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古代文論在新時代的兩種對話路徑

摘要：在“兩個結合”精神的引領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積極吸收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新觀念、新方法，充分重視交往實踐理論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意義。馬克思的交往實踐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構成部分，除了存在于生產關系層面，還廣泛涉及技術、語言、文藝等諸多領域。從馬克思的文化交往理論的角度看，文藝的交往屬性主要體現在文藝活動與文學文本兩個層面，這也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古代文藝理論在新時代展開對話的兩種重要路徑。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物質交往層面通過分析具體文藝活動與古代文論展開對話，并在此基礎上通過語言與古代文論在精神交往層面展開對話，把文藝創作主體與客體聯系起來，使主客體在審美層面形成有效的文化交往與對話。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文論；古代文論；“兩個結合”；文學活動；文學文本

在中國式現代化的道路上，“傳統”與“現代”的兩大文化母題像雙重變奏的交響曲，持續回蕩在不斷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我們一直強調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現在我們又明確提出‘第二個結合’。我說過，如果沒有中華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國特色？如果不是中國特色，哪有我們今天這么成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1從20世紀初開始，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并有力促進中國革命的發展，關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受到持續關注，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改造我們的學習》等著作中對繼承中國傳統文化做了高屋建瓴的論述。在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過程中，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對當前的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做出有力指導的同時，也積極與古代文論研究展開有效對話。當然，古代文論在向現代轉換的過程中，如何與馬克思主義文論有效結合，如何有力地介入現實，如何真正成為當下文學批評的有機構成，這都是學界不斷爭論甚至有些“焦慮”的問題。

在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以下簡稱‘兩個結合’）”1精神的引領下，為了探索古代文論的當代價值并有效激活其理論活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應該積極吸收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新觀念、新方法，充分重視交往實踐理論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意義。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等著作中提出了交往實踐理論，強調由物質交往、精神交往與語言交往構成的交往實踐使世界聯結成為一個整體，是人類歷史發展的重要動力，也規定著人的類本質特征。馬克思的交往實踐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構成部分，除了存在于生產關系層面，還廣泛涉及技術、語言、文藝等諸多領域。從馬克思的文化交往理論的角度看，文藝的交往屬性主要體現在文藝活動與文學文本兩個層面，這也成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古代文藝理論在新時代展開對話的兩種重要路徑。

一、馬克思的文化交往理論

馬克思早期關于交往的論述主要強調，生產資料私有制條件下的人的交往屬于被異化的交往。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批判了人本主義的異化邏輯并提出了交往理論，還指出人在勞動過程中存在著其與自我意識的交往，向人性復歸的交往能夠解決人與社會之間的復雜矛盾。到1846年，馬克思在致巴·瓦·安年柯夫的信中才首次明確強調交往的重要意義，并根據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對其展開深入論述。他在這封信中對蒲魯東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提出尖銳批評，認為蒲魯東雖然意識到現實歷史是不斷進步的，但根本沒有注意到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是經濟發展以及建立在生產、交換和消費基礎上的人類社會。正是基于這一原因，人們無法對歷史建立的基礎——生產力做出選擇，只能根據生產力的發展不斷調整社會關系?！盀榱瞬恢聠适б呀浫〉玫某晒瑸榱瞬恢率У粑拿鞯墓麑?，人們在他們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適合于既得的生產力時，就不得不改變他們繼承下來的一切社會形式?！以谶@里使用‘commerce’一詞是就它的最廣泛的意義而言，就像在德文中使用‘verkehr’一詞那樣。例如：各種特權、行會和公會的制度、中世紀的全部規則，曾是惟一適應于既得的生產力和產生這些制度的先前存在的社會狀況的社會關系。”2馬克思將交往與生產聯系在一起，既強調交往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現實的人的交往，又認為交往的形式是由生產決定的。

馬克思此時關于交往的論述之所以與1844年的論述完全不同，是因為他在1845年系統地論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理論。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等著作中提出并論證了人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社會意識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在此基礎上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角度對人類社會中的交往問題做出科學分析，并以資本主義社會的兩種交往形態——物質交往與精神交往為例指明，主要存在于語言層面的文化交往既能夠通過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對話促進世界市場的形成，也是落后國家選擇社會主義道路的現實依據，還能夠在精神層面形成世界性與民族性相統一的世界文學。

