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無人跡的雪地干凈若一句義山的詩,裹一層輕紗與月光輝映。像童話宮殿,像神仙的避暑地。在這里,雪、月有各自的語言,在一間偏房的壁畫里休憩。
月問雪:當陽光曬得你渾身發燙時,你可曾愛上過密布的灰云?
雪回答:我也曾為愛惆悵。但愛,是昨天囚禁在牢籠的猛虎,是鑰匙;是老神仙閑語中那人間桃木上最爛漫的花兒,是蜜蜂;愛的抒情如果不是一條涌入大海的汪洋,那將毫無意義……
月反問:那春天呢,為何你還將彌留?哪株纖細的嫩芽是你垂涎已久的處子?
雪回答:那年,當我收拾行李,春風像少年正踏馬而來,我大膽地烙下馬蹄印,藏在額爾齊斯河畔的白樺林里,我一夜未眠。那年,他揮舞的馬鞭讓我甘愿寬衣解帶……
但它的年輕伴著我抗拒命運的懲罰(衰老),發癢的嗓子正是荊棘的尖刺在刺痛我的神經,是對我發燒的大腦的最后通牒。我無動于衷,在背陽坡的山石下等候最后一聲喘息來臨。那年,直到西西伯利亞的一次寒潮托起我鉆進阿爾泰的山巔,而那藏馬蹄的土地上,新生青青草,我看著它們出生,然后寒潮中夭折。這正是我可懼可愛,做最后彌留的掙扎的原因……
罕無人跡的雪地重歸于靜。聽說,春天的花朵里有冬一半的憂愁,那子夜撒下來的光里,有月餓瘦的寂寞。一只夜鳥叼走這里唯一的詞語,直至我發現一顆樸素的星星。
一
雪,終究會蓋住來時走過的路。頭屯河谷,像陷進瓷釉裱花間的留白。而河流,一條即將冬眠的蛇,當信子縮回嘴腔,極目,那枚黑色的點兒就鉆進了皚皚一片,無休止延伸著瞭望者的幻想。
我慢下來,然后靜滯在原地。
黃昏僅剩的一絲霞光照得大地,留下介于紅黃間那難琢磨色彩。那一刻,涌上心潮的沖動,讓我愿意丈量頭屯河的長度直到白夜殆盡,或像條拉鏈在它兩岸往復行走,把自己鎖進時間鎖鏈,然后再釋放出來。那一刻,少年年輕的腳步又像是飄在風里的一片榆樹葉,想要叩開索爾巴斯陶的門,攀上云朵這個貴親戚的急心情。
二
黑甲山上,不停的是野風活躍的調兒,和荒草,和溝渠小洞眼混合的聲音,在拐角處聒噪地回旋。
漫野的雪花在肆意橫行。身后的,眼前的,或已落地的雪瓣,與人世間已經歷過的,或者即將要面對的大大小小,不同形狀故事,一件一件摞在一起,交疊著沉淀。
三
雪花。我。“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赤裸裸來到人間,光溜溜的像折斷一條細柳開始尋找自己的水源與土地,開啟人生起點。偶爾旱時的停留,偶爾夏秋奔跑,偶爾折回,為了在某個命運的彎道漂流時有個更美的弧形。或拿著一把過去的鑰匙,返途或追趕時間的步調,再被推著向遠,往更深處走去……
終于理解了雪花赤裸裸的沉默,終于釋懷了冬的一雙大手擁我入懷,那不可抗爭的深意。我羞愧地拉上拉鏈,戴上手套、帽子,和所有人一樣。
路無窮無盡,直到遇見山的一條向上的小徑——模糊的有人行動過的足跡。其實,前人走過的路,一直都有人再走。回頭,我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腳印,不久也將重歸平靜。或者在不久后,將再有孤者為了新的“崇高與敬意”“縱情或流浪”再次追趕北下的風……
隔著維度,我們達成從陌生到握手的契合。
一
漫天的雪,仿佛在嘗試凈化我一顆玻璃的心。
就像春天的雨在某一刻聽見了禾苗的渴望一樣。
從天山歸來時已是午夜,一路,我看著它們闊綽地游歷,品嗟河川,從一個光明的世界擴散來。現在,它們一部分,圍著我,把汽車、人群竄動過的痕跡一點點填滿。
呼出的氣是白的,樹丫的肩膀是白的。光暈下冷峻的容貌也是癡迷的白,涂料調不出的白。
滿腔的欣喜夾雜零星別緒,我抬頭:那無人之境的放肆的飛翔的雪,那揮墨無處下筆的飽滿的雪,那砸碎困惑與孤獨的輕盈的雪,給塵俗一刀的雪,我凝望路燈,我凝望另一個自己,與它們對話,和心獨白。跳脫出肉身的輕佻。
二
雪,紛紛揚揚,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但言語終究是一盞燈,受困于時間,我也清晰地知道:美,一種需要依托才有價值的狀態,在言語的盡頭卻如此渺小,如此嬌羞,如此綿綿。
那就在它沒消失前,跑起來吧,藏在心里的馬!沒有風,跑起來,就制造出一股穿在自己身上。跑起來,只顧兼程和遠方,生活的這條路上,一路的寂靜與蕭條怎能蓋住一個沉默者的狂暴,怎么忘記那深秋繁花落盡的蕭條,不期待花開彌漫春野的芬香,即便都有落幕的一刻,但終有黎明時迷霧的過度。不是么?
那些在生活的貧瘠土地上長出的齊整的莊稼。我們該感謝它們,曾經汗水刺痛眼睛的無言,和孤獨力壓燥熱的藥劑。
黑夜在上,適當時,需要有一盞明燈供迷途的靈魂膜拜。
掃帚的聲音,溫潤的一抹陽光從糊了塑料的東窗射進來,消跡一天的啾鳴的麻雀,叫醒了北方的清晨。
火爐上,兩塊小磚架著兩根筷子,擺著焦黃的兩個饅頭,被鐵絲箍起脖頸的鐵茶罐放在爐圈最外一環,玻璃杯擺在茶幾上,里面的茶升騰著白氣(留給我的)——地道的甘肅莊稼漢,一晌午的精氣神都聚在里面。
等我拉開門,推開臃腫棉被的門簾,刺眼和目眩過后,院落一半的雪已經匯聚成四個大堆。他總計較今年的雪下了幾場,厚或者薄,翻著自己的小掛歷算計著這個冬的壽命和門口那堆煤的余量。拿起一旁的推板,我走在他前面,他呼出的氣掛在發梢,在這片藏銀的縮版的樹林霧凇里,他臉頰的汗珠像白瑪瑙嵌在褶皺里,變形。
陽光照得我發熱,等他抽起煙,我們站在被更廣域的雪地圈起的,裸露的土層上,說起未來和過去,心事和抑制不住的向往。
幾十年了,他說: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城市的梧桐,他們故事里的霓虹遠比一場雪造訪的場景生動得多,有些人一輩子長在滿是黃土和石頭的荒野,曲曲彎彎的樹干,它們拼命地長,發瘋一樣擴張自己的綠蔭,直到光陰曬著樹皮,堅硬如一塊生鐵,直到它高大得可以與風談判,它會讓種子飄向它一生的夙愿的方向,再肆意生長。那時……
那一刻,他眼睛里有光,像私藏的一縷清晨的陽光照在傍晚的土墻。
那一刻,足以讓黃昏宏大。卻不是時間賦予的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