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曾經抱養過一個孩子,也就是說我曾經有過一個哥哥。他比我大十二歲。十五歲那年他逃回娘家了。這樣算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過就那么兩三年的時間。是不是因為那時候太小了,我想不起他來,腦子里連個影子都沒有。于是,關于他的一切,我只能是聽說了,有時還免不了帶有幾分懷疑。
母親說他很喜歡我,放學回來總帶我在院子里玩。喜歡的理由是那時候的我白白胖胖的,誰見了都喜歡。那他呢?我問母親。母親說你哥瘦瘦的黑黑的。母親不說他而說你哥有點刺我的耳朵,它逼我去想象一個曾經不是由我獨占的家,讓我不知道怎么去接受一個曾經有過的,可后來卻下落不明的家庭成員。
看到我不那么習慣你哥的叫法,母親便改口叫他的名字阿松。這一來我好受了一些,母親也輕松了下來。和我不同,大概是原來母親一直阿松阿松地叫了那么多年,現在要對我說你哥什么的,有點拗口,有點名不正言不順似的。阿松已經不是我們家的人了,她也失去了作為母親的資格。
記得我們家有過一株古老的荔枝樹,矗立在大門口,高大的樹身伸展得比我家的二層樓房還要高。母親說荔枝掛滿枝頭的時候阿松會抱著我爬到樹上去,一邊摘下紅紅的果實一邊塞進我的嘴里。鄉下來的孩子才能夠有那么大的膽量,鄰里的張三李四只配在樹下昂起頭,睜大滾圓滾圓的雙眼。
那株荔枝樹是在大煉鋼鐵的那一年砍掉的。高爐急需燒火的木頭,毫無商量的余地。記得那天早晨睜開眼來,發覺房間變得比平日要明亮得多。爬起身來推開房門,只見滿地是枝葉和橫躺著的已經被鋸成幾段的粗壯的樹身。我驚愕地瞧向了母親,看見母親也只敢躲在門板后面,露出驚慌失措的半張臉來。
荔枝樹的模樣不時地會出現在我對兒時的回想當中,可怎么也想象不出來一個大孩子抱著一個小孩子往上頭爬去的那個危險的場面來。
那算什么呢,母親說,危險是在那樹底下發生的。原來因為我的狼吞虎咽,一粒荔枝的核卡在我的喉嚨里了。我的紅紅的臉色變白了,接著變青了。母親這樣說時她的臉色也變白了,變青了。說時遲那時快,母親說,只見阿松伸出手來,把食指插到我的嘴巴里,用力地攪動了幾下,最后64499eff932c76033393a22be99d2f5abdeaf68067ba47ce03938f31dd41b1ca把那粒核子從我的喉嚨里挖了出來。
這么說要不是那個時候阿松的急中生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可我聽了卻不那么感動。大家都說阿松是逃走的,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逃走便意味著不可饒恕的背叛,這個陰影一直籠罩著我那少年的心。
荔枝樹下的事只是一個偶然事件,其實關于我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和阿松分不開的理論上的牽連。人們說新中國成立前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唯獨缺丁。母親到處求仙拜佛,被高人指點說先得有一個領路的人。阿松是在剛學會走路的時候被母親相中的。當時親戚朋友都反對這門“親”事,理由是阿松的親生父母家就在和我們隔了二三十里路的鄉下,這種地理位置對抱養孩子來說無疑是一個隱患。母親則不以為然。母親覺得只要她認定了,即便是抱的也是她的親生兒子,到時候就是想趕也趕他不走。母親這種過度的自信讓她日后一度在暗地里成為人們的笑柄。
只是和通常說的關于抱子得子的故事在時間上有很大的出入,我生出來的時候阿松已經小學畢業了。這意味著由于我的姍姍來遲,阿松不再是像足球賽場上的替補隊員那樣的角色了。母親把本來準備給我的也全都給了他。他穿的衣服都比周圍的小孩子要漂亮,他愛吃的東西,母親都會到市場去買給他。從幼兒園小班到大班,再從小學到中學,最后還上了離家有點遠的農業學校。可惜他不是那么會念書,母親原先是準備讓他去更遠的地方的,那當然是什么什么大學了。
即便是農業學校,母親也感到十分有成就感。因為生下阿松的父母都是目不識丁的窮苦農民,他們怎么也不敢想象阿松會有這么出人頭地的一天。母親的沾沾自喜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讓她喪失了起碼應該有的警惕性。當她聽說阿松的生身父母有時也會去學校看他時她還有點炫耀呢。他們想看就讓他們看吧,如果說阿松出世時只是一個非常粗糙的胚胎,那他們會看到她是怎么把他給精雕細刻了。
