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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GPT的二元模型邏輯與長歷史敘事

2024-08-12 00:00:00韓濤何理達
天涯 2024年4期

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圖書館就已存在。

——博爾赫斯《通天塔圖書館》

解壓縮ChatGPT:一種二元模型?

ChatGPT當前被四種令人不安的聲音環繞。一是來自技術主義者的科學敘事:他們刻意中性化人工智能出現的冷戰背景,刻意術語化ChaGPT的關鍵算法邏輯,過度肯定ChatGPT的人-機對話質量,過度泛化ChatGPT的應用場景,過度神化人工智能的進化速度。二是來自資本投機者的神化敘事:他們極力放大ChaGPT對未來社會的產業價值與解放作用,極力產權化ChaGPT的資產屬性與運行條件,極力夸大ChatGPT的跨域工作流整合能力,極力忽略ChatGPT的數據隱私邊界,極力漠視人工智能過度加速將導致的大規模機器換人與社會代價。三是來自國家主義者的安全敘事:他們擔心ChatGPT攜帶的意識形態霸權引發治理能力失衡,擔心ChatGPT超越國家信息安全的技術監管范圍,擔心ChatGPT不斷削弱國家公民教育的主體性,擔心ChatGPT最終引向價值虛無主義從而導致人類共同價值失序。四是來自文化批判者的倫理敘事:他們警惕ChatGPT大規模生成虛假信息的制幻能力,警惕ChatGPT用嚴密形式邏輯精致化消毒歷史事實的傾向,警惕ChatGPT深度偽造民族記憶與集體記憶,警惕ChatGPT的通用智能霸權最終使個體喪失批判性與平庸化。

然而,這四種聲音(神化的、欲望的、焦慮的、反思的),其共同前提是:ChatGPT僅僅被作為突然涌現的革命現象(ChatGPT用戶過億僅用兩個月),仿佛被魔法呼喚。技術反思距離過近的危險是,它會攜帶自身陰影,導致思考失去穿透力,導致結果被放大,原因被忽略。這里的關鍵不在于ChatGPT“引發”的問題,而在于ChatGPT“本身”成為問題——ChatGPT為什么會出現?為什么在這個時刻出現?這才是問題。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提醒我們,技術的涌現來自文明進程的長期進化與復雜演化(因此ChatGPT需要歷史發生學的考察),技術的功能同時是社會結構的體內器官與體外器官(因此ChatGPT需要結構邏輯的考察)。本文問題由此形成:一是,從長歷史邏輯來看,ChatGPT真的是一個新的語言機制發明嗎?還是說,ChatGPT不過是人類早已有之的二元語言機制發明的第五次方?二是,內嵌在ChatGPT之中的二元結構模型究竟是什么?其結構特征是什么?本文正是從歷史發生與結構邏輯雙重角度,研判ChatGPT此刻的性質、形態與未來走向。

也許,ChatGPT的命名已經內嵌了問題的答案。如果命名本身就是對問題的壓縮,那么反向解壓縮命名就可以使答案自現——ChatGPT表面上看是一個詞,實際上是兩個詞,ChatGPT可被理解為兩種語言模型的結合:一個是“Chat”,含義是“對話”,一個是“GPT”(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含義是“生成式預訓練通用模型”。ChatGPT是言語的“Chat”與語言的“GPT”的二元集合:“Chat”是個體差異對話,“GPT”是集體通約共識;“Chat”是特殊性,“GPT”是普遍性;“Chat”是思想之間的意外碰撞與詩意映射,“GPT”是不同思想形式共同遵守的底層邏輯與形式語法。ChatGPT本質上是二元模型,它一直在“個體對話模型”(Chat)與“集體語法模型”(GPT)之間運作。“個體對話”是思想的早期形式。法國思想家莫里斯·布朗肖在《無盡的談話》中認為“一些古漢語文本,一些印度思想的文本,還有早期的希臘語言,都是對話的語言”。“集體語法”是思想的晚期形式。“集體語法”(GPT)充滿抽象化特質,大規模是它的條件,清晰化是它的邏輯,標準化是它的表象,重復性是它的場景,庸俗化是它的后果。“個體對話”(Chat)就是你的上一句會引發我的下一句,我的這一句又會激發你的另一句。“集體語法”(GPT)就是語言對言語的勝利,它可被預訓練,可被預設,可被預先裝配到社會規則之中。它是數量巨大的、匿名性的、可被通約到數據層面的精神勞動。這就是內嵌在ChatGPT之中的二元模型。

在這個意義上,“ChatGPT”應被改寫為“Chat-GPT”,它既是柔軟的,也是堅硬的,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它同時在兩種模型中處理天文數量的事件。“ChatGPT”并非一個橫空出世的發明,而是人類語言模型長周期歷史演化的結果。當博爾赫斯說“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圖書館就已存在”時,他應該也是如此想的。為了解壓縮這個結果,需要對游牧社會、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信息社會、數字社會五個階段展開掃描。掃描的目的并非為了追溯過去,而是通過追溯過去理解未來,也就是——我們如何檢視歷史中的“Chat”與“GPT”?如何思辨“Chat-GPT”的二元關系?如何研判“ChatGPT”的未來?

