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 要:回聲話語是互動交際中常見的語言現象,指在會話的一個相鄰對及其擴展中,說話人對前述的他人話語進行形式上可還原的語義一致的獨立性非回答型重復。作為回應性話語,回聲話語具有互動性,其話語功能的解讀依賴于互動性的對話語境。著眼于交際雙方的對話互動,以言者意圖為根本標準,確定回聲話語的核心功能在于凸顯言者對引發語及其說話人的“認同度”,并形成一個認同度不同的連續統,具體表現為認同、接受、求解、求證、懷疑和否認。回聲話語的使用傾向于表達言者的高認同度,出現頻率為“認同gt;接受gt;求證gt;求解gt;懷疑gt;否認”。根據機構性強弱,話語類型可排序為:庭審會話gt;醫患會話gt;訪談會話gt;日常會話。4種話語類型中回聲話語的互動功能呈現出共性和差異,這與不同類型話語的機構性特征存在關聯。
關鍵詞:自然會話;回聲話語;互動功能;言者意圖;認同度;機構性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4-0016-7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4.003
Echo Utterances and the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in Natural Conversation
Yin Ruo-nan
(School of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Echo utterances are common linguistic phenomenon in interaction, which refer to formally reducible, semantically consis-tent, syntactically independent and unanswerable repetition of the aforementioned other people’s utterances by the speaker in an adjacent pair and its expansion of conversation. As responsive utterances, echo utterances have interactivity,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ir discourse functions depends on the interactive dialogue context. Focusing on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participants in communication, we take speaker intention as the fundamental standard, and identify the core function of echo utterances as highlighting the “alignment” of the speaker, simultaneously forming a continuum of different degrees of alignment, which is affiliate, accept, seek explanation, seek confirmation, doubt, disaffiliate. The using of echo utterances usually is with high degree of alignment of the speaker. The sequence of frequency is “affiliategt;acceptgt;seek confirmationgt;seek explanationgt;doubtgt;disaffi-liate”. According to the institutional degree of the conversation, the sequence of “courtroom conversationgt;doctor-patient conversationgt;interview conversationgt;daily conversation” can be formed. Echo utterances in four discourse types have commonal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which are associated with institutional characteristics in different discourse types.
Key words:natural conversation; echo utterance; interactional function; speaker intention; degree of alignment; institutional
1 引言
回聲話語是言談交際中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指在會話的一個相鄰對及其擴展中,說話人對前述的他人話語進行形式上可還原的語義一致的獨立性非回答型重復。其并非對前人所述話語的機械性重復,不會造成語言的冗余,其使用不僅對交際雙方話語的連貫、言語交際過程的組織至關重要,在交際互動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
關于回聲話語的話語功能,學界不乏相關討論,大多著眼于功能的多樣化,如驚奇、迷惑、揶揄和諷刺、不滿、遲疑與思索(陳治安 文旭" 2001:26);尋求重復或者證實、尋求解釋、填補話語間隙以便思考、表示對話語的接收、表達肯定和強調、喜悅等態度與情感(田婭麗等" 2014:40,張杰 岳輝 2023:49);確認、求確認、評價、同意與認同、修復、否定或者反駁(張文賢 李先銀" 2023:27);高彥梅和任小華(2023)對引發語僅為說話人主觀評價的回聲話語進行探討,將不同形式回聲評價的功能分化為同意、承接話輪并表示同意、強化認識權威、添加解釋或完成評價規程等。相關討論既有共識,也存在分歧,功能分類普遍缺少統一、明確的標準,且彼此間不處于同一邏輯層面。比如,尋求解釋時也可以伴隨喜悅或驚訝等情感;評價與同意、否定等也存在交叉;簡單重復型回聲評價也可能表示不同意;填補話語間隙、承接話輪等有助于語篇連貫,與尋求解釋、表示同意等功能不屬于同一視角??傮w上功能過細、過于復雜,缺乏清晰的標準,且多存在交叉之處,彼此糾葛。朱軍(2020)另辟蹊徑,將回聲話語的功能概括為對前一說話人所述觀點、立場的“認同”,表現為認同、趨同、求證、質疑和不認同。該文對回聲話語功能核心化的探索很有價值,但僅著眼于引發語帶有說話人的觀點或立場的情況,將陳述純粹客觀信息的引發語排除在外,仍失于全面,個別論述也待商榷。
本文以80萬字包括庭審會話、醫患會話、訪談會話、日常會話等自然真實會話語料在內的自建語料庫為基礎,著眼于互動視角,探究回聲話語的功能。①
2 回聲話語及其互動性
自然會話是互動的產物。在交際中說話人常常以前述的他人話語為模板,全部或是選取部分詞語進行重復而形成回聲式的回應性話語,促發交際雙方的共鳴。在言談互動中,一種語言形式實現的社會行為可能不只一種,因此言談參與者在語言使用中須要根據語言環境與交際目的選擇語言的表現形式,才能正確識解互動中的社會行為,從而有效地實現自己的交際意圖?;芈曉捳Z是在言談交際所處的互動環境中塑造出來的,并且為互動服務,其話語功能的解讀依賴于對話語境,是互動性話語中產生的浮現義。如:
① a. A:Z生日那天要請咱們吃打邊爐。
B:打邊爐?
