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不僅僅是對未來的幻想。尋一處恰當的歷史縫隙并為之填充事實,也能寫出虛實結合的佳作。
在這個短篇中,肖恩·麥克馬倫以心肺復蘇發展史上真實存在的諸多先驅人物來為故事增加可信度,并巧妙地選擇了1905年的倫敦作為故事發展的舞臺——彼時,科學的曙光已經開始照耀這門學科,但起死回生之術在絕大多數人心中仍與魔法無異。
這是死亡的邊界,也是科學與蒙昧的交界。這個故事既理性又瘋狂,可謂吸引力十足。
我的專長是讓死者復活。這一領域興起的時間并不長,自弗里德里希·馬斯1采用心臟按壓術成功讓兩名患者的心臟恢復跳動算起,也不過短短十四年。令人遺憾的是,復活的案例遠遠少于失敗的案例。即便我們能從死神手中奪回患者的生命,他們的大腦功能往往也已經受損。探索死亡的邊界并非無稽之談,但這條探索之路依然布滿荊棘,危機四伏。
1905年冬,我在倫敦一家醫院工作。因為救活過心臟停搏的患者,我在醫界頗有些名望。伊林勛爵是醫院的一位資助人,他參觀醫院時,我作為醫院的骨干被引見給了他。勛爵大人比我本人稍矮,身著傳統西裝、襯衫和手套。他長發披肩,胡須濃密,佩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呈現出藍色。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皮膚幾乎沒有裸露在外。
“這位是朱爾·拉斯卡爾醫生,他的專長是讓死者復活。”上司弗思這樣介紹我。
“在聚會上說這樣的話,肯定會引人發笑吧?”勛爵打趣道。
“的確如此,先生,別人都以為我是個靈媒。”我小心翼翼地表現出對他的恭敬之情,同時又不顯得阿諛逢迎。
“他畢業于索邦大學,他的工作建立在最堅實的科學原理之上。”弗思滔滔不絕地說,“他掌握的急救術融合了心臟按壓、誘導呼吸和心電電擊。一旦患者的生命跡象出現公認的臨終征兆,這些急救術便會派上用場。”
“電擊!”伊林驚呼道,“不可能!那個意大利人阿爾蒂尼2一個世紀前就試過。被電的人還是死了。”
“那人是被處決的,死得太久了。”我解釋道,“1889年,約翰·麥克威廉3對心臟顫動進行了更科學的研究。六年前,普雷沃斯特4和巴特利5率先使用了電擊除顫。”
“但電擊會讓心臟停止跳動。要醫治一個中了槍的人,總不能朝這人開槍吧。”
“不管怎么說,電擊確實有效。”
伊林勛爵意識到他正在質疑我過去的成功經歷,語氣有所緩和。
“這么說,你是把他們從天堂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拽回來的?”他說。
“患者未曾提及此類奇異之事。”我回答。
“他們看到了什么?”
“有人說自己看到了一條發光的隧道,有人說自己體驗到一種興奮的感覺。”
“電擊或許還是很有意義的。”伊林正說著,突然愣住了。
他的舉止并無太大變化,只是不再說話,嘴唇微微張開。
“先生?”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道,“您不舒服嗎?”
“閣下,您還是坐下吧。”弗思說著,拉了拉他的胳膊。
突然間,伊林勛爵側身摔倒在地,發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弗思驚恐地大叫一聲,雙手捂嘴。
“是心臟病發作!”我邊說邊雙膝跪地,“幫我把他的身體翻過來。”
作為醫院的行政人員,弗思已經多年沒有接觸過患者。他服從了我的安排,幫助我翻轉伊林的身體。伊林重得驚人,肌肉比職業拳擊手還要結實。他的頸部已無脈搏。我解開他的襯衫,準備按壓心臟,突然停住了。
他的胸膛布滿閃亮的金屬條和銀色的支架。此時,我聽到一臺微小的電機正在嗡鳴,一股機油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跌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治療和維護人體是我的天職,然而這具軀體顯然不屬于人類。
“讓開,讓我們過去!”我身后有人喊道。
三名男子擠過聚集的人群。前兩人身著西裝,看上去就像流氓;第三人談吐文雅,穿著昂貴的禮服,佩戴著與伊林勛爵一樣的有色眼鏡。我還沒來得及反對,伊林就被前兩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抬起——盡管他們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他被抬到附近的一間病房,而我被禁止繼續跟隨。
“我叫巴恩斯,是勛爵大人的私人醫生。”第三個人說。
“他的脈搏已經停了!”我大聲嚷道,“不實施心臟按壓,他會死的。”
“伊林勛爵有次騎馬出了意外,他的身體安裝了大量金屬假體。這些假體只需稍稍調整,并無大礙,就無須您的幫助了。”
我對這種拒絕我幫助的做法極為不快,然而,面對伊林勛爵的突然倒下,弗思卻心甘情愿地將治療工作交由他人。我被安排回到崗位。當天下午和晚上,醫院的外科醫師為幾位普通患者做了手術,我一直在旁邊待命,做好隨時應急的準備。幸運的是,他們并不需要我的幫助。
當我回到克萊肯威爾路的房間時,天色已經很晚,太陽早已落山。我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壁爐臺上的石蠟燈,然后跪在地上往爐膛里生火。
“親愛的,今晚你就不必生火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身后說道。
我轉過身,燈光照亮了坐在扶手椅上的一男二女。“別亂動。”一個戴著伊林勛爵那種有色眼鏡的女人說,“這是一把勃朗寧M1900手槍,槍身雖小,但射程可達一百英尺,而你離它只有十英尺1。”
我緩緩舉起雙手。