游牧文明與ChatGPT的一次方:交感并作與民神雜糅

“ChatGPT”在游牧社會就已經存在了,它就是“萬物有靈”(Animism)模型,源自拉丁文的“anima”,意義為“靈魂”或“精神”,其邏輯就是萬物并作、萬相交感、萬事互映。萬物有靈者相信,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種動物、任何一株植物、任何一種現象,都有意識和情感。多數學者都同意,遠古的采集者普遍信奉泛神論的信仰。不但自然界中的萬物都是獨立隱秘的言說者(Chat),而且言說者之間可以感應(GPT):生物與非生物相生,人類與非人類相化,思想與非思想相通,民眾與神靈雜糅(Chat=GPT)。感應到神,神就會感應到我,感應到他者,他者就與我共情。這正是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對上古社會泛靈論現象的觀察:萬物、自然與身體之間存在隱秘能量聯系,不但能夠通過神秘交感儀式遠距離相互作用,而且,這就是萬物的存在方式。

“萬物有靈”是人類交流模式的第一次破土,它是原始的“ChatGPT”模型。它以交感巫術方式運作。交感巫術是“Chat”與“GPT”的未分化狀態(Chat=GPT),是“個體模式”(Chat)與“集體模式”(GPT)的量子糾纏。交感巫術包含了儀式場景、沉浸體驗、多義話語、角色表演、生物轉化、權力象征、原始政治等多種要素(這些要素是當代數字算法技術難以超越的領域)。詹姆斯·喬治·弗雷澤在《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中概括了兩種早期交感巫術類型:第一種是“順勢巫術”,它基于“相似律”與“同類相生”原則運作。“順勢巫術”的事與物彼此相似(Chat與Chat相似),能量相通(GPT與GPT相通)。第二種是“接觸巫術”,它基于“接觸律”與“觸染旁通”原則運作(Chat—GPT—Chat接觸后連接在一起)。“接觸巫術”的事與物互相接觸后就會一直保留聯系,即使它們已經遠離,也會受到另一方能量變化所帶來的影響。大多數巫術同時吸收了以上兩種類型(Chat與GPT各種復雜融合、纏繞、包裹、轉化),弗雷澤討論的古印度巫術治病儀式就是如此:

到太陽那里去吧!你的心痛病,你的黃疸病!我們將用紅色公牛的顏色來包藏你!我們將你包藏在紅色之中,使你長壽。讓這個人從黃色之中解脫出來免于傷痛吧!母牛之神是羅希尼,她們本身更紅,我們定將你包容在她們的全都神體和神力之中。定將你的黃疸病轉給鸚鵡,轉給畫眉,甚至轉給那黃色的鶴鸰!

古印度神秘儀式中,太陽、心痛病、黃疸病、紅色公牛、母牛之神、鸚鵡、鶴鸰等物種之間存在生命與死亡的能量流動與傳遞——就像“紅色公牛使你長壽”以及“黃疸病可轉給鸚鵡”(Chat=GPT=Chat……)。這樣的例子很多:蘇門答臘島女性通過制作木偶祈求生育;北美印第安人通過尖棍把人像畫在可替代真身上實現報復(Chat=GPT);《阿凡達》中潘多拉星球的納美人相信所有生命之源和精神集體都與“艾娃樹”(Eywa)靈性相通(Chat=GPT),當他們決定救助具有反殖民主義色彩的白人男性時,部落的身體、象征、密語與“艾娃樹”連接成儀式化整體(Chat與GPT的一體化)。

“萬物有靈”模型的中國版就是莊子的《齊物論》。“齊物”不但強調所有存在物之間的平等(Chat與GPT的共通性),還強調主觀判斷的相對性——萬物本質上沒有絕對狀態,只有不同情境的生生化化(Chat與GPT的相互轉化)。在西南少數民族創世神話里,無論是神靈死后化作萬物,還是神靈假借外物創造新物,萬物化生都離不開神靈參與。苗族的“樊唯”、布依族“德罡”、侗族的“顛光”等原始神靈都與天地共同創生,共同成長,因此,天地創生的萬物也同時擁有神靈屬性(Chat與GPT都具有神靈屬性)。這種模式就是張光直先生總結的“薩滿式文明模型”(它是張光直“兩個文明起源”假說中的一個,另一個是以兩河流域文明為源頭的西方式文明)。