b. A:Z生日那天要請咱們吃打邊爐。
B:打邊爐?
A:就是港式火鍋。
B:我第一次聽說這東西。
c. A:Z生日那天要請咱們吃打邊爐。
B:打邊爐?
A:就是港式火鍋。
B:我知道,但那天他說吃燒烤啊?
d. A:Z生日那天,要請咱們吃打邊爐。
B:打邊爐?不是,他有毛病吧? 上次那L和X都拉肚子了,現在一聽打邊爐都想吐。
例①a中,B的回聲話語“打邊爐?”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可以是B因不知道什么是“打邊爐”而尋求解釋,也可以是B因與自己的預期不符而產生懷疑,還可以是B表示對“吃打邊爐”這一事件的反對。分別可能發生在例①b至例①d中②。
可見,同樣形式的回聲話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可能浮現出不同的話語意義,必須置于交際雙方的言談互動中進行識解。
互動過程是互動參與者不斷編碼和解碼的過程,說話人在編碼自己所說話語時,須要考慮他本人希望對方怎樣回應,而聽話人在回應時,既要考慮怎樣識解對方話語,又要考慮如何編碼自己的回應。聽話人怎樣進行回應并非由說話人的話語所必然導致的,而是聽話人對引發語的識解及對自己互動需求的即時反映。如 :
② A:食堂最近確實是忙壞了。
B:嗯。
A:那多少棟樓呢,都得給他們做飯送。
B:嗯。
A:食堂人老多了!因為現在不讓訂外賣了。
B:不讓訂外賣嗎?
A:說是有要求么?。ㄈ粘挘?/p>
例②中A和B討論的是學校封閉管理相關事宜,A原本要表達的重點是學校食堂人很多,而B則著眼于表示原因的從句,將事件的背景信息作為理解的焦點進行回聲。
回聲話語產生于互動,也服務于互動。從回聲話語互動性來看,不但須要探究它能夠完成什么樣的社會行為,還需要考慮在什么互動條件下用它去完成這些社會行為,且與用以完成這些社會行為的其他語言形式有何不同。如:
③ 醫生:以前身體有什么病嗎?
患者:高血壓。
醫生:高血壓。還有呢?
患者:后來有有點兒糖尿病。
醫生:糖尿病。
患者:六點兒九。(醫患會話)
例③中,醫生詢問患者的病史,在患者做出回答后,醫生通過回聲話語“高血壓”“糖尿病”表示對該話語信息的接受與反饋。例③中如果換用“嗯”同樣能進行言語反饋,而回聲話語的使用更能突顯醫生對患者及其話語的充分關注以及在這段對話中的積極參與。還如:
④ 王小蒙:歡迎啊歡迎,你好!
……
趙 四:這個是盆景,
王老七:盆景。
趙 四:那個那個是節節高。
王老七:好。(日常會話)
例④中,王老七看到趙四帶來兩種綠植,預測他介紹完一個后還會繼續介紹另一個,所以第一次用回聲話語積極反饋并鼓勵其繼續說話,第二次則直接用“好” 來結束會話序列。
3 回聲話語互動功能的判定
3.1 判定標準與方法
“下一話輪驗證程序”的研究方法在會話分析領域與互動語言學研究中較為常用,指通過下一話輪的內容來檢視當前話輪所行使的會話行為屬性。這種方式對于回聲話語功能的判定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如:
⑤ A:上次你說這玩意怎么用?這個充電。
B:啊,現在不用了。
A:不用了?