阿松是寄宿生,每個禮拜回來一次。可是那個星期六的下午,該回來的時間里阿松沒有出現。到了晚上,到了第二天,依然沒有。阿松逃走了,逃回了親生父母家。那是母親無法接受的現實,她怎么也死不下心來,于是決定去學校找他。她覺得只要阿松看到了她,就會像一只咩咩地叫著的小羊羔那樣讓她牽了回來。
親戚們都把母親擋住了。大家都說她太不識時務了。最后大伯鐵青著臉蹦出了一句話。大伯說阿松的父親是土改時候的組長,不要說去惹他,人家不過來跟你算賬就算不錯了。聽他這么一說,母親像是挨了當頭一棒似的,跌坐到椅子上。大嬸趕忙去倒了一碗水過來。
那時候已經有我了。當然我就是在場也不知道一大群人為什么在吵吵嚷嚷。所有那一切,包括那棵荔枝樹等等等等全都是日后母親對我的沒頭沒腦的嘮嘮叨叨。母親不管我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都自顧自地說著,就像小時候替我喂食那樣帶有強制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母親不是說給我聽的,只是因為沒地方說,母親把我當作了聽她敘說的對象。
我多少懂事了以后,母親反而說得少了。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不再說了。等到后來我懂得去向旁人打聽時,大家也都不怎么記得當年的那些事了,還有人甚至連阿松是誰都給忘了。
小學畢業后我考上了一中。我們那地方的一中不是那么好考的,上了一中的初中,就意味著你很可能上一中的高中。邁過了那條線,大學就離你不遠了。“文革”前每年從一中畢業的高中生大部分都能考上大學,一年送五個十個上清華北大不在話下。
接到我被錄取的通知時,母親顯得比我還要高興。母親一整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怔怔地瞧了我一陣,突然說道,他就是不如你,沒你這么聰明。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了一句,媽,你說誰?母親回過神來,說了聲沒啥。我正想要追問,自己也明白過來了,于是住了嘴。只是心里有點不快,覺得母親有點煞風景,不該在這么值得慶賀的日子里分心。不把母親的快樂百分之百地要過來,我可有點不過癮,好像一塊好吃的蛋糕被割去了一個角。
一中離我家有二十幾里路,跟阿松上的農業學校一樣得寄宿。每周去學校之前,母親都會讓我換上好看一點的衣服,另外再挑上一套塞到我的背包里作為換洗。那時候的我穿什么都是由母親做主,我也習慣了她的擺布。可不久后我注意到了,母親不總是從我的衣柜里把衣服挑出來的,有時候是從她自己的房間里。
這種時候母親會替我把過長的袖子挽起來,或者把穿歪了的領子給正過來。做完后她還會往后退一步,把我整個兒地打量著。有一次我急了,這星期一早晨的時間多寶貴,我還要趕路呢。看我這樣子,母親才清醒了,明白還有許多家務事正等著她呢。不過母親是這方面的能手,沒幾下她就把那些全給打理了。
開頭我只是覺得納悶,可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什么來了。我趕忙把身上的衣服看了又看,還翻起衣襟來瞧了瞧里子。那是一件藍色的學生裝。我看出來了,它是舊的,穿過的。
從學校回來后,趁母親不在時,我跑去把母親房間里的衣柜打開。我看到除了母親的衣服,衣柜的一角還掛著一排男孩子的衣服。我是那樣的好奇,呆呆地望了好一陣子,然后把它們一件一件地穿在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另外一個男孩子身上。
阿松,我在心里輕輕地叫喚了一聲。可是一瞬間他就消失了。他逃走了。
于是我渾身上下都變得不舒服起來。我想把那些衣服都從衣架上扯下來,扔到什么地方去,可我當然不敢那樣去做。我想大聲地哭出來,可也只能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接下來的一次我跟母親頂嘴了。我說我不要。
你怎么啦?母親開頭有些詫異,可接著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是阿松的衣服,我忘了跟你說了。母親解釋道,不過你仔細看,都挺新的。
管它是新的還是舊的,我不要一個壞蛋穿過的衣服。
壞蛋?——母親不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我的口中。
8263eb37dffabe21a2f30f8dd2496dcd9d3646d8baf93588c7e7e2a10463be2b是壞蛋,不然的話他為什么要從我們家逃走呢?
