

此時夜色灰冷,月華寂寂,一輪暗淡的殘月在灰色的云層里若隱若現(xiàn),灑下一片薄薄的銀霜。草間隱聞蟲鳴,四周一片寂靜,哪里有半個人影!

鐵冠英匆匆趕到,銳目一掃四周,厲聲喝道:“兩人組成一隊,仔細搜尋!”

十幾個捕快提著燈籠在草叢樹木間搜索,茂盛的樹丫中驚起幾只宿鳥,拍打著翅膀掠入夜空。

大家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將整個園子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剛才那個人影像鬼魅一樣,憑空消失了。

圍墻高約兩丈,墻頭上布滿了青苔和雜草。鐵冠英皺了皺眉,站了半晌,只得收攏隊伍,準(zhǔn)備回去復(fù)命。

就在此時,一陣夜風(fēng)呼嘯著穿過院落,修長的枝丫劇烈地搖晃起來。“啪”的一聲脆響,一根細小的樹枝仿佛不經(jīng)風(fēng)力,突然繃斷,折成了兩截。一個灰蒙蒙的影子從斷枝上一閃而下。

鐵冠英一眼瞧見,大聲喝道:“縣衙捕快在此,何方宵小,敢擅闖縣衙,還不束手就擒!”

他扭腰晃肩,身形躍起,朝數(shù)丈外的那條影子撲過去。身后的捕快也是發(fā)一聲喊,舞刀弄槍,提著燈籠圍上前去。

轉(zhuǎn)眼間,十幾個捕快就逼近了那條黑黝黝的人影。一丈開外,只見那個人影背對著捕快們,如雕像一樣凝立不動,寬大烏黑的衣衫在夜風(fēng)中獵獵飛舞。

一年輕捕快將燈籠提了提,向前湊了幾步,突然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連忙倉皇后退,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鐵冠英一把將他拉起,呵斥道:“慌什么?”

那名捕快臉色蒼白,聲音發(fā)顫道:“頭兒,你看他的腳……”

鐵冠英劈頭蓋臉地罵道:“什么腳?難道有三只腳不成!”回顧身后的捕快,大喊道,“大伙兒一起上,抓住盜賊,縣令大人有賞!”說罷,提著燈籠大步?jīng)_在前面。

才走了四五步,鐵冠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數(shù)步外的那條人影始終背向眾人,雙足虛踏在草叢上,輕飄飄地憑空而立,全身上下不帶一絲人氣,像是一具風(fēng)干了的尸體吊在樹上。

這詭異的場景讓眾捕快不由得心底發(fā)毛,一陣寒意直沖頭皮,他們都眼巴巴地望著鐵冠英道:“頭兒,怎么辦?瞧著有點兒不對勁啊!”

鐵冠英揮刀指向樹下的人影,厲聲道:“哪里來的賊子,在此裝神弄鬼?趁早伏地認罪,本捕頭保你從輕發(fā)落?!?/p>

人影有如泥像,沒有半分反應(yīng),依舊巋然不動,只有衣角在夜風(fēng)中緩緩拂動。

鐵冠英臉色一沉,一個箭步?jīng)_到那人身后,五指如虎爪驟然探出,去扣那人的肩膀。那人肩頭倏然一沉,讓鐵冠英的那一抓落了空。接著,樹下的黑衣人轉(zhuǎn)過身來:一張慘白慘白的臉,血紅的長長的舌頭垂在胸前,晃來晃去。饒是鐵冠英膽大,猝然之下,也是腦袋嗡嗡作響,頭皮發(fā)麻,不由倉皇地退了兩步。

那蒼白如死尸的臉朝鐵冠英陰森森地一笑,寬大的衣袖一揚,風(fēng)聲尖銳急響,穿過夜空,他的身形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如一支箭矢驟然向前射出,落在丈余外的另一棵大樹上。他在樹干上只是一彈,身影微微一頓挫,瞬間又掠到幾丈外的樹枝上,幾下就到了圍墻邊。然后,他身形詭異地向上拔高,躍起兩丈,猿猴般躥上了圍墻,只在墻頭上一晃,就融入了無邊的夜色中。

這幾下如電光石火,形跡有如鬼魅,嚇得幾個衙役面色如土,慌亂地喊道:“頭兒,是鬼……”

鐵冠英定了定神,虎著臉罵道:“胡說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什么鬼?”

一個捕快抬頭望了望天色,愁眉苦臉道:“頭兒,現(xiàn)在哪是光天化日?”

鐵冠英又氣又惱,敲了他一個爆栗,喝道:“就你明白!”銳目四下一掃,“留幾個人在這里仔細搜尋,不要放過蛛絲馬跡。”接著深吸一口氣,揮刀一劈,“其余的跟我去追?!痹捯徽f完,他提著一個氣死風(fēng)燈籠,快步奔向圍墻,身手敏捷地攀上去,再一躍而下,撲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夜色如墨染,籠罩著永安縣衙后寂靜空曠的山野。

鐵冠英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蹤著疑犯的蹤跡,明滅不定的燭火在燈籠里跳躍。他時不時蹲下身,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察看著草叢和枯枝上留下的痕跡。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現(xiàn)一團龐大的陰影,高大突兀,仿佛黑暗中潛伏著一只猙獰的巨獸。他慢慢走近,就著搖晃的燈光,輪廓漸漸清晰,竟然是一座幾近荒廢的廟宇。

鐵冠英邁進廟內(nèi),提起燈籠朝四下里晃了晃,整個廟內(nèi)的陳設(shè)落入眼簾。

廟內(nèi)正中一座約一人半高的判官像猙獰而立,橫眉怒目,滿身鬼氣撲面而來。它身著大紅官袍,紅袍上布滿灰塵,灰暗如血;銅鈴般的眼睛圓瞪,幾欲脫眶而出;臉部上已塌了半邊,顯得陰森恐怖;左手前伸,五指間握著一卷發(fā)黃的生死簿,右手持著一管半尺長的朱砂筆,停在半空,正待一筆勾下。

判官像左邊立著一個黑無常像,齜牙咧嘴,面目扭曲,圓瞪雙目,仰望著廟頂屋梁。右邊白無常像缺了條腿,歪歪地站著,雙手握著一條鐵鏈,作勢要拘拿人犯。

廟里地上到處是殘磚斷木,橫七豎八地散落在角落里,灰塵積逾數(shù)寸。從廟門進來有一行清晰又雜亂的腳印,在判官像前戛然而止,旁邊還有幾處蛛絲扯斷的痕跡。

鐵冠英心下一緊,雙目警惕地掃視廟內(nèi),突地拔高聲音喝道:“我知道你就藏在這里,趕快出來,跟鐵某去見官?!甭曇粼讵M小的廟宇里回蕩,卻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

廟宇不大,難有藏身之處,可腳印明明到了這里,難道黑衣人憑空消失了?

鐵冠英心中猜測不定,抬起頭來,提著明滅不定的燈籠,繞著判官像慢慢地轉(zhuǎn)著圈子。忽然,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沉沉地傳入他耳內(nèi):“你不辨善惡,顛倒是非,也敢妄稱捕快?”耳中嗡嗡作響,滿屋子盡是這陰沉的聲音。

鐵冠英吃了一驚,橫刀胸前,喝道:“是誰?出來!”

那個聲音又飄飄忽忽地響起:“在這判官廟,我當(dāng)然就是斷人生死、判人善惡的判官,你這陽間的捕快到了本尊府邸,為何還不下拜?”聲音陰森,仿佛真是那判官在開口說話。

鐵冠英睜大雙目,瞧向高高在上的判官像,只見他兩眼圓瞪,嘴巴那兒缺了一大塊,不知這聲音是否從那里發(fā)出。當(dāng)下他沉聲道:“裝神弄鬼,其心不軌。何方宵小,難道只敢胡言亂語,竟不敢出來一見!”

那個聲音壓著嗓子道:“本府據(jù)守永安縣,判斷一方善惡,今日見你黑白不分,助紂為虐,某自當(dāng)主持公道,懲兇罰惡,伸張正義,為百姓除害?!甭曇麸h飄渺渺,若斷若續(xù),竟不知來自何方。

鐵冠英握緊手中鋼刀,豎起耳朵仔細分辨聲音的來源,一邊答道:“你說誰是兇犯?站出來和本捕說個明白,若有真憑實據(jù),鐵某定當(dāng)讓其伏法?!?/p>

那聲音尖笑道:“官官相護,何來王法公理?”

鐵冠英頗不耐煩,厲聲道:“藏頭縮尾,故弄玄虛,卻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現(xiàn)身相見,莫非你做賊心虛,心懷不軌?難道你就是今日擅闖縣衙的案犯?鐵某今天守在這里,倒要看你如何逃得過鐵某的這一柄鋼刀?”說完,揮刀向虛空中一斬,張開嗓子一聲大吼,吼聲震得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而下。那聲音閉口不語,仿佛被這一聲大吼震住了一般。

黑無常像的臉忽然扭動起來,咧開嘴陰森森地一笑,又像是帶著一絲不明就里的惋惜。一縷疾風(fēng)掠過,向鐵冠英射來,他手里的燈籠立時熄滅,狹小的廟宇陷入一片漆黑。

緊接著風(fēng)聲呼呼作響,一團黑影向鐵冠英迎頭撲下。鐵冠英猝不及防,將燈籠一拋,撤步抽身急退,手中的鋼刀向前斬去。那團黑影巧妙地從雪亮的刀鋒下穿過,一只冰冷的手掌疾如閃電般擊在鐵冠英的胸膛上。

鐵冠英只覺一陣錐心的痛楚迅速從胸口傳來,手腕乏力,鋼刀脫手而出,插入塑像前的供桌上,整個身軀受力向后撲倒,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頓時人事不知。

廟門口燈光搖曳,腳步紛雜,幾個縣衙捕快循聲而來,發(fā)現(xiàn)鐵冠英倒在地上,連忙手忙腳亂地將他抬了回去。

鐵冠英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城西名醫(yī)王延之一臉凝重,正施針用藥,忙個不停。

縣令高敬軒負手身后,快步在房間內(nèi)踱來踱去,臉上的憂色越來越濃。不知過了多久,他腳步一頓,嘆道:“自本縣上任以來,百姓一向安居樂業(yè),尊禮守法,誰知今年卻連番出現(xiàn)這等怪事,究竟是何人要和高某為難?”

忙過半晌,王郎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滴,喘了口氣道:“鐵捕頭是受了內(nèi)傷,內(nèi)腑積有淤血,只是……”話說一半,神色猶豫,欲言又止。

高敬軒沉聲問:“只是什么,先生說來無妨?!?/p>

王郎中搖了搖頭,苦笑道:“小人察看捕頭大人胸口處的皮膚,別說有傷痕,就是一點兒紅印也沒有,身體各處都無異常,只是每日總要咳血數(shù)次。小人也聽說過,有些高明的武功,可傷及內(nèi)腑,但是手掌接觸胸口,表皮總有些印跡可尋,然而今日捕頭大人所受之傷,身體表面無一絲異樣,實乃小人行醫(yī)數(shù)十年來所罕見。”

高敬軒默默地聽著,臉上的憂色又重了幾分。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暈厥多時的鐵冠英終于醒轉(zhuǎn),他緩緩地睜開雙目,慢慢地恢復(fù)了些神志,只是臉色蒼白如紙,往日的威嚴(yán)形象蕩然無存。

室內(nèi)一干人如釋重負,均面露喜色。

一個衙役端來一碗熱粥,鐵冠英倚著床頭慢慢喝完,臉色暖和了幾分。

吳菊窗坐在床邊,柔聲問道:“冠英,昨晚你在城西判官廟看到了什么?”