“你要失望了,這里沒啥東西可搶。”我低聲說,“我的錢大部分存在銀行,儀器也放醫院了。”
戴眼鏡的女人站起身,朝我走來。她的身高與我相近,穿著雙排扣格子呢外套和圓形喇叭裙,頭戴單雉翎小涼帽。乍看之下,她的氣質既不陽剛,也不陰柔,外形既不出眾,也不尋常。當她摘下眼鏡,我發現自己正盯著兩團漆黑的窟窿。
“我叫瓦倫蒂娜。”她說,“我們需要你幫忙完成一次實驗。請配合。”她說話的氣息中帶有一絲機油味。另一個女人站了起來,朝門口做了個手勢。
“沒時間坐著解釋了。”她說,“即便解釋了,你也只會說這是不可能的,或者說這太瘋狂了,或者兩者皆有。”
我們向東行至阿爾德蓋特街,右轉拐進倫敦墻,繼續穿過莫爾蓋特街。請留意我提到的“門”1和“墻”,因為我們此刻已靠近古羅馬城墻。歷經一千五百年,城墻的建材已被劫掠一空,不復存在,唯獨這些名字如幽靈一般,縈繞不去。
走著走著,另一個女人說她是露茜爾·弗蘭克林醫生。她比瓦倫蒂娜年長一些,穿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髦衣服。
“再過大約一小時,鄧肯會殺了我。”她說。
我看向鄧肯,他靦腆地笑了笑,聳了聳肩。想象一個穿著廉價西裝、頭戴圓頂禮帽的布料店店員的樣子,你便知道鄧肯長什么樣了。
“關于心臟按壓術,我多少知道一些。”露茜爾繼續說道,“你把這一方法用在三十一位瀕死者身上,其中十七位恢復了生命。”
“過獎了,夫人。”我回復道,“其中五人完全康復,但有九人大腦受損,還有三人如同餐盤里的菜葉,毫無意識可言。”
“看來這三人都該位列上議院。”瓦倫蒂娜說。
“我讀了你在《柳葉刀》上發表的論文。”露茜爾說,“你說,人死后的頭四分鐘,是平安復活的極限。六分鐘之后,腦損傷就不可避免了。”
“沒錯。”
“我曾讓一個死了五分鐘的人活了過來。我用的是心臟按壓術和西爾維斯特醫生2的誘導呼吸法,那人的大腦就沒有受損。
“我救助的是醫院的病患,他們的健康狀況并不理想。如果你救助的那個人身體健壯,五分鐘或許有風險,但大腦也可能不會受損。”
“我身體很好,接下來鄧肯會讓我心臟停搏,二百五十秒后,由你來讓我復活。”
我驚呆了。按照法律,鄧肯會成為殺人犯,倘若無法使這個女人復活,我肯定也會淪為幫兇。
“夫人,你這個實驗太危險了,”我立馬說道,“你有什么理由要這么做呢?”
“我想見見死神。”她答道。
我執意要停下來吃飯,因為這肯定是一個漫長艱難的夜晚。瓦倫蒂娜說她不需要吃東西,而作為實驗的對象,露茜爾比誰都清楚,實驗之前最好不要進食。
午夜剛過,我們就來到伍姆伍德街。這伙人在這里有一棟房子。房子的閣樓里有一臺氧氣發生器,連接著軟管和面罩,還有電池、電線、開關和手術設備。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天花板的橫梁上安裝了白熾燈。我聽到附近某個地方有一臺小型蒸汽機正嗤嗤作響。
“不能冒險使用倫敦電網為我們供電。”露茜爾解釋道,“如果關鍵時刻停電,我必死無疑,所以鄧肯在樓下房間安裝了一臺燃油蒸汽發電機。”
“你這么一心尋死,又是何必呢?”我氣憤地說,“死亡是種過程,不是某個人。你是不可能與一種過程相會的。”
“你能解釋一下嗎?為什么一個人就不能是一種過程?”她邊脫外套邊問。
“我是一個人,夫人。如果我把十英鎊存進銀行賬戶,就是一種過程。”
“然而,在你的童年時光、學校教育和多年的醫學培訓中,你一直被灌輸的就是過程。遇到女士,舉帽致意;手臂斷了,石膏包裹;每逢巴士底日1,便與朋友舉杯暢飲。為了贏得某位年輕姑娘的芳心,你還曾在黎明時分帶著手槍,來到一片空曠之地,與一位情敵決斗。那也是過程。拉斯卡爾醫生,我們的人生充滿了過程。”
瓦倫蒂娜給我們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塊蜂巢和兩杯葡萄酒。
“品嘗一下吧,向‘界神’致敬。”她說。
“界神?”我問。
“古羅馬的邊界之神。”
我端起酒杯,鄧肯也端起酒杯。酒可能產自波爾多,蜂蜜有淡淡的薰衣草香。
“這所房子就建在古羅馬城墻的原址上,所以它也算是一個古老的邊界之地。”露茜爾說,“現在是什么日子?”
“幾分鐘前就是2月23日了。”
“今天是界神日,是紀念界神的日子。每逢界神日,古羅馬人就在邊界之地飲酒、吃蜂巢。”
“我們為什么要執行一個一千五百年前的異教儀式?”我問道。
“希臘人和羅馬人取得了一些非常先進的科學和工程發現,他們的宗教儀式也可能暗藏玄機,而有關死亡邊界的情況,我們還一無所知。”
“所以我們要向可能存在的邊界之神致敬?”我問道。
“正是如此。”
“這簡直是瘋了,不過你的朋友手里有槍。儀式還需要什么?”
“犧牲我自己。”
我再次嘗試向他們解釋這個實驗有多危險。
“弗蘭克林醫生,這個實驗致人死亡或傷殘的概率是完全康復的三倍。作為這一領域的權威,恕我不能同意你們進行這個實驗。”
瓦倫蒂娜拔出手槍,在手指上轉動著。
“這樣一個時髦優雅的小玩意兒,完全不像你們男人喜歡的那種高貴陽剛的左輪手槍。”她說。
“你誤會我了。我只關心弗蘭克林醫生的生命。”
“我就是個死人,親愛的,死亡沒有聽起來那么壓抑。”
這話讓我心里肯定,瓦倫蒂娜有些不太正常。可能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
“下午伊林大人倒下時,你就在場。”露茜爾沒有詢問我,而是用直接的語氣說道,“當時是下午兩點。”
這本該是個秘密,但否認無濟于事。
“是兩點零五分。急救時,我都會看看懷表。”
“昨天下午兩點,我的一位摯友喬治失去了生命。他生前就下定決心證明:倘若死神存在,伊林勛爵就跟瓦倫蒂娜一樣,是一個寄宿在金屬軀殼里的靈魂。看來他是對的,因為勛爵大人的靈魂抽離了軀體,而后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個叫喬治的人死了?”
