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胡適開創了“四十自述”體,接踵而至的“四十自述”不少,譬如汪亞塵的《四十自述》(《文藝茶話》,1933年第2卷第3期)、朱樸的《四十自述》(《古今》,1942年第1期)、姜亮夫的《四十自述》(《永安月刊》,1948年第108期)等。
在汪亞塵的《四十自述》開篇,直接說明了自己的“四十自述”,與胡適的《四十自述》之間的淵源關系:
十九年(1930)冬,我從歐洲歸國時候,有一次約胡適之在我家里吃茶點,我問起他的一篇《四十自述》,他說:“寫自述,可以把前后思想自己回顧一下,很有意思。”我早就有上面兩個動機,所以現在我也來寫我的《四十自述》。
汪亞塵撰寫自己的“四十自述”,據說首先是起因于關心他的朋友們,常常問他研究藝術的經過,而胡適對于“寫自述”的說明,亦就成了汪亞塵動筆寫自己的另一個起因或動機。不過,當汪亞塵真的下定決心來寫自己的“四十自述”,或者說來總結自己二十余年對于藝術的追求、學習以及實踐之時,胡適所謂的“思想回顧”的書寫模式,似乎并不完全適宜于他:
我自幼拿定主意,一生必須在可愛的藝術上做去,不計未來的成功,不想留名于后世,只依藝術作人生唯一的慰安。我自接近藝術生活以來,已有二十四年的歲月,到現在還是不息地在探索,不斷地在追求;回憶以往廿四年中,雖遇著許多困難,但我并不因人們藐視而覺得困難,并不因物質的逼迫而使我減少銳氣,我覺得什么事情,都應自己立定主張去奮斗。
努力、奮斗,實現并堅持自我,似乎是汪亞塵在他的“四十自述”中關注并書寫的主題,這與胡適的《四十自述》有交集,但又有所差別。
不過,這里并不是說,在胡適的《四十自述》之前,沒有人生四十之類的喟嘆書寫。實際上,在此前的報端上,亦不時見到一些以“四十自述”為題的詩詞吟誦,不過要么是喟嘆“四十年華鬢欲蒼”,要么豪言“四十年華一擲輕”,其中像胡適的《四十自述》這樣嚴肅認真地進行自我回憶、自我反思以及自我總結的,倒真是不多見,以如此篇幅來進行自述者則更少。
就此而言,胡適的《四十自述》,可謂開創了新文學以及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自述”類傳記的現代書寫體例,甚至由此開創了一種現代書寫史上的“四十自述體”。
家鄉教育中“鄉土”的缺失
在胡適關于自己的兩種“傳記”中—《四十自述》和《胡適口述自傳》—都提到了他的家鄉。不過,在《四十自述》中,胡適敘述自己早年在家鄉生活的篇幅分量,要明顯超過《胡適口述自傳》。
在《四十自述》中,除了“九年的家鄉教育”,還有“從拜神到無神”,以及“序幕:我的母親的訂婚”,這幾個部分的敘述都聚焦在家鄉。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四十歲的胡適,第一次通過文字或文章,“系統”地追憶、敘述自己早年在家鄉徽州績溪上莊的生活,去日不遠,似猶可追。而在胡適晚年的口述自傳中,僅僅只是寫到了“故鄉和家鄉”。如果說在《四十自述》中,胡適主要是以母親或者家中成年女性為中心展開家鄉敘事的話—這一點在“序幕:我的母親的訂婚”一節中尤為明顯突出;胡適晚年的口述自傳,似乎又調整到了以徽州人、父親以及以男性為中心的家族敘述。這種調整或改變,看似與這兩部自傳寫作之時的個人心境有關,實際上更關聯著胡適個人對于“教育”的認識理解,尤其是對于自我教育及自我成長的認識理解所發生的變化。
在《四十自述》中,胡適提到,自己小時候在家鄉聽到別的孩子誦讀《神童詩》,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胡適早年在家鄉接受教育的一種。這種帶有濃厚的人生、世事啟蒙教育色彩的詩句,對于少年胡適的心性與心智,明顯產生過影響: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后面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彎彎水,
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其實,這是胡適在有意回避自己當初聽讀《神童詩》《醒世詩》一類的啟蒙讀本時,曾經受到過的觸動和激勵。如果查胡適上海求學時期的日記,就會發現,這些啟蒙讀本或詩句中所傳遞、宣揚的不少理念或價值觀,對于早年胡適確實產生過一定影響,而不只是聽著好玩而已。譬如,胡適提到的“人心曲曲彎彎水,世事重重疊疊山”之后,還有“古古今今多變革,貧貧富富有循環”一句。胡適后來以“變革”之倡導,鵲起于時代士林,未必不會讓人想起其中的因緣關聯。
