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同于傳統的生物學和心理學概念,弗吉尼亞·伍爾夫從文學創作的視域進一步對“雙性同體”理論進行了闡發。作為一種文藝創作心態和美學風格,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頭腦需要同時具備男性與女性兩種力量的思考,并且保持一種超越男女兩性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創作心境。“雙性同體”理論視角下的文學創作,取消性別對立,對“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了解構;摒棄性別偏見,追求非個人化的寫作狀態;也為女性擺脫作者性別身份焦慮的困境,做出了不懈抗爭;最后強調了對體驗的追求,在體驗中重建文學創作的新感受力。
【關鍵詞】女性主義;雙性同體;文學創作
【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8-005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8.017
基金項目:2024年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埃萊娜·西蘇‘他者雙性同體’觀研究”(項目編號:2024XKT1865)階段性成果。
一、取消對立——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解構
“邏各斯”(Logos)一詞最早經由赫拉克利特被引入希臘哲學中,象征著世界一切的規律,萬事萬物變化的尺度和準則,后通常被解釋為“理性”“概念”“本質”等含義。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雅克·德里達對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來一直到黑格爾和列維-斯特勞斯的西方形而上學傳統做出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論斷。德里達認為,“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傳統存在著重視言語而貶低文字的傾向,在場的語言是建立本體論、目的論從而達到客觀真理的根源,因而也是一種“言語中心主義”,同時也建立起一正一反二元對立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
但二元對立并不意味著二者的平等并置,而是從價值論上、邏輯上等方面,一個支配著另一個。正如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喬納森·卡勒所言:“一些二元對立如意義/形式、靈魂/肉體、直覺/表現、字面義/比喻義、自然/文化、理智/情感、肯定/否定等等,其間高一等的命題是從屬于邏各斯,所以是一種高級呈現,反之,低一等的命題則標示了一種墮落。邏各斯中心主義故此設定第一命題的居先地位,參照與第一命題的關系來看第二命題,認為它是先者的繁化、否定、顯形或瓦解。” ①在邏各斯話語體系下發展起來的社會,不斷追尋文學作品背后的內容意義,文學與意識形態掛鉤,也導致了以性別為對立的作家創作。女性在“菲勒斯社會”中,始終是從屬于男性的第二性,在文學創作中也常以他者身份出現。而通過對這種等級秩序和二元對立統一邏輯的揭露和解構,女性主義試圖瓦解和顛倒長久以來的父權傳統,提出一種新的整合思維。弗吉尼亞·伍爾夫揚棄了文化意義上的“雙性同體”形象,從自身的寫作經驗出發,將“雙性同體”引入藝術創作和文學批評的理想狀態,使得性別因素反而退居其次。
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一書中,伍爾夫設想頭腦中的兩性應該與肉體的兩性相對應,而兩性達到和諧狀態則需要擺脫頭腦中固有的單一性別觀念,對于作家更是如此。雖然柯勒律治早在《桌邊文談》中發出了“偉大的頭腦是雙性同體”的見解,但伍爾夫指出,柯勒律治只是從創作角度出發,強調男性作家要對女性氣質有所吸收,本質上仍是菲勒斯社會下的二元對立思維。而伍爾夫認為任何一個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都需要摒棄性別的偏見,“必須是男性化的女人,或是女性化的男人” ②,最終在精神上達到“人格的雙性化”。榮格從心理學上集體無意識的角度揭示了男女心理的雙性特質:“正如男人是由女性成分補償的那樣,女性也受男性成分的補充。” ③男性潛意識中存在的女性氣質被稱作阿尼瑪原型,對應著愛洛斯;女性潛意識中存在的男性氣質被稱作阿尼姆斯原型,對應著邏各斯。每個性別其實都存在著兩種氣質,只是在不同的性別中各自的氣質分別占據了上風,而“雙性同體”的頭腦正是應當充分挖掘了潛意識中的另一半性別氣質。將邏各斯與愛洛斯結合,理性與感性充分融合,對兩種生命形態進行融合和升華,作家才能夠形成一種整體統一的思維方式,從而取消二元對立的創作偏見,以文字解構以邏各斯為中心的文學創作,最終沖破父權制語言的牢房。
二、摒棄偏見——對非個人化寫作狀態的追求
18世紀以前女性的生活以家庭事務為核心,她們在經濟上依靠男性,活動場所十分有限。即使是伍爾夫自身所處的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也仍是一個以男性居多的知識分子團體。只是隨著19世紀下半葉婦女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女性主義運動的發展,女性逐漸開始走出家庭的樊籠,伍爾夫也引領了其所在的文化圈,使其充滿了女性主義的光輝。