首先，物質交往是人在物質生產活動中形成的與他人之間的交往關系，主要存在于生產關系的各個層面。精神交往在受到物質交往制約的同時，也具有相對的獨立性。馬克思改變了黑格爾提出的“市民社會”的意義，認為人在市民社會中既實現了對自然的改造和利用，也使人自身擺脫了自然屬性，逐步發展成社會化的人。當然，人與自然之間的交往雖然是人的社會交往的前提，但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社會內部的分工不斷細化，“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1。人們除了在物質生產層面不斷結成交往關系，還在社會與政治等層面結成各種交往關系?！叭藗冊谄渲猩a自己生活的并且不以他們為轉移的條件，與這些條件相聯系的必然的交往形式以及由這一切所決定的個人的關系和社會的關系，當它們以思想表現出來的時候，就不能不采取觀念條件和必然關系的形式，即在意識中表現為從一般人的概念中、從人的本質中、從人的本性中、從人自身中產生的規定?！?精神交往能夠將人們在物質交往中結成的不同層次的社會關系固定下來，形成關于社會存在形態的各種制度性表述，如哲學、政治、歷史與文藝等。這些表述與物質交往之間的關系主要存在于主體間的互動與協商中，具體表現為物質交換、信息交流與不同文化和知識的對話等形式。精神交往受到物質交往的制約并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社會屬性，但因具體表現為主體間的精神交流，就產生了超越物質交往的相對獨立性。

其次，精神交往是人在精神生產活動中形成的與他人之間的交往關系，主要表現為以語言為載體的思維和觀念的交往。“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但這里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自己的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的一定發展——直到交往的最遙遠的形態——所制約?！?物質生產除了表現為物質交往，還促使人們在思想、觀念和情感等層面進行交往。這些交往活動一方面通過語言、文字等符號的表意活動，使主體在溝通、交流過程中形成相互理解，另一方面則指出語言符號具有橋梁作用，能夠將精神交往與物質交往以及精神交往與精神生產聯系起來。同時，以語言為載體的精神交往具有一定的抽象性，能夠將處于現實中的人的一切交往反映到人的意識層面，形成“關于自身、關于人的生存方式或關于人的最切近的邏輯規定的觀念”4。馬克思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立場上指出，人在從事生活資料與生產資料生產的過程中結成的物質交往關系，既為人的精神交往提供物質條件和保障，也因分配不公等形成各種矛盾與沖突。精神交往既能夠根據物質交往的發展不斷得到改造和更替，也能夠遮蔽物質交往中存在的各種矛盾與沖突，將在物質生產中處于統治地位的階級的利益轉化為全體社會成員的普遍利益。

最后，作為精神交往在世界市場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文化結晶，世界文學在有力促進不同民族與國家的文化交往的同時，也充分體現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之美學觀念。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在19世紀中葉的德國，“文學”除了指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還包括科學、哲學與政治等著作，具有廣義的“文化”意義。馬克思在認識到資產階級能夠發揮推翻封建制度的革命性作用的同時，也充分意識到隨著世界市場的建立，各民族文化將克服地理環境、種族差異等局限性，積極參與世界文化建構。各民族在充分保持民族的歷史淵源、情感結構、審美品位等的基礎上，既堅持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又在此基礎上把反映人類共性的文化因素聯合起來，形成兼具世界性與民族性的文化交往。他對“世界文學”的論述，一方面凸顯了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在開拓世界市場的過程中對文化交流與對話產生的深遠影響，另一方面也注意到“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在建構世界文學過程中能夠實現特殊與普遍、個別與一般的辯證統一。因此，馬克思的“世界文學”不是一種對文學存在形態的描述和界定，而是一種對資本主義制度生產“自身的掘墓人”的批判性展望。正像伯拉威爾所指出的，馬克思的“世界文學”是一個行動的號召，因為20世紀的傳播技術促使“‘民族的與地方的’文學的混合和世界范圍的傳播”2，為民族文學走向世界并展示文化自信做出了精準預言。