他不是逃走的,他不是媽生的,他只是回到生他的父母那里去了。
母親居然還在為阿松辯解。在我突然變得有點咄咄逼人的態度面前母親有點像是在招架似的。
可他為什么不回來看你呢,不,他為什么不來看我呢?
眼淚從我的眼里簌簌地流了出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愿意穿那些衣服,我要的是穿上那些衣服的本人,他在哪呢?
母親一下子把我摟在了懷里。母親第一次察覺到曾經發生的不只是她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全家的不幸。那以后母親的衣柜里便沒了阿松的衣服。那些都是阿松上農業學校時候穿的,母親把它們都送人了。母親生來慷慨大方,喜歡接濟比她貧苦的人。當然這一次母親這樣做就不僅僅是這一層意思了,對于母親來說那是一次她怎么也不情愿的徹底清理。
初中畢業后我沒有考上高中。那是“文革”的前一年。一九六四年社教之后加強了階級路線的貫徹,從成績上看本來升學應該是毫無懸念的我就被掃出了校門。沒有書念的孩子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記得那時候每當附近一所小學響起鐘聲時,我的眼里就會涌起辛酸的淚水來。
那一年我十五歲,阿松正是在我這個歲數上從我家逃走的。因為有這么一個巧合,有一天我突然想要是阿松現在也十五歲,那他一定不用費啥力氣就會考上的。那當然只是瞎編,我把我的學習成績和阿松現在的家庭出身合二為一了,但由此觸及了他從我家逃走的動機來。難道那個時候阿松已經想到,或者受到了唆使,明白自己非得離去不可嗎?因為自己的遭遇,我平生第一次想到阿松的逃走或許不應遭受在這之前我對他的譴責。我的不能原諒是不是有些偏執呢?
那一天我特別沖動。緊接著我還問自己,如果你也有阿松那樣的去處,你逃走嗎?這一來我不禁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往前想下去了。對別人來說或許這個問題可能是在問你是想上天堂呢還是下地獄,可是對我來說卻意味著通往天堂的路同時也通往地獄。
幸好那只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我不再胡思亂想了,死下心來,老老實實地到街道居委會報到。那地方有許多跟我一樣不上學的人,有上不了的,也有不想上的,那是高爾基在《我的大學》里所描述的世界,而我是當中最小的一個。我們被通稱為社會青年。
讓我感到有點吃力的是民兵訓練。訓練有兩個類型,一是基干民兵的,一是普通民兵的。基干民兵是來真的,荷槍實彈,據說需要的時候必須到海邊巡邏,甚至上戰場。我當然是普通民兵了,能這樣子已經很不錯了。即便如此,每天早上的正步走,一邊跑一邊喊一二三四也搞得我夠嗆的。幸好民兵隊長對我不像對別人那么嚴厲,有什么不是的時候會睜一眼閉一眼的。
我跟你家阿松是初中的同班同學。有一天民兵隊長這樣對我說,我們還一起考了農校。怎么樣,他現在回來嗎?
