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我變得過度擁擠,就像山巒內(nèi)部一層層滑落、塌陷的石頭。誰能把一層石頭從另一層分辨出來呢?志留紀和泥盆紀的石頭被擠壓成了一層,崩塌,繼續(xù)存留,很容易把它們弄錯。然后,沉積巖有美妙的白堊般的貝殼,那些盤繞成圈狀的蝸牛殼,來自生物學(xué)柱廊殘骸的小小財富。
再加上不可避免的植物群,抬起那鉤編和顫音之頭的植物生命,一個個季節(jié)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漫游的標記,在它們固定而無盡的程度上,高高在上,回到深處。首先,為了實踐,它們只是悠揚的四度音程,在廢棄的場地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骨瘦如柴的蒲公英。然后,它們真的開始演奏,然后有一門正確的手藝,植物噴涌而出的花哨祈禱,它們始終唱著同樣的東西。一個當然有變奏的主題——葉片、花朵、梗莖,不變,變,不變。誰又在乎橡樹的贅述呢?我辨出摩羯座的嗓音。然后,另一個熱帶從南方回應(yīng)。赤道帶從不會沉默。
你知道,要把日子相互隔離開來、確定日期并不容易。我要去檢查柏油或者積雪是否在融化。這只不過是在清晨笨拙地修補時間,它將過去。然而并沒有完全過去,因為我在片刻之前仔細檢查我那五歲孩子的右膝,以及那手掌般大小、具有漸漸隱退的藍和碘的海灘的痂疤。這些被擦傷、撞擊的兒童膝蓋,是探索發(fā)現(xiàn)的浮雕地圖。
電梯。別忘了電梯。在稍后的日期,在某些公寓的院落里豎起,它在垂直的玻璃通道中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它多么閃耀!它透明嗎?呈藍紫色嗎?我本該說那是玻璃色,微微閃爍,玻璃色。閃耀的一點,少許上下滑動的曲調(diào),在喉嚨中被拍了X光,在天地之間忽動忽停、微微閃爍的哼唱聲。
當我從駱駝上下來,給它烙餅的時候,這牲畜用大齙牙一口就咬了下去。多么難看的面部特寫啊!然而,告訴我,還有什么比長睫毛的母駱駝更美的東西呢?你知道,當我在戰(zhàn)斗中丟失了我的青銅盾牌,我看到的就是它;我看到那被遺棄已久的埃及沙子和沙子的天空上那些長睫毛的眼睛。那在我的上空上下滾動,那是來自動物面龐的永恒掃視。其實,我之所以丟失了盾牌,是因為皮帶斷了。我們很多人都丟失了盾牌。牛皮多么容易腐爛,用力一拉就啪地斷裂!那時我的四輪大馬車的驅(qū)動皮帶啪地斷了,那時我的溜冰鞋帶啪地斷了,那時我的降落傘的開傘索啪地斷了。
他們剪掉我的棕色卷發(fā),他們把勿忘我插在我那金黃色的長發(fā)上,他們剃掉我淺紅色的頭發(fā),把一頂小圓帽粘在剃過之處,你記得嗎?那頂小圓……是的。然后是剪刀,黑發(fā),如此等等。我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兒:頭發(fā),膝蓋,高統(tǒng)靴托加袍①,絲綢襯衣,石膏模子。
不,不。存在不是島嶼。至少是一個群島。我在長長的縱隊中繼續(xù)前進,一個群島——從上面看見它——在下面遼闊的蔚藍中,大地持久的記憶繼續(xù)前進。
①古羅馬男子穿的寬松罩袍。
當那個世紀在我旁邊步調(diào)一致,我無法辨別它是哪個世紀。有很多個世紀,但誰要去辨別這是哪個顯示出人形的世紀呢?
