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急匆匆地跑回來時,我手里正捧著小說《誅仙3》看得入神,他說了一句:“不好了,門前的玉米地招獾子了,把十幾個玉米棒都吃了。”我的思緒從仙境打斗的世界里走出來,跟在父親的身后,來到了玉米地中央。只見幾株玉米秸稈橫躺在那里,地上散落著幾個玉米棒,玉米棒上的顆粒已被啃食光了。父親一邊用鐵鍬埋扶那些玉米棒尚存的玉米株,一邊罵:“這群畜生!”此時此刻,父親和我都把高考成績拋在了腦后。
這是我第三次參加高考,第一次考了303分,第二次考了415分。前兩次都沒有達到本科線,而這次的392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還是沒有達到。當我第二次決定復讀時,父親說:“要不報個職業學院去上吧。”我說:“再試試,考不上,我回來和你一起種地。”
鄭志打來電話時,我正站在土墻上眺望整個村莊以及我渺茫的未來。他說: “ 老許, 多少分? ” 我說:“392。你呢?”“我507。”鄭志說,“什么時候上赤市?我請你去網吧通宵。”我說:“最近不去。”從鄭志的口中,我還得知了補習班里其他同學的成績,都比我高,我無心再聽下去。他們好像已經出現在我眼前,把我層層圍住,用嘲笑的眼神看著我,與兒時我因天生說話結巴而被嘲笑一樣。我匆忙掛了電話,從墻上跳了下來。父親開始做飯了,煙囪里冒出一股青煙。
為了防止獾子再去地里破壞玉米,父親和我決定輪流去地里值班。我負責白天,父親負責夜里。
我躺在玉米地里,風吹著玉米秸稈胡亂地搖晃。連續幾天,好多同學打來電話,我都沒接。隨后他們又發短信問,多少分?我也懶得回復。
我把之前被獾子吃掉的幾株玉米割倒騰出一片空地,鋪上塑料布,再鋪上褥子,搬來馬扎,建立了“根據地”,打算在這里打一場持久戰。
我的高考成績不脛而走,今天走出玉米地去撒尿,恰好碰到在地沿上割草的一個同村人。他見到我,便把鐮刀收了起來,直起腰說:“一沐啊,聽說你考了392分,上二本大學有希望沒?”我說:“沒希望。”那人噢了一聲,繼續低頭割草。我在他身后撒了一泡尿,然后鉆進了玉米地。
回到玉米0YgmGWDffib8QCEIeDnhehVWjrUBGPnTUnQche7UboA=地里,我的心情一陣苦悶。整片玉米地好像被一個食品袋套住,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這時,父親站在了我背后。我沒和他說話,憋著一肚子氣。父親一動不動,我回頭看,發現并不是父親,獾子出現了。我一時沒了主意,藏于我內心的敵人終于有了具體形象。
我不能一再向敵人或者對手屈服,如果我兒時在玩伴的嘲笑中爆發一次,可能結巴也不會成為我認為永遠無法根治的頑疾。我緩慢地移動,伸直胳膊去拿火叉,手指剛夠到火叉,獾子就拔腿跑了,變成無形的暗影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布分數線那天,村里死了個老人。鄭志打來電話,我沒接。隨后他發短信說,二本線435分,高職高專線180分。
我都沒回復。我現在已經無視村里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對我的看法,就像我是個結巴一樣,無法改變。
父親一早就去葬禮上幫忙了,我呆坐在玉米地里,好像在等待什么。我試著回想高考試卷上的每一道題,一天下來獾子沒再出現,我突然感覺現在的狀態很好,與世隔絕。
父親在葬禮上喝醉了,四個小伙子頂著滿頭月光把父親送了回來。父親像一攤泥蜷縮在炕上,呼嚕聲四起。看來今晚我該連班了,我想。泡了一袋方便面吃完,我便拿著手電筒、蠟燭和一個罐頭瓶走進了玉米地。
