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愛情

一

1995年秋天，由北京開往大連的綠皮火車上，25歲的我爸對35歲的我媽一見鐘情。她眉眼間的溫婉，身上那件鵝黃色外套，一切都在他眼里美得恰到好處。

當時，我媽和閨密肖阿姨從老家河北邯鄲到大連旅游，而我爸則是去北京出差回大連。我媽和肖阿姨只買到一張坐票，挨著她們坐的我爸就主動讓出自己的座位，自己則站到另外一個車廂，但心思卻全在那個車廂和那個姑娘那里。

那是我爸人生中第一次心動。

北京到大連需要11個小時。我媽心中過意不去，曾經去找過我爸，但我爸死活不肯去坐，說她們姐妹倆坐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他一個大男人在哪兒都行。為了表示感謝，我媽塞給我爸一個蘋果一個橘子。我爸投桃報李，火車在山海關停靠時，給我媽和肖阿姨買了面包、熏雞、汽水，把兜里所有的錢都花光了，還不忘充大：“單位每天給的差旅費花不完，你倆幫幫忙。”

火車到站后，我爸熱情地要送她倆去旅館。那個年代，大連的公交車有兩種付費方式，月票或投幣。所謂的月票是單位或個人訂的公交卡，僅限于本人使用。上車時，我爸出示了月票，并想給我媽和肖阿姨投幣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身無分文，臉一下紅了。我媽秒懂他的尷尬，連忙從包里掏出兩枚一元的硬幣，還替我爸開解：“你們有月票，身上不備零錢很正常呀。”

我爸不僅把她們送到了旅館，第二天還不請自來地給她們當了導游。他跟同事借了相機，給她們拍照，帶她倆看了海上日出，去了老虎灘、旅順，還趕了海，請她們吃了海鮮……

那是我爸第一次深度游自己土生土長的城市。以前，他從來沒覺得大連有多美，用他的話說：“也就那樣。”可是，喜歡的人來了，這個城市就不一樣了，它在我爸眼里變得浪漫、美麗、迷人。

二

我媽和肖阿姨在大連玩了兩天，我爸足足陪了兩天。臨走時，他們互留了地址。我爸說：“火車一開走，我就感覺這個城市都空了。”于是，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媽寫信，熱辣地告白。

一個星期后，他收到了回信。我媽告訴他：“謝謝你的喜歡，但，熱情的大連弟弟，姐姐已經是三歲小女孩的媽媽了，在這里，祝你早一點遇到那個屬于你的良人。善良如你，一定會遇到真正的良緣。”

與信前后腳到達的，還有一張匯款單。我媽將她們玩了兩天的各種開銷一并寄了過來，并叮囑我爸務必收下：“你還沒成家，今后需要錢的地方很多。”

我爸根本沒想到，我媽不僅結婚了，而且已經是三歲小女孩的媽媽。現在想想，也是他自己糊涂：大他十歲的姐姐，怎么可能還是單身？他沒有當面問過，何嘗不是他的自欺欺人？

初戀還沒開始，就失戀了。打那之后，不管誰幫忙說親，我爸都一概拒絕。爺爺奶奶為此愁眉不展，卻也拿他沒辦法。

有些緣分真的是屬于有心人吧。我爸放不下我媽，也不敢去打擾她的生活，但相思是身不由己的，所以，他每周都去當初請我媽吃過飯的一家小館子吃一頓，每次必點鲅魚水餃。因為我媽和肖阿姨曾對這家館子的鲅魚餃子贊不絕口。

這個習慣，他堅持了兩年。

1997年夏天，我爸跟肖阿姨居然在這家館子偶遇了。肖阿姨帶著爸媽再次來大連旅游，并堅持打卡曾經吃過的這家小館子。結果，居然遇到了我爸。這是什么樣的概率？

我爸請肖阿姨一家吃飯敘舊。肖阿姨打趣我爸：“當年你給我們拍的照片我都收到了，我拍了照片，但好像也沒拍，拍她的都是清晰的，拍我的對焦得很糊弄。”

我爸尷尬得直撓頭。

接著，肖阿姨正色說：“當年，我倆是臨時起意來大連旅游的。那會兒，小梅（我媽媽的名字）剛離婚，我想帶她出來散散心。”

我爸迅速捕捉到了“離婚”兩個字，心里鈍疼鈍疼的，但也是喜悅的。他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

三

于是，我爸又開始給我媽寫信。他詳細介紹了自己的家庭狀況，直白地表達自己對她的一見鐘情、念念不忘，說此生非她不娶。可那些信石沉大海。我爸急了，循著地址找了過去。

可想而知，對于他的從天而降，小梅有多震驚。出于禮貌與回報，她請了假，帶我爸去七步溝、趙苑公園等當地有名的景點游玩。可我爸點名要去京娘湖，因為那里是宋太祖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的古老愛情典故發生地。他讓小梅把女兒菲菲帶著。

那天，大人間暗流涌動，但菲菲徹底玩嗨了。我爸教她劃船，和她打水仗，登山累了就背著她，請她吃從來沒吃過的肯德基，兩人相約第二天去菲菲心心念念的動物園……

晚上，我爸把小梅娘倆送回了家，自己返回旅館，睡不著，便給小梅打電話，讓她別想著彼此之間的年齡差，就問問自己的內心是否喜歡他這個人，是否覺得他可以托付終身。還說他會來邯鄲，照顧她們母女一輩子。

小梅問他：“你圖啥？以你的條件，啥樣的姑娘找不到？”

我爸回答：“除了你，別人跟我都沒關系。要么是你，要么就是單身一輩子。我想得很清楚。”

小梅這輩子沒被人這么愛過。前夫是個賭鬼，還家暴。所以，面對我爸的深情與執著，小梅被打動了。

四

爺爺奶奶在最初的震驚后，艱難地接受了兒子的選擇。于是，我爸遠“嫁”河北。在外，他干起銷售的老本行，回家，他什么活都干。菲菲的接送，一日三餐，洗衣、收拾家，全部是他的。小梅想分擔，我爸就起急：“這種粗活是你能干的嗎？你拿我當什么呢？”

我爸在外面賺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小梅。每次出去請人吃飯，他都向小梅特批資金。小梅責備他：“你一個大男人，出門在外，兜里就不能放點錢？”我爸回答：“男人兜里只要有超過500元現金，說話辦事都容易走形。還是怕老婆好，怕老婆的男人都容易發財。”

我出生時，菲菲已經8歲了。她把爸爸對她無微不至的愛與陪伴，都給了我。菲菲結婚那天，我哭得難以自控。小外甥出生后，我的愛都轉移到了小外甥那里。菲菲兒時是怎么陪伴呵護我的，我后來就怎么陪伴小外甥。他很黏我，就像我小時候依賴菲菲一樣。

愛，是一個神奇的閉環。一個家的愛與力量，不是定量，而是變量。

前幾天，爸媽喬遷新居。爸爸正式宣告退出江湖，陪媽媽去郊區的別墅里養花種草。我媽全程拎著一個破舊的黑色公文包不放，忙里忙外地指揮著工人搬東西。我好奇地問她：“媽，這里裝的是咱家的金銀細軟嗎？”我媽抱緊那已經掉皮的公文包：“全是寶貝，你丟了，它也不能丟。”我趁她不備搶了過來。結果，里面裝的，是那些年，爸爸寫給她的情書。

我如饑似渴地讀著，腦海里全是畫面：綠皮火車，鵝黃色外套，海鷗相機，鲅魚餃子，一個25歲男孩火山噴發一樣的愛……

那么古典，那么遙遠，卻那么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