如果進一步從教育及文化心理的深層意識與結構形成的角度來看,亦很難忽略《神童詩》《醒世詩》這些當時流傳極廣的讀本,對于當時尚處于心智發蒙階段的胡適所產生的塑造作用,其中像宣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一類思想的詩句,對于少年胡適將自己的將來,鎖定在讀書與求學之上所產生的影響,某種程度上應該并不遜色于他從“四書五經”一類的經典中所得到的。
這一點,已經有論者提到過。
董橋《讀胡適》一書中,就曾提到胡適早年在家鄉因各種局限,而無法完成的一些自我發展:
胡先生的族里長輩反對他加入前村的昆腔樂隊學習吹笙吹笛,我不覺得奇怪。胡先生的先生罵他不該學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我也理解。胡先生因此一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音樂與繪畫的天資,那是人生美麗的遺憾了。
其實,胡適早年在家鄉“受限”“受阻”的興趣與擴展,并不僅限于上述音樂、繪畫二途。僅從《四十自述》這一文本來看,胡適少年時代的生活確實比較枯燥乏味,幾乎都是在與讀書學習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安排與要求中度過的。胡適在自述中多次提到,在自己偶有讀書懈怠或者上進放松之際,母親的告誡、懲罰甚至眼淚,對于自己再次回歸正途所產生的護持作用。而母親的那些告誡中,除了多次提到父親這一人生的榜樣模范,其中顯然還包含著那些家鄉望子成龍的母親們所熟知的、淺顯卻普世的人生道理。
這種緊箍咒式的教育方式,事實上是相當有效的。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中,將自己塑造成了鄉里人眼里的“小先生”,而他的母親,自然也就成了一個苦口婆心、教子有方的良母。這一點對于胡適的影響極深,以至于當胡適不惑之年來追憶和反思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時,色彩最為濃厚的,仍是讀書。至于讀書之外的“世界”,幾乎是不存在的,或者黯淡無光的。
其實胡適的家鄉績溪上莊,自然環境并不太壞。盡管當時交通確實不大便利,但那里有山有水,村落房屋亦井然有序。夏天的時候,無論是油菜花、稻花,還是黃昏時分低飛的蜻蜓以及無邊的蛙鳴,所有這些,應該都會引發一個尚處于孩童階段的少年的興奮。在《四十自述》中,胡適提到,他很早就熟讀且喜歡北宋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一詩,對于其中“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隱喻與象征表達,甚為欣賞,以至于在后來還經常提及。實際上,大凡到過胡適家鄉績溪上莊的人,一定會發現這首詩中所描寫的自然環境與田園景觀,與胡適家鄉的自然環境,有著驚人的相似。
但在《四十自述》之中,胡適對家鄉的自然山水、田園風光,幾乎表現出一種令人驚訝的“疏離”“漠視”與“遺忘”。具體而言,當胡適在引用《桂源鋪》這首詩時,他眼里似乎并沒有楊萬里詩中的山水,而只有山水背后的“哲理”。
這一點,在《四十自述》中還有更多、更具體的體現。譬如,盡管胡適父親去世之后,胡適一家的主要經濟收入和生活來源,是依靠在上海和武漢的兩處茶葉店。此外,胡家在績溪上莊也小有田產,但《四十自述》中不僅少見山水描寫,亦基本回避了這些農田土地上面的勞作與收獲,僅有兩處提到了“麥田”“稻田”。一處是有關一位名叫嗣昭的堂兄(也是同學)的逃學:
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懶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里,寧可睡在田里挨餓,卻不愿念書。……我常覺得奇怪,為什么嗣昭要逃學?為什么一個人情愿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愿念書?后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
另外一處是關于少年胡適在家鄉“監割”田里的稻子:
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谷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
無論是弄不懂為什么一個小孩子不喜歡念書而去逃學,還是“監割”的時候只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少年胡適對于家鄉的敘述,其實都是圍繞著一個固定的自我形象設定展開的。對此,胡適是這樣解釋的:
我小時候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候不曾養成活潑游戲的習慣,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總是文縐縐的。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
又說: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
其實,胡適早年不曾享有的,顯然并不僅限于兒童的游戲生活,他也不曾享有在自然山水、田園之間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鄉土的缺失,或者自然作為兒童生活的底色的黯淡,是胡適《四十自述》中所建構的“九年的家鄉教育”中最引人關注的地方之一。這一點,或許胡適自己也沒有充分意識到,又或者他原本就是有意識地將自然和鄉土,排斥在了他對早年鄉村生活的敘述之外。同時,他也并不覺得,這是自己早年教育中的一種嚴重“缺失”,而只是認為這是一種自己當年“不曾享有”的現實生活存在而已。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九年的家鄉教育”,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有限的人的世界的描寫,而對于自然界和人性中的自然部分,卻幾乎避而不談。
一九二一年,胡適曾寫有《希望》一詩,后來這首詩被改編成歌曲而廣為傳唱。只是大多數唱者記住的是改編后的歌詞,而全然不曉得胡適的《希望》原詩:
我從山中來,帶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一日望三回,望得花時過。急壞看花人,苞也無一個。
眼見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
盡管詩中有山有花有草,只是這里的山、花和草,與胡適自己的故鄉山水并無關系,而即便是在這些山、花和草中,胡適所關注的,顯然也只是花草背后的寓意寄托;所謂的“一日望三回”,所望者應該也并不是那盆種在小園里的蘭花草,而是它有朝一日所開出來的花吧。
現代青年與現代文化英雄
對于人的世界中的生活空間背景或者環境的關注與描述,在胡適對離開家鄉來到上海之后生活的敘述中,有了比較明顯的改變。導致這一改變的最主要原因,卻并不是外部環境在胡適這一時期的生活中變得重要了,更直接的原因,應該與其這一時期生活空間的擴大有關。
事實上,《四十自述》“在上?!钡臄⑹霾糠郑灿袃蓚€突出的關注點,或者說兩個呈現方向,那就是科學教育和城市生活。這兩個關注點,共同建構起了一個現代青年(或者說是胡適試圖建構的早期自我形象,即現代文化英雄)成長的教育環境、知識環境以及生活環境。這樣的環境,一方面具有鮮明且強烈的時代性,同時又具有胡適個人思想成長的顯著個性。
讀過《四十自述》的人,一定會對其中有關個人教育史、知識成長史、思想成長史的敘述印象深刻。這樣的自我形象建構與設定,與之前“九年的家鄉教育”中的那個“小先生”的形象建構與設定,在思想與價值邏輯上是一脈相承的,它們共同為胡適未來更具有想象性與建構性的自我形象的敘述提供了鋪墊,并按一個未來形象或者整體性的形象—“現代文化英雄”—之所需,展開了明顯具有選擇性的敘事。
在《英雄與英雄崇拜》中,托馬斯·卡萊爾依照自己對于歐洲文化歷史的觀察與思考,將歷史上那些曾經呼風喚雨、改天換地的英雄劃分為六種類型:神明英雄、先知英雄、詩人英雄、教士英雄、文人英雄和君主英雄。這些英雄,分別擁有自己的能力與權力,擁有自己的輝煌與崇高地位。
當時處于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時期的日本和中國,先后對卡萊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表示過關注,只是從卡萊爾的英雄思想中所發端并延伸出來的“英雄崇拜”,在現代日本和現代中國,無論是其走向還是現實歸宿,似乎都迥然有別。
從直接影響或間接影響的角度來看,辜鴻銘、梁啟超以及胡適,他們三位的思想深處,似乎都曾經回蕩過卡萊爾“英雄崇拜”的呼聲。
胡適在后來留美期間的日記中,曾專門記載過他的波士頓之行。令讀者們印象深刻的,是胡適與梅光迪等學友之間就詩歌使用現代語匯這一具體問題,或者詩歌改良這樣的理論命題所發生的討論,甚至爭辯。但在這一時期的日記中,還專門記載過胡適在距離波士頓不遠的康科德小鎮,參訪愛默生故居所受到的感動:
循大路行至愛麥生所居屋,門外長松無數,久無居人,守者遠出,游人不能入觀。聞內有愛氏書室,藏愛氏生平所讀書,惜不能入觀之。
……
西人崇拜文人之篤,不減其崇拜英雄之心也(依卡萊兒[Carlyle]之說,文人亦英雄之一種)。孰謂西人不好古乎?