一絲風也沒有,在月光下模糊起來的玉米株,像是一根根冷兵器,在萬馬奔騰與決裂廝殺后,安靜地矗立在那里。我坐在潮濕的褥子上,耳邊隱約傳來葬禮上的慟哭聲。冷清的月光射下來,我身上開始發抖。隨后,玉米地深處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我手里攥緊火叉。
我起身向發出響聲的方向扔了一塊土,那個方向便沒了動靜。無邊的恐懼籠罩著四周,玉米株化為鬼魅、猛獸和我所熟悉的人。手電筒快沒電了,月亮已經升到頭頂,一切物象都成了銀色的。
當我放下警惕的時候,獾子又一次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為眼前這團移動的黑影也是我自己所創造出的幻象,直到它熟練地立起身子,兩只爪子掰掉一只玉米,扒皮,送到嘴邊迅速地啃食。我打開手電,光束射到它的身上。看清了,它是灰黑色的皮毛,直立起來的身軀有一米左右,四只爪子有鋒利的指甲,尖嘴巴下露出兩顆獠牙。獾子回頭看了一眼,轉身繼續啃食,它扭動著身體,濃密的皮毛下顯現出豐滿的脂肪。
我舉起火叉,緩慢起身準備刺它。這時候獾子已經把一個玉米棒啃食完畢。當它準備去掰另一株玉米的時候,我嗖的一聲扔出了火叉。我終于在這個夜晚向我所有的敵人宣戰了——通過高考成績斷定我不行的人,我要統統終結他們的想法。獾子幾乎與我同時起步,火叉飛向它的時候,它已經扭頭做出了逃跑的姿勢。最終我的火叉扔偏了,其中一個尖刺中了它的耳朵,然后它便消失在無盡的月光之中,地上留下幾滴血和它的一塊耳朵。我似乎勝利了,卻沒有勝利者的成就感。
后來,我和父親交換了班次,他看白天,我看晚上。第二天晚上,獾子又出現了。它試探性地前進,走三步,退兩步。我打開手電,光束將它鎖定,它回頭就跑。第三天,它又出現了,依然是試探性地前進,我打開手電,它扭頭就跑。
直到第四天,可能是實在無法忍受饑餓,它決定進一步向我靠近。我想好好觀察一下它,想讓它離我再近一些,就撿起手邊的一個死秧玉米扔了過去,它先是躲了一下,準備逃跑,可是看到玉米棒就又把頭順了過來,抱起玉米棒啃食了起來。它的耳朵已經停止滴血,出現了一個豁口。玉米吃到一半,它扔下剩余的部分跑了。
我點燃了罐頭瓶里的蠟燭,枕著《誅仙3 》昏沉地睡了過去。我夢見父親騎車三十里替我取回了錄取通知書,是一所重點大學的通知書。在夢里,父親說:“我就相信你小子,好樣的!”我在一旁嘿嘿地笑,心卻虛了起來,我不是考了392分嗎,怎么還考上了重點大學?我從父親的手中接過通知書,找到所有人,當眾打開讓他們看。當我打開通知書時,通知書卻變成了一張白紙,上面赫然寫著392分。在場的人先是驚愕,隨后哈哈大笑起來。我沖出人群跑啊跑,一直跑到湖底,窒息的感覺瞬間傳來。我雙手開始撲騰,在黑暗之中胡亂地抓到一條帶有溫度的魚。
我猛地醒來,燈籠里的蠟燭早就熄滅了。手邊的溫度卻還在,毛茸茸的,仔細聽還帶有微弱的呼嚕聲。我打開手電,發現這只缺了一角耳朵的獾子緊挨著我蜷縮成球睡著了。
我環顧四周,并沒有新被禍害的玉米。獾子睡在褥子的一角上,我悄悄摸起火叉準備向其肥碩的腹部刺去。它的腹部隨著呼吸的節奏上下運動,腹部下面的白色絨毛里隱約可見微微隆起的顆粒,這是一只懷孕的雌獾。我放下了火叉。
我用火叉的另一端戳醒它,它把頭從圓球中拔出,看了看我。我說:“去去!趕緊離開這兒。”獾子起身慵懶地向前走了幾步,又走回來,趴下,蜷縮成球狀。它怎么不怕人呢?我決定暫且收留它一晚。
第二天早上,我被父親叫醒。我起身尋找獾子,不知它何時已經跑了。
一連幾天晚上,這只獾子都會準時來到我的根據地。漸漸地,似乎我們相互接納了對方。
它在一旁睡覺,我睡不著,就用玉米秸稈把它戳醒。我說:“今天我爸問我到底什么打算,要么繼續復讀,他下午就給學校教務處打電話;要么就報考高職院校,學個技術;要么就回來種地,我該怎么辦?”獾子迷離地看著我,動了動耳朵。“你看著我沒用,你告訴我答案。”獾子仍舊迷離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的內心嗎?
你知道得到和失去的區別嗎?