高敬軒停下腳步,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鐵冠英,靜聽他回答。其時縣衙后院發(fā)生的事情已有捕快向高縣令稟告了,然鐵冠英孤身一人追捕疑犯,到判官廟遇險,其間詳情卻只有鐵冠英一人知曉。

虛弱的鐵冠英目光略顯空洞,緩了緩神,答道:“我追蹤到城西的判官廟,在廟內(nèi)找到疑犯的蹤跡,卻猝不及防被案犯偷襲了?!彼Z聲艱澀,眼神飄忽,說完最后一個字,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

吳菊窗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提高聲音又問:“你可看清了他的面目?”

鐵冠英目光中掠過一絲痛苦,臉色灰敗,澀聲道:“他下手太快,廟宇內(nèi)昏暗不明,卑職沒有看清,就失去知覺了……”

永安縣境內(nèi)一向太平無事,百姓安居樂業(yè),一半緣于高敬軒的德治有方,另一半要歸功于鐵捕頭緝盜有功。如今連他都傷在這個形如鬼魅的疑犯手上,甚至連這個人的面目都沒有看清,頓時一種微妙的恐慌在房內(nèi)眾人心上蔓延開來。

高敬軒悶聲不語,臉色更加陰沉。

鐵冠英捂著胸口,在床榻上掙扎著朝高敬軒微微欠身道:“卑職身為縣衙捕頭,擒賊不力,以致盜賊逃脫,請大人責(zé)罰。”說完,突然一陣激烈的咳嗽,臉色極其痛苦,俯身到床沿,張口吐出一大口鮮血。

吳菊窗快步上前扶住他,輕聲喚道:“冠英……”聲音中已隱帶哽咽。

鐵冠英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擠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說道:“生死有命,大人不必太過掛懷?!?/p>

高敬軒走近床榻,托著鐵冠英的肩膀,臉色緩和道:“不必多言,好好養(yǎng)傷就是。”定了定神,一字一頓地道,“不管他是人還是鬼,既然在永安境內(nèi)犯案,本縣定會將其捉拿歸案,以正大宋律法威嚴(yán)。”

王郎中開了幾劑藥,遞給了守在一旁的衙役,叮囑了一番后,便告辭出去了。

縣衙門口,王郎中對送他出來的吳菊窗道:“鐵捕頭胸口郁痛,口吐鮮血,這是內(nèi)腑受損之癥,小人開了幾副藥,只能緩解傷情,若要痊愈,非一年半載不能見效?!闭f完,面籠憂色,嘆了一聲,“小人一生學(xué)醫(yī),行醫(yī)數(shù)十載,方知所學(xué)甚淺。今天試用多種方法,卻找不到捕頭大人受傷的根源,莫非世上真有小人不知道的……”說到此處,目光中閃過一絲恐懼,話聲頓住,連連搖頭。

縣衙書房內(nèi),縣令高敬軒倚窗而立,愁眉不展。這幾天來,縣衙連續(xù)發(fā)生幾件詭異的事,雖然他發(fā)話要將案犯捉拿歸案,卻一籌莫展,沒有半分頭緒。

吳菊窗垂手站在高敬軒身后,也是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高敬軒突然濃眉一展,一掌擊在窗臺上,沉聲道:“本縣自幼讀圣賢書,自然不會相信鬼神作祟之談。為今之計,別無他法,只有徹查此案,查它個水落石出,方可真相大白?!闭f到這里,嘆了一聲,“只是鐵捕頭已然受傷,本縣沒有人能當(dāng)此重任?!?/p>

吳菊窗瞟了高敬軒一眼,試探地問道:“是否向州府胡大人稟報此事,請州府派人下來……”

高敬軒搖了搖頭,道:“現(xiàn)在向州府上報,為時尚早?!?/p>

吳菊窗聞言連忙打住話頭,悶聲不語。

此事太過詭異,涉及縣令夫人及捕頭,永安卻毫無頭緒,束手無策,如果張揚出去,勢必有損縣衙的顏面。

書房內(nèi)二人都陷入了沉思。高敬軒負手身后,緩緩地踱著步子,顯得憂心忡忡。吳菊窗捻著頜下幾根稀疏的胡須,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個不停,灰白的眉頭打起結(jié)來。

不知過了多久,吳菊窗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掠過一絲喜悅。

高敬軒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立即問道:“菊窗可有合適人選?”

吳菊窗眉頭舒展道:“大人,卑職聽聞捕門中有人到湖州查案,距永安縣只有兩天的路程。”

高敬軒目光一頓,沉吟起來。

吳菊窗一笑,道:“看來大人也知道捕門?!?/p>

高敬軒微微抬起頭道:“天下名捕,盡出捕門,本縣又如何不知!”他慢慢踱到窗前,放眼遠眺,徐徐道,“本朝立國之初,天下方定,四方不寧,盜賊多如牛毛。刑部和各地州府雖然盡力緝拿,但因人手有限,分身乏術(shù),以致盜賊日益猖獗,百姓不勝其擾,苦不堪言。”說到此處,聲音拔高,“捕門由此而生,號稱滌蕩乾坤,掃清污垢。一時門中高手眾出,追捕犯案盜賊,扭送官府衙門定罪,短短數(shù)年之間,朝野氣象為之一新?!?/p>

吳菊窗伸出拇指贊道:“大人真是博聞強記?!?/p>

高敬軒哂然一笑,道:“捕門由來是朝野皆知,本縣也不知聽過多少回,自然是耳熟能詳了。只是不知目前在湖州的是捕門中的哪一位?”

吳菊窗答道:“聽說是蕭斂鋒?!?/p>

高敬軒低聲念道:“原來是鐵骨佛陀蕭斂鋒,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捕俠啊,有他相助,此案定可告破。”隨后朝吳菊窗緩緩地點了點頭。

吳菊窗會意,躬身領(lǐng)命道:“大人放心,卑職馬上派人去請蕭大俠前來破案。”

幾日后,永安縣衙門外便走來了一位形影蕭索的年輕人,此人正是捕門弟子蕭斂鋒。他不過二十來歲,眉目間卻隱約有風(fēng)霜磨礪之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深邃有神;身形單薄瘦削,甚至顯得有幾分瘦弱;頭戴黑紗儒生帽,身著一件玄色麻布長衫,材質(zhì)粗劣,洗得有些發(fā)白;腰間束有紅色絲絡(luò),上面系著一個灰白色的照袋。

吳菊窗聞訊喜出望外,快步出來,將蕭斂鋒迎入縣衙。

高敬軒已在會客廳內(nèi)等候。

三人落座,衙役奉上茶,退下。

蕭斂鋒面色如鐵,打量了高敬軒片刻,道:“蕭某雖然很少來永安縣,但也時常聽聞,高縣令治縣有方,勤政愛民,治下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p>

高敬軒臉現(xiàn)愧色,道:“捕俠謬贊了,高某忝為一地方小吏,為民謀福,乃應(yīng)盡的本分?!?/p>

蕭斂鋒微微點頭,目光淡淡地掃過來,問道:“聽聞高大人是七年前中的進士?”

高敬軒被他目光一掃,竟然莫名地心頭一跳,旋即答道:“正是?!?/p>

蕭斂鋒收回目光,神情恭謹(jǐn),徐徐道:“高縣令自來永安縣任職,一心為百姓謀福。七年間,沒有回過一次老家,勤政如此,可比古時治水之大禹,讓蕭某甚為欽佩?!闭f完離座,恭恭敬敬地朝高敬軒一揖,“這一揖是替永安百姓感謝高大人,高大人萬勿推卻。”

高敬軒本已慌忙站起謙讓,聽到最后一句話,只得受了他一揖。

二人復(fù)又落座。

高敬軒斟酌半晌,道:“素聞捕俠一身本領(lǐng),游俠四方,不知破獲多少疑案,抓捕多少窮兇極惡的大盜,朝野上下無不傳捕俠之名?!甭月砸活D,“近來本縣連番發(fā)生了幾件詭異的案件,縣衙全力追查,卻毫無進展,所以今日冒昧請捕俠來,還請見諒?!?/p>

蕭斂鋒面沉如水,點點頭道:“其中詳情我已知曉,此事甚是蹊蹺,似非人力所能為,但是一鴻一爪,總有蛛絲馬跡可尋。”

高敬軒面露喜色道:“捕俠神目如電,必定會看出端倪,抓獲疑犯,為我永安縣除害?!?/p>

蕭斂鋒低眉垂目,徐徐道:“高大人盡管放心,蕭某最喜與這等強手為敵,對手越強,蕭某就越有興趣?!闭f完,微微抬頭,眼中似是光華大亮,透出一股凌厲的銳氣。

便在這時,縣衙后院陡然傳來一陣叫喊,夾雜著腳步聲。

高敬軒面色一緊,幾欲站起,看到蕭斂鋒在座,復(fù)又坐下,神色有幾分尷尬。

吳菊窗連忙起身,道:“大人和捕俠稍坐,卑職去去就來。”話畢,快步奔到門口。

一個衙役匆忙跑來,幾乎和吳菊窗迎面撞上,衙役焦急地稟道:“大人,夫人又發(fā)病了……”

高敬軒臉色一白,倉皇起身,朝蕭斂鋒匆匆告罪而去。

崔玉瓶臥室外,王媽正在哄著哇哇大哭的長生。只聽到崔玉瓶含含糊糊地大叫道:“敬軒、敬軒,不要怪我……”

高敬軒溫言安慰道:“玉瓶,別怕,我在這里呢!”

崔玉瓶陡然一聲尖叫,瘋了般喊道:“長生,我的長生呢,誰把我的長生搶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緊接著“啪”的一聲,一件瓷器似乎摔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吳菊窗和蕭斂鋒來到門口。

吳菊窗見狀道:“王媽,快把少爺抱進去。”

王媽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著正在哭鬧的長生進了里間。

崔玉瓶從王媽手里接過了兒子,只是壓抑地哭泣,生怕驚嚇了他。長生初時哇哇大哭,過了一會兒,哭聲竟然慢慢小了。

蕭斂鋒一言不發(fā),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過了約半個時辰,房間內(nèi)終于沒有了聲響,崔玉瓶似是睡著了。

高敬軒神情疲憊地走出來,歉然道:“讓捕俠見笑了。”

蕭斂鋒道:“尊夫人從何時變成這樣?”

高敬軒澀聲道:“自白龍寺回來后就發(fā)此怪病,已有月余,時常反復(fù),請了不少郎中來看,都收效甚微?!苯又值?,“內(nèi)子有時清醒,有時連身邊人都不認得,病發(fā)時胡言亂語,舉止有如瘋癲。”說到此處,他神情哀凄,嘆息不止。

半晌,高敬軒收拾情緒,強作笑容道:“捕俠且先住下,一切所需盡可來找高某和吳縣丞,高某還有些雜務(wù),就先行告退了?!闭f畢揮揮手,慢騰騰地走開了。

縣衙后院一間僻靜的廂房內(nèi),窗外綠意如染。蕭斂鋒端坐在案前,手里拿著一個菜團,慢慢地嚼著,另一只手提著一支朱毫,小臂靠在案邊,筆尖凝而不下。案上正中是翻開的一本簿冊,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門口腳步聲響,吳菊窗踏步而入,目光一觸蕭斂鋒手中的菜團,便驚訝道:“縣衙已略備薄宴,在下正要來喚捕俠前去,捕俠怎么就吃上了!”

蕭斂鋒臉色如常,淡然道:“多謝縣丞大人好意,只是我一向以這個為食,吃別的反倒不習(xí)慣。”話鋒一轉(zhuǎn),“鐵捕頭現(xiàn)在傷勢如何?”

吳菊窗道:“現(xiàn)在傷勢緩解了些,能夠進些食物,只是胸口依然隱隱作痛。”

蕭斂鋒點了點頭,道:“有勞吳先生明日帶高夫人的侍女來這里一趟,我有些話要問問她?!?/p>

吳菊窗連連答道:“好,好,明早在下即來捕俠處?!?/p>

第二天,吳菊窗帶著蘭葉前來拍門。

門一拍就開了,竟然沒有上鎖,房間內(nèi)空無一人。正疑惑間,身后腳步聲響,只見蕭斂鋒緩步走來,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兩只腳全濕了,衣袖上沾有露珠。

蕭斂鋒邁步進入屋內(nèi),招呼道:“二位請坐?!?/p>

三人坐下。

吳菊窗打量一番,略顯詫異道:“捕俠剛才去了何處?”

