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的造訪

·01·

如果不能有一頭熊，那么來一只梅花鹿，或者別的動物也是可以的。

每天清晨，莎莉都會趴在床上，呆呆地往窗外看。偶爾，她會撿起飄進屋子的落葉，在上面寫上幾句悄悄話，然后再次丟回風中。

從十一歲到十三歲，七百多個日夜，莎莉的個子長高了十一厘米，體重增加了十六斤。但她愛幻想的習慣，怎么都改不掉。

可能童話看多了，確實有副作用吧——她想。

盡管好久之前，媽媽就讓莎莉別看太多童話書，覺得這會耽誤學習，也容易令她胡思亂想。但莎莉不肯改，尤其是幻想，這已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樂趣，雖然暫時只能停留在腦海中，但她依舊頑固地期待某天會有驚喜降臨。

待鬧鐘準時響過三遍之后，莎莉才緩緩穿衣服起床。

這個早晨，一切看上去和往常并無不同，客廳里依舊空蕩蕩的，沒人在家，桌上擺放著媽媽留下的早餐。莎莉湊過去看看，是面包和牛奶。她嘆了一口氣，準備去洗手間洗漱。無意中看了眼窗外，她發現，居然下起了大雪，眼前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莎莉有些興奮，趕緊加快動作。要知道，每次下大雪路都很不好走，如果不快些搞定，待會兒她上學就會遲到。遲到被老師批評倒是沒什么，可怕的是，媽媽知道后會極度失望。

如果說，世上有什么事情比黑漆漆的夜晚更讓莎莉害怕，那絕對是媽媽失望的眼神。她常常苦口婆心地說：“莎莉呀，媽媽這么努力賺錢，都是為了你好，你可要努力學習，以后考上最好的大學，不能讓媽媽失望啊。”

莎莉不知道以后能否考上最好的大學，她只知道，自己今天要遲到了。

而且出門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只獾。

一只深灰色的獾立在她家門前，頭頂三道白色花紋，小小的耳朵立著，圓溜溜的兩只眼睛正平靜地看著她。

寒風呼嘯，雪花從高空落下，鋪滿了遠遠近近的大地。莎莉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眼花，也不是出現了幻覺。

·02·

“嘿，早上好啊，小姑娘。”獾先生毫不見外地打了聲招呼。

接著，沒等莎莉喊他進門，他就抖落掉背上的雪，無視莎莉的詫異，繞過她徑直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還夸張地吐了一口氣：“真舒服啊，果然是人類的屋子，不像我家，連個像樣的取暖設備都沒有。”

說著，沒等莎莉做出回應，獾先生又搓了搓手：“如果這時有份冒著熱氣的食物擺在面前，那就更好了。”他解釋說，這個冬天實在太冷，原本正在冬眠的他被凍醒，加上太久沒吃東西，餓得實在受不了，所以想出來找點食物。

莎莉是個善良的姑娘，當然不會讓獾先生忍饑受餓。而且，鑒于獾先生閃亮的牙齒，她也不敢拒絕。然而臨近年底，媽媽為了多賺些錢，早上天沒亮就出去上班了。眼下沒人做飯，莎莉只好自己動手，給這位不請自來的獾先生準備一些吃的。她打開冰箱，發現剛好有一個媽媽已經和好的面團，還有一盆拌好的肉餡兒，莎莉想，那就做個肉餅吧。

辛苦忙活了半個小時，莎莉將一摞烤得半煳的肉餅放在獾先生的面前。她是雪天出生的，所以嘗試著將肉餅做成六邊形的雪花形狀，只是煎完后，已經看不出最初的樣子了。

獾先生才吃了兩口，竟然開始落淚，抽噎著說：“竟然和我媽媽做的毫無區別。”說著，他號啕大哭起來，油亮的毛發不斷地抖動。

莎莉十分意外，她沒想到自己的廚藝這么棒，頓時有些羞赧：“謝謝你的喜歡，其實……其實這才是我第三次下廚。”

獾先生抽出紙巾擦干淚水，點點頭：“看得出來，確實像初學者，不然怎么會和我媽媽做的一樣難吃呢。”

莎莉呆住了，她想對獾先生說一句——請問您這樣說禮貌嗎？

不過那樣可太冒失了，媽媽從小就教育莎莉要做個有禮貌的人，所以她并不會像獾先生這樣莽撞直白。只是莎莉眼下有些焦慮，她一邊等待獾先生吃東西，一邊不時看向墻上的鐘表，默默計算待會兒自己要以什么樣的速度往學校跑才不會遲到。