作為最早的“ChatGPT”,萬物有靈模型的典型特點就是Chat與GPT如此渾然一體,正是這一點使之成為抵抗單向度“人類世”價值觀的解藥。萬物有靈模型強調全身心感官參與,強調萬物間彼此粘合,反對單向度主體性。萬物有靈模型反襯出以數學為底層邏輯的自然語言模型(GPT),實際上遺失了總體生命交感的重要能力(Chat與GPT的融合)。正是基于這種內省,十九世紀的瓦格納試圖恢復早期文化的總體性,以“總體藝術”對抗現代文化的分裂性。瓦格納在1849的兩篇論述文章《藝術與革命》和《未來的藝術作品》中確切提到該詞,他談及所有的藝術作品可以在戲劇中集合表現,這一概念整合了詩歌、視覺藝術、歌劇及劇場。雖然早前已有人實驗過此藝術方法,但瓦格納在德國城市拜羅伊特的劇院中真正實現了他的整體藝術,成為第一人。這個概念簡單說來就是作曲家在音樂、劇本、表演、舞臺設計這些方面都親力親為,從而突出作品的連貫性和整體性,最大程度地體現作曲家想要表達的觀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裝置藝術,例如約瑟夫·博伊斯的社會雕塑同樣吸收了早期巫術的神秘力量與通感能力,被認為是“作為薩滿的藝術家”,他的行為藝術是薩滿教與精神分析。博伊斯將觀念表達從架上延伸至所有社會媒介(社會雕塑是巫術中相似律與接觸律的當代變體),以此完成藝術家、場所、大眾、儀式的內在同頻共振。然而,瓦格納與博伊斯在碎片化時代對早期萬物有靈模型的復魅,個體層面越是成功,越是有力,越是在總體上說明——萬物有靈“ChatGPT”模型早已離我們遠去了。

農業文明與ChatGPT的二次方:陰陽五行與等級模型

游牧社會之后,再無“ChatGPT”模型,只有“Chat-GPT”模型。農業文明興起后,原始“ChatGPT”模型逐漸分裂為“Chat”與“GPT”兩個模型。“Chat”指向自然系統模型(像一個循環的圓圈),“GPT”指向社會秩序模型(像等級制金字塔)。農業文明的植物邏輯(定居的)逐漸戰勝游牧文明的動物邏輯(游蕩的),是自然“Chat”系統逐漸浮現的原因。植物邏輯是四時循環、周而復始,這種規律是“道”,只有“道法自然”,人類才能生存,就像赫拉利認為不是人類馴化小麥,而是小麥馴化人類。等級性“GPT”模型是人為建構的結果。早期帝國對外征服往往充滿暴力,但對內社會統治卻需要穩定制度,社會制度的固化過程,就是社會秩序模型形成的過程,這是“GPT”模型逐漸浮現的原因。雖然農業文明“Chat-GPT”模型發生兩分,但兩者仍保持映射關系。“Chat”與“GPT”并非獨立運作,而是相互吸收。例如,春秋時代孔子與學生的對話(Chat)在漢代被董仲舒體系化為服務政治的儒教系統(GPT);中世紀基督教治理模式(GPT)內嵌了牧師的懺悔室(Chat)。這是“GPT”對“Chat”的吸收。另一方面,是“Chat”對“GPT”的吸收,例如,戰國陰陽五行宇宙模型(Chat)將社會模型(GPT)內嵌為子系統;北歐神話的世界宇宙模型包含自然的象征性、生命循環、宿命論、英雄主義與法律秩序。農業文明本質上是“Chat”與“GPT”保持有機關系的二元模型。

東方農業文明的Chat-GPT模型建構可分三個層次:一是在社會頂層,去除神話內容,保留神話結構,統治者成為神的代言人。張光直在《美術、神話與祭祀》中關于“命重、黎絕地天通”研究指出:“本來地上的人與天上的神可以自由溝通,而自從重司天、黎司地,卻使地天相隔,人神異界。這暗示出文明發生后溝通天地的手段已被統治階級所獨占,人們必須依賴專職的祝宗卜史來與神靈溝通。”二是在社會中層,依據血緣邏輯,服務統治需要,發明一套解決現實社會秩序的“GPT”模型。血緣譜系因其天然帶有等級制特征,可被固化為現實等級分層依據。三是在社會基層,將服務于統治者的“GPT”模型,覆蓋到全部國家疆界與家族社會末梢。