從馬克思的文化交往理論角度看，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構成部分，在實現“兩個結合”的過程中能夠與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構成多層次的交往與對話。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既要堅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經典著作所探索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基本路徑，又要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不斷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活力，使天人合一、以人為本、崇德尚義等傳統文化的優秀因子成為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重要構成部分，努力建構與中國式現代化相適應的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新形態。“‘結合’不是‘拼盤’，不是簡單的‘物理反應’，而是深刻的‘化學反應’，造就了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一方面，馬克思主義把先進的思想理論帶到中國，以真理之光激活了中華文明的基因，引領中國走進現代世界，推動了中華文明的生命更新和現代轉型。從民本到民主，從九州共貫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從萬物并育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從富民厚生到共同富裕，中華文明別開生面，實現了從傳統到現代的跨越，發展出中華文明的現代形態。另一方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充實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生命，推動馬克思主義不斷實現中國化時代化的新飛躍，顯示出日益鮮明的中國風格與中國氣派，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成為中華文化和中國精神的時代精華。”3為了有效實現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結合，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立足于文藝活動的物質交往屬性與文學文本的精神交往屬性，從不同層面探索與古代文論展開對話的可行性路徑。

二、文藝活動的物質交往屬性

馬克思主義理論之所以能夠發揮普遍的指導作用，是因為這一理論既對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做出有效說明，又在此基礎上詳細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運作機制以及未來的社會形態。恩格斯在晚年分析“馬克思主義”時指出：“這兩個偉大的發現一一唯物主義歷史觀和通過剩余價值揭開資本主義生產的秘密，都應當歸功于馬克思?！?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互動關系是社會歷史發展以及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也是人類社會最終走向共產主義的根本動力。馬克思在明確人類歷史發展的基本動因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是“社會化生產和資本主義占有的不相容性”，這既造成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對立，也使社會生產處于無序狀態。社會化生產將最終“迫使人們日益把巨大的社會化的生產資料變為國家財產，同時它本身就指明完成這個變革的道路。無產階級將取得國家政權，并且首先把生產資料變為國家財產”。2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構成部分，既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把文藝視為社會歷史的構成部分，也通過文藝的審美屬性形成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還要以人民為中心，不斷繁榮社會主義的文藝事業?！耙环N馬克思主義文化比它繼承的經典總要博大、多樣，富有包容性。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是歷史的，不僅是因為它隨時會發生變化，而且因為它自身完全是它尋求理解和代表的歷史的一部分。歷史是馬克思主義的部分，正如馬克思主義是歷史的部分一樣。它們相互蘊含在一個無休止的對峙狀態中。”3

進入20世紀，隨著“語言轉向”的發生與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強調文學與社會之間存在對話的可能性的同時，積極接受現代語言學關于符號的表意實踐的各種具體分析，主要從詞與物的互動與指涉的角度指明文學的外部因素與內部構成之間存在多重交往關系。“意義所指向的世界是包含了主客體統一的整體世界，這一世界對人與人、人與世界、人與歷史、人與文本等多種關系是開放性的，并且，意義論釋總是在歷史的動態過程中完成的，因而它又秉具有辯證法的精神并能通過歷史維度的檢驗。從意義整體世界的形成看，它又總是由無數意義的細流匯合而成，這也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對真理形成過程的總體看法的。發展交往對話理性是要消除不同學術范式之間的對立以及各種矛盾間的對立。對話可以是古與今之間的，也可以是今與今之間的。交往可以是中與西的，也可以是主體間的。交往對話還可以向更多的視域開放。在此基礎上，以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對人文科學的具體問題（如意識形態問題等）進行指導，借鑒現代語言學理論來分析中國文論中的語言問題，或許對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不無裨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與古代文論在新時代的對話，既要從文史互通的角度關注作家與世界和作品之間的交往關系，又要從作品的流通、傳播和消費等角度分析文學作品為作家與讀者、讀者與讀者所建立的聯系。當然，這類分析主要建立在馬克思主義語言學與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的基礎上，是運用馬克思主義語言學理論推動古代文論實現現代轉換的有效路徑。