“是的。”
“太可怕了!”我驚呼道,“就為了證實一件虛無縹緲的事?”
“我盡了力,想救活他,但我沒有你的本事。況且,昨天是界神日前夕,也許我們應該再等幾個小時。”
“所以你又想重來一次,就因為今天日子更好?拜托,夫人,我懇求你重新考慮一下。”
“拉斯卡爾醫生,你會對那對美國兄弟1這樣說嗎?他們乘坐的超大型風箏,使用的汽油發動機可是很不穩定的。至于某些潛艇,提供其動力的電池會泄露有毒的氯氣,你會對那些潛艇上的船員怎么說?探險之路本就充滿危險,而我就是一名探險者。”
露茜爾沒有再說話。她解開扣子,將上衣遞給鄧肯。雖然上衣下面沒穿緊身胸衣,但至少她的皮膚不是金屬的。她赤裸著上身,爬上鋪著毯子的工作臺。我估計她大概四十五歲,從未生育過。鄧肯把她的腳踝綁在工作臺上。
“夫人,在爐火旁品著白蘭地,抽著煙斗,琢磨這些無聊的猜想也無妨,但若要證實這些猜想,那可就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了。”
“那我就把無聊的猜想轉化為實驗,得出確鑿的科學事實。”她回復道。
“這次實驗,你可能有去無回。”
“沒錯,但回報也很高。”
露茜爾根據墻上大鐘的秒針計時,指導我使用設備。鄧肯的任務是在每十五次按壓后抬起露茜爾的手臂,以便她的肺部通過供氧管吸入氧氣。
“你讀過我關于心臟按壓的論文嗎?”當鄧肯準備好電擊設備,準備給露茜爾致命一擊時,我問道。
“我們都讀過。”露茜爾說。
“沒有一句是有趣的。”瓦倫蒂娜嘆息道。
“那你一定知道,我曾為一些病人持續按壓心臟長達一小時,但最后他們都死了。有時,即使心臟按壓能維持血流和體溫,心臟也無法恢復跳動。”
“我是一名探險者,探險者是要承擔風險的。”
瓦倫蒂娜收起槍,拿著寫字板站在我們面前。
“準備好了嗎,弗蘭克林醫生?”她問。
“準備好了,瓦倫蒂娜夫人。”露茜爾答道。
“鄧肯?”
“準備好了,夫人。”
“親愛的,我知道你還沒準備好,但少數服從多數。”她對我說,“實施第一步,鄧肯把露茜爾的手腕綁在工作臺上。”
鄧肯照做了。
“完成。”他宣布。
“第二步,鄧肯用樹脂黏合劑把電極固定在露茜爾胸部兩側。”
電極線是紅色的,兩團樹脂也是紅色的。在我看來,它們就像長長的掠食性蠕蟲,吸食著露茜爾的身體。
“完成。”
“第三步,朱爾將時鐘的分針和秒針調到十二點,然后大聲數五秒鐘。鄧肯會在露茜爾的身體里注入電荷,然后在數到五時關閉。”
我把手伸向時鐘,將分針和秒針撥到十二點。兩根指針被我攔住,在我的手指下蠢蠢欲動。我空出一只手,拿出懷表,瞥了一眼。時間是一點過六分。
“準備好了嗎,鄧肯?”我叫道。
“準備好了。”
我松開了指針。身后傳來一陣尖銳的咔嗒聲,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吸氣聲。
“一、二、三、四、五!”我叫道,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立即轉身,看到鄧肯關掉了電。
“第五步,朱爾檢查露茜爾的脈搏。”
我急忙來到露茜爾躺著的工作臺旁,摸了摸她脖子上的脈搏。已經沒有脈搏了。
“沒有脈搏!”我叫道。
“第六步,鄧肯將露茜爾手腕上的綁帶松開。”
鄧肯松開了這位死去的女人手腕上的綁帶。瓦倫蒂娜轉身面對時鐘。
“第七步,瓦倫蒂娜喊出時間,朱爾做好準備。第八步,由鄧肯給露茜爾戴上氧氣面罩。”
鄧肯為露茜爾戴上了氧氣面罩。我必須承認,我有一種幾乎無法抑制的沖動,想要立刻開始輸送氧氣。露茜爾已經在死亡邊界上了,但她還能被帶回來。我們每等待一秒,救活她的概率就降低一分。然而,我們被要求等上二百五十秒。
目前為止,鄧肯幾乎什么也沒說。我試著和他聊天來緩解緊張的氣氛。
“你面對過死亡嗎,鄧肯?”我問。
“很多次了,醫生。”
“我也有過,但只有一次。”
“那次決斗?”
“是的,和一個情敵決斗,為了心中所愛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先開槍,打中了我的右肩。我沒開槍就把槍扔了,最后被判輸掉了這場決斗。我傷好后開始流浪,之后就一直待在倫敦。”
“一分鐘了!”瓦倫蒂娜叫道。
“弗蘭克林醫生真的讓一個已經停搏五分鐘的人起死回生了嗎?”
“沒錯,她做到了。我當時就在場。”
“那人完全康復了嗎?”
“是喬治·蘭利。他的確康復了。”
“但他昨天死了。”
“沒錯。”
我陷入了沉思。這些人暴力、瘋狂,卻非常勇敢。
“兩分鐘了!”瓦倫蒂娜叫道。
“瓦倫蒂娜夫人真的死了嗎?”我盡量壓低聲音問道。
瓦倫蒂娜聽到了。
“親愛的,我用槍崩了自己的腦袋。”她說,“盡管人們都說現任國王沒有腦子,但一個人如果真的沒有腦子,是根本干不成事的。”
“我能問問你為什么自殺嗎?”