我就是個階下囚, 我是失敗者。”我一迭聲對著這只來自荒野的動物講話,居然一點都沒結巴。
父親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的時候,家里的煙囪又開始倒煙。父親進門就說:“我和學校李主任打過招呼了,今年在最好的補習班里給你留個名額,復習一年再試試。”“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說。
獾的肚子日漸大了起來,它每次來只是團成球狀,看著我,聽我講話,我把我的顧忌和猜疑說給它。我說:“你知道嗎,其實也不必反抗什么,反正也什么都反抗不了。莫不如學會躲避。”它看著我,好像聽懂了。
無論父親再做出什么決定,我都置之不理,任由他去。獾每天都來,好像我們已經成為朋友。這幾日,我覺得它應該補充些營養,就偷偷地把家里成袋的牛奶拿來喂它喝。
獾子可能不喜歡牛奶的味道,它上前聞了聞,并沒有喝。我又想到冰箱里還有冷凍的雞腿肉,我提著已經解凍的雞腿準備去玉米地值班,恰好被父親撞見。他問我拿雞肉做什么,我說:“沒什么。”父親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隨后叫住我說:“別去玉米地南頭,有人在那里下了夾子,夾獾子的。你當心點!”
我放下雞肉趕緊向玉米地南頭跑去。手電里射出明亮而慘白的光,照在雜草上,雜草就像夾子上鋒利的牙齒。終于在一處低矮的草叢里,我看到一條隱約的路,夾子反射回手電的光有一絲寒意。
謝天謝地,這只夾子上的機關還沒被觸發。我撿起一截樹枝將機關觸發,拿起夾子用力一甩,把夾子扔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上去。我又將周圍的草叢排查了一遍,確定只有這一只夾子之后就回到了根據地。
這一夜很靜,獾子卻沒有來。
一連幾天,獾子都沒來。放在根據地的雞肉裹了一層厚厚的螞蟻。聽父親描述,下夾子那人確信獾子被夾住了,只是它帶著夾子逃回了山里。
去玉米地里靜坐,現在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每次過去我都會把雞肉一起帶去。直到那晚,獾子再次出現。幾日不見,它的肚子大了很多。吃完雞肉,它又團成球形,用眼睛看著我。
“你吃飽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一切就要到來了。我有些緊張,我該怎么辦?你以為我不難過嗎?我也很想出人頭地,給父親爭光。可事實證明,我并不具備那個能力。”獾子不語。
獾子見我不再說話,把頭埋進了圓球里。露出來的前爪子上有一道傷口,雖然快愈合了,但還有血滲出。啊,它真的被夾子夾傷了?我用木棍輕輕地碰了一下傷口,獾子的頭瞬間拔出,齜著牙,面孔猙獰,隨后起身跑了。
我已經錯過了高職高專報考的時間,父親不再和我說話,做好了飯,他埋頭就吃,吃完了就自己去田里除草。
我還是期盼獾子每天都來,好像它一出現,我在湖中就不會有溺亡的窒息感。今晚我沒和獾子說話,我用藥瓶偷偷灌了點父親的散裝白酒,還拿了點棉花,打算趁獾子睡著,用棉花蘸酒擦拭它腿上的傷口。
我悄悄地翻開它的爪子,發現傷口已經愈合,也結痂了,短短一天的時間基本已經痊愈。
我生起一堆火,獾子靠近火堆,睡得一塌糊涂。煙氣穿過村莊扶搖直上九天。這世間究竟能依個人的意愿改變多少呢?答案我無從得知。就在我的思緒飄遠的時候,一聲回應從天際傳來。
“一沐!許一沐!”聲音由低到高,再由高轉低,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把夜幕劃破。我側耳聽去,是父親的聲音!我很快辨別出來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出什么事了嗎?不祥的預感像電流瞬間貫穿我整個身體。我迅速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跑出了玉米地。
我跑啊跑,往事在耳邊飛過,母親在我三歲零七個月的時候進城就再也沒回來。這些年父親種地,供我念書;父親送我去上學,父親來學校看我,帶我去飯店吃飯,我倆相對無言;父親在田里打理莊稼,春夏秋冬,我們相依為命……
我跑啊跑,腳上好像踩上了風火輪,終于到家了。父親趴在院子里,一動不動。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迅速給他做心肺復蘇。一下,兩下,無數下……終于他睜開了眼。我把他背到炕上,平躺下,迅速跑到鄰居家叫來了人,鄰居連夜開著農用三輪車把父親送到了縣人民醫院。
醫生很快給父親做完了檢查,說心肌梗死,不過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多虧心肺復蘇做得及時。我松了一口氣。
我這才發現腳被燒起一個大燎泡,仔細回想應該是在玉米地起身奔跑時,我從火堆上踩過去,一塊炭火順勢掉進了我的鞋子里。
父親出院后,暫時不能干體力活。我腳上被燙的大燎泡已經破裂,傷口在化膿,疼痛給我帶來了精神上的麻醉感。
一日,我拖著潰爛的腳在家門口取柴草做飯,村里一個老人路過,說:“燙得不輕啊,家里有獾子油沒,抹點。獾子油專治燙傷。”我說:“沒有。”那老人起身走了。
我回去問父親:“咱們村里誰家有獾子油?”父親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找這個干什么?”