蕭斂鋒隨意答道:“到白龍寺走了一遭?!?/p>

吳菊窗心下暗想,這里到白龍寺少說也有五六十里,好快的腳程!旋即他道:“看來捕俠在白龍寺定有發(fā)現(xiàn)?”

蕭斂鋒臉色平常,并不答話,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到蘭葉身上,問道:“今日請?zhí)m葉姑娘來,就是想了解一下高夫人去白龍寺進香途中的詳情?!?/p>

蘭葉垂首應(yīng)道:“大人但有所問,奴婢知無不言,但愿能早日破案,讓夫人少受些苦?!?/p>

蕭斂鋒點頭贊道:“蘭葉姑娘與高夫人真是主仆情深啊。”

蘭葉面色凄然,眼眶中淚光隱隱,并不答話。

蕭斂鋒問道:“蘭葉姑娘是哪里人?”

蘭葉低頭拭了拭眼淚,抬頭答道:“奴婢是本縣大三河馬家村人?!?/p>

蕭斂鋒哦了一聲,道:“這么說蘭葉姑娘姓馬。”

蘭葉微微頷首。

蕭斂鋒安慰道:“姑娘不要太過傷心,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高夫人的病情也會痊愈。”說畢,低聲咳嗽一聲,“請姑娘將高夫人從縣衙出發(fā)到白龍寺那段經(jīng)過詳細地說給我聽聽?!?/p>

蘭葉收拾情緒,述說了起來。

蕭斂鋒不時插上兩句,詢問一些細節(jié),神情若有所思。聽完后,他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你是說,高夫人從縣衙出發(fā)到白龍寺,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連香火紙錢也是你們自帶去的?”

蘭葉肯定地點了點頭。

吳菊窗聞言,不由眉頭微皺道:“蕭捕俠,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對高夫人暗中下手?”

蕭斂鋒有些失神,嘆了聲道:“我本來懷疑有人暗中給高夫人下毒,現(xiàn)在卻拿不準(zhǔn)了?!?/p>

吳菊窗悚然一驚,旋即不以為然道:“高縣令為官清正,民心擁護,夫人賢惠溫良,與人為善,怎么會有人對她下毒手!”

蕭斂鋒冷聲道:“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可能都不能排除。”

吳菊窗雖然不認同,卻無可辯駁,不服氣地說:“如果有人下毒,難道那些請來的大夫看不出來?”

蕭斂鋒目光飄忽,嘆道:“若是尋常下毒手段,自然瞞不過郎中。但是有些罕見的下毒高手,毒術(shù)高明,施完毒后看不出絲毫跡象,卻能讓人慢慢毒發(fā)身亡?!?/p>

吳菊窗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恐,身軀微微顫抖,喃喃道:“這怎么可能!”

蕭斂鋒目光低垂,嘆道:“若是尋常下毒手段所為,高夫人一路上又沒有與外人接觸。況且白龍寺當(dāng)日人多如織,就算是用毒高手,難免會傷及他人?!庇值?,“我剛才到白龍寺,向寺中僧人打聽過,沒有聽說當(dāng)天還有其他人中毒的。”說到這里,腦海中驟然閃過一個人影,脫口而出,“除非……”但話一出口,隨即堅定地搖頭否定,“絕不可能!”

吳菊窗看在眼里,抓住他話中的紕漏,笑道:“捕俠剛才說案情沒有水落石出,任何可能都會發(fā)生。怎么才過片刻,捕俠又說絕對不可能了?”

蕭斂鋒一怔,略有幾分尷尬道:“先生說得有理,蕭某不該妄下斷言。真相沒有大白之前,確實各種可能都會發(fā)生。”

吳菊窗微瞇著眼睛,笑道:“那捕俠剛才說了半句是什么?”

蕭斂鋒面色一僵,猶豫了半晌才緩緩道:“我知道有一個人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致人于死地,而且又看不出任何痕跡?!?/p>

吳菊窗追問:“此人是誰,現(xiàn)在何處?”

蕭斂鋒淡淡道:“縣丞大人還是不要知道為好,三十年前這個名字是聞之不祥,有許多見過他的人都已死于非命,況且江湖傳聞,他已不在人世了。”

吳菊窗臉色發(fā)白,嘴唇微動,終于忍住沒有再問。

蕭斂鋒不再看他,嘴角微泛笑意,對蘭葉道:“多謝姑娘了,若有事再煩勞姑娘?!?/p>

蘭葉起身施了一個萬福,出了屋子。

蕭斂鋒扶著門框,看著蘭葉姍姍走遠,他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轉(zhuǎn)過頭問道:“蘭葉姑娘的來歷清楚嗎?”

吳菊窗愕然道:“捕俠連蘭葉也懷疑上了?”

蕭斂鋒將房門輕輕帶上,扭頭對吳菊窗道:“按理說,高夫人突發(fā)怪疾,嫌疑最大的是她的貼身侍女蘭葉。在去白龍寺的途中,她是單獨和高夫人在一起的,要想下毒輕而易舉。何況高夫人對她毫無防范?!鳖D了頓,眼神中又有幾分茫然,“但在這兩天和她的接觸中,她的言行舉止,卻沒有看出任何不妥?!背烈靼肷?,“有勞吳先生,叫幾個捕快暗中去馬家村查一下。”

吳菊窗答道:“這個沒問題,我即刻去辦?!?/p>

蕭斂鋒點頭道:“我去后花園看看,呆會兒你到那里來找我就是了?!闭f完推門而去。

沒過多久,吳菊窗帶著一名捕快匆匆地趕到后花園,草木搖曳,園中寂靜,卻不見蕭斂鋒的人影。

吳菊窗揚聲大喊:“蕭捕俠?!?/p>

前方兩丈遠的地方,一棵高大的槐樹上,樹葉“嘩嘩”作響,一條人影從枝丫間躍下,玄色長衫獵獵作響,正是蕭斂鋒。

二人快步奔近。

吳菊窗向蕭斂鋒介紹身后的縣衙捕快,道:“蕭捕俠,那天晚上這位兄弟參與搜尋案犯,捕俠如要了解其中詳情,不妨問他?!?/p>

那捕快看到名聞天下的捕門弟子,有些激動,手忙腳亂施了一禮,道:“小人錢有理見過捕俠。”

蕭斂鋒微笑著點了點頭,道:“你的名字倒是有些意思?!?/p>

錢有理滿臉通紅道:“父母所授,教導(dǎo)小人要有理走遍天下。”

蕭斂鋒收斂笑容,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正色道:“蕭某唐突了,令尊是個有見識的人?!?/p>

說完,他引著二人走到樹下,手指頭頂一根手臂粗的樹枝,道:“你們看,枝丫上有抓跡,可見疑犯是手中暗藏繩索,鉤住枝丫,便可懸空而立,當(dāng)時夜黑風(fēng)高,目不能遠視,你們便難以察覺。”說到這里,扭頭問錢有理,“當(dāng)時疑犯是否身著寬袍大袖?”

錢有理認真地點了點頭。

蕭斂鋒目光在眼前參天的大樹上逡巡,朝二人道:“繩索長約二丈,繩索一端系有一鐵鉤,這兩樣附近市集上均有出售。”略一沉默,問吳菊窗,“圍墻后是什么地方,可有人居???”

吳先生答道:“墻后是一片田地和山林,二十里開外無人居住。”略頓一頓,“再向左邊是一個集市,每到趕集之日,人多如織。沿右邊向西走,大約二十里處有一座荒廢的判官廟,鐵捕頭就是在那里遇險的。再過去是一條河,叫青干河,倒有些漁人在河邊擺渡和打魚。”

一陣勁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作響,蕭斂鋒站在樹下,衣衫獵獵飄舞。這個性情冷漠、體形單瘦的年輕人,身姿挺拔,有如一支梭鏢臨風(fēng)而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氣勢。

他的目光透過茂盛的枝葉間,望向澄碧的天際,忽然轉(zhuǎn)頭道:“二位先回去吧,我到縣衙后面查探一番。”也不等二人回答,他疾足躍起,幾下起落,就到了圍墻邊,幾下攀到墻頭,人影一晃就不見了。

縣衙后面原來有幾處民舍,都被前任縣令設(shè)法遷走了,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曠。一片稀疏的果林沿著地勢蔓延,遠遠鋪展開去。果林間有一條依稀的小路,路上雜草叢生,顯然少有人跡。路旁有數(shù)不清的不知名的小花在風(fēng)中搖曳,如星星般散落在山坡上。極遠處山脈連綿起伏,如一條綠色的絲帶,將淺碧的天邊鑲上了一抹蒼翠。

前天下過一場雨,將疑犯逃竄的痕跡沖刷得一干二凈。蕭斂鋒穿過稀落的果林,從腳邊摘了一朵無名小花放到鼻端嗅了嗅,嘴邊露出一絲少有的笑意。

現(xiàn)今捕門中共有七人。門主鳳隱,乃捕門開門祖師鳳東來的后人,天資高絕,二十多歲就接任了捕門門主之位。捕門在他的手中進行了大變革,杜弊清源,整頓門風(fēng),或許是水至清則無魚,反而使得如今的捕門只有寥寥幾人,其中風(fēng)聲鶴專司傳藝,關(guān)天鷹負責(zé)賞罰。

這一期入世歷練的捕門門徒以“掠霄稚鳳”浪排空天賦最高,學(xué)藝極快,幾年間破獲了幾件轟動江湖的大案,如今是朝野間風(fēng)頭最勁的俠少,江湖中人眾口相傳,浪排空已隱有鳳隱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蕭斂鋒天賦平平,出身貧寒,卻最能吃苦,又有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老成冷靜,經(jīng)常能在生死關(guān)頭尋覓到一絲生機,打開僵局,鳳隱實際上在心里倒把這個性情孤僻的弟子看得比浪排空還重幾分。

蕭斂鋒性情淡漠,不茍言笑,卻有菩薩心腸;身形單薄瘦弱,又寧折不彎,風(fēng)骨凜凜,是以朝野中人稱之“鐵骨佛陀”。

蕭斂鋒放目四覽,在樹林、田間、山坡、灌木叢中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已走了二三十里地。

遠方隱約出現(xiàn)了一座屋舍的輪廓,越走越近,原來是一座荒廢的廟宇。廟宇烏瓦灰墻,破舊不堪,蛛網(wǎng)遍布。一扇廟門已經(jīng)倒在一邊,有些腐朽破爛。一個七零八落的黑無常雕像滾在一邊,軀干上盡是泥土。

破敗的門額上四個灰暗的字跡“判斷分明”,左右一副模糊的對聯(lián),字跡剝落,卻依稀可以分辨出:施恩助人何須求之以報,塵世欠債哪有不還之理。

邁步走進廟門,抬眼仰望,居中屹立著一個高大猙獰的判官像,一身紅袍裹身,左手持著生死簿,右手持判官筆,凝而不下。判官像右邊歪歪地站著個缺了條腿的白無常像,張牙舞爪,氣勢嚇人。

廟門地上凌亂不堪,盡是雜亂無章的腳印,角落里磚頭和雜物也有移動的痕跡。蕭斂鋒心下嘆了一聲,顯然縣衙的捕快已來查看過,疑犯留下的痕跡早已被破壞。

四下打量一番,又抬眼望去。居高而立的判官像圓瞪雙眼,俯視下來,正與他的目光遙遙相對,缺了半邊的嘴巴帶著幾分詭異,又仿佛在譏嘲地放聲大笑。

判官像的左邊如今空蕩蕩,顯得特別礙眼。據(jù)吳菊窗所述,疑犯曾扮作無常像站在判官像旁邊藏匿身形。

他心下不由一動,足尖在面前的供桌上一點,躍上了判官像的四五尺寬的底座。廟內(nèi)沒有窗戶,光線晦暗不明。蕭斂鋒點燃了一個火折子,就著跳動的火光,察看底座上的痕跡。