通過以上三個層面的系統整合,一個復雜且有彈性的“GPT”社會秩序模型得以建構,并經受了兩千年考驗,這就是金觀濤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在歷史的表象背后——對中國封建社會超穩定結構的探索》一書中總結的“中國封建社會超穩定結構”:

一旦用系統論、控制論的方法來考察中國封建社會停滯性問題,我們的眼界豁然開朗了。從控制論角度看來,某一個社會所謂停滯,就是指它的結構有著巨大的穩定性。……從穩定性來看停滯問題,中國封建社會的長期延續,不是說中國封建社會是一個沒有發展變化、一切都停滯的社會,而只是說,雖然它的社會結構可以處于不斷的瓦解和重建之中,但從整體上看沒有發展到新的結構中去。

雖然諸多學者認為金觀濤用“封建社會”表述中國不合適,且忽略了戰爭、氣候、貿易等多重因素,但金觀濤的“超穩定結構”理論是第一次采用“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方法對中國傳統社會“GPT”模型的分析,不僅厘清了中國秦漢至明清之間的長線邏輯,還預示了近十年數字社會的再次模型化。

西方農業文明的Chat-GPT模型建構也是三個層次:從頂層看,游牧社會的多神教“ChatGPT”模型,逐漸被改造為一神教GPT模型。例如,埃及早期是多神教,晚期變為一神教。其歷史邏輯是,尼羅河畔某個部落一旦在政治上統一上下埃及,就會將自己部落的神升格為國家神,法老成為國王,同時成為神的代言人。希臘城邦早期是多神教,城邦競爭就是不同城邦偶像的代言人競爭,晚期被建立一神教化的波斯帝國征服。羅馬早期也是多神教,羅馬的帝國化過程就是多神教被收編的過程。萬神殿意味著帝國政治力量對不同部落圖騰與神話偶像的征服。羅馬晚期逐漸一神教化。基督教被君士坦丁合法化不是因為信仰力量,而是因其社會組織力。《圣經》與《上帝之城》本質上相當于今天的通用大模型(GPT)。基督教在漫長中世紀承擔了社會GPT模型作用:《圣經》為西方法律體系提供了道德框架,各種先知故事塑造了社會模特與生活范本,持續的《圣經》書寫就是對大模型的書寫,不同時代的續寫就是大模型的迭代過程。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區分了世俗秩序和神學秩序,賦予了教會與教堂的結構性位置,大教堂可被理解為石頭建造的圣經,大教堂的建造就是“GPT”模型的分布式部署過程與場景泛化過程,也就是說,差異化為地方特色,成為接地氣的“GPT”(這些實踐后來成為十九世紀各種民族性與浪漫主義的起源)。

在農業文明的歷史進程中,雖然“GPT”內容差異,但等級制金字塔卻是共同形式特征。韓濤在《金字塔、馬拉松與群島:三種社會設計模式分析》一文中指出:“金字塔模式會產生范式變體,但金字塔結構始終穩定。金字塔結構可被圖解為等級制的枝干結構與中心放射結構兩類:枝干結構金字塔呈現不同層次連續分解;中心放射結構金字塔強調權力之眼從單一中心出發的、事無巨細的投射與逐級擴散。”金字塔形“GPT”模型不僅存在于中世紀天主教會,也存在于十七世紀絕對君權社會、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二十世紀政黨國家以及二十一世紀數字平臺社會。實際上,它們都是“兩種金字塔結構形式不同比例、濃度、強度的結合”,這與農業文明的“Chat”模型大為不同。農業文明的“Chat”模型產生于定居文化之中。相對“GPT”模型的差異性,“Chat”模型呈現出更多相似性。如果金字塔形“GPT”模型是“普通話”,那么圓圈形“Chat”模型就是“方言”。方言在時間上像“圓圈”,在空間上是“群島”,在思維上是“關聯”。“圓圈”意味著萬物消長與周而復始,“群島”意味著星羅棋布與深層地方化,“關聯”意味著對早期萬物有靈模型的思維吸收與形式化。

“關聯思維”是農業文明最具特色的“Chat”方式。東西方早期文明主要都是“關聯思維”(即“類比思維”),而不是“因果思維”(即“分析思維”)。關聯思維主要在情勢關系中做判斷,而因果思維主要在推理中做判斷。“關聯思維”被普鳴、葛蘭言、李約瑟、葛瑞漢和郝大維、安樂哲等漢學家認為是中國陰陽五行思維的本質。葛瑞漢在《陰陽與關聯思維的本質》一文中認為:

在這個系統中,社會與宇宙在并置和諧與分離沖突的秩序中關聯起來;這一秩序由與陰陽相關的對立成份構成的鏈條開始,又可分解為與五行相關的四與五(四季、四方、五色、五聲、五覺、五味……),再往下是與八卦和六十四爻相關的依次分解。在這個框架里,解釋與暗示成了依框填空,這就為諸如天文學、醫學、音樂、占卜及后來的煉丹術和風水術等原始科學提供了有條理的觀念。

葛瑞漢對關聯思維的闡釋值得深思,因為它們滲透了整個中國古代的知識系統。例如,八卦就是Chat式關聯對話,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也是Chat式關聯對話,它一半卦象與爻辭預言農事系統,一半卦象與爻辭預演社會系統。八卦還是自然模型系統,但六十四卦已經是自然模型系統與社會模型系統的合一。中國式“Chat”模型就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周易·乾·文言》)。中國學者丁四新很認可葛瑞漢的總結,同時在《關聯思維與時令月令系統探討》一文中對關聯思維也有相似總結:

所謂關聯思維,指通過陰陽對偶、象征、隱喻、類比或類聯、感應等形式表現出來的一種思維模式。或者說,關聯思維指將宇宙間萬物萬事用陰陽或五行分類并關聯起來的一種思維方式。而所謂陰陽對偶,是指正負并置的兩極具有相反相成的特性,即它們是對待而非完全對立的關系。在此種思維方式中,盡管陰陽中包含著對立,但對立只是手段,其目的指向和諧與生成。一般說來,五行關聯思維是陰陽關聯思維的推展,或者說,關聯思維通常包括陰陽對偶和五行類聯兩種模式。

從關聯思維看,中國式Chat模型就是個人在農事活動中與陰陽五行律動的深度契合,就是遵循農事時令系統與月令系統,就是天地相合、四時循環、因地制宜、五行相生。正如《齊民要術》所反映的:“今采捃經傳,爰及歌謠,詢之老成,驗之行事。起自耕農,終于醯醢,資生之業,靡不畢書,號曰《齊民要術》。”《齊民要術》既是農事節律(Chat)浸潤社會倫理(GPT)的結果,也是社會秩序(GPT)浸潤農事節律(Chat)的結果。正是兩個系統、兩個模型長期關聯導致農業社會中Chat模型的細密化發展。

雖然農業文明的“Chat-GPT”模型已經開始分裂,但“Chat”與“GPT”兩個模型之間還未發生根本性的分裂,它們之間仍保持著映射關系。相對于游牧社會“Chat”與“GPT”二元合一的整體狀態,農業文明的“Chat”與“GPT”已經相互區分,但相對之后工業社會的“Chat”(自然對話模型)與“GPT”(社會分層模型)二元分裂狀態,農業文明仍保持著自然系統與社會系統之間的有機性。農業文明既是兩個模型區分的開始,也是映射整合的典范。然而,這種典范性隨著工業社會的到來消失了。我們將看到,工業社會達到了“Chat”與“GPT”分裂的極限。工業文明是徹底的二元“Chat-GPT”模型。

工業文明與ChatGPT的三次方:殘酷私語與機器理性

伴隨著“一小時三千六百次”時鐘的發明,工業時代到來。這個時期的“Chat-GPT”二元邏輯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被極度加強。一方面,內在差異性的Chat與外在同一性的GPT分別得到擴張,它們之間加速遠離。另一方面,兩個模型分別充分吸收了之前的歷史遺產,GPT對所有歷史模型開始抽象化吸納,Chat也在這種權力壓制下呈現出對抗姿態。GPT從前工業社會的垂直金字塔轉向可裝載一切的水平方格網,Chat則由上一階段的有機形態被擠壓進抽象化的方格網,被迫適應格子、對抗格子、逃出格子。