獾先生注意到了她的不安，問她是不是著急出門。莎莉難為情地點點頭。獾先生這才快速吃完，一邊跟著莎莉出門，一邊責備道：“你應該早些和我說的，不然我還以為你今天沒什么事情呢。”

周五當然要上學啊，又不是寒假。不過莎莉來不及反駁獾先生的話，她只知道瘋狂地往學校跑，可最終還是遲到了十五分鐘。

·03·

“莎莉，今天怎么遲到了？”老師滿臉嚴肅。

“對不起，我起……起晚了。”莎莉撒了個小謊。原本她想實話實說，但這未免太過荒唐，老師才不會相信她一大早遇到了一只獾，還親自做了肉餅招待對方。

“這次就算了，下次記得起早一些，不然我就告訴你媽媽。”聽到莎莉的回答，老師眉頭微微皺起，擺了擺手，讓她先進教室。

莎莉快速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同桌投來一個關心的眼神，莎莉朝她無辜地撇撇嘴，拿出課本開始早讀。雖說老師的批評不算嚴厲，但莎莉的心里依舊有些難受。她憤憤地想，都怪那位挑剔的獾先生，不請自來還要吃熱乎的，浪費那么多時間，不然自己也不會遲到。

想到這里，莎莉記起獾先生也跟著自己出來了。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四處看，卻沒發現他的身影，反而和老師的視線在空中交會了一下，嚇得她立刻低下頭。

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

如果不是在學校，莎莉甚至想要大哭一場。

可她現在不能哭，免得老師把這件事告訴媽媽。莎莉吸了口冷氣，拋開一切雜念，開始認真閱讀課文，教室里回蕩著大家朗朗的讀書聲。忽然，一位靠窗的同學大叫了一聲：“快看，那是什么？”

大家紛紛將目光甩過去，只見窗戶邊有個雪球正在不斷飛起、落下，接著又飛起、落下，就跟馬戲團的雜技演員在表演似的。有膽子大的男生走過去，雪球又消失了，往外瞧也沒看到人，只瞥見一條尾巴一閃而過。

真是太奇怪了，教室里頓時鬧哄哄的，直到老師進來才安靜下來。不過大家都在心里猜測，是什么東西在搞鬼？

只有莎莉知道，應該是那位獾先生弄出來的。怪不得一進學校就找不到他，原來藏到角落里搗蛋去了。不過別說，他這一鬧，讓枯燥的教室里增添不少生氣，莎莉的心里也輕松了一點兒。

·04·

好不容易等到放學，剛走出校門沒多久，莎莉就聽到身后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她回頭一看，雪地上除了兩行小腳印，什么都沒有。

肯定是獾先生在跟著自己。

莎莉心里有些生氣，她裝作沒發現，繼續往前走，然后猛地停住腳步轉身，獾先生果真目瞪口呆地愣在她身后。

莎莉沒好氣地問：“你跟著我干什么？你說肚子餓，我已經給了你肉餅，為什么你還不回去？”她想，如果只是為了吃的，那獾先生應該吃完就回洞里去睡覺，不應該纏著自己，總不會是還想討要一些食物回家吧？

獾先生擺了擺并不蓬松的尾巴，說：“我是來找你的啊，當然，順便討些肉餅吃。”說著他遞過來一張發黃的葉片，上面寫著一行微小的字：“希望下周五有人能陪我過生日。”

莎莉第一眼就認出了這片葉子上的字跡。

是她自己寫的。

就在上一周，她把自己最近的心愿寫在了樹葉上，從窗口扔了出去。沒想到，被外出覓食的獾先生撿到，還找了過來。

至于他是怎么找過來的——獾先生吸了吸鼻子，表現出自己強大的嗅覺。

對的，今天是莎莉的生日。

媽媽從早到晚都要上班，沒辦法陪莎莉過生日，所以她希望有人陪自己度過十四歲的第一天。原本只是想想而已，然而竟真的實現了。

還是位特別的獾先生。

“抱歉……我沒想到會有人撿到那片樹葉，所以對過生日完全沒有計劃。”莎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對方是為了陪自己過生日才來的，算是一位客人，總不能用些味道差勁的肉餅就輕易打發了吧？

可獾先生并不在意，他狡黠地轉了轉眼珠，說自己早就想好怎么過了。說著，他帶著莎莉走向森林。

沿途的樹木葉子都掉光了，此時光禿禿的，上面掛滿冰凌和積雪，安靜極了，連只鳥兒都看不到。一人一獾在雪地里行走，留下兩行大小不一的腳印。

·05·

走在通向森林的小路上，莎莉向獾先生講述了自己家的事情。

十一歲那年，莎莉爸爸的意外去世，讓整個家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面對每天的開銷和沉重的房貸，柔弱的媽媽毅然挑起家庭的重擔，每天都去工廠拼命工作。同時，媽媽也時刻提醒莎莉，以后一定要變得有出息。為此，連她最愛的童話書也不讓看，只許她看課本和輔導書。