底座上的積塵里隱約有幾只腳印的輪廓,應(yīng)是幾天前疑犯站在這里留下的印跡,如今腳印又鋪上了一層薄薄的落塵。旁邊又重新結(jié)起了蛛網(wǎng),一切都無異樣。

蕭斂鋒冷靜地沉思了片刻,蹲下身,將手伸進灰塵中,細細地搓摸。過了許久,他將火折子湊近,沾滿灰塵的手指間多了一截好像木屑的東西,纖細有如絲線,約摸二寸來長,兩指一撥,韌性十足。

這不是木屑碎片,也不是一截絲線。蕭斂鋒皺著眉頭思索,想了一想,將它放入嘴中,慢慢嚼咬,半晌,他眉頭舒展開來,張口將它吐在地上。

這是一根魚刺,想必是刺進了案犯的布鞋,不經(jīng)意脫落在塑像底座上。一根小小的魚刺,竟然刺進了案犯的鞋子,可見他藏身之所必是經(jīng)常接觸魚刺的。

蕭斂鋒吹熄火折子,從判官像底座上一躍而下,邁出廟門。一陣風(fēng)襲來,吹得他鬢發(fā)倒飛。

這撲朔迷離的案件終于出現(xiàn)一線曙光,現(xiàn)在,就是要沿著這一條線索找下去,找到源頭了。

放眼望去,一片水田外,依稀有一條曲折的河流,流過永安縣城,想必是吳菊窗所說的青干河了。聽聞河邊常有漁人打魚垂釣。河流雖然可以看到,但是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河邊。

一條如絲帶般的河流橫在眼前,波光粼粼,微風(fēng)拂動波瀾,水鳥在水面翻飛。

河床上鋪滿了一人高的篙草,有如匹練席卷河邊。

蕭斂鋒駐足停下,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小伙子要過河嗎?沿河向上游走兩里路有一座橋。”

蕭斂鋒側(cè)首循聲望去,只見河邊泊著一只小小的烏篷船,船身頗為陳舊。船頭端坐著一個老者,頭戴褐灰色竹笠,竹笠壓得很低,將整個面龐籠罩在竹笠的陰影下;一身粗布衣裳,褲腳綰了幾綰,腳上穿著一雙草鞋;手里正持著一根長長的釣竿,一條細如毛發(fā)的絲線垂在河中。

蕭斂鋒出神地一步步走近。河中的絲線突然動了一下,垂釣老者微微側(cè)著頭,像是注視水面,又像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竹笠略抬,隱見他頜下灰白的胡須。蕭斂鋒只覺一絲銳利的眼芒從竹笠邊透出,直直地射向他。

這一帶綠水、一葉孤舟、一個釣者,恍如一幅怡然自得的山水圖畫??墒嵌嗄觋J蕩江湖的經(jīng)驗讓蕭斂鋒心里暗生警覺,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

老者只看了蕭斂鋒幾眼,手腕陡地一抖,絲線破水而出,魚鉤上一條鯉魚奮力掙扎著。絲線從空中畫過一道幾近完美的弧線,從篷頂上甩過,準(zhǔn)確無誤地將魚甩入船尾的魚簍中。

這一下十分精巧,不僅準(zhǔn)頭精確,而且甩入魚簍,將魚鉤脫出,即使是習(xí)武多年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到。

蕭斂鋒一時訝然,不由擊掌贊道:“好巧妙的手法!”

老者端坐船頭,身形如一顆釘子釘在船身上,紋絲不動,淡淡地答道:“熟能生巧而已?!?/p>

河面波光如鏡,河邊風(fēng)過草低,那種不安的焦躁感一直揮之不去,一股悶氣積在胸腔里,讓蕭斂鋒有一絲恍惚,這是他歷練江湖多年從未有過的感覺。

垂釣老者語調(diào)平靜如水,問道:“小伙子來此有何事?”

蕭斂鋒略一定神,隨口答道:“來探親訪友。”

老者淡淡一笑道:“僻野荒郊,有何親友可探?”

蕭斂鋒一時語塞,正不知如何回答,背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望去,只見一條人影沿著河邊的田間小徑走來。

那是一個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他顯然沒有料到除老者之外還有其他人在河邊,腳步不由一滯,停頓了片刻,才慢慢走近。

蕭斂鋒目視來者,只見他臉上有數(shù)道疤痕,縱橫交錯,猙獰可怖。

蕭斂鋒心下一驚,忙收回目光。

中年男子站定河邊,向蕭斂鋒抱拳道:“抱歉,在下這副容貌驚嚇到朋友了。”他本來面龐上蒙著麻布,只因這河邊偏僻,向來沒有其他人,所以沒有蒙面。

蕭斂鋒連忙回禮,歉然道:“不敢,是我無禮了。”說完,嘴角泛著微笑,目光坦然,迎視著來者。

中年男子目露異色,訝然道:“朋友好膽色,尋常人見到在下的樣子,必定不敢直視,更有甚者落荒而逃?!闭f完咧嘴一笑,面容猙獰如惡鬼。

蕭斂鋒正待回答,中年男子轉(zhuǎn)過頭向垂釣老者道:“老伯,今天收獲如何?”

老者目光一瞟魚簍,答道:“今日有風(fēng),收獲不多,你留下兩條,其他的拿走。”

中年男子點點頭,隨即跳上烏篷船,伸手去提魚簍。

蕭斂鋒看見他輕輕一躍,船身只是輕輕一顫,不由暗暗心驚。中年男子與老者似是十分相熟,也不多話,提著魚簍跳下船,選了兩條肥大的遞向蕭斂鋒,深深地注視了他一眼,道:“這是老伯給你的?!?/p>

蕭斂鋒一愣,連忙推辭道:“初次見面,實在受之有愧?!?/p>

中年男子目露不喜,淡然道:“老伯最討厭虛偽客套之人?!币膊欢嗾f,將魚放在篙草叢中,手提魚簍離去。

蕭斂鋒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埂間。

老者將魚竿收起,扔在船艙內(nèi),解開船尾的纜繩。

蕭斂鋒見他要離去,忙喊道:“老伯,您的魚?!?/p>

老者的聲音傳來:“小老兒送出的東西就不是我自己的了,小伙子,就將它們丟入河中吧?!?/p>

蕭斂鋒無奈,朝舟中老者施了一禮,道:“在下收下了,多謝老伯?!甭砸煌nD,“剛才那人是誰,每日都來老伯這里取魚嗎?”

老者略一猶豫,還是答道:“他是一個廚子,每日里都要做新鮮的河魚湯?!痹捖曇活D,徐徐道,“他是個不祥之人,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否則會沾上煞氣,惹禍上身的?!?/p>

蕭斂鋒一愕,隨即笑道:“老伯都不怕,在下有什么畏懼的。”

老者深深地注視了他一眼,臉色漸冷,道:“小老兒話已出口,你聽不聽,就由你自己了。”說完,一推船沿木槳,烏篷船緩緩順流而下。

蕭斂鋒無奈,提起兩尾魚返回縣衙,只見高敬軒和吳菊窗站在會客廳門口正在交談。

吳菊窗瞧見他手中提著兩尾魚,便笑道:“今天蕭捕俠大有收獲。”

蕭斂鋒聽出他話中微帶諷意,卻毫不在意,問道:“廚房在哪里?”

一個衙役上前接過。

高敬軒目光一瞟衙役手中的魚,道:“和廚房說,河魚多腥,取其背脊兩條白筋,可去腥味,又不失其鮮美,今晚就做一大碗河魚湯吧,蕭捕俠可一定要來嘗嘗。”

蕭斂鋒點了點頭,目光中微露訝色,問道:“想不到公務(wù)繁忙的高大人竟然也通曉烹魚之藝?!?/p>

高敬軒神色一愕,隨即緩緩道:“家父曾打過幾年魚,所以高某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蕭斂鋒目光閃爍,眉尖一凝,問道:“令尊身體可還好嗎?”

高敬軒一怔,猶豫了一下,有些愧疚道:“勞捕俠掛懷了,他老人家身體還康健?!?/p>

蕭斂鋒面沉如水,道:“高大人自從赴任永安,七年沒有返鄉(xiāng),家中老父康健與否,只怕高大人沒有放在心上吧!”

此話中有意,高敬軒聽出了幾分,眼神中閃過一絲異色。

蕭斂鋒轉(zhuǎn)而一笑,道:“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啊,永安能有這樣的父母官,確實是永安百姓之福??!”

高敬軒并不答話,尷尬地笑了笑,幾句話后,背著手走開了。

吳菊窗神色古怪,瞪了蕭斂鋒半晌,嘆了一聲道:“莫非懷疑一切就是捕門查案的一貫風(fēng)格?”

蕭斂鋒掉頭看他,淡淡地應(yīng)道:“不,我只是替高家老父說一句話,兒孫已經(jīng)快七歲了,連爺爺一面也沒有見到,豈合常情!”

吳菊窗目光閃爍,卻答不上話。

永安縣地處湖州最南端,交通偏僻,田地荒蕪,市井百姓皆是一臉菜色。高敬軒赴任后,開拓荒地,整飭水利,修建了東西兩大集市,如今永安百姓的生活大為改善。

街頭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蕭斂鋒站在擁擠的人群中,駐足回望。突然,他拉住一個路人問道:“勞駕,在下想吃最新鮮的河魚湯,請問在哪里可以吃到?”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朝一個方向遙遙一指,道:“三河春每天都有新鮮的河魚湯,價格可不便宜?!?/p>

蕭斂鋒連連點頭,賠笑道:“帶足錢了,帶足錢了。”

那人又仔細地看了他幾眼,頗有幾分不相信的神色。

三河春酒樓上,小二一聽蕭斂鋒要點鮮魚湯,不冷不熱地道:“先給五兩銀子的定金,如果廚房里沒有存貨了,請客官明天趕早過來,銀子概不退還?!?/p>

蕭斂鋒聽在耳里,一點兒也不生氣,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輕輕地放到桌上,面無表情地說:“魚不吃沒有關(guān)系,只是要見見做魚的廚師?!?/p>

小二瞪圓眼珠子,盯著蕭斂鋒半晌,然后把已接到手里的銀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憤憤然道:“客官是來生事的嗎?本店廚師概不見客,客官快走吧?!?/p>

兩個腰大膀圓的伙計將蕭斂鋒趕出了店門。

夜色漸漸籠罩了整個永安縣城。熱鬧的三河春酒樓終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關(guān)上了店門。

酒樓的廚房中打開了一角側(cè)門,一個人影慢騰騰地走了出來。他戴著破舊的竹笠,臉上蒙著暗褐色的面巾,一腳踏過門檻時,眼眸微微抬起,頗為小心地朝四下望了望,然后低著頭走進了漸濃的夜色中,拐了幾下進了一條小巷。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拉長的背影上,顯得有幾分蕭索。

這條小巷人跡罕至,到處是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碩大的老鼠經(jīng)常旁若無人地穿過小巷,這是連乞丐也不愿意呆的地方。

中年男子慢慢地走在這條偏僻的小巷里,沉默地低著頭,眼睛只是瞧著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朝巷尾的一間低矮的房屋走去。忽然,他停下腳步,抬起頭注視著小巷的盡頭。

那兒是一間破舊不堪的房屋,一個人影正靠著門框懶懶地站著,烏衣黑帽,神情冷漠,正是捕門四杰中的“鐵骨佛陀”蕭斂鋒。他雙臂環(huán)抱胸前,口中嚼著一根枯草,似乎已經(jīng)等待了許久。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腳步一滯,卻又拔步上前,依舊保持不緩不急的步伐,走過蕭斂鋒身邊,門一推就開,竟然沒有上鎖。

中年男子說了一聲:“來了?!本拖裾泻粽J識多年的朋友,邁過門檻走進屋里。

中年男子扯下臉上的麻布,又將竹笠掛在門背后,點亮了一盞油燈,放在靠墻的一張臟黑不堪的桌子上。暗淡的燈光搖曳著,將整個狹小逼仄的屋子晃得有些明暗不定。

桌子上擱著一張皮制面具,在昏黃的燈光下,有如獰笑的鬼臉,有些陰森詭異。

蕭斂鋒眼皮微抬,瞟了一下,這面具制作頗為粗糙,是最為普通的豬皮所制,兩邊各有一條細小的皮筋。

中年男子順手將面具也掛到門背的鉤子上,接著在桌邊坐下。

搖曳不定的燈光晃動在中年男子傷痕累累的五官上,使得那張臉更顯猙獰恐怖。這人正是在青干河邊取魚的丑陋漢子。

蕭斂鋒毫不客氣地坐在他的對面。

中年男子目光微抬,聲音如水一般平靜,道:“小屋簡陋,無茶水招待貴客,怠慢之處尚請見諒?!彼f得很客氣,但是臉上冷冰冰的。

蕭斂鋒毫不為意,淡淡地一笑道:“無妨,一人一桌足矣。”說完,目光一掃屋內(nèi)。

這間屋子陳設(shè)簡陋,確實稱得上家徒四壁,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條黑不溜秋的凳子。還有一里間,一條陳舊的簾子隔開,隱約可見里面有一張簡單的木床。

蕭斂鋒收回目光,見中年男子默不作聲地望著自己,問道:“你為何不問我怎么找到你這里的?”