“我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染,被人拍下來,鬧出了一樁丑聞。”
“是我把她救活的。”鄧肯說,“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將靈魂裝進金屬軀體里。隨后,伊林勛爵和其他有錢人偷走了我的計劃和圖紙。”
“你的說法我很難相信。”
“信不信由你。”
“拿得出證據,我就相信。”
如果鄧肯說的是真的,那他顯然是個天才。不過,從他的言談舉止來看,我猜他沒有接受過大學教育。
“三分鐘了!”瓦倫蒂娜喊道,“第九步,四分十秒時,瓦倫蒂娜喊出‘活過來’!第十步,朱爾按壓心臟,鄧肯打開供氧閥門。每按壓十五次后,鄧肯抬起露茜爾的雙臂,誘導呼吸。”
“明白。”我答道。
“準備就緒。”鄧肯說。
“第十一步,如果心臟按壓十分鐘后仍無脈搏,鄧肯將采取電擊,刺激心臟恢復跳動。”
之后,我和鄧肯都不想說話了。他在氧氣閥門處就位,而我雙手交叉,放在露茜爾的胸前。
“四分鐘了!”瓦倫蒂娜叫道。隨后,停頓的時長似乎遠遠超過了十秒鐘。“活過來!”
我幾乎不記得自己最初數出的那十五次按壓了。隨后,我退后對鄧肯喊道:“舉起她的手臂!”
亨利·西爾維斯特的誘導呼吸法效果如何?我不喜歡這個方法,我認為僅僅按壓和放松胸腔就足以讓肺部吸入空氣。供給露茜爾的空氣是純氧,比周圍空氣的濃度高四倍。
我檢查了露茜爾的脈搏。沒有。我繼續按壓。頭十分鐘我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按壓結束后我非常疲憊。再次檢查時,露茜爾仍然沒有脈搏。
“退后!”鄧肯命令道。他在露茜爾身上短暫地通上了電流,她抽搐了一下,但我仍然感覺不到她的脈搏。
“繼續按壓!”我叫道,隨后努力讓露茜爾的心臟跳動起來。又過了五分鐘,鄧肯不得不在我的指導下接手按壓。二十分鐘后,露茜爾的心臟仍然沒有恢復跳動。鄧肯再次通電,仍然沒有成功。二十五分鐘后,我讓他再試第三次。
“只有按壓十分鐘后才應該這樣。”他反對道,“這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你這個笨蛋,她已經死了!”我喊道。
還是沒用。我們繼續抬高她的手臂,按壓她的心臟。
“三十分鐘了!”瓦倫蒂娜叫道。
“準備通電!”我喘著氣,把手伸向露茜爾的脖子。“不,她有脈搏了!”我喊道,“別動開關了。她還活著。”
露茜爾的身體又有了生命的跡象,但這并不是她黑暗旅程的終點。她的大腦組織是否已經因為四分鐘的缺氧和三十分鐘的心臟按壓而受損?科學界尚不清楚大腦壞死的機理。大腦細胞之所以在幾分鐘后死亡,單純是因為窒息呢,還是說細菌進行分解的速度太快?我只知道,四分鐘是通向死亡之路的重要標志。
“現在該怎么辦?”當我們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曲木椅上時,鄧肯問道。
“等待。”我答道,“弗蘭克林醫生可能會醒來,然后要一杯茶。”
“什么時候?”
“一分鐘,一小時,或者一個月后。時間越長,她平安復活的可能性就越小,甚至有可能就此長眠,再也無法醒來。”
“我還以為你最擅長處理這種事。”
“最擅長,先生?最擅長心臟按壓,也只是意味著相比其他醫生而言,出錯的可能性更小一些罷了。”
我再次檢查了露茜爾的脈搏,脈搏強勁有力,與預期無異,但她依然沒有任何恢復意識的跡象。這時,瓦倫蒂娜走了過來。盡管她看起來優雅大方,但地板在她腳下還是發出了咯吱響聲。我主動把椅子讓給了她,自己坐在了工作臺的一邊。
“我知道你是法國人,你來自巴黎嗎?”她問。
“我在那里學習過,夫人,但我出生在加萊。”
“我在巴黎待了三年,為畫家當模特,做文化工作。你為什么去那里?”
“我想成為一名醫生,像我父親一樣。他來自一個港口城市,經常處理溺水事件,我不上學的時候,就會陪著他。我注意到,有些已經失去生命跡象的溺水者,有時會自發地蘇醒過來,所以我決心從科學的角度對復活術進行研究。”
“可惜我們未曾相遇,否則你就不用參加那場決斗了。從那之后,你有沒有什么艷遇呢?”
“沒有,決斗讓我對愛情的憧憬破滅了。但我不如你有意思。你死了多……不,你這身金屬裝了有多久了?”
“十二年。”
“十二年!可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漂亮!”
“也不是完全沒變,朱爾。我比任何人都強壯,我能脫掉橡膠胸罩,變成一個男人,只要換身衣服,戴上合適的假發就行。”
“你干過這種事嗎?”