我吃驚地望著民兵隊長,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地搖頭。我不知道這么一個社會關系掌握在民兵隊長手里是好還是不好。回家后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也有點被嚇住。母親本來就膽子小怕事,每天看著沒有學校可上的我內心無比地自責,仿佛生下了我是她的不是,對不起我似的。她大概因此還想到了把阿松養到十五歲也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就像阿松逃走時大伯說的那句話,搞不好還可能會被追究呢。這不,不是一般的人,是民兵隊長問起阿松和我們家的事兒來了。
其實是我們這頭給自己上綱上線,搞得有些草木皆兵。民兵隊長是因為聽說我在學校里很會念書,有點可憐我,又加上是阿松的同學,所以才放下架子來,有些階級觀念模糊。不僅如此,有一天訓練完畢后他還把我拉到一邊,說人家到街道來外調阿松的事,阿松要入黨了。
我幾乎是跑著回家把這事告訴了母親,也不顧民兵隊長交代我不能把這事再告訴別人。母親聽了我說的,連著問了我三遍,你說什么?母親好像不明白我跟她說的話似的。
隨后母親不再說話了,甚至把我也丟在一邊不理了。可是過了一天,我以為她已經把我說的給忘記了時,她卻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了一句,幸虧阿松逃走了。說著,母親露出了有點欣慰,甚至還有點歡喜的表情來。她往遠遠的地方眺望著的眼光也像是在尋找已經是在云端飄浮著的阿松。當時母親的那張臉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很清楚。我懷疑那時候母親似乎是在心里對自己說,她曾經是一個黨員的母親。
按理說阿松是黨員的話便跟我們更加不在一條路上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是有點耍小孩子脾氣,可是母親卻完全不一樣,既沒有大伯說的人家不來跟你算賬就好了的那種擔心,甚至還有點貪天功為己有,覺得阿松能有今天,當中也有她的一點點心血。
接下來是十年動亂。那以后再也沒了阿松的音信。我們這頭在運動一開始時就焦頭爛額了,阿松那頭是個啥樣子我們連去想的工夫都沒有,可是這世界說大也很大,說小也很小。
那一天我和母親去探望病重的姨父,不巧大街上到處是人群,路都堵了。有點不是時候。原來革命委員會剛剛成立不久,掌握了政權的一派正在對另一派進行清算報復。長期的文攻武斗,積累了太多的仇恨需要發泄,已經沒有招架之力的對立派頭頭被縛著掛牌游街。剛好有一支游街的隊伍過來,把我們擋在十字路口。我正在尋找人少的可以穿過去的地方時,母親突然拉了我一把。我轉過頭來看了母親一眼,看到母親正緊盯著被推上凳子去的那個脖子上掛著牌的人。那人低下了頭,只能從側面看到他的臉。母親極力地辨認著,眼睛越睜越大。隨后母親緊走了兩步,把擋在前面的人給推開了。
是阿松——母親突然急促地喊道。
母親的聲音被淹沒在周遭的吼叫聲中,可我卻聽得很清楚。我大吃一驚,怎么,那個人居然會是阿松!?這么說這些年來阿松一直在造反,還是個造反派的頭目呢。可是時運不佳,站錯了隊,落到了今天這種地步。這下完了。我只好在心里拼命地否定母親的話,不,不是阿松,肯定是母親看錯了。
母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可怕。母親確認了。母親養了阿松那么多年,即便是把他燒成了灰,母親也認得出來。阿松——只聽見母親大叫了一聲,甩開了我,往前擠去。阿松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叫聲,臉條件反射般地動了一下,可又馬上變得像是一具僵尸那樣了。
我跟上前去,同時也把阿松盯死了。天哪,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阿松。我的可憐的阿松哥哥,我們居然會是在這個地方在這樣的場合里狹路相逢。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個時候的他,一條喪家之狗?一個已經魂不附體的生命的空殼?