莎莉有些落寞：“其實我不一定要過多好的生活，只希望媽媽能多陪陪我，別整天只知道工作。當然，我也會努力變得優秀，但希望媽媽不要給我那么多壓力。我很想爸爸，想念他還在的日子，那時我和別的女孩兒一樣幸福，每年生日都會在爸爸媽媽的陪伴下度過，而不是像現在……”

“我明白，我也很想念我的母親，雖然她做的食物很難吃，以前我時常為此發出抱怨。”獾先生深有同感，“但她離開后，我走在森林里時，覺得每棵樹下都有母親的影子，就連路過的風發出的聲音，都是她在呼喚我。”

看來，這是一只很講感情的獾。

獾先生還說，要送給莎莉一件生日禮物。聽到禮物，莎莉頓時忘記了苦悶，只覺得他是世上最可愛的獾。然而看著獾先生空空的手，她不禁好奇禮物是什么東西，難不成是用魔法變的嗎？

獾先生抱著肚子大笑：“小姑娘，你想多了。不過有些接近答案，我送你的確實是一個魔法，一個可以讓你丟掉煩惱和難過的魔法，你只要跟著我一起做就行了。”

說著，獾先生在雪地里打起了滾兒，左三圈，右三圈，最后他面朝天空，將自己的身體拍在雪地上。這是什么魔法？莎莉看呆了，感覺這和不聽話的小朋友耍賴一樣。獾先生在一旁講解：“把身體印在雪地上，你的難過就留在了雪里，等到太陽出來，雪一融化，你的難過也就跟著一起消失了。”

莎莉沒有回答，獾先生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母親剛離開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很難過，每當想哭的時候，我就這樣在地上打滾兒。春天我在草地上打滾兒，夏天我在花叢里打滾兒，秋天我在落葉里打滾兒，冬天我在雪地里打滾兒……等我起來后，難過的事情就會被大地吸收。要知道，這個魔法我誰都沒告訴過，你可是第一個。”

原來，這是獾先生的獨家魔法。

雖然覺得這樣做很幼稚，莎莉依舊照著他的樣子做了。

她用圍巾把頭發包好，先往左滾了三圈，又往右滾了三圈，然后張開四肢，躺在雪地里。淡黃色的太陽掛在空中，像一枚蛋黃似的，莎莉感覺有什么東西從地底鉆入了自己的身體，有一點兒冰涼，又感覺癢癢的。

陽光曬得她眼睛瞇起，她感覺身體似乎輕了一些。

居然真的有效！

接下來的時間，莎莉暫時忘記了媽媽平時語重心長的教導，也忘記了老師苦口婆心的批評，只顧著在雪地上滾來滾去，將這個魔法做了一遍又一遍。這實在太好玩兒了，她不停地發出“哈哈哈”的笑聲，震得松枝上的雪都撲簌簌落了下來。

獾先生在旁邊看著莎莉，尾巴甩來甩去，看起來似乎有些犯困。

直到陽光慢慢變淡，天色漸晚，已經是黃昏了，莎莉才停下來。她看到雪地里自己留下的印跡，發現心情真的變好了許多。

·06·

夜晚來了，月亮懸掛在幽暗的空中，溫柔地俯瞰著大地上的一切。

莎莉看著獾先生，想說些什么，又覺得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獾先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后，看了一眼月亮，說：“好了，小姑娘，現在我實在是太困了，要回去繼續冬眠了。”

他瀟灑地揚起自己的短胳膊，朝莎莉擺了擺手：“再見，你也早些回家吧，有機會的話，我們春天再見。”

“再見，獾先生。”

莎莉也舉起手，晃了幾下，看著獾先生往森林的另一端跑去。接著，她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家的方向走。

原本暗沉沉的夜晚，此時在莎莉心中一點兒也不可怕，甚至有些可愛。雪地在月色中發出淡淡的白光，如同長了一層柔軟的絨毛。

不遠處就是自己的家門，屋子里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應該是媽媽下班回家了。

莎莉只覺得這一整天如同一個夢境般，而獾先生，就是這個夢境的開啟者。

早上的遲到，學習的壓力，媽媽的期待，沒有蛋糕的生日，這些東西帶來的煩惱都不見了，現在莎莉心中只有滿滿的愉悅。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起來，回過頭，對著獾先生消失的身影，以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你啊，獾先生。”

獾先生已經走遠，只有風吹著樹枝嘩嘩響動，似乎在回答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