我隨它前往它前往之處。那里有一個廣場,或者是一個大廳。我說廣場或大廳,老實說是一種時空凸面——只有這一稱謂更能詳盡地給它定義。中心有一些身影,就座的身影。
當我們——我那個未知的來訪者和我本人,在他們前面踱步,他們就起身。三十四個世紀發(fā)出深色織物的窸窣聲,遲緩地站起來,三十四個或大約如此,一些戴著拉緊或系上的兜帽——然而都戴著這種或那種兜帽。
我想:你們多么奇怪,或者我想:你們并不那么奇怪,我想:在一個純粹是泥土的湖泊上集合的水鳥,相當自然。我想:現(xiàn)在你們將飛走,但并沒飛走,相反,他們與我一起排成縱隊魚貫而行,成了朝圣者,在一條無限擴大的地平線上經(jīng)過那些裝有輔助泵的油井,我們就這樣到達了第一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
如果你喜歡,那也是第三十四個層面,無論如何都最遠,要不然就是一片沙漠。遠遠的,遠遠的,有什么東西,一個……物體,仿佛大小如一個污漬,仿佛。在羅盤空虛的四點之間,沙子在它那肋骨狀的表面并沒留下標記——那些整潔的地質(zhì)學(xué)褶裥。現(xiàn)在迅速拉近來看看特寫:沙里的一把扶手椅,它的后背挺直,鑲嵌著寶石,側(cè)邊掛著一件頭飾,頭飾上有一個蛇標②,象征著一位法老,當然是我贊美的阿瑪爾納時期③的那位法老。我把我的思想沉陷在他那瘦瘦的臉之中,個性,一種錯不了的鮮明個性,現(xiàn)在就像他頭飾的陰影。
但他消除自己。我們消除自己。我們排成單行縱隊走上一處斜坡。一個戴著兜帽的身影正在落后,他的兜帽本身就像矮人,已經(jīng)落后。我的眼睛幾乎沒有抵達第二個層面的邊緣。如果這一切都被抬舉到高蹺上,我會從下面看見它,就像從地窖窗口看見的街景。
第二個層面。
空蕩蕩。
第三個,第四個層面。
空蕩蕩。
第五個層面。
青銅盔。更高處,一座仿佛是小型的古代地中海城堡。在這里,海岸有青銅盔。我知道一些鋼盔的范例。當我戳進去,里面的皮革襯里還在那里。它們的色彩不同——不是偽裝圖案——而是它們的形狀成熟了,按量計算完全足夠。一頂青銅盔頂上有一只青銅小鳥,它何等地歌唱!沒在森林中,它的嘴喙被焊接到它那生銹的灌木叢(一只甚至在電視天線上的畫眉鳥),羽毛和背脊歌唱。別的嗓音沒有說話。
第九個層面。
一片膨脹的巨杉林,幾乎還不如普通松樹大。松樹的黑暗使得我漂浮,我可以說是把我抬了起來。它們的空氣水一般清澈,水一般稠密,它們的樹干中,兩千個年輪的緩慢爆發(fā)就要來臨,以環(huán)形波浪圍繞那根啞默之樁——那個無法消滅的核心而生長的緩慢爆發(fā)。
樹下的一件皮革頭飾。
我們后面又變成了沙漠,我不知道它是否原本就是那樣。因為,讓它不要被遺忘,這是沙子平臺,臺地構(gòu)造——還有什么呢?——在它上面,我們傳遞自己逐漸縮小的環(huán)形路線。副現(xiàn)象,顯靈,臺地上的副現(xiàn)象。不管怎樣,它們都可以觸摸到。它們的狀態(tài)毋庸置疑:可靠的自我主張的屬性。
零層面。
從負無窮大,我們抵達了起點。現(xiàn)在時間不是在后而是在前。盡管是必然這樣,也專橫地這樣。交叉點:折磨。風(fēng)迅速升起,存在的呼吸,起皺的皮膚的呼吸,哭泣的臍帶的呼吸,這第三只眼睛的呼吸——這只隱藏的眼睛像凹陷的傷口,盯著我們的開始和結(jié)束。天空上,掃視,蓬亂的頭發(fā),乳白色的渦流。
地面上多刺的枝條,一道被沙子窒息的鋸齒形彩虹。
第十個層面。