就在這個時候阿松站著的凳子被推倒了,緊接著響起了砰砰聲,是拳頭和肉體的激烈的撞擊。我的心碎了。
住手,不能打人!不能打人!母親狂叫著,沖上前去。母親已經把幾個個子比她大的男人推到了一邊去了。看不到阿松了。阿松倒在了地上。人們開始用腳踩他踢他。
住手,不能打人!不能打人!母親撲到了阿松身旁。
別打他,他是我兒子!——母親慘叫道。
是的,是母親,平時總是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的母親竟然會在這么一個階級斗爭的大舞臺上來了這么一聲絕叫。
有人停下了手。動物的本能被母性遏制了,因為母性是所有的本能當中最原始的。但是反而有一部分拳頭落到了母親身上。那是被激發了的更為喪心病狂的獸性。打這狗娘的——居然還有人這樣喊道。
結果是母親不但救不了阿松,還飛蛾撲火,替阿松承受了一頓打,回家后躺倒在床上。幸好大舅是個走江湖的,對跌打損傷有兩下子,給母親敷了幾貼膏藥,傷情很快就好轉了。但是母親心里的那處傷沒那么容易痊愈。有好一陣子母親什么話都不說,盯著墻角的目光一動也不動。終于有一天,她突然問我說你能不能去一趟居委會。我說干嗎。母親說要是能找到民兵連長的話,看能不能問出阿松現在住哪,然后給阿松捎一些同樣的膏藥過去。
我不知道跟母親說什么好。先不說這幾年我跟民兵隊長已經一點都沒有聯系,關鍵的是我知道民兵隊長加入的是跟阿松相對立的那一派,母親挖空心思在想啥呀,說不定那一天民兵隊長也在毆打阿松的那一群人當中呢。
時光不留人。那以后足足過了二十年的光景。一天下午家門口來了一個牽著一個小男孩的男人,約莫有五十歲,一身鄉下人的裝扮,看上去有點憔悴。我迎上前去問他你找誰,他沒有說話,只怔怔地看著我。我猶豫了一下,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媽,有客人來了。
母親出來了。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腿有些不方便,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突然間母親站住了,盯著來人的臉,那人也跟母親對視著。一會兒母親叫了一聲,阿松。那人的嘴唇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不要說母親,那時候我自己也已人到中年。結婚育兒,找了一份工作養家糊口。三十歲過后不安分的我還一個人跑到日本留學,混了幾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成了一個日企的代理人,在日本和中國之間來來往往。對我們那個小地方的人來說,我就是一個成功人士了。阿松來的時候我正在老家探親,親戚朋友紛紛前來拜訪,那情景有點光宗耀祖。
是我把阿松引到屋里去的。我代替了母親。當然得我出面了,那時候母親能把自己給把持住就已經很不錯了。可是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待他。小時候的事情就不說了,那全是云里霧里的了,一下子跳到眼前的是被五花大綁地押上街頭的他。那個他和眼前的他會是同一個人嗎?對我來說兩者之間一點也沒有能夠關聯在一起的地方。二十年過去了,當年他就算是被打殘了也終究會恢復元氣,我說的是那個時候怎么說他也曾經叱咤風云過,雖然最后被釘在了十字架上,而現在的他卻一眼就看出是個蕓蕓眾生,什么也不是。歲月無情地將他變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老頭子了。
阿松顯然想要讓自己顯得輕松自在一點,可越是這樣越變得窘迫。我一再說請進請進,他卻老抬不起腿來。就算進到了屋里,目光也是遲疑的,不敢正視他在這里頭長大的房子。其實那天妻子剛好帶著孩子出門了,要不然相互介紹什么的會有更多的尷尬。
阿松這樣子讓我有點難受。既然來了。我不敢說他是來贖罪的,可多少也會有一點把過去給清算一下的意味吧。人在晚年時往往會有這樣的心思,希望能把壓住心頭的結給打開。想到這些我有點感動,也有了一點惻隱之心,因為這樣做是需要有相當的勇氣的。我想或許是當年的造反精神還殘留著的部分在他身上變得具有了人性。
和他相反,他帶來的小男孩卻一點也不怕生的,在屋里跑來跑去,完全不是第一次上門的那種樣子。一眼就看出來了,他長得很像阿松,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因此還從他身上看到了小時候的阿松。那個時候還沒有我,阿松是我們家的獨一無二的小皇帝。那時候的情景我最多只能是想象,可眼前的活蹦亂跳的小男孩好像是在填補我記憶中的一段空白。
