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肯定是有骨頭的。一棵樹還小的時候,就懂得抓住春天,攥住一小滴水,占住一個馬蹄坑,朝上要陽光,朝下要養分。
我從未數過一棵樹長過多少根骨頭,但我知道,無論多少,一棵樹都要獨立奮斗,獨自面對暗夜、風沙、干渴和無知的踐踏,而后長成或者死掉。
最早來到荒原的樹,已故去多年。而它的骨頭上,刻寫著不甘和存活的種種可能,給后來的樹以期待。
第一棵站直的樹苗,以嫩綠的手指觸摸荒原的臉,驅散無邊的寂寞。荒原也因此生長了第一根骨頭,有站起來的可能。
肆虐的沙粒不得不懷疑自己奔跑的能力,它被一棵樹驚住。它試著要猛吹這樹幾個跟頭,讓它彎腰,甚至折斷,讓它退進黑暗里去。但這棵樹頑強地活了下來,以翡翠般的手寫下兩個字:承受。腳下,水珠來了,草籽漲了,一小片綠意占山為王,荒原俯首稱臣。
第一批站起來的樹,要承受更多的孤單,抗擊各種“魔獸”。它們有人呵護,但根下的事只能自己做。放棄簡單,萎掉就是,但一棵樹占據一個坑道,它就奔著活來的。像人,出生,一輩子為了生而奮斗。人會盡力活得好,樹也會盡力,且超乎人的想象。在人認為不能生的地方,果斷地生;在人認為活不下去的時候,依然抽枝發芽。
一棵樹,是一匹奔跑的馬停止的姿勢,腳踏得更深,頭向著天空,嘶叫。它在叫后面的馬群。于是萬馬奔騰,荒原鼎沸。
樹無法兩肋插刀,但它們懂得用眼神打氣。它在身旁,它在生長,它正往云端里撒野去,它的腳下沙粒止步、野草繁生。花朵、蘑菇和兔子先后到來,一只鳥兒急匆匆地穿過林梢,一條小路默默地延伸向遠方,一排房屋暖暖地站立,理想在樹頂飛翔。
無路中開出路,不適合長樹的地方植出了樹。一個是生命,一個是生命力。
只有樹是真正在場。
每棵樹都睜著眼睛,我看到的,它都看到了,我沒有看到的,它也看到了。它的疼痛它知道,種樹者的疼痛,它也知道。
生命接近極限,卻依舊在默默地堅持,這就是英雄。
英雄,不以血汗計日子,不以送過的太陽計日子,因為那無法計量。他們只以額頭上的紋絲、骨節的粗糙、心的磨礪、綠的延伸來計。英雄吃窩頭,喝泥水,扛鐵锨,住窩棚,習慣風從四面伸出刀子,割的都是肉,打的都是骨。他們每天重復一系列動作,直到一棵樹苗在風中挺立,一些青年變成老年,最終長眠于一棵樹下,抱住樹的根。他們的靈魂已然化成礦物質和水分,回到樹的血脈,在枯瘦的老干,在新長的枝頭,徐徐吐納呼吸。
我和樹們對視,我們眼神接著眼神,骨頭接著骨頭,我們是一奶同胞,兄弟姐妹,我們抱在一處,吶喊,用力,擎起綠色,撐起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