在這里,事物的數(shù)量確實膨脹了起來。帶有面紗的圓錐形帽子,被箭矢穿透的皮革之物,游牧人的頭飾,主教的冠冕,大量精制皮紙,適合隼的腦袋的微小皮革兜帽,王冠打開又關(guān)閉。一塊東方絲綢披肩,一把維京人的牛角號,一堆堆學(xué)位帽。
更遠處:樹皮面具,木頭面具,陶制面具。適合放在的頭發(fā)上、耳朵后的扁平大花,南方天空的朦朧、小小的行星燈盞。
第……十個層面
纏頭巾,許多纏頭巾。天鵝絨扁平便帽,熊皮帽,牧羊人半埋的帽子,苦力帽,印加王冠,當然,還有布滿粉塵的假發(fā),亞麻方巾,蛾子蛀蝕的墨西哥闊邊帽——正在移動。
布制顱骨移動,被渦流抬起,在抬起、咕噥的頭飾中間,腳穿過這片帽子在秋天的葉簇而跋涉。騷動而消極的抽搐趨于重新打開它的傷口,一群蜜蜂升起,一個幾乎升空的襤褸的螺旋。
第……十個層面
絲綢帽,水手帽,小束小束的勿忘我,十三個被謀殺的將軍的筒狀軍帽,木髓遮陽帽,果樹的花朵,配有錫制徽章的搬運工帽,給西西里驢的兩只長耳挖出兩個孔的草帽,消防員的軟牛皮盔,適合小號獨奏的黃銅似的閃耀之光,陽光下家庭哀悼的黑面紗,黑色薄紗。
第二十個層面。
或許第一個層面,無疑是最近的層面,好像包含歸來,好像是啟程之地。我知道幾個鋼盔的范例,這些鋼盔好像熟悉,我將朝它們點頭。或者,這是理發(fā)師用來烘干頭發(fā)的兜帽?防毒面具?宇航員頭盔?突然,一頂被雨水淋得縮小了的貝雷帽——因為我從不介意,將會抓攫它,打滾的兔皮無邊女帽,運煤工用撕下的麻袋布做成的臨時兜帽,長筒襪面罩,皮毛、剛毛、羽毛、徽章、緞帶扣、梳子、繩子的碎片。
我依然喜歡翻尋,然而響起了一陣曳行聲。因為那些戴兜帽的身影不曾以任何方式減少,哦,并沒減少,現(xiàn)在大約就像我開始漫步時一樣多,在這里圍繞我。最初的曳行聲,現(xiàn)在他們遠離我而行走,現(xiàn)在,在更高處,因此按比例縮小。他們的行軍就像一條蜿蜒之路本身,就像在上升的地平線上朝天空攀升的航拍照片,現(xiàn)在只是一條路,一個地質(zhì)層。
第二十二個層面。
在那上面,遠遠的上面,空蕩蕩。不,帽子,我認為有帽子,我認為有頭發(fā)和掃視,容量充足的微小力場,緞帶,耳朵后面的花朵,面具,頭盔,氣泡。
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了。然而,有什么東西以碎裂的方式繼續(xù)發(fā)聲,發(fā)生故障,膨脹。你聽見了嗎?在那上面的某處,高聳的小小穹頂就像一座城市的屋頂,里面有未知的鐘。
②古埃及神話中蛇女神瓦吉特的象征。
③埃及歷史上法老阿肯那頓(公元前1379-公元前1336)的統(tǒng)治時期(公元前1353-公元前1336)。
阿格尼斯·涅默斯·納吉(Agnes Nemes Nagy, 1922-1991),匈牙利著名女詩人、作家,早年在布達佩斯大學(xué)攻讀匈牙利文學(xué)、拉丁語及藝術(shù)史。二戰(zhàn)期間參加過抵抗納粹的運動,鐵幕時期被迫沉默,在中學(xué)教書,后來成為職業(yè)作家。其詩集主要有《在一個雙重世界中》(1946)、《熱閃電》(1957)、《至日》(1967)、《馬與天使:詩選》(1969)、《之間》(1981)、《大地的禮物》(1986)等,另有兒童文學(xué)作品《金畫筆》和《紫燕》,論文集《64只天鵝》(1975),獲得過“鮑姆加登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其作品結(jié)合了抒情的敏感性和歷史意識,反映了她對自然、社會的獨特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