“當然!我們作為女人,背負了太多的偏見和標簽。但我只要是平胸短發,穿著長褲,我就可以投票,可以加入男士的俱樂部,做同樣的工作,賺更多的錢。當然,這并不是說我有工作。”
“這么說來,你現在的狀況還挺不錯的。”
“你說得對,朱爾。”
露茜爾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談話就此結束。
我有一系列問題,用于判斷復活者的大腦是否受損。露茜爾成功通過了我對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然而,她的態度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讓我難以捉摸。
界神日的曙光點亮了倫敦這片陰霾的天空。露茜爾洗完澡,換上新衣服。隨后,我們四人一同踏上了尋找早點的旅程。相較于巴黎,倫敦的咖啡館不僅數量稀少,品質也相去甚遠,我們不得不走上一段較長的路程。
“話說,你見到那個拿著鐮刀、穿著黑斗篷的家伙了嗎?”瓦倫蒂娜問。
“我不記得了。”露茜爾答道。
“這么說,我們付出那么多努力,結果失敗了?”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能說的就這些。”
我向報童吹了聲口哨,買了一份《每日電訊報》。到了咖啡館,我埋頭閱讀報紙上的新聞,瓦倫蒂娜則繼續詢問露茜爾,后者則繼續堅稱自己什么都不記得。鄧肯帶來一本關于間隙式火花無線電傳輸的書,他沒有理睬我們所有人。直到早點端上桌,我才放下手中的報紙。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么我們要把你獻祭給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異教之神,然后又把你拽回來?”我邊吃邊問。
“有錢有勢、貪婪邪惡之人確確實實存在于生活中,但過去,他們也像我們一樣會死。”露茜爾說。
“現在這批人可不會。”瓦倫蒂娜接了話。
“過去?”我問。
“試想一下,倘若那些巨富永遠不會因為死亡而失去對財富和權力的掌控,他們恐怕就會像神靈一般,絕不會允許我們這樣的下等人成為不朽的存在。”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嗎?”
“是的,伊林就是其中之一。我們中的一些人一直在反抗,但他們防衛嚴密,要殺死他們真的很難。”
“用打氣筒和杜瓦瓶朝他們噴液氮,金屬就會收縮,他們的身體就會癱瘓。”鄧肯說,“這是我發明的武器。”
“我們用這種方法讓好幾個都癱瘓了,他們也因此喪了命。”露茜爾說,“現在他們更警惕,防衛也更嚴密了。”
“液氮噴霧的射程比這個少了四倍。”瓦倫蒂娜拍了拍藏著勃朗寧手槍的大衣口袋,“所有的保鏢都有武器。”
“我正在設計一種液氮榴彈發射器。”鄧肯說著,但女士們沒有理他。
“這么說,冒險赴死實際上成了一種新式戰爭?”我問。
“你說對了。”露茜爾說,“我是武器,你也是。”
“對我來說,這只是多看看你的借口,朱爾。”瓦倫蒂娜說道。
由于整晚沒合眼,我喝了四杯咖啡,配了些黃油吐司。我記起來,早上八點前我還要到醫院簽到,于是看了一眼懷表,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我可不是田野里的百合花,我還得為生計奔波呢。”我邊說邊站起身,“女士們,鄧肯,我得走了。”
瓦倫蒂娜也站了起來,遞給我一個信封。
“里面有一百英鎊,給你添麻煩了。”她說。
“就這一晚上,就給我一百英鎊?”我驚呼,“這可以買一趟往返澳大利亞的頭等艙了。”
“這是我們對你工作的感謝,小伙子。畢竟,你是最出色的。”
瓦倫蒂娜將她羊皮般的冰冷嘴唇輕輕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嗅到了機油與香水交織的氣息。當我啟程前往圣巴塞洛繆醫院時,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
我一向準時,提前十分鐘就到達了醫院。沒想到有人正等著我。
“你昨晚到底去哪兒了?”站在前臺登記處旁的弗思醫生問道,“過去兩個小時,我派了五個人去你的房間。”
“和一位女士在一起。”我只能這樣回答。
“該死,除了女人,你就想不到別的事了嗎?先簽個到,然后跟我來。”
弗思沒有帶我去病房,而是來到一輛單人馬車處。很快,我們坐上馬車,沿著斯特蘭德大街駛去。我產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正被帶去白金漢宮面見國王。事實證明并非如此,因為我們繞過了王宮,向貝爾格雷夫廣場駛去。離開馬車時,弗思將食指貼在了嘴唇上。
“什么也別說,照我說的做。”他低聲說道。
我們走到一座宏偉的大宅前,宅內站著幾個身穿及膝大衣、頭戴禮帽的守衛。我懷疑他們暗藏槍支,因為他們的軍人氣質顯而易見。弗思出示的證件顯然讓守衛感到滿意,我們得以入內。
一進門,我們又經過了更多的守衛。這些守衛攜帶著槍支,且都是令人恐懼的德國毛瑟槍,這種槍可以連發十槍,無須裝彈。就連弗思和守衛也未被允許進入最里面那道門。在那兒,一名男子靜靜地躺在床上,衣服被脫到腰部。一名護士正為他按壓心臟,另一名護士正為他誘導呼吸。一位不是腦袋全禿就是剃成光頭的男子站在一張堆滿醫療和電氣設備的桌子旁邊。
“這是查爾斯·哈里斯爵士。”他告訴我,“三小時前,他在一次醫療救治中去世。”
我認識查爾斯爵士,他非常富有,曾為我的研究工作提供過資助。
“我能看看他嗎?”我詢問的語氣非常禮貌,因為我知道有很多持槍的人站在門外。
“請。”
爵士脈搏微弱,這顯然是護士進行心臟按壓的效果,然而他的皮膚卻冰冷異常。
“他已經沒有任何生還的希望了。”我說道,“他是死后多久開始接受心臟按壓的?”
“一個小時。從那時起,護士輪流搶救了兩個小時。”
“他們在浪費時間。心臟按壓必須在人死后四分鐘內開始,最多五分鐘。你晚了五十五分鐘。”
“整個救治花了一個小時。”
“什么救治能折騰一個死人這么久?”