中年男子道:“你既然會說,我何須要問?!?/p>

蕭斂鋒張口結(jié)舌,尷尬地笑了笑,轉(zhuǎn)念一想,來找這呆木頭,不找些話來說,二人豈不是在這里干瞪眼!

蕭斂鋒道:“離青干河不遠,且又簡陋偏僻,人跡罕至,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這條巷子,恰好這間屋子門又沒有鎖……”瞟了中年男子一眼,連忙解釋,“我可沒有進去,只推了一下門。”

中年男子一言不發(fā)地聽他說完,抬眼注視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找到我這兒,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

蕭斂鋒一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嘆了一聲道:“有兩個疑問始終在我腦海里打轉(zhuǎn),不向你問個明白,每天晚上我都會睡不著?!?/p>

中年男子轉(zhuǎn)過臉,目光落在屋子昏暗的角落里,手指一聲一聲單調(diào)地敲著桌沿,聲音微微有了些波瀾,問道:“哪兩個問題?”

蕭斂鋒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身軀略一前傾,目光落在中年男子傷痕遍布的臉龐上,一字一頓地問:“你為何要來永安縣?”

輕輕敲著桌邊的手指戛然而止,中年男子側(cè)首迎著蕭斂鋒的目光,慢條斯理地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蕭斂鋒收回視線,答道:“你想必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天下雖大,卻沒有我查不到的事情?!?/p>

中年男子一怔,嘶聲一笑,笑聲如夜梟啼叫,回蕩在屋內(nèi),顯得有些詭異又有些凄涼。

中年男子挺身站起,背手身后,在屋中緩緩地走了幾步。默然半晌,他轉(zhuǎn)過身來,目光朝二人剛才所坐木桌的上方瞧去。蕭斂鋒也站起來,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黑黝黝的墻體上有一幅烏黑不堪的畫卷,畫上依稀可以看出是兩三只燕子低低飛過,幾瓣落花隨風(fēng)飄零,漫空飛舞。左右各有七個字,分別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原來剛才他端坐在桌邊,只是環(huán)顧眼前,并沒有看到身后墻上的那幅畫。

這是一幅尋常的花鳥畫,詩詞是本朝晏殊的名句,已是家喻戶曉。蕭斂鋒看了半晌,目光中露出疑惑。

中年男子略顯寂寥道:“我自數(shù)年前離開此地,今年才回到永安縣。家中妻兒卻已不知搬到何處,久尋無果,只得寄身酒肆以謀生計,待日后慢慢尋找。”頓了一頓,一指墻上的畫卷,“時隔多年,我已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你就叫我燕歸來吧?!闭f完,目光移開,微微仰著臉,神色有幾分凄涼,吟道,“水邊楊柳江南雨,一別經(jīng)年愁幾許。無復(fù)牽衣看畫人,堂前燕子空來去。”

暗淡的燈火搖曳,晃得沉悶幽暗的屋內(nèi)多了幾分凄切和壓抑。蕭斂鋒似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也是許久未語。

過了半晌,他緩緩按桌而起,喟然嘆道:“燕……兄一身才情,倒像一個飽讀圣賢書的士子,卻終日廝身酒肆,難道不怕耽誤了心中的抱負?”

燕歸來聞言,身軀微微一震,目光中流露出復(fù)雜的情緒,嘴唇翕動不止。

蕭斂鋒眼神中隱有期盼,聲音如流水般緩和平靜,又道:“燕兄有何苦衷,不妨說出來,藏在心里豈不難受?”

燕歸來深吸一口氣,神色恢復(fù)如常,咧嘴勉強一笑,答道:“讓大人見笑了,燕某終日饑飽勞役,身份低賤,又有什么抱負可言!”

蕭斂鋒怔怔地望著他,臉上盡是遺憾之情,搖頭嘆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到門口,身形頓住,忽然轉(zhuǎn)頭問道:“冒昧問燕兄一句,燕兄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燕歸來眼神中的痛苦之色一閃即逝,嘴唇微翕,答道:“路遇歹人,為刀劍劃傷。”

蕭斂鋒搖搖頭道:“我看不然,若是歹人劃傷,傷痕應(yīng)是雜亂無序,燕兄臉上的傷痕卻是眼睛以下部位,避開了五官,似是有意而為之?!?/p>

燕歸來神色一僵,呆立屋中默然不語。

蕭斂鋒道:“戳面毀容,一為堅定心志,二為隱藏面目?!闭f到此,幽然嘆道,“下如此決心,燕兄來到永安,究竟所圖為何?”

燕歸來身形顫抖,眼眶內(nèi)騰起一片猩紅,猛然轉(zhuǎn)身指著門口,厲聲大吼道:“住口,你馬上給我出去!”

蕭斂鋒深深地注視了他一眼,拱了拱手,嘆道:“燕兄既然有心結(jié),不肯開誠布公,在下也不勉強?!闭f完,邁出門去,單調(diào)的腳步聲在狹長的小巷里久久回響。

燕歸來轉(zhuǎn)身凝望門外,臉色陰沉,看著蕭斂鋒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巷尾,才將門板緩緩關(guān)上。

心事重重的他返回桌邊坐下,仰著頭靠著墻壁,緩緩伸手觸摸著面龐上交錯的傷痕,眼神中各種情緒交集。

火燭燃到盡頭,火苗跳了幾下,終于熄滅,屋子驟然陷入一團漆黑的沉寂中。

蕭斂鋒返回縣衙,和衣躺在床榻上,微閉雙目,陷入了沉思。

燕歸來身上有很多地方令人費解,面目猙獰、身懷絕技、廝身酒肆、談吐風(fēng)雅……這些疑點互相交集,揉成一團亂麻。多年來的經(jīng)驗讓他感到燕歸來與永安縣近來發(fā)生的詭異案件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卻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證據(jù)。這一夜,蕭斂鋒的腦海中思緒萬千、翻騰不止,直到三更時分才沉沉地睡去。

陽光透過紗窗照進屋內(nèi),蕭斂鋒悠悠醒來,揉了揉眼睛,舒展四肢,披衣坐起。

微風(fēng)拂過,窗外翠綠如染的竹枝婆娑生姿。他臉色陡然一變,好像察覺到了什么,神色頓時凝重,聳動鼻翼呼吸。屋內(nèi)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氣味,是常年在河邊擺渡打魚才會有的魚腥味。

蕭斂鋒的心一沉,穿衣起床,目光陡然定在床榻前二尺的地面上,一只腳印留在那里。這應(yīng)該是一只草鞋留下的痕跡,鞋邊的水漬清晰地印下了整個鞋底的輪廓。在他熟睡之時,竟然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入房內(nèi),站在床榻前一聲不響地看著他。半夜風(fēng)寒露重,草叢中的露水濕透了鞋子,是以在房間里留下了這個清晰的腳印。

蕭斂鋒的目光掃視整個屋內(nèi),以他敏銳的洞察力,試圖尋找這半夜訪客留下的痕跡。但是他失望了,除了這個腳印,整個廂房內(nèi)再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印跡。

他迅速拉開了房門。門口臺階上擺放著一份早膳,應(yīng)該是送來的差役拍門不應(yīng),便沒有打擾他睡眠,放在門口地上離去了。縣衙差役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是絕對不會進入屋子的。

蕭斂鋒輕輕地將門掩上,他甚至沒有心思將早膳端進來。在自己熟睡之時,一個人欺進屋內(nèi),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的床前留下一個腳印,如果那人想對自己不利,那真是易如反掌!

蕭斂鋒背脊有些發(fā)冷,暗暗忖道:“捕門弟子幾時置自己于如此不利境地,生死懸于敵手?”一念至此,他的額頭上立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蕭斂鋒向靠床榻的窗戶望去,兩扇窗頁裂開一條細小的縫隙,他記得昨晚休息時,已將窗戶關(guān)閉,來人顯然是從窗戶進入的。又回過頭來,看著床榻前地上清晰的鞋印,慢慢地眼神有些恍惚,這鞋印仿佛變成了一張詭異的笑臉,在夸張地張開大嘴嘲笑他!

蕭斂鋒定了定神,吐聲喝道:“蕭斂鋒,你幾時膽子小成這樣了?如此畏縮不前,怎么對得起捕門弟子的身份!”

窗戶推開,風(fēng)灌入室內(nèi),蕭斂鋒從窗臺上一躍而下。

那一絲淡淡的魚腥氣味牽引著他穿過稀稀落落的樹林、高低有致的水田、深長沒膝的草叢。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腳下的路漸漸崎嶇起來,地勢陡然陡峭起來,周圍郁郁蒼蒼,到處藤蔓叢生,怪石突兀。迎面吹來的山風(fēng)中,魚腥味也越來越濃。

他手腳并用地攀到了險峻萬分的崖頂,額頭已是微微見汗,衣衫也被荊條劃破。寬不見丈的崖頂,一棵樹皮斑駁的孤松傲然聳立,虬枝伸展,撐起一片蒼翠的綠陰。

崖頂狹小,目光所及,一覽無余。蒼郁的孤松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六旬上下的老者背他而立,手中持著魚竿,絲線纏繞在竿上,魚鉤微微晃動,閃動著烏光,正是那天在青干河邊垂釣的老者。

高崖絕頂,孤松老翁。這一崖一松一翁,竟然與天地如此契合,渾然一體,沒有一絲不諧。

蕭斂鋒壓下心中翻騰的波瀾,緩緩走近老者。

老者昂首而立,目視蒼穹,頭始終不回,風(fēng)中傳來他的聲音:“捕門弟子,追蹤術(shù)果然不凡?!?/p>

蕭斂鋒目光落在老者的草鞋上微微一滯,神情有幾分恍惚,答道:“想必是老伯特意將在下引來此地的吧?”

老者沒有否認,輕哼了一聲,聲音驟然充滿煞氣道:“為何你還敢前來?”

蕭斂鋒收回目光,徐徐道:“雖有畏懼之心,卻不能不來?!?/p>

凌厲的山風(fēng)呼嘯著刮過崖頂,鼓起二人的衣衫。孤松枝丫激烈搖曳,撒下一片綠油油的松針。老者身上如同罩有一層無形的屏障,松針一接觸他的衣裳,就紛紛彈開崩落。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他是不祥之人,不要離他太近,免得惹火燒身,你為何還要去找他?”老者的聲音如冰棱刺入耳鼓,話中的“他”,自然是指燕歸來。

無形的壓力迎面撲來,天地間充盈著肅殺之氣。蕭斂鋒挺直胸膛道:“在下懷疑永安縣發(fā)生的幾起案件與他有關(guān),職責(zé)所在,不得不為?!?/p>

老者聞言一怔,疾言道:“職責(zé)所在,那你是刑部官吏還是衙門捕快?”