……
愛麥生為此邦最大思想家,其哲學大旨,以為天地萬物,皆備于我,善惡皆由我起,茍自得于中,何求于外物?人但求自知足矣,天(上帝)即在人人心中,何待外求?愛氏最重卡萊兒,兩人終生最相敬愛,兩人之思想魄力都有相似處。
上述文字,并不足以全面反映胡適對于卡萊爾、愛默生及其英雄思想的服膺與認同,反倒是在其對于梁啟超的相關文論的評論中,反映出更多這種文人英雄意識及崇拜。在《讀梁任公〈政治之基礎與言論家之指針〉》一則日記中,胡適不僅摘錄了梁啟超這篇文論的大旨要點,更直接明了地指出“其言甚與吾意相合”,而梁啟超這篇文論的核心支撐,就是政治精英意識與文人英雄崇拜。
這一點,在胡適翌日日記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和直接:
吾生平大過,在于求博而不務精。蓋吾返觀國勢,每以為今日祖國事事需人,吾不可不周知博覽,以為他日為國人導師之預備。
這種為將來成為國人之導師而努力而讀書的追求愿景,確實是胡適早期思想進展的重要動力。而這種思想,與“現代文化英雄”意識或者英雄崇拜,無疑是相輔相成的。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胡適把上述思想與訴求表達得更為直白:
我在這十年之中,出版了三集《胡適文存》,約計有一百四五十萬字。我希望少年學生能讀我的書,故用報紙印刷,要使定價不貴。但現在三集的書價已在七元以上,貧寒的中學生已無力全買了。字數近百五十萬。也不是中學生能全讀的了。所以我現在從這三集里選出了二十二篇論文,印作一冊,預備給國內的少年朋友們作一種課外讀物。如有學校教師愿意選我的文字作課本的,我也希望他們用這個選本。
英雄—英雄崇拜—文人英雄—導師—教科書,在這樣一個鏈條中,一個現代文化英雄的事業路徑和實現方式,可以說是一目了然。在這一點上,胡適與魯迅式的“唯愿自己文章速朽”的“決絕”,有著顯而易見的分別。不過,這倒又讓人想到胡適第一次游康科德鎮時,在議論愛默生與卡萊爾二人之思想個性時,所征引的范戴克(Henry von Dyke)的一句話:“愛麥生是一慈祥之卡萊爾,終生居日光之中;卡萊爾是一肅殺之愛麥生,行疾雷驟雨之中。”當然,如果真要這樣來類比胡適與魯迅,亦可能兩方面均不見討好。
細查胡適留學時期的思想及其形成,就會注意到這種“文化英雄”思想的萌芽或者蛛絲馬跡,在上海時期即已顯端倪。
從旅日返滬學生們對于胡適作為“讀書種子”的肯定,再到羈旅滬上、深感前途無路可走時,胡適曾一度表現出來的頹廢與自我放縱,以及后來在租界巡捕房的“黑屋子”里的自省與自覺,乃至借助于“天生我材必有用”這一警示而獲得的幡然醒悟,再加上“九年的家鄉教育”中所自我定位的“小先生”這一知識/文化身份,胡適的《四十自述》借助“小先生—讀書種子—國民導師—文化英雄”這樣一條自我形象的設定與認知線索,完成了自我與時代、自我與民族國家以及與世界之間的對話和關系建構。
在這一理論與思想層面的建構過程中,又始終伴隨著胡適在實際職業選擇方面的持續思考和探索,貫穿其中的,應該就是始終與“現代青年”以及“現代文化英雄”密不可分的那種情結。這一情結,從《四十自述》來看,與胡適的上海六年以及留美七年的實際經驗,存在著顯而易見的關聯。
所以,直到晚年,胡適依然稱自己為一個“白發的新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