我說:“治腳。”父親恍然大悟:“對啊!獾子油是治療燙傷的秘方啊!我去問問。”
快中午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說:“挨家挨戶地問了,都沒有。獾子很狡猾,很難捕捉到。”我忍著劇痛,好像火一直燃燒到了心臟里。
父親把止痛片搟碎,涂在潰爛的傷口上。我終于忍不住了,痛得大叫起來。如果能用疼痛來交換我所失去的東西,我寧愿這痛持續下去。如果用我所珍惜的能夠換取我的勇氣,我寧愿舍棄我所珍惜的。于是,我和父親說,我能抓到獾子。
這晚,獾子來了。我躺在根據地的褥子上,火叉被我放在手邊,我還拿了一個化肥袋子、根繩子。父親就埋伏在離我不遠的玉米地里,只要我發出信號,他便現身。
我又開始做夢了,我被人層層圍住,嘲笑,指責。我又一次跳進了湖里,我知道那條帶著溫度的毛茸茸的魚馬上會出現。我四肢奮力擺動,可手邊卻依舊空空如也。我驚醒了,獾子團成了球,緊緊挨著我。
對不起了,朋友,或許不是朋友。我在心底默念了一句,眼淚就從眼角流了下來,就像湖水在此刻決堤了。我拿起化肥袋子迅速將它倒扣住,一收卷袋嘴,它就進入袋子之中。我大喊父親,父親迅速跑了過來。獾在袋子里像被點燃的鞭炮,肆意炸裂。它鋒利的牙齒咬穿了袋子,留下許多不規則的小洞。
回到家中,父親找來籠子,把獾放了進去。父親蹲在地上喘氣,說:“這個獾子長了一身好肥的膘。”我沒告訴他,它懷孕了。父親說:“先去睡覺吧,明天找李大過來把它處理了,熬出油涂在你的腳上。”李大是村里的屠夫。我和獾子對視,此時的它陌生了很多,眼睛睜得很大,像即將爆炸的氣球。
這一夜,我并沒有睡好,從腳上傳來的刺痛在我的身體里來回穿梭,我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籠子前,獾子經過一夜的掙扎已經筋疲力盡,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眼睛已經沒有任何神采。
父親去叫李大了,我腳上的傷口黃膿直流。我不敢與它對視,圍著籠子轉了幾圈,它也起身,隨時做著防御的準備。我知道,現在它已經不再相信我。恍惚間,我仿佛看到自己被關在了籠子里,獾子站在外面。
獾子放棄了掙扎, 它四腳朝天, 袒露出了肚皮。李大跟著父親進了院子,一手提著尖刀。當李大打開籠子門伸手去抓獾子時,獾子沒有任何反抗,就像被注射了麻醉藥一樣,任人擺布。當尖刀即將刺入獾子喉嚨的時候,我轉身回屋。嘲笑聲、無力感、窒息感、柔軟感……說不清的意象再次沖擊我的神經中樞。
我沖出門, 看見李大把尖刀舉得很高,我跑到李大身邊,一把把他推倒。獾子順勢掉在了地上,我拍了一把它的后背:“快跑!”獾子就如同弓弩上射出的箭,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鉆進了玉米地,消失在群山中。
由于我剛才沖出來的速度過快,腳上的傷口滲出了紫黑色的血。后來,我被父親送去了縣醫院,醫生用手術刀把腐肉剜去,撒上抗生素,然后用紗布包好,又輸了幾瓶液體,傷口就慢慢愈合了。
去赤市復讀的前一晚,我來到玉米地的地頭靜靜地坐著。月亮躲在北山之后遲遲不出來,星星像被露水清洗了一般,一閃一閃。我想,玉米已經成熟,獾子再也不會下山來了。
突然,后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獾子就跟在我身后,它身后是幾只更小的獾子,像不倒翁,走路左右搖晃。
我數了一下,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