“這就不關你的事了。”
“但是救治失敗了。”
“沒錯。現在由你把他救活。”
“先生,查爾斯爵士已經身體冰涼,毫無反應了。”
“快救活他!”他朝我吼道。
兩位護士繼續按壓心臟,抬起手臂,我則匆忙在家用插座上安裝了一個電擊裝置。經過十五次電擊,爵士仍然沒有恢復心跳的跡象。最后,我被允許放棄救治。
我已經三十個小時沒有合眼。我叫了一壺咖啡,大宅的管家端著銀盤為我送來咖啡。就在我第三次給杯子倒滿咖啡時,一名光頭男子帶著一位大約五十歲的女人走了進來。與瓦倫蒂娜夫人不同的是,她身著一件昂貴的晚禮服,腰間束著長裙,袖上繡著花紋,給我感覺她是來參加某場慶祝活動的。她的眼睛有些特別,虹膜仿佛是畫在眼球上的一樣。我站起身,向她鞠了一躬。
“昨天,我成功地接受了與我丈夫相同的醫療救治,但我丈夫卻沒能挺過來。”她問道,“馬格納森教授,有什么新的變化嗎?”
馬格納森,我知道這個名字。他是生理學教授,曾在牛津大學學習,后來移居美國。
“今天上午的救治程序與你接受的救治程序完全一樣。”他答道。
“可我丈夫死了!”她憤怒地喝道,“有些地方不一樣。你怎么看,拉斯卡爾醫生?”
“拉斯卡爾不知道這個救治過程。”馬格納森立刻說道。
“讓醫生自己說吧。”
“我只知道這套救治程序要求人死后躺上一個小時。”我小心翼翼地說,“我的專長是恢復呼吸和心跳。根據我的經驗,我可以向您保證,沒有血液循環,沒有呼吸,六十分鐘是人體所能承受時間的十二倍。理論上來說,夫人,您不該還在人世。”
“可我還站在這兒呢。”
“這個我就沒法解釋了。”
她轉向馬格納森,緩緩搖了搖頭,然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你知道一種叫作情趣頭盔的裝置吧,拉斯卡爾醫生?”他問道。
“知道。有些男人喜歡用幾乎窒息的方式來激發性欲。頭頂上密封著一個橡膠袋。橡膠袋中的氧氣耗盡時,人的意識就會消失,整個過程會伴隨著性興奮的感覺。”
“查爾斯爵士使用情趣頭盔的事大概已經悄悄傳出去了。驗尸官大概也知道。他死于性行為失當,明白嗎?”
“明白,先生。”
“你在這里的所見所聞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明白,教授。”
“另外,我還在波士頓。”
“當然。”
我和弗思乘坐馬車回到圣巴塞洛繆醫院,在那里我按照指示寫下了查爾斯爵士的死因。這種性行為失當造成的悲劇過去也發生過。特別是在富人和貴族中,他們的家族都會努力避免任何可能引發丑聞的苗頭。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干著平時的工作。這對我來說是件幸事,因為我此刻已疲憊不堪。我步行回到位于克萊肯威爾路的房間,途中在一家康沃爾面包店買了一塊熱騰騰的餡餅,邊走邊吃。我預感回家后沒有機會做飯。我的預感是對的。
瓦倫蒂娜的衣服散落一地,她的頭發、耳朵、臉和乳房也紛紛掉落在地。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具身體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反射著金、銅、銀和炮銅藍的色彩,卻又與一具被剝去皮膚的軀體驚人地相似。她的臉部全由金屬般的肌肉和肌腱構成,其覆蓋下的頭骨和下巴可能是鋼制的。
“親愛的,請原諒我的冒昧。”她說,“但你回來得有點早,我只是急著要做一些保養。”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沒見過裸體女人嗎?”她問。
“你就像一件藝術品,而且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藝術品。”我如實說道。
“你對所有女孩都這么說。”
她正在用香水瓶給她的關節噴機油,并用抹布擦拭她的金屬部位。我看著她把一根電線插到了她的肛門處。然后,她打開胸腔,換上了兩個拖著電線的容器。
“干電池,鄧肯對干電池可是相當在行的。”她解釋道,“它們可以驅動我的視覺,讓我可以發聲。”
“你說話時從不停下來換氣。”我說道。
“我想我應該假裝換氣。我用電風扇代替了肺。”
“請見諒,根據我的觀察,兩小盒電池肯定不足以驅動整個身體。”
“哈,聰明。”她答道,“我死了,但我的靈魂在這個世界里變成了一個洞。熱量通過這個洞流出,流進某個非常寒冷的地方。熱量流到哪里,哪里就能做功。鄧肯用雙金屬條制成了肌肉,可以隨著溫度的變化而屈伸。”
“我覺得這想法太荒謬了,但是有哪個懂科學的人會對確鑿的證據視而不見呢?”我答道,“你的眼球是怎么工作的?”
“這兩顆眼球是裝滿鹽水的玻璃球,背面涂了硒,光線照射在上面,硒傳導的電量會發生變化。”
“電阻會使溫度上升一點。你那雙非實體眼球探測到光線引起的熱量變化,然后,你就能視物。這是非常先進的科學原理。”
“沒錯,了解這門科學的過程很無聊,但誰又聽說過不懂蒸汽機的火車司機呢?如果沒有鄧肯為我打造的身體,我會變成瞎子、聾子、啞巴。”
“電池也能驅動你的聽覺嗎?”
“不,我的腦袋里有兩顆玻璃球,里面裝著風暴瓶液1,它們能讓我聽見聲音。別問它們是怎么工作的,就連鄧肯也不清楚。”
“那嗅覺和味覺呢?”
“我沒有,但我有一個用橡膠做成的胃,所以我可以吃吃喝喝,外表也不會走樣。”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重新裝上的乳房,那是兩個裝滿明膠的橡膠模子。盡管我想盡辦法,但還是無法阻止自己的目光被她的腹股溝所吸引。她注意到了。
“有什么問題就問吧。”她說,臉頰兩側的金屬肌肉形成了一個微笑。
“我想你有女性的……呃……裝置吧?”
“鄧肯很貼心,他安裝了一個緩沖橡膠裝置,但我從來沒試過。男人們肯定會覺得我的身體有點……”
“令人抗拒?”