蕭斂鋒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堅定地答道:“捕門弟子以勘兇辨惡、匡扶正義為天職,一入捕門,終生以此為志。”

老者目光凝注在蕭斂鋒身上,臉色陰云如織,道:“我不管你什么天職,從今以后,你不得再去找他。”

蕭斂鋒目光一凝,問:“莫非最近幾件案子果真與他有關(guān)?”

老者臉色一冷,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蕭斂鋒神色一肅,沉聲答道:“如果真是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在下定會循此線索,查明此案,為傷者討回公道,為天地伸張正義?!?/p>

老者沉默片刻,冷冷一笑道:“老夫看在你是鳳隱弟子的份上,才對你好言相勸,莫非你真當(dāng)老夫老邁可欺!”說完,仰首一笑,笑聲直沖云霄,連飛過的鳥兒也為之一滯。笑聲一歇,瞬間寧定下來,老者嘴角帶著冷笑,驟然轉(zhuǎn)身,疾如閃電般欺到蕭斂鋒身前。蕭斂鋒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yīng),只感覺眼前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快速撲近,緊接著頭上輕微一痛。老者又如鬼魅般快速返回,兩指間隱約多了一根頭發(fā),旋即信手一擲,細如纖絲的頭發(fā)竟然利箭般射入三尺外的樹干。

身法如鬼魅,來去如疾電,幾非凡人。蕭斂鋒怔怔地望著老者的背影,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在十幾年前,蕭斂鋒站在師傅身后,只是遠遠地瞧了他一眼,那如刀鋒般凌厲、如霜雪般冷漠的人影從那一刻起就刻在他的腦海中。他的武功不是天下最強的,然而若論殺人手段,天下卻無人能出其右,在江湖上他就是一個有如鬼魅神魔般存在的人物,無人不對他心存敬畏,退避三舍!

想到這里,蕭斂鋒臉上慢慢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這神情漸漸變成了驚惶和畏懼,駭然道:“您是……”

老者霍然轉(zhuǎn)身,一股強大的比山風(fēng)更凌厲的壓力撲面襲來,一下就將蕭斂鋒后面的幾個字逼回了嘴里。

老者全身蔓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殺意,冰冷的話語鉆進蕭斂鋒耳內(nèi):“如果你說出那幾個字,崖頂之上,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下去?!?/p>

蕭斂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兩人中如果只有一人能活著走下崖頂,毫無疑問這個人一定不是自己,放眼江湖,沒有人能與此人在對決中有勝算,何況自己。

蕭斂鋒站穩(wěn)腳步,直視殺氣逼人的布衣老者,緩慢地從腰間照袋中拿出一支一尺長的鐵筒,機簧輕響,鐵筒旋轉(zhuǎn)著伸出三節(jié),頂端突出一截三寸長的利刃,刃鋒雪亮,眩人眼目。

老者側(cè)目相望,目光凝在細長精巧的鐵筒上,沉聲問道:“鳳東來的天機如意棒傳給了你?”

蕭斂鋒一臉肅然,搖頭答道:“不,這是師尊賜予我的勇者之刃。”

老者目光中隱現(xiàn)茫然,喃喃道:“勇者之刃!”

蕭斂鋒握緊手中的鐵筒,答道:“不錯,師尊教我,人生短暫,譬如朝露。心中當(dāng)存一份信義,盡此一生去守護,縱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辭。而世事千難萬險,難免心生怯意,持此勇者之刃,披荊斬棘,好叫無悔來世一遭?!闭Z聲一頓,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踏上一步,瘦削卻剛毅的身影挺立崖頂,“他若有違俠義,禍及無辜,縱有千險萬難,在下也要將他緝拿問罪。前輩若要維護他,亮出您的兵器,來與我一戰(zhàn)?!?/p>

老者一生縱橫江湖,無有匹敵,性格乖張,向來視廟堂禮法于無物。年輕人的一番話也激起了他爭強好勝之心,于是他回眸淡淡地笑道:“是嗎?”手腕微抬,鉤子晃動得越來越急,畫出完美的弧線,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尖嘯。

狂風(fēng)急卷,沙礫襲來。一點烏光帶著尖嘯從滿眼風(fēng)沙中向蕭斂鋒鉤來,一聲脆響,魚鉤在鐵筒上一格,絲線受力甩出,“呼”的一聲,鉤子抽上了蕭斂鋒的臉龐,一道淺淺的血痕顯現(xiàn)出來。

魚鉤一擊即縮,有如靈蛇一般縮回老者手中。一滴鮮血從蕭斂鋒的嘴角緩慢滴下,“啪”的一聲,落到手背上。四尺長的細長鐵筒橫在胸前,蕭斂鋒眼內(nèi)激起一點炙人的火焰,沉聲喝道:“再來?!?/p>

老者側(cè)首斜睨著他,花白的胡須在風(fēng)中狂抖,平靜地道:“后生可畏,只是以你現(xiàn)今之能,自問可與我一戰(zhàn)?”

蕭斂鋒也不拭臉上的血痕,斬釘截鐵道:“雖不能,但不能不為。誰無一死?能以身殉義,縱血濺五步,亦不后悔!”

這幾個字隨風(fēng)送入老者的耳鼓,他灰白的眉梢輕輕一顫。他微微側(cè)頭,瞇著眼睛奇怪地望著蕭斂鋒,半晌才將目光徐徐收回,放眼遠眺虛空,似是在思索這幾個字。崖頂上白云舒卷,仿佛觸手可及。

衣衫在崖頂?shù)念革L(fēng)中獵獵作響,蕭斂鋒緩慢地踏步向前,每邁開一步,堅定的步伐就如同在崖頂釘下一顆牢固的釘子,臉龐上的鮮血緩慢滴下,落入塵埃,被沙礫一卷,瞬間不見了。

老者渾身蔓延的殺氣如一個強大的氣場,巨大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蕭斂鋒每向前行進一步,都要調(diào)動全身的力量與之相抗,罡氣撕開他臉上的傷口,皮肉翻卷,血慢慢成線流下。老者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惋惜,搖頭道:“你小小年紀(jì),卻要如此固執(zhí),就是鳳隱前來,也未必能敵我,你何不知難而退?”

蕭斂鋒用力踏上一步,咬著牙緩緩道:“晚輩自不量力,與前輩一戰(zhàn),只為心中信義。義之所在,雖死不退?!?/p>

老者如山一樣的身軀驟然一震,目視眼前的倔強少年,心底騰起一絲悔意,想到這里,他腦中一靜,眼中的戾氣漸漸消退。

過了許久,他嘆了一聲道:“好個義之所在,雖死不退,老夫這般年紀(jì),卻沒有你這般氣概?!睖喩韽垞P充盈的殺氣如一個膨脹的氣球,這句話如一根鋼針將其刺破。

蕭斂鋒身形頓住,只感到巨大的壓力驟然消失,繃如彈簧的身形也松弛下來。

老者緩慢轉(zhuǎn)過身,面色有幾分沮喪,緩聲說道:“你走吧,我不為難你!他,是我七年前救下的落難之人,也算是我的關(guān)門弟子!他有違俠義,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任由你拘拿送官吧?!?/p>

蕭斂鋒長長地吁了口氣,幾乎一揖到地,有些激動地道:“多謝前輩成全?!?/p>

老者的面龐不知為何多了幾分蒼老,他仰面站在孤松之下,神情似乎有些落寞蕭索。

回過頭,他深深地注視了蕭斂鋒一眼,突然向前一縱,雙臂展開,如大鵬張開翅膀,衣裳飄飄,從崖頂一躍而下。

蕭斂鋒大驚失色,疾步奔至崖邊,俯身下看。

只見老者將手中的魚竿凌空一甩,魚鉤有如無形的手,鉤住懸崖邊伸出的松枝,身影借力在山崖上一點,旋即彈起一條弧線向下墜落,又躍下數(shù)丈,轉(zhuǎn)眼間不見了。

這身法驚世駭俗,蕭斂鋒看得目瞪口呆。

夜半三更,縣衙院子里,眾人都歇息了,只有縣令高敬軒還在書房里批閱公文。他漸生困意,伸了伸腰,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活動活動筋骨。

此時,一縷淡淡的月光透過緊閉的紗窗照到書案上,案上一盞包得嚴(yán)實的氣死風(fēng)燈,燈罩里面的燭光突然激烈地搖晃起來。過了片刻,光芒漸微,幾乎熄滅。倏地,一陣輕微的樹葉飄過的聲音由遠而近,傳到門口停住。

饒是高敬軒見多識廣,背脊上也不由生出一股寒意,他沉聲喝道:“誰?”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慢慢推開,一個長長的影子投到房間的地上,燈光背影處,一個戴著惡鬼面具的黑衣人緩緩走了進來。

那盞燈“啪”的一聲彈起一個燈花,燭光一閃,頓時將書房內(nèi)照得通明。

高敬軒站在書案后,神色倒是鎮(zhèn)定,一雙眼睛鎖在門口鬼面人身上。案發(fā)以來,此人讓縣衙眾人心力交瘁,更在判官廟打傷了捕頭鐵冠英,讓其臥床不起。此前他藏身暗處,一擊就退,難覓其蹤,如今終于站在高敬軒面前,縱然明知來者不善,高敬軒心下卻有幾分坦然。

鬼面人瞧著高敬軒,對他的反應(yīng)似乎有些意外,說道:“縣令大人,你倒是不怕?”

高敬軒喝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究竟是人是鬼?為什么去害玉瓶,為何要三番五次為難一個女人?”

鬼面人上前幾步,身形微微彎曲,逼近高敬軒,聲音里透著深深的怨恨:“你沒有做虧心事?你做的你都忘了?七年前,那長江月夜……”

高敬軒聞言,渾身一震,臉色倏地慘白,胸口如中重錘,踉蹌倒退兩步,背脊緊靠住書架,目光無比驚恐,喘著粗氣道:“是你……是你……”

鬼面人一聲怪笑道:“你還記得!不錯,我就是你……”

這時,書房外亮起一點火光,緊接著又是數(shù)點火光燃起,迅速向書房門口聚攏。原來是隱藏在縣衙暗處的幾個捕快提著燈籠,各執(zhí)刀槍圍了過來。

鬼面人哼了一聲,迅速后退,一掠之下就上了窗臺。

捕快中閃出一個身手矯健的人影,烏衣黑帽的正是蕭斂鋒,他大聲喝道:“既然來了,又為何急著要走?”手中鐵筒彈出一線烏光,纏向鬼面人的左腳。

鬼面人一驚,回頭望了蕭斂鋒一眼,轉(zhuǎn)頭就走。

蕭斂鋒揚聲大喝道:“速去圍墻后面截住他!”

十幾個捕快聞言,各執(zhí)刀槍迅速向墻后圍去。

鬼面人冷冷一笑,身形一頓,返身向縣衙門口沖去。

縣衙大門緊閉,三丈高的墻頭站著數(shù)名捕快,弓弦急響,箭矢紛紛射來。

繩鉤飛出,如一條靈蛇,舞成一片光影。眾捕快驚叫間,鬼面人閃身上了墻頭,沉身挫腰,如一只飛鳥,落在縣衙大門外的大街上。

此街道乃南北走向,白天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此時卻是長街寂寂,冷月幽幽。鬼面人疾奔了數(shù)丈,繩鉤一抖,飛身飄上屋頂,沿著房舍一路飛快地移動。房屋盡頭是一條偏僻的小路,路邊是一片稀疏的樹林。

一棵大樹背后突然躥出一人,手持鐵筒站在路中,正是捕門弟子蕭斂鋒。

鬼面人身形一頓,停下腳步,聲音嘶啞道:“好個聲東擊西,捕門弟子果然不凡?!?/p>

蕭斂鋒目光凌厲,緊盯著鬼面人,喝道:“閣下究竟是何人?為何三番五次裝神弄鬼,糾纏高縣令?”