從作家與世界和作品的角度看，作家是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文學作品的創作者，除了受到現實世界的物質交往與精神交往的影響，還植根于本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并在此基礎上與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展開多層次的交流。同時，作家的創作活動既是一種認識活動，要求作家對世界有較為深刻的感知和把握，又是一種實踐活動，作家“用藝術的方式掌握世界”。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史詩互證”或“與經史相發明”是說明作家與世界關系的重要詩學觀念，也指明歷史、文學與哲學使用相同的語言，并在此基礎上對作家創作與作品做出了非常明確的判斷。雖然錢鐘書對這一觀念提出了明確批評，認為文學創作與歷史考證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是文學作品是作家認識世界的產物，能夠在觀念層面對現實社會關系做出深刻反映?！叭藗儼凑兆约旱奈镔|生產率建立相應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系創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范疇。所以，這些觀念、范疇也同它們所表現的關系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歷史的、暫時的產物?！?文學與哲學、歷史等都是觀念上層建筑的構成部分，運用不同方式對現實生活及其社會關系進行反映。不過，與哲學和歷史不同的是，作家以審美反映的方式與世界構成交往關系，作品則是作家與世界進行審美交往的具體體現。作家和作品正是憑借審美交往，形成對世界的獨特反映和深刻認識。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建構除了積極吸取“史詩互證”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研究的理念與方法，也應該將其與馬克思主義語言學研究相結合，指明人與世界既通過物質符號進行交往，也通過表意實踐不斷實現對歷史的觀照。

作品在流通、傳播和消費過程中也不斷增進作家與讀者、讀者與讀者之間的交往。馬克思在分析精神生產領域的生產關系時指出，精神生產活動，特別是科學或藝術活動盡管在一定程度上與生產方式無關，但是仍然受到物質生產的制約。隨著現代工業生產的發展，先進的交往工具與交往手段使地方性的小市場聯合成一個世界市場，精神生產也被卷入到世界交往的時代洪流之中?！爸劣趥€人在精神上的現實豐富性完全取決于他的現實關系的豐富性……只有這樣，單個人才能擺脫種種民族局限和地域局限而同整個世界的生產（也同精神的生產）發生實際聯系，才能獲得利用全球的這種全面的生產（人們的創造）的能力。各個人的全面的依存關系、他們的這種自然形成的世界歷史性的共同活動的最初形式，由于這種共產主義革命而轉化為對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覺的駕馭，這些力量本來是由人們的相互作用產生的?！?現代化的生產方式把以往的“自發交往”轉變為“普遍交往”，除了增加不同國家與民族的交往和交流，還能使個人超越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參與到世界性的物質交往與精神交往活動中。這在促使世界性交往形成的同時，也促進了文藝作品的流通與傳播，還增加了人們欣賞和接受歷史上出現的各種優秀文藝作品的機會，有力促進了人類文化的豐富性與多樣性。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從先秦到近現代，“從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的今天，產生了燦若星辰的文藝大師，留下了浩如煙海的文藝精品，不僅為中華民族提供了豐厚滋養，而且為世界文明貢獻了華彩篇章”3。現代科技的發展有力保障了文藝作品的流通與傳播，也使文藝作品的交往屬性得到凸顯。

除了存在于“具身化”的作家與作為載體的作品的物質交往層面，文藝交往活動還存在于具有“物性”符號特點的語言文字層面，這既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交往理論的重要體現，也有力推動了馬克思主義語言學在新時代中國的發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注意到語言的物質性。“人的第一個對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而那些特殊的、人的、感性的本質力量，正如它們只有在自然對象中才能得到客觀的實現一樣，只有在關于自然本質的科學中才能獲得它們的自我認識。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現的要素，即語言，具有感性的性質。自然界的社會的現實和人的自然科學或關于人的自然科學，是同一個說法?！?他接受了費爾巴哈的對象化理論，強調人能夠在對外在世界對象化的過程中實現對自我本質力量的確證。主觀的自我經過對象化的實現，也成為一種客觀化的展開。自我在從物質與精神層面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既對外在世界實現了“人化”，又對主觀自我實現了客觀化、對象化，通過這一雙向互動過程成功地實現了自然的人化與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馬克思在論述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過程中指出，語言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既是物質交往與精神交往在聲音與書寫層面的物化形態，又受到各種社會關系與文化機制的制約，還是展現不同民族發展歷程的歷史現象。文藝作品的創作、傳播、流通與接受是文藝交往的重要環節，除了使作家、讀者與文本三者之間建立有效的聯系，還要使三者在語言層面形成積極的交往與對話，使作家與讀者、讀者與讀者之間借助語言形成多層次、多系統的對話，通過表意實踐構成社會文化層面的交往。