“說得好。”
瓦倫蒂娜穿上連衣裙、上衣、靴子、大衣和手套,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女人,盡管有點瘦。一頂假發遮住了她的金屬頭,高高的衣領則遮住了她的脖子直至下巴的部分。她的臉是乳白色的羊皮外層乳膠,固定在臉頰兩側的金屬肌肉上,后者可以讓她微笑、皺眉、噘嘴。帶著深紫羅蘭色調的眼鏡遮住了她涂了硒的玻璃眼球。
“好了,我看起來怎么樣?”她問。
“完全是個大活人。”我回答,“接下來呢?”
“喝香檳,等其他人來了就喝。”
瓦倫蒂娜坐在一張躺椅上。椅子在她的金屬身體的重壓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但還撐得住。
“你和鄧肯之間的關系很緊張。”我說,“你們有一段浪漫的過往嗎?”
“我們有過一段浪漫的過往,但這段浪漫與眾不同。昨天去世的喬治·蘭利曾經是一名偵探,專門打探別人的丑聞。鄧肯為他精心制作了一臺小巧的相機,只需在晚上用繩子懸掛在臥室窗外,單手操作一下就可以拍照了。喬治拍下了我最不堪的一面,我丈夫把照片寄給了所有人。我不愿讓自己聲名狼藉地茍活于世,我情愿以極端的方式離開人世。我開槍自殺了。你還想知道更多骯臟的細節嗎?”
“我能猜到。鄧肯以某種方式檢測到了你的靈魂,然后出于愧疚制造了這具軀體。他似乎對你心懷愛慕,從他盯著你的眼神就能看出來。”
“太神奇了,你能讀懂我的心思。你能看出我還有什么壞念頭嗎?”
“紳士是不會說出來的。像伊林勛爵、查爾斯爵士夫人這樣的人,他們是怎么得到像你這樣的金屬軀體的?”
“鄧肯將我身上的金屬部件制造都外包了出去,因為一個人來制造的話,得花上一輩子才能完成。然而,他并未料到外包商會相互勾結,探知到他的真正意圖。”
鄧肯可以算是個出色的入室盜賊,根本不用敲門。門剛打開,他就帶著露茜爾走進來。他們手里提著一桶冰鎮香檳和一盤法國奶酪。
“要不我們做一次智力測驗吧,我就想看到我喜歡的人是個聰明人。”瓦倫蒂娜說著,我把香檳酒的軟木塞射向房間另一頭。“我們在慶祝什么呢?”
“不是為了查爾斯·哈里斯爵士的去世。”我回答。
“親愛的,這不是答案。”
“我們在慶祝他的醫療救治失敗。”
“滿分!”瓦倫蒂娜微笑著鼓掌說,“太棒了,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喬治·蘭利去世的時候,我在醫院里看到伊林勛爵倒在我面前。也許這證明了喬治確實和死神進行過對話。”
“說得好。”露茜爾說,“喬治說他會把伊林的名字透露給他遇到的任何人。”
“當伊林的金屬軀體倒下時,證明死神可以把不情愿的靈魂拖入死亡的世界里。”
“沒錯。”
“但你沒有把任何名字傳出去,對吧,弗蘭克林博士?”
“什么都瞞不過你,拉斯卡爾醫生。”
“你沒有殺掉像瓦倫蒂娜這樣的不死之人,而是杜絕了所有未來的靈魂。你告訴死神,有些靈魂在肉體死亡后會被忽視,然后像幽靈一樣徘徊在死亡邊界。死神不會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太聰明了,太聰明了!”瓦倫蒂娜再次拍手叫好,“如果你想談一場不尋常的戀愛,請把我放在你名單的首位。”
“如果我有這樣一份名單,你的名字會是名單上唯一的一個。”我說。她靦腆地朝我揮了揮手。我轉向露茜爾。“所以不會再有新的靈魂了?永遠不會再有了?”
“這是個很大的損失嗎?”
沒有新的靈魂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想法讓我很難過。很多人死的時候,事情還沒完成,重要的話還沒說出口。現在,再也沒有可能從死亡的世界里傳來微弱的低語,為活人牽線搭橋了。
“那些已經被創造出來的死人怎么辦?”我問道。
“他們必須被逐一找到并被殺死。”露茜爾說。
“你是說把你送入死亡世界二百五十秒,跟死神親密接觸?”
“是的。”
“每個人都要有點追求才行。”瓦倫蒂娜說。
“不行!”我嚴厲說道,“對大腦的損傷會隨著多次復活而累積,哪怕只是三四分鐘后復活也是如此。在死亡的邊界再冒險幾次,你的大腦就會像重度中風一樣受損。\"
“你確定嗎?”
“關于這個問題,我是目前全世界最絕對的權威,夫人。鄧肯關于液氮榴彈的想法要安全得多。”
這給我們的慶祝活動蒙上了一層陰影,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鄧肯試圖活躍一下氛圍。
“要不給這里裝飾一些東西,讓這里更喜慶些?”他建議。
“絲帶店還要再過十二小時才開門。”露茜爾說。
“可以去一家偷偷看。”瓦倫蒂娜接著她的話說道,“他是個出色的盜賊,朱爾。”
“我知道。”我說,“用幾卷繃帶怎么樣?”
“除非你給繃帶染上漂亮的顏色。”
“鄉下人會用冬青和常春藤作為冬季裝飾物。”鄧肯說。
“但這里是倫敦市中心。”瓦倫蒂娜說。
“邦希爾墓地公園離這里只有半英里1遠,那里肯定有常春藤。走吧,拉斯卡爾醫生,只要三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回來了。”
當我們匆匆向東走時,一輪殘月穿過倫敦的陰霾,發出耀眼的光芒。夜里很冷,路上車馬很少,我們沒有機會搭到馬車。
“這么說,我們再也不需要你來復活弗蘭克林醫生了?”鄧肯問道,呼出的氣凝結成了水汽。
“除非她想讓自己的腦子徹底壞掉。”
“那你不會再見到我們了?”