鬼面人啞聲道:“舉頭三尺有神明,見不得人間奸惡。捕門號稱勘兇辨惡,鑒別人心,可惜你不辨忠奸善惡,只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可見江湖傳言不過是欺人之語?!甭曇魤旱煤艿汀?/p>

蕭斂鋒面沉如水,道:“蕭某只見到你裝神弄鬼,數(shù)次打傷無辜之人。高縣令為官清正,百姓擁戴,你屢次糾纏于他,今日又欲置他于死地,有我蕭斂鋒在此,定不容你胡作非為。”

鬼面人嘴角帶著一絲嘲笑,道:“高縣令為官清正,百姓擁戴……”突然放聲發(fā)笑,笑聲詭異駭人。

蕭斂鋒見他笑聲有異,道:“你先在白龍寺?lián)魝叻蛉耍笤诳h衙打傷鐵捕頭,蕭某定將你拿下,扭送官府問罪。”

鬼面人慢慢收聲,略一沉默,反問道:“你沒有親眼所見,如何認定是我傷了高……夫人和鐵捕頭?捕門弟子難道就是這樣自以為是?”

蕭斂鋒淡然一笑道:“高夫人突生怪病,回到衙門,遍尋良醫(yī),皆是束手無策。我到過白龍寺,詢問了當(dāng)值僧尼,他們清楚地記得有一人來過寺內(nèi),印象特別深刻。一是因為你戴著面具,表情呆滯;二是你是唯一沒有在菩薩面前上香的人,所以當(dāng)值僧尼多看了你幾眼。蕭某推斷,你應(yīng)是用了什么手法隔著人打中了高夫人,致使她突發(fā)怪疾?!?/p>

鬼面人木立路中,不發(fā)一言,凝神聽著蕭斂鋒娓娓道來。

蕭斂鋒瞟了他一眼,又道:“縣衙捕頭在追捕你之時,被你一掌擊中胸口,同樣是看不出任何傷痕。這讓我想起昔年有一位前輩身負三大絕技,分別是無影針、碎心掌、遁天入地身法。無影針用東海鮫淚所制,細如毫絲,刺入人體,慢慢為體溫所融化。碎心掌,乃天下最為深厚的隔山打牛內(nèi)勁,傷人于無痕。遁天入地身法,一擊就中,飄忽來去,翩若驚鴻。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高夫人和鐵捕頭之傷,看不到一點兒傷痕,只有這位前輩能夠辦到,可是此人早已消失江湖多年了,這種武功也已失傳。但到了前幾日,我認定這種武功仍然流傳于世,而你就學(xué)到了這三門絕學(xué)?!?/p>

鬼面人依舊一言不發(fā)。

蕭斂鋒繼續(xù)說道:“可是這些又很蹊蹺。當(dāng)年這位前輩殺伐果決,無影針和碎心掌一出,絕無生還之理。高夫人卻只是發(fā)瘋,時好時壞,而鐵捕頭的傷勢已經(jīng)緩解了不少。我又想,為什么你每次出現(xiàn),總要裝神弄鬼?到現(xiàn)在我才猜出一些端倪,其中一個原因是你的功夫還沒有學(xué)到家,再者你飽讀圣賢書,心存善念,下手留有余地。又借鬼神之名,行久圖之謀?!?/p>

鬼面人沉默半晌,冷笑道:“我為什么要殺高夫人和鐵捕頭?”

蕭斂鋒搖頭道:“不,你的主要目標(biāo)是高夫人和高縣令,打傷鐵捕頭不過是一時形勢所迫。高夫人去白龍寺祈愿,你混在人群中,暗中使出無影針,顯然是蓄謀而為。況且,你幾次三番逼近高夫人的寢室。”聲音陡厲,“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誰?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折磨一個女子?”

鬼面人卻不分辯,只是仰面向天,自顧“嗬嗬”地怪笑,笑聲有幾分怨恨,又有幾分凄涼。

蕭斂鋒目視他的舉止,心下猜疑,徐徐道:“我想其中必有隱情,你可否告知?”

鬼面人手中彈出一根繩鉤,鉤住樹枝,倏地跳到旁邊一棵大樹的樹枝上。

蕭斂鋒嘆了一聲,道:“你逃不了。”

草叢樹后閃出一隊官兵,甲胄鮮明,足有百人,一個個手持長弓利箭,齊刷刷地對準(zhǔn)了樹上的鬼面人。

蕭斂鋒森然道:“這是湖州駐軍中的百步穿楊箭隊,遠非縣衙中幾個衙役捕快可比,你要想活命,只能束手就擒!”

鬼面人站在一根樹枝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蕭斂鋒,臉上獰牙外張,森然可怖。

他的雙眼緩緩地掃視樹下眾人,喉間發(fā)出幾聲怪叫,隔了半晌,目光迎上蕭斂鋒望來的眼神,冷冷道:“我是誰?你問我是誰?你聽好了,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叫高——敬——軒!”

蕭斂鋒驀地面上變色,問道:“你是高敬軒?”隨即喝道,“信口雌黃,你是高敬軒,那永安縣令又是誰?”

鬼面人狠狠地盯著他,冷冷道:“捕門號稱可以查明一切真相,誰是案犯猶未可知,此中隱情,你盡可去查明。”

蕭斂鋒沉思片刻,向身后的眾官兵揮手道:“放他走!”

鬼面人凝望蕭斂鋒一眼,繩鉤一甩,鉤上丈外另一棵大樹,身形晃了幾晃,立刻消失在樹林之中。

縣衙剛剛安靜了幾天,卻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高敬軒的官印在縣衙里不翼而飛。按大宋律法,文官的官印和武將的兵符一樣,都是極為重要之物,丟了官印,輕則革職論處,重則交給大理寺查辦。

縣丞吳菊窗連夜叫來縣衙副捕頭曾鐵頭,帶著合衙捕快和差役,翻遍了整個縣衙,卻一無所獲。

縣衙守備森嚴(yán),進來一個人盜走官印,而不被人發(fā)現(xiàn),除非這人生了一對翅膀!縣衙里的一干人一時之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高敬軒獨坐在縣衙大堂上,一連幾個時辰動也不動,臉色灰頹,望著屋頂一言不發(fā)。

幾日后,吏部下文,將高敬軒革職查辦,知州胡大人念他以前有政績,頗得民心,就準(zhǔn)了他一個“革去職務(wù),即日還鄉(xiāng)”。

收拾好一些要緊物件和衣服,高敬軒攜夫人崔玉瓶、兒子長生、府上的老管家阿貴、侍女蘭葉、乳母王媽,一行六人,裝了三輛馬車,即日啟程,趕回老家。

縣丞吳菊窗拿出多年的積蓄,偷偷地在高敬軒的包袱里放了二十兩紋銀。在任期間,高敬軒一直清廉愛民,未曾用權(quán)牟取私利,幾年下來,他囊中所剩也不過百余兩銀子。衙門里的一干人以及永安縣的百姓,聽說高縣令被革職,念及他的好處,均到路口送行。

半個月來的連番變故,已使高敬軒心力交瘁,看到當(dāng)?shù)毓賳T百姓對自己如此不舍,他心中不由多了一些感慨!

他朝送行的人群拱了拱手,轉(zhuǎn)身上馬離去。

驀地,他覺得背后有人在注視自己,便轉(zhuǎn)過身來。人群中,一道冷厲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他,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再仔細看時,那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在任七年,高敬軒一直以公務(wù)繁忙為由,沒有回過山西高家祖屋,此番被革職,他心下也不知道要回什么地方!

沉吟半晌,高敬軒將馬鞭朝空中一揮,回頭道:“不去山西了,過長江?!?/p>

王媽道:“老爺?shù)睦霞也皇窃谏轿鲉??怎么要過長江?”

蘭葉和阿貴也是不解,唯有崔玉瓶默然,高敬軒也是不答,掉轉(zhuǎn)馬頭,向南而去。一行人只得跟在他身后。

趕了幾天路程,到了河南境內(nèi)。

這一日,他們到了一所在,路旁盡是荒草寒煙,人跡罕至。

高敬軒似是對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回頭對眾人道:“這里周圍方圓百里沒有客棧,今天晚上看來要去找戶人家歇息了!”

入夜時分,不遠處傳來轟鳴的水聲,車馬登上一處山丘,遙見月下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東流而去,無數(shù)船只在江上來往穿梭。

阿貴道:“老爺,我們到長江邊了!”

高敬軒縱馬登上最高處,道:“天色已晚,我到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人家可以借宿,先住上一晚,明日趕早尋渡船過江!”

這時,江邊靠岸順流劃過來一艘大船,長達數(shù)丈,船艙頂上掛著一個大燈籠,一個四十多歲的艄公,身著麻布衣衫,頭戴竹笠,站在船頭,朝這邊揚聲喊道:“客官,要過江嗎?船上衣食被褥一應(yīng)俱全,送諸位客官過江,食宿全包,只要十兩銀子?!?/p>

高敬軒挽住韁繩,放眼四顧,只見四周盡在夜幕籠罩之中,唯有江上一片火光帆影,遠遠閃爍,心道:“十兩銀子的船資也還公道,此處荒涼,只怕難以找到可以借宿的人家,不如搭這艘大船過江,免得露宿江邊?!敝饕獯蚨ǎ阏泻舸铱堪丁?/p>

艄公放下幾塊跳板,搭在岸邊,高敬軒等進艙。

艄公又將馬車一齊趕上船板,把韁繩牢牢地系在船尾的木樁上。

眾人坐定,那艄公收起跳板,升帆起錨,駛到江心,向西行去。

行了一程,高敬軒走出船艙,只見一輪銀盤似的圓月高懸在大江之上,江流浩蕩,滾滾東去,氣勢非凡。

這時,船身一陣劇烈的顛簸,燈火搖曳,但見水流急促,波濤翻滾,響聲如雷,激起丈余高的浪頭,不停地拍打著船頭。船艙里的眾人均被驚醒。

高敬軒悚然問道:“船家,這是什么流段,水流這么急?”

艄公站在船頭,轉(zhuǎn)過臉,嘿嘿一聲冷笑道:“客官忘了嗎?這里是招魂口!”

高敬軒聽著這個名字,連念了兩遍,只覺心頭一窒,自言自語道:“招魂口,原來這里是招魂口!該來的早晚要來的,七年了,不晚!”語畢,張口吐出一口鮮血,噴到船板上,身形搖晃,站立不住。

阿貴急忙上前,扶住高敬軒道:“老爺,您怎么了?”

艄公冷笑不語,將手中的竹竿拋入江中,立在船頭,仰首吟道:“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這首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文采風(fēng)流,逸興豪情,但在艄公口中吟出,卻透出了一股清冷的詭異。

崔玉瓶心跳加劇,身子顫抖,喃喃道:“敬軒,是你嗎?七年前,你也是在這樣一個晚上,對著這激流大江,吟誦這首《前赤壁賦》!”

艄公將竹笠掀掉,轉(zhuǎn)過身來,現(xiàn)出一張陌生的臉。

崔玉瓶指著艄公的臉道:“你的臉……不是敬軒!”

艄公恨聲道:“這張臉當(dāng)然不是高敬軒的,高敬軒早在七年前,在這招魂口被人害死,做了冤鬼了!哈哈,想不到,你還記得這首賦,現(xiàn)在你過得真好,當(dāng)了縣令夫人,還有了兒子,哈哈!”笑聲凄厲,回蕩在夜空,久久不絕。

崔玉瓶喉音干澀,叫道:“敬軒,是你,我知道是你!”