撐開工業文明“Chat-GPT”二元模型內部距離的主體力量,不是神學、宗教與政治,而是經濟領域的商品關系及其市場關系。“Chat”與“GPT”之間的距離,就是商品關系之間的市場距離,它們之間開始變得遙遠,像是兩個頻道里的聲音,連接在它們之間的是一個理性的、堅硬的格子。早期社會中的神靈與禱告已然無法成為工業時代的紐帶,“Chat”與“GPT”之間既無法通過萬物有靈方式連接,也無法通過自然律動映射,只能通過冰冷、致密、理性、暴力的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把自然看作自然資源,把地球看作攫取對象,把個體心靈從之前的巫術邏輯、宗族邏輯、封建邏輯里徹底抽離,投擲在一條看似熟悉卻又完全未涉足的道路——來吧!來成為拜物教的信徒!成為自由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成為合格的消費者!這是一種新型神話。馬克思將其描述為“充滿了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怪誕之處在于:作為人類勞動產物的商品,反過來開始支配人,而作為人類本質的勞動變成了與人相對立的異己力量。工業文明“Chat-GPT”的核心本質,就是異己力量的無限擴張,就是“抽象作為統治”,就是社會成為格子。每個格子中的個體(Chat)被賦予非人格特征,只能在格子之中永無止境地競爭,永久地波動。這就是工業階段“Chat-GPT”的關系表征。

小漢斯·荷爾拜因的油畫《大使們》(1533)

小漢斯·荷爾拜因的畫作《大使們》中堆放的道具顯現出,工業文明的知識大模型(GPT)與資本的掠奪性本質密不可分。殖民資本的早期現代化進程預先給出了征服遠方的需要,這種需要使得大模型的知識建構成為必要。正是在占有巨大財富欲望下,國王、貴族、資本推動了科學地圖的繪制與持續兩個世紀的大航海殖民。正是在占有世界的觀念支配下,才會出現皇家推動的法蘭西學院建設,以便系統掌握全球知識,服務帝國擴張。只有在對世界資源進行整體掃描的目標計劃下,法國百科全書派才被需要,以至于出現大規模的知識分類工程建設(GPT),總體上完成了對遠方知識的去神秘化敘事與科學化分類,為資本掠奪創造了知識論基礎,隨后成為了產業資本大規模生產的必要前提。產業資本推動的工業化過程,正是建立在資產階級對整個世界全面了解的基礎上。就像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這些工業所加工的,已經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來自極其遙遠的地區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世界各地消費。舊的、靠本國產品來滿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極其遙遠的國家和地帶的產品來滿足的需要所代替了。”工業生產越是發展,就越是推動了社會生產的分工與再分工,推動了為精確掌握自然世界而不斷發展的科學研究與大學建設,特別是,由資本階級推動的理工類大學,擴容了整個社會大型知識語料的規模,而由民族國家推動的基礎義務教育,相當于對所有勞動力預存了一筆可被自由剝削的能力。技術革命不斷引發的整體產業鏈與生產效率提高,可被理解為社會總體預訓練模型性能(GPT)的升級,根本上構成了改變社會整體形態的總體大模型。工業生產邏輯興起之后,大模型已經成為了模型的模型。

當然,工業時代在推動整個社會“GPT”大模型系統升級的同時,也擴展了“Chat”個體的批判性對話能力。以康德為代表的啟蒙知識分子最早將理性思考能力拉回人間,認為人有十二個先驗的知識形構能力(否則自然知識不能被認識)。康德將哲學從本體論拉向認識論的系統思考,極大地啟示了個體所能具有的對話能力,形成了與整個思想系統的批判式對話。如果康德從認識論層面解放了個體對話能力,那么亞當·斯密則以《國富論》為武器,為整個社會的自由主義經濟運行進行系統立法,由此建立了個體與社會平等對話的私有財產基礎,保證了每個個體自由追逐財富的自由。與此同時,法國大革命則在政治領域賦予了新生資產階級大規模自由征服世界的權力。換言之,上一個時代預存的社會等級標準被改變了,現在,血緣貴族與階層出身不再是先驗的身份預設,經濟財富的多少才是重新建立社會身份的標準。

如果康德與亞當·斯密代表了“Chat”的理性聲音,那么浪漫主義則代表了“Chat”的非理性聲音。浪漫主義是資本主義十五世紀開啟的“個人的發明”的完成,浪漫主義生產了真正有獨立意識的個人,它把個人帶入歷史舞臺。浪漫主義不僅成為農業社會GPT模型的早期反思者,成為啟蒙運動中主體意識的獨立實踐者,還成為了工業理性GPT的激進批判者。十九世紀的波德萊爾與塞尚接續了浪漫主義的批判性維度,去除了浪漫主義的傷感情緒,深度發展了現代主義文化立場的“Chat”。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的《時鐘》一詩最早開啟了對十九世紀工業大都市及其理性機器秩序的批判:

時鐘!恐怖的、無情的、不祥的神,

它的指針威脅我們,說道:“別遺忘!

戰栗的痛苦,就像射中靶子一樣,

很快就要射穿你充滿恐怖的心;

輕煙似的快樂將在天邊消隱,

就像一個氣的精靈退入后臺,

任何時節,人人能獲得的歡快,

時時刻刻都要被一片片吞盡。

一小時三千六百次,每一秒都在輕輕

向你低語:別遺忘!——‘現在’急忙發出

昆蟲似的聲音對你說:我是‘過去’,

我用污穢的吸吻吸去了你的生命!”