“要看瓦倫蒂娜夫人了。”
“她很喜歡你。”
“這是顯而易見的。她這人有點輕浮,善于挑逗,但我發現自己被她迷住了。”
“我認識她十二年了,但她從沒親吻過我的臉。”
“哈,但你對金屬機械非常在行,你想用這個打動她吧,鄧肯。你嘗試過用曖昧的言辭來打動她嗎?”
“我向來不善言辭。”
的確如此。我認識鄧肯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我每說一百句話,他可能就會說一句。他又一次沉默了,在快步走了十分鐘后,我們進入了一個公園,公園里散落著一些墓碑。這個古老的墓地已經被某個開明的議會改造成了公共場所,常春藤也并不難找,憑借月光就可以找到它們了。
“我找到了一大把常春藤,但看不到冬青!”我邊叫邊走到空曠的草坪上,鄧肯已經等在那里了。
“草地上有一把韋伯利斗牛犬轉輪手槍,就在你腳邊。”他答道,“撿起來。”
此時我看到鄧肯手里拿著槍,槍口直接抬了起來。我放下手中的常春藤,舉起雙手。
“你這是干什么?”我問。
“決斗,醫生。拿起手槍。大本鐘敲響半點的時候,我們就開槍。”
“不!”
“那我就開槍。選擇權在你。”
“你嫉妒我和瓦倫蒂娜的關系。”
“沒錯。在我認為你還有用時,我忍住了,但現在你已經沒用了。”
“很好,我不會再追求她,也不會再見她。”
“她會來找你的,她就是這樣的人。是我救了她,是我造就了她的身體,她是我的。”
“你欠她太多了,先生。正是你制作的相機拍下了那張照片,讓她羞愧自殺。”
“夠了!是我倆決斗,還是由我動手,法國佬,你來選吧。”
“由你動手吧。我一直在死亡的邊界工作,我不懼死亡。瓦倫蒂娜和露茜爾需要你在機械制造和盜竊方面的技術。”
遠處威斯敏斯特的鐘聲響起,宣告半小時已經過去。鄧肯伸出手臂。一聲槍響,他倒了下去。我大吃一驚,因為我的槍還在腳邊。這時我注意到瓦倫蒂娜站在月光下的一側,她的手臂仍然伸著,手里拿著那把光滑的勃朗寧手槍。
“你拒絕為我決斗,我也應該向你開槍。”她說。
我看了看鄧肯,他的太陽穴中了一槍。毫無疑問,他已經死了。瓦倫蒂娜撿起了我腳邊的槍。
“這是露茜爾的槍。”她說,“她一發現槍不見了,我就跟著你倆來了。”
此時,遠處已經響起了警察的哨聲。瓦倫蒂娜緊緊地拉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出公園,帶進了后街。
“為什么?”我邊走邊問,“我對你沒什么用了,而鄧肯是達·芬奇之后最偉大的發明家。”
“你真是太可愛了。”
“你再說一次。”
“你認真的樣子真好笑,不過這次我就勉強配合你一下吧。鄧肯想殺你,因為他愛我。我很榮幸,可這個男人是個討厭鬼,我曾經嫁給過一個討厭鬼,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為了讓你贏得與那些不死之人的戰爭,我愿意犧牲自己。”我指出了原因,“你確定鄧肯的死不會影響你嗎?”
“小聲點,朱爾,犧牲自己太不合時宜了。”
“抱歉。”
“你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我們穿過阿爾德蓋特街,進入了圣巴塞洛繆醫院的院區。我在那里工作,因而那里成了我們暫時的避難之所。在我們等待警察停止吹哨并且停止盤查所有過往行人的時候,我從衣袋里拿出一個記事本,寫下了“不尋常的艷遇”,下面寫著“瓦倫蒂娜”,然后把那頁紙遞給了她。
“這樣就可以了。”她說著,雙臂摟住我,我的脊柱關節被壓得噼啪作響。
鄧肯就像現代版的維克多·弗蘭肯斯坦,被自己一手創造的怪物毀滅了。瓦倫蒂娜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做出了一個艱難卻偉大的選擇。我該怎么辦呢?我必須接替鄧肯,他是一位杰出的金屬軀體制造者。在這場奇怪的戰爭中,我永遠無法取代他的位置,但我是死亡和瀕死方面的絕對權威,也許我也能發揮作用。
大本鐘敲響了夜里十點的鐘聲。這一天仍然是1905年的“界神日”,靈魂開始滅絕的日子。死亡天使總是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但從那天起,每個人都會聽到他拍打翅膀的聲音。
1德國醫生,有記錄的第一位使用胸外按壓法救活心臟驟停患者的人。
2喬瓦尼·阿爾蒂尼("Giovanni"Aldini,1762—1834),意大利生理學家,1803年在倫敦新門監獄進行過人體電擊實驗。
3約翰·麥克威廉(nbsp;JohnMcWilliam,1857—1937),英國生理學家,心電生理學領域的先驅。
4讓-路易·普雷沃斯特("Jean"Louis"Prevost,1838—1927),瑞士神經學家,生理學家。
5弗雷德里克·巴特利("Frederic"Battelli,1867—1941),意大利生理學家,生物化學家。
1"1英尺約為0.3米。
1阿爾德蓋特的英文是“Aldergate”,莫爾蓋特的英文是“Moorgate”,里面都包含了“門”(gate)這一含義。
2亨利·西爾維斯特(Henry"Silvester,1828—1908),英國內科醫生。1858年,他提出了一種新的人工誘導呼吸法,即讓患者采取仰臥姿勢,將手臂舉過頭頂幫助吸氣,按住胸部幫助呼氣。
1英語國家對每年7月14日法國國慶日的俗稱。
1指美國發明家萊特兄弟。
1風暴瓶是一種曾在歐洲18至19世紀時用于天氣預報的玻璃容器。風暴瓶液則是裝入這個玻璃容器內的數種化學物質組成的透明溶液。這種溶液根據外界溫度、天氣的改變,展現出不同形態的結晶,預報天氣的變化。
1"1英里約為1.6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