B:充超過三次了,現在你就正常用沒正常充就行。(日常會話)
例⑤中,A誤以為移動電源每次充電都要注意,當B回答“現在不用了”時,A通過回聲問向B尋求解釋。然而有時僅憑這一標準難以對回聲話語的功能作出準確判斷。如:
⑥ 醫生:但你要是糖類抗原這么高的話,我還是建議你把PET-CT做上。
患者:PET-CT呀?
醫生:嗯。
患者:你說的那個就是那個全身掃一下?
醫生:對。(醫患會話)
例⑥中,醫生對患者提出進一步檢查的建議時,提到影像學的專業術語PET-CT,患者通過回聲問向醫生尋求解釋。如果僅根據醫生的回復“嗯”來判斷,回聲問的功能似乎是尋求確認。但在醫生做出肯定性答復后,患者顯然沒有達到目的,又繼續追問“你說的那個就是那個全身掃一下?”,可見該回聲問的功能是求解而非求證。
從會話序列的角度來看,作為話輪構建單位的回聲話語及其所承載的會話行為具有“雙向性”,與前后的話輪內容都密切相關,不僅“回看前一話輪”,也“前瞻后一話輪”,因此下一話輪只能作為功能判定的部分因素?;芈曉捳Z作為言談互動中的會話行為,其功能的判定應以言者意圖為根本標準,而言者意圖往往須要借助言談語境并通過表情、手勢、韻律等多模態手段確定。
3.2 回聲話語的核心功能
我們著眼于交際雙方的對話互動,以言者意圖為根本標準,認為作為回應性話語,其核心功能在于凸顯言者對引發語及其說話人的“認同度”。這一“認同”與立場表達的“認同”既有關聯又不完全等同,“認同”的對象既可以是對方的立場或觀點,也可以是對方所提出的建議或是所陳述的事實。③回聲話語的“認同”不僅體現在對引發語及其言者態度上的協調一致,也體現在交際雙方認識狀態上的趨于平衡。
Du Bois(2007)將alignment視為一種“認同度”,是一種由連續變量構成的連續統。因此,立場認同實際上是相對的認同或不認同,是在某種程度上的求同或存異(方梅" 樂耀" 2017:285)。回聲話語互動功能的“認同”也同樣存在程度上的差異,除認同和否認兩個相互對立的范疇外,也以“認同”為核心形成一個認同度不同的連續統:認同——接受——求解——求證——懷疑——否認。
該序列從左至右認同程度逐漸降低。認同和否認分別處于序列的正負兩極,即[±認同];接受和懷疑分別表示較高程度的[±認同];處于中間位置的求解與求證相對中立,通過進一步求取言語信息最終實現[±認同]。值得注意的是,回聲話語在使用時常帶有說話者的某種情感傾向,如認同往往伴隨喜悅,懷疑往往伴隨驚訝,否認往往伴隨憤怒等,現有研究多將此類情感表達視為回聲話語的重要功能加以論述。我們認為,這只是在表達“認同”功能時所附加的情感色彩,與本文基于言談互動所確立的凸顯“認同度”的互動功能不在同一層面上,不宜混為一談。
4 回聲話語的互動功能
4.1 認同
說話人可以通過回聲話語表示對前一說話人所說話語的認同。有時是認同對方的觀點,有時是贊成對方的建議或指令,有時則是肯定對方陳述的事實。如:
⑦ 仁 科:我我后來在想嘛,因為生活就是這波那波這波那波,
許知遠:嗯嗯,像潮水一樣。
仁 科:他沒有一個中央處理器,
許知遠:是,抽離和整理的一個過程。
仁 科:抽離和整理,對,它這樣這樣,跳動的過程。(訪談會話)
⑧ 仁 科:呵呵。有紙巾嗎,你們?