永安縣令高聲道:“高敬軒,當(dāng)年是我胡大成害了你的性命,今天你來討債,我胡大成還給你,與旁人沒有關(guān)系?!?/p>

淡淡的月光照耀在大江上,船身搖晃,浪濤不時拍擊船身,艄公的聲音陰冷尖厲,船板上血跡殷殷,高敬軒和崔玉瓶均是臉色慘白,心頭波瀾起伏。船艙內(nèi)眾人驚慌失色,長生哇哇大哭,亂成一片。一時之間,周圍籠罩在一片詭異陰森之中。

艄公忽地上前兩步,縱身跳入江中,但見他站在波濤上,不沉不浮,面容猙獰道:“我就是七年前,被你害死在這里的書生高敬軒!”說完,他將臉上的面具扯下,拋到江中,現(xiàn)出一張傷痕交錯的臉,“冤有頭,債有主,放心,這船上的無關(guān)人等,自會安然無恙。今天我高敬軒,只為討還七年前的命債?!?/p>

崔玉瓶顫聲道:“敬軒,你當(dāng)年被淹沒江中,我沒有為你盡節(jié),茍全性命,是我對不起你,你要我這條命,我也沒有話說,只求你不要傷害長生?!?/p>

高敬軒尖聲道:“無恥婦人,你丈夫遭歹人謀害,你不思為夫報仇,也應(yīng)該為夫盡節(jié),反而和害了你丈夫的歹徒結(jié)為夫妻,還有了兒子!你還有臉在這里說,今天,叫你們?nèi)荚嵘碛诖耍 ?/p>

崔玉瓶低頭不語,只是淚涌雙目,泣不成聲。

胡大成仰天大笑道:“不錯,七年前,是我胡大成趁你不備,將你推入這江流之中,但你若認為高夫人背叛了你,你就全錯了!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天我就將七年前的那件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高敬軒立在波濤之上,冷冷不語。

胡大成抬頭望著天空中的圓月,似乎回到了當(dāng)年那個夜晚,一字一字地道:“以前,我胡大成也是個讀書人,寒窗十載,卻屢考不中,家里因為我年年科考,所有的東西都被典當(dāng)完了,到了四十歲,還是一事無成。家里父母兄弟對我避之不及,還把我趕出家門,我便借了一條船,每天在這長江邊上渡客為生!七年前的那個晚上,你高中進士,去永安縣赴任,又帶著如花嬌妻,真是美不可言。我瞧在眼里,心想我胡大成也曾飽讀圣賢書,十年寒窗,卻落得如此田地,頓時妒火攻心,趁你站在船頭吟誦詩句時,將你推入江中?!?/p>

“當(dāng)時,高夫人見你淹沒在急流之中,大喊你的名字,傷心欲絕,奮不顧身地和我廝打,可是她一個女子,如何斗得過我?我見她容顏如花,心生憐惜,不忍殺她,站著不動,只由她的拳頭打在我身上。她打累了,突然奔到船邊,想跳江自盡!”

船艙內(nèi)的人聽胡大成說起這段隱秘之事,竟然忘記了恐慌,全都豎起耳朵,想聽個清楚明白。

高敬軒隔著船頭,望著胡大成只是冷笑。

胡大成又道:“我死死地拉住她,不讓她跳下,她像是鐵了心,轉(zhuǎn)身以頭撞擊船艙,可她終究是個女子,力氣小,雖然額頭被磕得流血不止,暈了過去,卻沒有性命之憂!”

江風(fēng)吹動著崔玉瓶的頭發(fā),隱約可見她額頭上有一條疤痕。

胡大成繼續(xù)道:“我把她抱進船艙,拿出船上備有的膏藥為她止住了血,又喂了她一些魚湯。第二天,她醒來了,對我又打又罵,拿起船艙里的東西朝我扔過來,將我端給她的魚湯摔在地上。我坐在船艙門口,遠遠地看著她,由她打罵,只是不準(zhǔn)她跑出艙去。一連幾天,她不吃東西,餓得實在沒有力氣了,只是伏在鋪上大哭。第四天,她捂著自己的胸口,吐了一地的膽水,我以為她暈船了。這天,我又端來了魚湯和雞蛋放在她不遠的地方,她沒有打鬧,不聲不響地把魚湯和雞蛋全吃了。我遠遠地看著她,雖然感到奇怪,但見她改變了心意,還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到了晚上,我又做了一些飯菜,放在她旁邊,她馬上就吃了個干干凈凈,吃完后倒頭就睡!”

王媽突然插言道:“夫人她是有身孕了!”

胡大成看了王媽一眼,緩緩點頭道:“不錯,那天我才知道,高夫人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她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吃了就睡,不再尋死覓活,只是一心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說完,望著波濤上的高敬軒,厲聲道,“這個孩子自然是你高敬軒的!”

隔著起伏的波浪,高敬軒顫聲道:“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胡大成道:“幾日下來,我只在高夫人受傷時,把她抱進了船艙,其他時候,并沒有碰過她半根手指頭。幾天過去,船上給養(yǎng)耗盡,飲食無以為繼,我驀地看到高進士包袱里吏部的任命書。我胡大成寒窗苦讀,為的就是有個一官半職,好施展胸中所學(xué),于是我生出了冒充高進士去接任縣官的念頭。主意打定,我將船靠近江邊,拉著高夫人上岸。我怕高夫人去官府報案,不敢放她自行離開。高夫人上了岸,趁我找尋食物時,覷機逃走,但她身體虛弱,行動不便,幾次都被我抓回。她一心只想為高家留下血脈,一次趁我不備,匆忙之中逃走,腳被跌傷。我將包袱里的銀兩換了些食物和一輛牛車,對她說:‘你經(jīng)得起折騰,只怕你肚中的孩子經(jīng)不起。嘿,你若要報仇雪恨,把孩子好好地生出來也不遲!’我心中只想,到了永安縣,接了縣令,就是當(dāng)個一年半載,償了一生之愿,是生是死也不枉了!高夫人聽了我的話,見我?guī)兹諄硎囟Y相待,知我不會加害于她,心里轉(zhuǎn)了幾個念頭,也無他法,只得隨我一同來到了永安縣。在永安縣一晃七年,我和高夫人對外雖然有夫妻之稱,卻從無夫妻之實。七年,唉,七年來我倆都是分房而睡!”說到這里,他朝崔玉瓶看了一眼,嘆了一聲,“七年了,長生也六歲多了,我心里明白高夫人雖然沒有去告發(fā)當(dāng)年之事,可我也知道她心里始終沒有放下高敬軒!”

暗黑的波濤在不停地涌動,船身隨之晃動起來,淡淡的月光在云層里隱現(xiàn),照在船上每個人的臉上。

隔了一會兒,胡大成倏地提高聲音,朝著高敬軒大聲道:“七年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當(dāng)年做下的那件事情一定要還的!嘿嘿,高敬軒,我現(xiàn)在就把欠你的還給你!”說完,他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劍,猛地刺進了自己的心窩,鮮血頓時沿著劍鋒汩汩流出,滴落在船板上。

胡大成面色可怖,身子踉蹌,他喘了口氣,用力道:“七年了,壓在我心頭的這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我胡大成不再……欠別人的了!”

阿貴急忙上前,大喊道:“老爺,老爺!”

胡大成推開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船頭,翻身跳下滾滾的波濤之中,江水頓時將他淹沒。

高敬軒隔著重重的波濤,臉色陰晴不定,沉默半晌,他轉(zhuǎn)身向波濤上疾走,波濤下半尺有一條鐵鏈,旁觀之人只見他踏浪而去,幾疑神人,轉(zhuǎn)眼之間,背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清冷的月光下,突然刮起一陣大風(fēng),鼓起船上的風(fēng)帆,催動船速,無槳自行,只一會兒工夫,就將大船送到了岸邊。

船上幾人在低聲哽咽、哭泣,聲音淹沒在濤聲之中。浩浩蕩蕩的寬闊大江,一切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如往常,滾滾東去,永無絕期。

永安縣城,小巷尾的破屋門板上落著一把鎖,蕭斂鋒低頭察看門口的腳印。燕歸來昨夜沒有返回這里,他去了哪里呢?

城郊外有一處蒼翠的山林,竹林間筑了一座新墳,新鮮的泥土氣息散發(fā)開來,墳包前豎著一塊新削成的木牌,上書“永安縣令高敬軒之墓”。一個戴著灰褐色竹笠的中年男子,揮著一把鐵鋤,將墳堆周圍的雜草鋤得干凈。過了一會兒,他似是有些累了,便拄著鋤頭在一邊歇氣。

身后的竹叢中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

中年男子抬了抬頭,露出一張傷痕累累的臉,他瞧了一眼竹叢,道:“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

一個人影分開竹葉鉆出來,正是蕭斂鋒。

蕭斂鋒一言不發(fā)地徑直走到墳前,盯著木牌上的幾個字看了一陣,問道:“燕歸來,為何不寫上胡大成的名字?”

燕歸來目光中有幾分釋然,道:“原來的高敬軒和如今的高敬軒都死在長江江流之中,世間從此再也沒有高敬軒這個人了。”話鋒一轉(zhuǎn),“你是來拘拿我歸案的嗎?”

蕭斂鋒盯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將胡大成逼至自盡,卻在這里給他修墳,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燕歸來一愣,目光投到遠處,徐徐道:“胡大成當(dāng)年雖然一時起了貪欲,將我推入激流之中,但他這幾年,善待玉瓶母子,為官七年,以我生換他生,更是盡職盡責(zé)地為永安百姓謀福祉。他跳江自盡,如他臨終前所言,他再沒有欠我的了。但他待玉瓶母子之情,為民謀福之義,我卻無法償還。立此一墳,聊盡我愧疚之心。”

蕭斂鋒目光穿過竹枝,良久才嘆道:“善惡有因,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

燕歸來怔怔地聽著這幾個字,不禁陷入了沉思。

蕭斂鋒分開竹枝,轉(zhuǎn)身離去。等燕歸來回過神時,蕭斂鋒的身影已消失不見了。

幾間黃墻矮屋,門前一片綠油油的菜畦。屋內(nèi),崔玉瓶一身布裙荊釵打扮。兒子長生沉沉睡去,她將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好,目光中盡是慈愛,靜靜地望著兒子熟睡的臉。看了半晌,她從屋角提起一個竹籃,準(zhǔn)備去菜地將成熟的豆角收回來。

腳步聲微微一頓,有些沉重,一只粗糙的手按在木門上,“吱呀”一聲將門推開,門口倒映著一道影子,正擋住有些刺眼的陽光,一個人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口。

崔玉瓶愕然抬起頭來。

一個中年漢子戴著竹笠,身軀微微顫抖,用力地扶住門框,望著崔玉瓶。

崔玉瓶有些恍惚,一顆心似要蹦出來,問道:“你是誰?”

來人猶豫了一下,緩緩抬手取下頭上的竹笠,一張滿是傷痕的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頭上盡是灰白的發(fā)絲。

崔玉瓶一驚,有些驚慌地退了一步,掩住口,險些叫出聲來。

來人目光中掠過一絲痛苦,低下頭,猶豫一下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崔玉瓶手中的竹籃掉在地上,她上前一步,拉住來人的衣袖,盯著那張臉,似乎慢慢地從這張臉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印象,她有些期盼,幾乎要撲上去,抓住他,聲音哽咽,急切地問道:“是你嗎?是你嗎?”

中年漢子目光中隱含喜悅,有些激動,竹笠從手中滑落,雙手伸出,道:“我姓高,叫高歸來。”

崔玉瓶念著那幾個字,恍然大悟,驚喜地叫道:“是你,是你回來了!”

中年漢子眼睛里飽含著熱淚,重重地點了點頭,道:“玉瓶,是我回來了?!?/p>

崔玉瓶喜極而泣,雙手不知在何處安放,喃喃道:“你終于回來了,回來了!”

屋里熟睡的長生被二人的話語驚醒,他起來看不到娘,頓時哇哇大哭。

崔玉瓶回過頭,望著屋內(nèi),臉上盡是歡喜的眼淚,向中年漢子道:“你看,是你的兒子?!?/p>

中年漢子眼神熱烈,望進屋內(nèi),望著床上的小孩,緊緊地抓住崔玉瓶的雙手,喃喃道:“是我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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