伍爾夫指出,女性想要從事寫作,則必須殺死“屋子里的天使”,并且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和一年五百鎊的收入。在此之前,女性寫作舉步維艱,她們將受到男性作家的諷刺告誡與經濟壓力的雙重壓迫。所以物質本身并不發揮作用,但是經濟上的獨立卻能夠帶來心靈上的自由。19世紀偉大的女小說家——簡·奧斯丁、艾米莉·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和喬治·艾略特等,一方面正是實現了精神世界的相對自由,才能夠創作出不同于男性作家的文學作品;但另一方面也由于其女性作家的身份,被排除在許多場所和人生經驗之外,人生閱歷的缺乏使得創作形式局限于自傳小說,不公正的社會待遇也使女性創作充滿了個人情感的宣泄。
伍爾夫在柯勒律治觀點的基礎上對其進行了揚棄,將女性也納入文學創作的對象,實則是使得文學創作不再囿于性別的桎梏,進入非個人化的寫作狀態。所以“雙性同體”的理想創作狀態雖然要求女性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但同時也要求女性走出客廳,深入到外部世界,去了解外部世界和異性領域,將注意力集中于人類共同命運和非個人化的事物之上。在創作時,不再刻意強調自己的生理性別,而是將個人化的體驗轉化為非個人化的經驗,摒棄性別偏見的同時,也拋棄社會強加于女性身上的責任和義務,真正回歸“人”的主體地位,以“雙性同體”的頭腦進行關照人類命運的藝術創作。
“雙性同體”對非個人化寫作的追求還體現在是一種具有交往意識的交往行為,不僅應與同時代的世界交往,還應與跨時代的世界有所關聯。伍爾夫在確立女性創作主體的同時,也肯定了讀者等其他主體的主體性。“雙性同體”的頭腦中男性意識與女性意識共同存在,然而兩種意識的差異并未被磨滅,也并沒有哪種意識得到高揚,而是作家在通過闡述自己思路形成的過程中進行了非個人化創作,以創作主體的身份展開與接受主體相互理解的交往,促使接受主體形成自己的理解和判斷。這樣創作下的文本也是具有生命力的主體,即使具有其內在的矛盾性,正如伍爾夫一方面否定作家按照自己的性別進行創作,另一方面卻也始終要求女性成為自己,但她也沒有試圖解釋矛盾的原因,而是將這種矛盾展露于文本中,呈現在接受主體面前,使得不同主體的思想在文本中平等對話,形成積極主動的互動交流。
三、擺脫困境——對作者性別身份焦慮的抗爭
哈羅德·布魯姆曾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出發,對詩人與詩人之間的創作關系及其影響進行了研究,提出著名的“影響的焦慮”理論,指出焦慮的承受者通常是后輩的作家,擔心真正的創造者不是自己而是前輩。這樣的“前后輩”關系同樣也被敏銳的女性主義者注意到。盡管該理論對作者身份進行了一定的探討,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與價值,但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指出,該理論所呈現出的男性色彩和父權中心思想仍十分明顯,理論文本的研究對象多為男性與男性之間,女性作家卻在其中處于尷尬和空缺的位置。
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進一步借用布魯姆的理論,提出女性作家在文學創作中新的性別困境——作者身份焦慮。“一位男性詩人所感受到的‘影響的焦慮’,到了一位女性詩人那里,就會更多地為‘作者身份的焦慮’所取代——這種‘作者身份的焦慮’表現的是一種強烈的恐懼感,即女性詩人擔心自己無法進行創造,擔心由于自己絕不可能成為一位‘前輩’,因此,寫作的行為只能孤立她,并最終將她毀滅。” ④作者身份的焦慮源自女性作家在男權社會中的亞文化處境,她們對權威的無意識恐懼,逐漸演變成為創作時超越自我的情感障礙。即使女性終于開始創作,社會現實文化對女性的約束和規范仍然影響著其創作力。
文學從起源便被打上父權的烙印,德里達這樣描述詩歌的創作以及詩與詩人的關系:“這意味著一種勞作,一種分娩,一個通過誕生詩人的緩慢妊娠,而詩人乃是詩之父。” ⑤即使詩的誕生被喻為分娩、妊娠,但是詩人卻仍是詩之父,詩歌中的父權陰影揮之不去。詩人與詩之間原本存在的母性關系,卻被迫指向父性的特征,創造力也因此被定性為自然屬性下的男性性征。無法選擇的固有生理性別,成了影響女性作家通往文學之源的阻礙,而只能通過父權詩歌來抵達。
對此做出反抗的女性作家,針對現實文化的不滿,塑造了“瘋女人”等系列區別于父性特征的文學形象進入文本,使得女性氣質得以在文學中彰顯,從而形成女性文學的特色。但是正如現實中張揚的女性氣質的遭遇,女性作家所構建的具有女性氣質的文學形象在文學中同樣會被邊緣化對待。
而“雙性同體”的創作頭腦中,構建起一種新型的兩性格局,女性氣質在與男性氣質融合的過程中得到正視并加以正確利用,兩性氣質在融合中彼此區分,從而分別得到保留和展現。因此在重建或復原母性傳統時,女性作家可以通過不同視角的選擇來表達話語甚至重建性別,而避免在文字中流露出對男性審美的趨附,以及刻意擯棄自身的女性氣質。此時的女性正作為“雙性同體”的文學主體而存在,無論是從作品中推斷前輩的創作意識,還是構建屬于自身的一套文學系統,都重新擁有了“作者身份”,能夠超越傳統社會性別的限制。女性話語在文學中的地位得到提升和公認,女性作家才能夠緩解內心的恐懼和焦慮,從而釋放其想象力。
四、強調體驗——對新感受力的恢復