許知遠:有。
仁 科:欸,我好像有哎。我擤一下鼻涕,我有鼻炎。
許知遠:我也有鼻炎,我們一塊兒擤鼻涕。
仁 科:一塊兒擤一塊兒擤鼻涕,對。(訪談會話)
例⑦中,話輪3和4是交際雙方合作共建的過程,即仁科和許知遠兩個不同說話人的相鄰話輪共同構成一個句子。關越和方梅(2020)指出,當會話中發生兩種話語行為時,句法合作共建的現象比較容易產生:說話人找詞;受話人作出一致性表達。此例中的合作共建屬于后一種情況,許知遠傾向表達與仁科一致的態度,通過合作共建達成句法完整的句子,仁科在第三位置通過回聲話語對許知遠的觀點及二人合作共建產出的句子進行了認同。例⑧中,仁科通過回聲話語表示對此建議的贊成,并通過后續的“對”進一步強化自己的態度,“一塊兒擤一塊兒擤鼻涕”的話語疊連可以增強語力,表示說話人的強烈認同。
4.2 接受
會話的動態交際過程要求聽話人對說話人的言語做出恰當的言語反饋,以表明自己對會話的積極參與。回聲話語的使用可以表示說話人對前一說話人所傳遞話語信息的接受,以此進行積極反饋,從而體現其在對話中的充分參與度。如:
⑨ A:D老師負責對外漢語了?
B:嗯。
A:呵。
B:博士是Z老師負責。
A:Z老師負責。
B:對。Z老師,Y老師,
A:Z老師,Y老師,
B:加個L老師還掛。
A:L還掛哈?
B:嗯。然后下面就是Q,
A:H。
B:呃,H在對外漢語。
A:H在對外漢語。
B:就這幾個。
A:對外漢語哪幾個?
B:Q,D老師,H,S,
A:S,
B:嗯,還有個F,
A:啊,F。
B:原來教寫作的。
A:原來教寫作的。
B:就這幾個。(日常會話)
例⑨共出現6次表示接受的回聲話語,均由傾聽者A發出④。A的回聲話語并未打斷B的講述,其講述仍是主線。Stivers(2008)指出,講述是一種活動,聽故事的人依賴于不同的互動資源來表達與講述結構上的一致性(alignment)。例⑨中回聲話語便充當這種互動資源。在這樣大段的講述中,如果A不做出任何反饋,B無法推斷A是否有興趣繼續聽下去,或者是否對其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礙,A通過回聲話語進行回應,表明自己處于持續聆聽的狀態,并且接受B所傳遞的話語信息,同時鼓勵B繼續講述。
4.3 求解
說話人雖已聽清前面話語的內容,但在理解上存在一定障礙,通過對前面話語的全部或部分進行回聲,以此尋求聽話人的解釋。如:
⑩ 患者:您說那個膽紅素老是高——
醫生:您從小就高嗎?
患者:不知道,我這從來都沒體檢過,就今年才第一次。
醫生:這個事兒就很難解釋,如果你想把它弄清楚,你恐怕得去肝病醫院問問。
患者:肝???
醫生:啊對。
患者:那我驗的血說肝不是沒什么事兒嗎?真的沒事兒?
醫生:你去找他們咨詢一下,如果單純膽紅素高,有好多種原因引起。(醫患會話)
例⑩中,患者想知道醫生讓他去肝病醫院的原因,于是使用回聲問尋求解釋,醫生只做出肯定性回復卻未給出解釋,患者又換種方式直接詢問,醫生在下一話輪給出了理由。
表示求解的回聲話語與他發修正存在關聯。根據Schegloff等(1977),修正是交際參與者將正在進行的會話打斷,將目光轉向可能導致交際發生障礙的話語。著眼于修正行為的執行者,可分為自我修正與他人修正;著眼于修正行為的發起者,可分為自發修正與他發修正。他發修正可再分為他人發起—自我修正和他人發起—他人修正?;芈曉捳Z,屬于他發修正的強發起⑤。如:
(11)" 審判長:再問一下這個被告方,拆除原告的這個房屋,被告方認為是在原告同意的情況之下協助原告的一個拆除行為,有沒有相應的證據向法庭提交的?
被 告:協助他拆除,啊,這個證據沒有,但當時,剛才庭審的時候原告已經陳述了……就引起本案的訴訟,也就這么回事。當時——
審判長:法院問你證據有嗎?
被 告:證據?