三、文學文本的精神交往屬性

馬克思在論述精神交往的過程中還指出，語言除了是一種物質現象，還是一種處于交往過程中的實踐活動，不斷表現著人類的精神世界?！啊瘛瘡囊婚_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振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因而也為我自身存在的、現實的意識。語言也和意識一樣，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語言作為“精神”的表現和傳達，既與人的發聲器官所產生的空氣振動有關，也與身體的書寫動作相關，在身體層面實現了物質與精神的統一。語言通過表意實踐，把物質性的符號與人的意識統一起來，使兩者在交往過程中互相構成：一方面，語言是人的意識中的可表現部分，能夠借助表意實踐將人的意識客觀化；另一方面，人的意識也在被語言表現的過程中具體化、形象化，使本沒有意義的符號發揮交流作用。語言既能夠形成人與世界之間的關聯，又能夠架起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在人與世界的相互關系中，人能夠對世界中的事物按照其本身的尺度進行生產，在形成人化自然的同時，用語言把作為人的思想活動的精神生產傳達出來。在人類交流過程中，語言除了能夠發揮傳遞信息、表達感情、增進理解等重要作用，還能夠成為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文化的基本構成?！皽贤ń涣鞯闹匾ぞ呔褪钦Z言。一個國家文化的魅力、一個民族的凝聚力主要通過語言表達和傳遞。掌握一種語言就是掌握了通往一國文化的鑰匙?！?漢語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體系建構的重要構成部分。

文化的交往屬性盡管從表面看主要存在于語言層面，但是從語言作為意識的物質表現的角度看又充分體現了主體之間的精神交往關系。植根于現實世界的語言在不斷描述現實世界的同時，以普遍概念的形式發揮抽象的歸納作用，即使世界的客觀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主觀化，又使意識和思想在自我實現過程中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在交往過程中，語言除了將意識和思想物化為現實存在，還把意識和思維中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內容展示出來。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對哲學家們說來，從思想世界降到現實世界是最困難的任務之一。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正像哲學家們把思維變成一種獨立的力量那樣，他們也一定要把語言變成某種獨立的特殊的王國。這就是哲學語言的秘密，在哲學語言里，思想通過詞的形式具有自己本身的內容。從思想世界降到現實世界的問題，變成了從語言降到生活中的問題?！?漢語在使意識成為物質性現實的過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出中國古代文化的詩性特征?！熬汀摹难葑兌?，史前社會具有原始思維和巫術形態特征的非文字性符號，將自身所特有的具象性、想象性、文章性以及經驗歸納性，整體地遺傳給文明時代的書寫符號，從而使得漢字先天地秉賦了一種詩性特質。”3漢語通過聲韻、形象與辭采等方式展示了鮮明的詩性特征，在傳達出中國文學的獨特詩性美的同時，也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在活力與恒久生命力的構成部分?！爸腥A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綿延不斷且以國家形態發展至今的偉大文明。這充分證明了中華文明具有自我發展、回應挑戰、開創新局的文化主體性與旺盛生命力?！?

以語言為載體的文藝不斷建構出新“世界”，既使藝術家、欣賞者與文本在現實層面互相占有，又使主體之間在精神層面互相確證，形成主體在現實與精神兩個層面的多重交往關系。外部世界是作品、藝術家和欣賞者的外部環境和物質條件，在使文藝作品成為藝術家、欣賞者進行交往的物質載體的同時，也不斷以作品為中心促使他們的交往超越現實。葉維廉在分析中國文學批評方法時指出：“一、中國的傳統理論，除了泛言文學的道德性及文學的社會功能等外在論外，以美學上的考慮為中心。二、中國傳統的批評是屬于‘點、悟’式的批評，以不破壞詩的‘機心’為理想，在結構上，用‘言簡而意繁’及‘點到而止’去激起讀者意識中詩的活動，使詩的意境重現，是一種近乎詩的結構。三、即就利用了分析、解說的批評來看，它們仍是只提供與詩‘本身’的‘藝術’，與其‘內在機樞’有所了悟的文字，是屬于美學的批評，直接與創作的經營及其達成的趣味有關?！?他通過對比中西文學批評的差異指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能夠根據文學作品自身的特點對其藝術性展開較為深入的闡釋，借助點到為止的分析、解說實現了藝術家與欣賞者的有效精神交流，較好地避免了西方文學批評依據“始、敘、證、辯、結”的辯證程序進行“強制闡釋”的弊端。當然，中國文學批評也存在著“點、悟”式批評的印象性、模糊性等問題，這也是其受到新文化運動反思和批評的重要原因。隨著中西文化交往的不斷深入，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古代文論在對話過程中把兩種批評模式的優勢發揮出來，既深入把握文學作品的藝術性，又在此基礎上通過邏輯嚴密的批評實現有效傳達。