正如前文所言,每個性別身上都同時存在著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兩種氣質,生理性別是先天決定的,而社會性別卻是后天規訓而成。“雙性同體”的創作頭腦要求兩種氣質在創作的過程中得到充分融合,然而人是社會中的人,自誕生之初便受社會性別的限制,而想要打破這種限制,便需要在體驗中感受差異,最終在差異中體會兩性的融合。
以伍爾夫創作的雙性同體人物奧蘭多為例,奧蘭多的一生不斷經歷著形體上的變化,其顯著特征就在于服裝,服裝的選擇似乎就暗示著奧蘭多以何種社會性別面世。但無論是以何種生理性別存在,奧蘭多的身上始終保持著兩性氣質的展露。即使作為傳統意義上的男性時,奧蘭多的舉手投足間也會不經意地展現出男性氣質之外的“女性意識”。而當奧蘭多最終成為傳統意義上的生理女性時,由于她曾分別以男性和女性兩種性別身份面對世界,她經歷了兩種不同的性別遭遇,這種獨特的經歷使其對性別氣質有了更為深入的思考。即使最終以女性的性別角色存在,她也并未刻意壓抑自己原初作為男性所獲得的經驗,而是在體驗中確證了“雙性同體”的自我身份。所以在伍爾夫的筆下,此時的奧蘭多才能夠創作出最為偉大的文學作品。
蘇珊·桑塔格曾在《一種文化與新感受力》中提出一種“新感受力”,她認為:“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從來就不只是(或甚至主要不是)某些思想或道德情感的表達。它首要地是一個更新我們的意識和感受力、改變(不論這種改變如何輕微)滋養一切特定的思想和情感的那種腐殖質的構成的物品。” ⑥桑塔格強調了偉大藝術的作用在于喚醒人的新感受力,那么藝術創作本身同樣需要具備這種新感受力,因為藝術的價值不在于對其結果、思想內容的闡釋中,而是應當直接體驗其透明狀態。文學本身是開放的,文學創作也應當是開放的,所以只有在不斷的體驗中,感受兩性氣質的差異和融合,在無限接近“雙性同體”的創作意識中,恢復文學創作的新感受力,最終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創作。
五、結語
伍爾夫所提出的“雙性同體”理論,更多是從文學創作的角度,描述了作家在創作時理應具備的理想人格狀態。其對男女兩性氣質融合的強調,既是對菲勒斯社會下“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二元對立思維的解構,也為作家的文學創作提供新的思路。在追求非個人化的寫作狀態的同時,女性作家也得以擺脫作者性別焦慮,重新確立其作者身份。而只有在體驗中恢復文學創作的新感受力,才能打破社會的規訓,真正創作出更新意識和感受力的作品。
注釋:
①(美)喬納森·卡勒著,陸揚譯:《論解構:結構主義之后的理論與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頁。
②(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吳曉雷譯:《一間自己的房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頁。
③(瑞士)C·G·榮格著,楊韶剛譯:《伊雍:自性現象學研究》,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頁。
④(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著,楊莉馨譯:《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3-64頁。
⑤(法)雅克·德里達著,張寧譯:《書寫與差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06頁。
⑥(美)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反對闡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4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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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4](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吳曉雷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5](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M].楊莉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6](瑞士)C·G·榮格.伊雍:自性現象學研究[M].楊韶剛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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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婷玉.弗吉尼亞·伍爾夫“雙性同體”理論研究[D].河北師范大學,2019.
作者簡介:
瞿敏玟,女,漢族,江蘇蘇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