審判長:在原告同意的情況之下,協助原告實施的一個拆除行為,證據有嗎?
被 告:這個證據沒有。(庭審會話)
例(11)中,審判長打斷其話語,繼續進行追問,被告自以為已經回答過關于“證據”的問題,因此在接受或理解上存在問題,從而通過回聲話語進行他發修正,在審判長對“證據”一詞做出解釋后,被告才進行了回答。被告這一回聲話語屬于非答案性回應,打破了審判長用問句引導的會話序列,而是自己通過他發修正重新發起了一個由問句引導的會話序列,當審判長進行回答后,被告才重新完成原本的問答序列。
4.4 求證
說話人可以通過對前面所述話語的回聲來尋求聽話人的證實。通常有兩種不同情況:一是說話人因沒太聽清前述話語而求證;二是說話人在已聽清前述話語基礎上進一步確認。如:
(12) 患者:感覺胃這兒好得很,手術做得好。
醫生:做得好?
患者:手術做得好。
醫生:感覺還挺好?
家屬:真的很不錯。反正很感謝您!趙主任。(醫患會話)
例(12)中患者說的是方言,醫生聽不太清楚,使用回聲話語尋求證實。若是對前人話語完全沒有聽清,則無法做到形式上的還原,便不能使用回聲話語,只能通過其他方式要求對方重述。如:
(13) 患者:就是當時也是整不明白。
醫生:呵,整不明白。
病人:[整不明白是不是轉移的]。
家屬:[得虧手術了]。
醫生:嗯?
家屬:得虧手術了。(醫患會話)
例(13)中,醫生由于患者和家屬的話語交疊沒有聽清家屬說的話,因此使用“嗯?”而非回聲話語來要求家屬重述。
4.5 懷疑
說話人可以通過回聲話語表示對前一說話人所說話語的懷疑,往往附帶驚奇之感。如:
(14) 公訴人:根據公安機關調取的行車監控,你駕駛的這個出租車經常停在這個德林啤酒花園,為什么案發當天有事停在那兒呢?
被 告:停那兒很正常,因為我是出租車我得干活。
公訴人:你是出租車得干活?
被 告:對。
公訴人:那為什么是李輝和你在同一臺出租車上?
被 告:因為李輝——
公訴人:因為出租車拉活兒的話,那別人看你車上有人,還會坐你的車嗎?(庭審會話)
例(14)中,被告是出租車司機,與另一被告李輝常在出租車內于“德林啤酒花園”飯店門口蹲守,等醉酒之人駕車離開,碰瓷并敲詐。公訴人在掌握一定事實和證據的基礎上對被告進行詢問,被告的回答與公訴人掌握的情況不符且一定程度上違背正常邏輯,“客人打出租車時會選擇空車”,因此公訴人通過回聲話語表示懷疑。
4.6 否認
說話人可以通過回聲話語表示對前一說話人所說話語的否認。有時是否定對方所提出的觀點,有時是反對對方所提出的建議或指令,有時則是否認對方所陳述的事實。如:
(15) A:我這牙現在老疼啊,原先不疼啊,那塊兒又腫了。那天我那腫時候沒疼,今天不因為啥又疼了。嘖嘖,你看看。
B:沒事兒。
A:沒事兒?疼??!有炎癥啊!它它就里頭壞啦!這紅的,都紫了。 (日常會話)
例(15)中B以簡單的“沒事兒”輕描淡寫地回應,A顯然不認同B的觀點,在用回聲話語進行否定之后,又進一步描述該情況的嚴重程度。
5 不同話語類型中互動功能的異同
互動語言學采用會話分析的方法,將在具體的社會機構場所(如學校、醫院、商店等)的互動言談歸為“機構性會話”(張穎 2017),以此區別于日常會話。醫患會話和庭審會話是人們普遍認可的機構性會話,會話的進行受特定目的的驅使。然而同為機構性會話,醫患會話與庭審會話的機構性程度也存在差異。劉運同(2007)指出,研究者一般把社會機構分成正式與非正式兩類,法庭屬于正式的社會機構,醫院屬于非正式的社會機構。二者之間的差異在我們的考察中也有所體現。半機構性會話是一種介于機構性會話與日常會話之間的話語類型。Ilie(2001)將電視訪談節目定性為半機構性話語,并認為這是其相比于其他話語類型的區別性特征之一。因此,按照會話的機構性強弱可將4種話語類型排列為:庭審會話gt;醫患會話gt;訪談會話gt;日常會話,回聲話語的互動功能在不同話語類型中的表現也與之相關。具體情況見表1:
根據考察,回聲話語以表達高認同度的功能占多數,出現頻率為:認同gt;接受gt;求證gt;求解gt;懷疑gt;否認。在4種話語類型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都是高認同度的認同或接受功能,出現頻率最低的都是低認同度的懷疑或否認功能。
在日常會話和訪談會話中,表示認同功能的回聲話語出現頻率最高。日常會話中互動功能的出現頻率呈現出“認同gt;求證gt;接受gt;求解gt;懷疑gt;否認”的特點,其中認同功能和接受功能的出現頻率之和超過半數(59.12%),占據優勢地位;訪談會話中互動功能的出現頻率則呈現出“認同gt;接受gt;求解gt;求證gt;懷疑gt;否認”的特點,其中認同功能和接受功能的出現頻率之和高達76.99%,在所有功能中占據絕對優勢地位。
在醫患會話和庭審會話中,表示接受功能的回聲話語出現頻率最高,均呈現出“接受gt;求證gt;求解gt;認同gt;(否認)gt;懷疑”的特點。在醫患會話中,回聲話語表達接受功能的頻率在半數以上(50.15%),占據優勢地位,其出現頻率與求證、求解、認同等其他功能相差較為懸殊;而在庭審會話中,表達接受功能和認同功能的回聲話語總數沒有過半,接受功能(37.02%)的出現頻率與求證功能(31.97%)相近,整體上相對均衡。因此相比于醫患會話,庭審會話中交際雙方的“認同”不夠突顯。我們認為這與兩種話語類型中交際雙方的地位和目的密切相關,根據Gu(1996),醫患門診會話是指向同一目的的動態社會過程,在醫患會話中,醫生和患者(或其家屬)的目的都是發現病情從而治療疾病,醫患雙方之間的總體目的是一致的。在庭審會話中,無論是哪類案件的審理,庭審活動的主要特征都是“沖突”,因為各方都要實現自己的目的。
6 結束語
回聲話語產生于互動環境,并服務于互動,其話語功能的解讀依賴于對話語境。通過會話中的下一話輪來理解當前話輪的方式對其互動功能的判定具有一定參考價值,但僅憑此難以作出準確判斷,應以言者意圖為根本標準,借助言談語境和多模態手段進行確定。回聲話語的核心功能在于凸顯言者的“認同度”,形成“認同度”不同的連續統。
表達高認同度為主要功能,出現頻率為:認同gt;接受gt;求證gt;求解gt;懷疑gt;否認。在日常會話和半機構性會話(訪談會話)中,表示認同功能的回聲話語出現頻率最高。在機構性會話(庭審會話和醫患會話)中,表示接受功能的回聲話語出現頻率最高,醫患會話中接受功能的出現頻率占半數以上,庭審會話中接受功能和認同功能之和未過半數,相比于醫患會話交際對象的“認同”不夠突顯。這都與不同話語類型的機構性特征存在關聯。
注釋
①為節省篇幅,已對文中部分用例作了刪減處理。
本文用例轉寫符號說明:
[ 對話中,不同說話人同時開始說話
] 對話中,不同說話人同時結束說話
—— 話語被其他說話人打斷
②例①c是我們所考察到的真實會話語料,例①b和例①d是我們根據論述需要而自擬的。
③朱軍(2020)僅以引發語表示主觀立場的回聲話語為考察對象,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其所舉例句中也存在引發語只是陳述客觀信息的情況。如:
A:扇子多少錢一個???
B:這個十塊錢一個。
A:十塊錢一個,[那]好不好呀?