剛好是荔枝上市的季節,桌子上本來就有備著招待客人的,又添上了阿松帶來的。阿松老家的荔枝是遠近聞名的,阿松肯定又挑了最好的。我把阿松帶來的荔枝給夸獎了一句,阿松說沒啥,其實沒有家里以前的那株好。說著不由自主地轉過頭來往門外望了一眼。
我知道他的目光在找尋著什么。那株荔枝樹砍倒了之后那里成了一塊空地,多年之后在那上面建起了街道幼兒園,又過了這么多年,幼兒園的圍墻也已經有些破敗了。
提到以前的那株荔枝是那天阿松唯一的一句脫口而出的話。除此以外他都是那種挑著字眼兒小心翼翼說話的樣子。我聽得很清楚,剛才他說家里。他似乎也意識到了,接下來不再這樣說了,需要的時候只說這里,或者說你們這里。沒有了第一人稱,我覺著了幾分寂寞,可那卻是無可否認的現實。
一會兒由母親帶著這頭玩那頭玩的小男孩跑過來了,拿了一顆荔枝往嘴里頭送。突然間我看到他的臉變青了,接著又變白了。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把手指插到他的嘴里,攪了幾下,掏出了一顆卡住他喉嚨的核來。我定了定睛,看到他的臉色又變得跟剛才一樣了。
那一天阿松在我家里待了有兩個小時左右。我們都想請他們兩人吃一頓飯,可阿松怎么也不答應。他也拒絕了我們給他的所有禮物,那種堅決的毫不通融的態度又讓我去猜測他時隔這么多年之后突然出現的緣由,心里頭不由得有點堵。
送到門口時阿松看到小男孩的手里捏著一個小小的東西,問是什么,小孩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阿松說給我看看,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拿呀。小孩的手松開了。怎么搞的,是一枚校徽。很久很久以前的。哪來的這東西?再一細看,那上面寫著的是早年阿松上的那個農校的名字。
阿松,是你的,你忘了的。跟在男孩后面的母親說道,小孩子喜歡,那就給他了。
母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母親說得很平淡。平時母親都平平淡淡地說話,可是我知道這個時候母親的看似平平淡淡的話其實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來的。
我們站在門口跟阿松道別。阿松沒有回過頭來,不過轉過臉去望了一眼曾經矗立著那棵荔枝樹的地方。也只不過是那么一瞬間,接著就慢慢走遠了,看不見了。我正怔著,突然間阿松又回來了。阿松穿著一件藍色的學生裝,胸前別著寫著某某農校的校徽。周末,學校放假了。
我轉過頭看了母親一眼。年邁的母親已經是老淚縱橫了。回到屋里好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母親說這么多年了,他是怎么過來的呢。我知道母親的話里包含著這么一層意思,如果是她的話,她就不會讓阿松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幾天之后我便回日本了。臨走前偶然在街上遇見了當年的民兵隊長。是他先把我給認出來的。怎么樣,在日本混得挺不錯的吧。他說道,臉上是恭維的表情。這一段時間里這樣的表情我是經常收獲了的。不等我回答,他又說了,哎,阿松去看你了嗎?
這下我好生詫異了,怎么一回事呢?
他應該會的。民兵隊長繼續說道,前不久我剛好碰到了他,我告訴了他你的事,說你從日本回來了。
哎,這么說……哎,你跟他一直有來往?
不,我沒讀完農校,從那以后就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最近一次我們校友聚會,幾十年沒見面的老同學都來了。
喔,原來如此。阿松走后我一直在心里納悶,他怎么會來得那么巧。現在明白了,是民兵隊長通風報信了。
時隔五年后的一天,我在日本突然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立即趕回了老家。在醫生把能夠嘗試的手段都用過了之后,我按照母親的意愿把她接回家里。的確,同樣的病情,躺在家里的母親就跟在醫院病床上的她判若兩人。母親已是高齡,患的又是不治之癥。
那一天母親開始神志不清了。最后必須圍繞在母親床前的親戚都來了。靜靜地守護。突然間母親的蒼白的臉稍微動了動,接著眼睛也轉了幾下。我連忙俯下身去,想聽母親還有什么想要交代的。
阿松……他來了沒有?
母親的聲音很小,沒有人聽出母親在說什么。大家都把臉轉向了我,好像在等我做什么解釋。我啥也沒說的,只不由自主地把臉朝窗外望了一下。我看到了荔枝樹蔭的影影綽綽。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