波德萊爾的個體寫作代表著工業文明時代“Chat”的巨大轉向,即從溫情脈脈的田園主義轉向了對現實社會問題及其恐怖后果的揭示。也就是說,“Chat”越來越個人化,同時也越來越激進化。波德萊爾的“Chat”就是以殘酷私語方式對機器理性的深刻批判。波德萊爾將時鐘描繪為“恐怖的、無情的、不祥的神”,討論的是時間的權威性和絕對性;“戰栗的痛苦,就像射中靶子一樣,很快就要射穿你充滿恐怖的心”,討論的是時間的恐懼性與威脅性;“一小時三千六百次”,討論的是時間的緊迫性與流逝性,甚至還有吞噬性。與波德萊爾類似,保羅·塞尚對自然也是持否定態度,1890年的《圣維克多山》繪制的正是“自然的碎片化”。這個時間正是資本主義高速工業化的時期,因此,塞尚的“Chat”不是唯美主義的風景畫(這正是當代庸俗解釋所推崇的),不是主觀印象派,而是最客觀、最冷靜的寫實派。塞尚將工業機器對自然的破壞真實地記錄下來,每一筆都是自然的傷疤,也是自身的傷疤。

工業文明“Chat-GPT”的二元邏輯分別在兩個方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但以傳統文化連根拔為代價,正如黑格爾說的“惡的無限重復”,以及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的反思:“技術—工業文明時代于自身中隱含著一個極少在其根基方面得到深思并且日益增長的危險,那就是:詩歌、藝術和沉思之思的基本的振奮作用,在由它們本身來言說的真理方面不再是可經驗的了。這些領域已經被偽裝為文明運行模式的單純工具了。”這些論斷清醒地揭示了傳統文化的真實經驗在工業大模型加速過程中變成了偽造的經驗。也就是3a600d8430f3b8e95c3ac67718a56ab2說,沉思的生活整體上被拔掉了。建立在廢墟上的現代文化越是繁榮,對話能力越是強大,距離真實經驗就越遠。工業大模型越是試圖造福工人生活,工人的生活就越是赤貧。工業大模型越是試圖闖入人類語言世界,人類的語言就越是匱乏。這就是工業社會中大模型二元邏輯的進步論代價。如果生產的標準化帶來世界的標準化,從而帶來經驗的平均化與貧瘠,那么之后的社會在面對這種代價時,能夠讓大模型在升級的同時恢復一種真實性嗎?這既是信息時代帶來的變化,同時也是一個幻想。

信息文明與ChatGPT的四次方:符號裂變與圖表統攝

如果說,工業社會的二元邏輯辯證吸收了游牧階段與農業階段的特征,表現出一種抽象事物、通約事物的穿透力,那么這種力量在信息社會被加強了。信息社會“Chat-GPT”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切事物與事務都被信息化了。信息就是事物的橫截面,就是切割一切工業實體的掃描儀。信息時代到來意味著工業“Chat-GPT”的固體形態正在潰散,并生成它的液體形態與氣體形態,特別是當它從生產領域滲透到一切生活及消費領域時,信息社會“Chat-GPT”模型的數量、規模、速度得到急劇加強,不僅偽造自然,還覆蓋自然,不僅記錄心靈,還虛構心靈。信息社會的“Chat-GPT”以橫截面方式吸收了工業“Chat-GPT”的水平維度,同時新增出垂直維度,這種對工業“Chat-GPT”的抽象式重組,不僅是疊加式堆積,同時也是摧毀式重建。

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是工業化“Chat-GPT”向信息化“Chat-GPT”轉變的現實背景。實體坍塌與信息崛起是一體兩面。1945年,美國新墨西哥州沙漠中第一顆原子彈“瘦子”爆炸,巨型的蘑菇云飛上七英里高空。除了钚原子在單個原子核中分裂并釋放出巨型能量(如熱、光、聲音、輻射)對地球帶來的震顫之外,還有另一種爆炸,它聽不到聲響,卻更危險,影響也更為持久——這次爆炸背后的IBM Harvard Mark I機器,它計算了巨量的數學表格,并且在整個行動里作為電子媒介,實時、精確傳遞了關鍵信息,預示了信息爆炸不僅僅體現為速度,還體現為強度。信息化的“Chat-GPT”模型重新縮短了工業時代“Chat”與“GPT”之間的距離,改變了工業社會二者過于對峙的情況,重新恢復了兩者之間的粘合力與連接力,同時帶來了二者不斷彼此吸收所融合出的新層次。

