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三近作 [組詩]

賞月之地

根據我的經驗，賞月最好的地方

仍然是地球

西藏和謝地，世界屋脊和世界

在謝地我第一次看見月亮

西藏是第二次，喜馬拉雅上空的明月

第三次，發生于第一、二次之前

扎加耶夫斯基在《一九六九》中

同情地寫道：“美國人走在月球上，

小心地彈跳，好像會骨折。”①

70年代，謝地門前的月亮地里

我年輕的母親告訴我們嫦娥的故事

教孩子們唱：月光光，照四方

那個美國人阿姆斯特朗

已經長眠，他的俄亥俄家鄉瓦帕科內塔

那次回來他這樣回答記者：我想對媽媽說

我從月球上回來了，我想回家吃晚飯

與母親相比（“人類的一大步”）

登月只是“個人的一小步”

阿波羅13號沒有登上月球

駕駛著殘破的“奧德賽”

從天而降，“地球已經很近了，

從窗口看出去”。

他們回到了賞月之地：地球。

只有嫦娥沒有回來，她的刑罰

永無盡期，月圓時我們

也很少想起她：她隱入月之暗面

注：①亞當·扎加耶夫斯基《一九六九》（李以亮譯）。

你能看見月亮

三十年前，在清流縣城

東門橋上

一個外鄉人

（也許不過是幾步之外隔壁縣寧化

后來認識了一個寧化人鬼叔中）

在他的單筒望遠鏡前兜售

“來來來，你能看到月亮”

我花了一塊錢

單眼貼近那玻璃小孔

看見了月亮，一團模糊

那時我是個使用儀器的現代人

現在是古人，在月光里

一個孩子，剛剛滿月

娘熱鄉晚歸的公交車和謝地的凳子

——致李以亮

娘熱鄉的公交車從拉薩回來

滿載著一車燈光

空椅子和空吊環

像個滿滿的燈光商店

一路搖晃著潑出光又不減少

從馬路上開上來

一直開到我身邊

倒車進停車場時

車燈照亮我們之間的空地

路邊的荒草

我突然想起謝地那張凳子

傍晚的院子里

我和父親聊天，父親

從凳子上起來時

我在上面放了一顆松果

這凳子可以用上兩百年

雪，一本書，致笑忠

早晨，雪在夜里給屋頂加蓋了一層毯子

屋子溫暖而無聲

我在屋里一樓走動，在各個房間

借著窗戶透進的雪光

尋找一本書

偶爾停下，看著窗外細細的羽絨

無聲地飄著

嘴里念起一句詩——

……有如雪落在艱深的大海上①

然后我找到了那本書：關于雪域高原

特提斯古海的一本書

注：①余笑忠《二月一日，晨起觀雪》中詩句。

跨年，麻雀與孩子

——致小引

傍晚回到村口

巷子里孩子們放了一個鞭炮

嚇了我一跳

回到家門前

又一個鞭炮嚇飛了啄食的麻雀

天黑點燈我們吃飯看電視

那些麻雀晚餐沒吃飽吧

然后我出門去娘熱溝散步

散步回來妻子給我理發

把白發剃成光頭

洗澡時若有所思

現在11點半，我泡了一壺生普

準備跨年

“飛矢不動”還是“逝者如斯”？

孩子們和麻雀都已睡著了

（他們跨年比我們容易）

但明天他們將最早醒來

比新年第一縷陽光還吵一點

先花之樹

晚風中，我停在街邊一樹白花前

插在土里的一根樹干，幾個分枝上

密布赤裸的花朵與花蕊

如同死者的牙齒閃耀

但我戴著頭盔、面罩

拿著手機，撲進那叢花里

又像一個電焊工

把一朵朵火花焊在鋼筋上

離開時，那花朵的裝置飄浮在暮色中

不可思議地既繁華又空虛

又只能說十分美好

色拉寺

轉經道中間的雪已經清理在路邊

走在轉經道上

在轉經的人群中

我看著前面的人

再前面山頂的半個月亮

再看著前面的人后背上的夕陽

我后面的人也這樣看，偶爾地

人們走在月球、太陽之間

披掛著殘雪的天體上

落日，雪坡

左邊落日，右邊雪坡

落日，加冰的一只甜橙

雪坡又吹來它烤紅薯的熱氣

山脊像一把犁頭把人們分成兩撥

一邊的人駛向落日與彩霞

好像他們的晚餐吃火鍋

另一邊人們駛向雪坡

他們將要吃糌粑和米飯

落日彩色，雪坡黑白

西藏：一張彩色的黑白照片

合奏一曲火與冰之歌

或者沒有落日（難得的陰天）

只有雪坡，陰天使雪坡下的房屋

平頂、灰暗，冒出牛糞煙

靠著雪坡，靠著窗戶

麻雀在窗外與室內齊平的天棚上

我們小心不弄出聲音，打開電燈

我們需要這句詩：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在拉薩的新樹葉下

街上快遞超市前

“客舍青青柳色新”

可以轉譯為拉薩的新樹葉

客舍與拉薩充滿歷史，

新樹葉年年1歲。

這歷史的非歷史，柔軟的柳條

如同打撈一艘沉船

它第16次垂向我，從空中垂下來

一把柳梳梳過我戴著帽子的白發

青青的，涼涼的

上面是一彎新月

星空幾歲了？如果允許

我還將繼續在這里謀生

色拉寺后山那棵大樹

朝圣者將它胸前鐵牌上的樹齡

改成了5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