從精神層面看，內心世界具有超越經驗世界的特點，表現為社會的文化傳統、大眾的審美情趣等，文藝交往作為一種主體間的精神交往，在此意義上也是藝術家、欣賞者在文藝創作和欣賞等活動中借助作品展開的超越現實的精神交流。“別人的感覺和精神也為我自己所占有。因此，除了這些直接的器官以外，還以社會的形式形成社會的器官。例如，直接同他人直接交往的活動等等，成為我的生命表現的器官和對人的生命的一種占有方式?！?以語言為媒介的交往在作為人的存在方式和人的生命本體的文藝實踐中發揮重要作用。文藝通過主體間的精神交往所追求的，既不是展示文藝在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的過程中的具體存在形態，也不是追問主體在世的“終極價值”，而是探求存在于主體的心領神會之間的文藝的“道說”與“澄明”?！叭宓纼杉业娜诵哉?，雖內容不同，但在把群體涵融于個體之內，因而成己即要求成物的這一點上，卻有其相同的性格?！薄袄稀⑶f思想當下所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精神，實際系由此一思想系統所導出。中國歷史上偉大的畫家及畫論家，常常在若有意若無意之中，在不同的程度上，契會到這一點?！?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中國藝術從魏晉時期開始對自然——山水表現出精神上的自覺，通過這種方式尋找一個可以完全把自己安放進去的世界，努力使自己的人生與精神擺脫現實的羈絆，通過審美的世界實現了對現世人生的肯定。從這個角度看，文藝只能是現實主體的文藝，并且由于現實主體與文藝是不可分離的，因此決定文藝的存在及其價值的只能是處于不斷變化中的現實主體的精神交往。

在20世紀下半葉，隨著泛文本理論的興起，文學文本研究開始將社會歷史引入文本，在強調文學文本的社會性的同時也把歷史視為一種文本。這一理論為馬克思主義文論與古代文論在精神交往層面的對話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既能夠使馬克思主義文論從文本與歷史關系的角度審視古代文論的生成與發展，也使亟待被不斷激活的古代文論在理論與現實互動的立場上接受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分析與轉化?！熬Y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文學創作者與欣賞者能夠借助體現中華美學精神的“情”形成復雜的思想文化交流。但是，在“情動”“辭發”與“披文”“入情”之間，作為文化實踐的文學涉及精神交往與存在于其后的各種復雜社會、歷史與文化行為。在保羅·利科看來，文本與行動存在著辯證關系，對它們的詮釋都能展示出其背后的深層歷史意義。“一方面文本概念對人的行動而言是一個很好的范例，另一方面行動對于整個文本范疇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指涉對象。關于第一點，人的行動從多方面來看就是一個準文本。通過一種與文字特有的固定功能相似的方式，人的行動得以外在化。在脫離其施動者的同時，行動獲得了一種與文本的語義獨立相似的獨立；它留下了痕跡、標記；它在事情的進展中得以記錄，并且變成了檔案和文獻。”3新時代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不斷實現中國化時代化的過程中，既要從文本角度分析充滿詩性精神的漢語以及由漢語書寫的文學和文論經典，努力闡明這些文本中蘊含的具有主體精神交往意義的中華美學精神，又要兼收并蓄，積極吸收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化成果，從泛文本角度分析各類古代文論文本背后的“人的行動”，激發出具有文獻意義的中國古代文論的內在活力，使其成為推動文化繁榮并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重要思想資源。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英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后結構主義轉向研究”（21BZW069）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