B: [哎]。
此例是買東西的場景,其中A是顧客,B是貨主,引發語是貨主所說的“這個十塊錢一個”,是對扇子價格的客觀陳述,并不屬于朱軍(2020)所述的范疇。然而該例所具有的“認同”功能恰好可以為我們的觀點提供佐證。
④第9行的“L還掛哈?”也是回聲話語,但表示求證而非接受,故此處不予討論。
⑤根據于國棟(2008),會話修正的他人發起可分為弱發起和強發起。弱發起表明修正發起者對于前面話輪或者問題源所在話輪內容的掌握較少,而強發起展示的是修正發起者對于前面話輪或者問題源所在話輪內容的掌握較為全面。會話強發起通常采用重復手段。
參考文獻
陳治安 文 旭. 論言語交際中的回聲話語[J].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 2001(4).‖Chen, Z.-A., Wen, X. Echoic Utterances in Verbal Communications[J]. Journal of PLA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2001(4).
方 梅 樂 耀. 規約化與立場表達[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Fang, M., Yue, Y." Conventionalization and Stance-taking in Chinese Discourse[M].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17.
高彥梅 任小華." 回聲評價的互動功能[J]. 語言學研究, 2023(1).‖Gao, Y.-M., Ren, X.-H."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of Echo Assessments[J]. Linguistic Research, 2023(1).
關 越 方 梅. 漢語對話中的句法合作共建現象初探[J]. 語言教學與研究, 2020(3).‖Guan, Y.,Fang, M. A Preliminary Study of Syntactic Collaborative Construction in Mandarin Conversations[J]. 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 Studies, 2020(3).
劉運同. 會話分析概要[M]. 上海:學林出版社, 2007.‖Liu, Y.-T. The Rudiments of Conversation Analysis[M]. Shanghai: Academic Press, 2007.
田婭麗 王 磊 高 山." 回聲話語分類及其語用功能探析[J]. 黎明職業大學學報, 2014(2).‖Tian, Y.-L., Wang, L., Gao, S. The Classification of Echoic Utte-rance and Its Pragmatic Functions[J]. Journal of Liming Vocational University, 2014(2).
尹若男 金美錦. 回聲話語的性質特征和定義[J]. 中國語文論叢, 2023(3).‖Yin, R.-N., Jin, M.-J. Features and Definition of Echo Utterances[J]. Journa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23(3).
于國棟. 會話分析[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8.‖Yu, G.-D." Conversation Analysis:A Introduction[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8.
張 杰 岳 輝. 從互動語境看揣測義副詞“搞不好”的話語功能[J]. 外語學刊, 2023(2).‖Zhang, J., Yue," H. The Discourse Functions of" Speculative Adverb “Gao bu hao” from Interactive Context Perspective[J]. 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 2023(2).
張文賢 李先銀. 回聲話語:自然口語對話回應中的一種設計[J]. 漢語學報, 2023(1).‖Zhang, W.-X.," Li, X.-Y." Echo Utterances: A Turn Design of" Response in Chinese Conversion[J]. Chinese Linguistics, 2023(1).
張 穎. 半機構權勢關系下的嘲弄話語回應[J]. 外語學刊, 2017(5).‖Zhang, Y. On Response Strategies and Semi-institutional Power in Teasing Talk[J]. 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 2017(5).
朱 軍. 回聲話語的認同功能——基于互動與立場表達的視角[J]. 語言教學與研究, 2020(4).‖Zhu, J. Affiliation Function of" Echo Uttera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on and Stance-tacking[J]. 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 Studies, 2020(4).
Du Bois, J.W. The Stance Triangle[A]. In: Englebretson, R.(Ed.), Stancetaking in Discourse: Subjectivity, Evaluation, Interaction[C]. 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ress, 2007.
Gu, Y.-G." Doctor-patient Interaction as Goal-directed Discourse in Chinese Sociocultural Context[J]. Journal of Asian Pacific Communication, 1996(7).
Ilie, C. Semi-institutional Discourse: The Case of" Talk Shows[J]. Journal of Pragmatics, 2001(3).
Schegloff, E.A.," Jefferson, G., Sacks, H. The Preference for Self-Correction in the Organization of Repair in Conversation[J]. Language, 1977(3).
Stivers, T." Stance, Alignment and Affiliation During Storytelling:When Nodding Is a Token of Affiliation[J]. 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2008(4).
定稿日期:2024-06-10【責任編輯 謝 群】
本文系黑龍江省高?;究蒲袠I務費項目“回聲話語的話語特征研究”(2022-KYYWF-123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電子郵箱:yinruonan94@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