信息化時代“GPT”與“Chat”之間的重新融合看似是對農業文明“Chat-GPT”的回歸,但其實內部存在更為激進的批判與收編:一方面自上而下,一方面自下而上。從前者看,“GPT”模型通過電磁技術的霸權、電子媒介的抽象化、信息系統的程序化、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不斷擴展其疆界,完成了對現實環境的控制。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一書中對這種變化有著清晰描述:

借助于置身在我們外延的中樞神經系統之中,借助于電子媒介,我們創造了一種動力。有了這一動力,過去的一切技術雖然只不過是我們手、足、牙齒和體溫控制系統的延伸——它們全都是我們人體的延伸(包括城市),可是它們都會轉換成信息系統。電磁技術要求人絕對恭順、沉思默想。對于腦子業已轉到頭顱之外、神經業已轉到皮膚之外的生物體來說,這些要求是很適合的。人曾經以高度的忠誠伺候他的柳條船、獨木舟、印刷術和其他一切人體器官的延伸,他現在要以同樣準確的伺服機制去為自己的電力技術服務。

在麥克盧漢看來,過去,人類適應和服務于物質工具,而在電子時代,人類適應和服務于信息技術和電磁網絡。電磁化的“GPT”模型要求人類適應一種“絕對恭順、沉思默想”的狀態,完成了對歷史中各種“Chat”的無差別吸收,其體量超越之前階段的總和。同時,電磁化“GPT”模型通過各種符號技術、編碼技術,不斷摧毀工業時代勞動分工邏輯的“GPT”邊界,把所有過去轉化為信息系統,把城市、工具等物理實體重新定義為信息節點,把所有專業知識主體與學科范疇重新劫持為抽象信息符號。

從后者看,電磁機器信息技術的迭代進化與超越時空的意識形態規訓,必然也反逼出更具批判性的“Chat”。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居伊·德波所領導的情境主義的興起,異軌、漂移、游蕩等抵抗策略的提出,正是對戰后再次工業化與城市化進程中理性技術過度泛濫的激進批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全球文化運動的興起——例如美國的民權運動、反越戰運動、嬉皮士運動、1967年的“愛之夏”、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英國的搖滾革命、日本的新左翼運動、法國“五月風暴”、南非反種族隔離運動、波普藝術的興起、反文化運動、女性解放運動、環境保護運動、當代藝術的興起、卡塞爾文獻展的“當態度成為形式”、裝置藝術、偶發藝術、行動藝術、激浪派——可被理解為批判性“Chat”的復歸。批判性“Chat”并不拒絕信息社會的新電磁形式,但將其轉換為文化政治與身份政治批判的武器。最終,這些“Chat”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逐漸被資本主義主流系統吸收,被市場力量消化(通過商品化、明星化、美術館化等多種隱蔽招安方式),被消費社會降解為差異化的美學標簽,再次成為資本主義“GPT”模型的內在構成要素。

信息化時代“GPT”與“Chat”另外一種關系發生在經濟與文化領域。經濟領域體現在,資本的全球部署催生出表格化“GPT”模型的信息治理術,資本的金融化進一步將信息統計術引向計算性。文化領域體現在,消費社會的到來催生出重新品牌化自我的個體化“Chat”,意味著前現代符號象征系統已經通過商品代碼分解到文化身份尺度。

表格化“GPT”模型的典型推動主體是跨國公司。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資本主義中心國家內部出現產能過剩,就需要將生產與消費向全球其它地方區域轉移。跨國公司是這一過程的主體,為了管理跨時區、跨國家的所有勞動過程,它們需要一種能實時控制遠方的表格(也就是結構化的數據,只有結構化的數據才能被進一步統計、整理、解析、計算)。福柯在《臨床醫學的誕生》中對這種知識型裝置進行了精準分析。表格治理術吸收了工業時代科層制的治理結構,將之反映為表格的分層邏輯、分類邏輯、模塊邏輯、量化邏輯。新自由主義興起以來,表格治理術最后形成從國家、行業、公司、單位、小組、個人所有尺度的穿透,即績效考核,社會也因此變成績效社會。新自由主義采用了表格治理術推動了經濟全球化擴張過程的精細化管理,其成果進一步抽象提取后被金融領域吸收。這就是股票、期貨、基金對所有經濟領域、產業、行業的隱性統治。金融領域是表格治理術的超級用戶,它去除了所有事物的質的差異,只剩下數量,只以金融資本增值為目的。也正是在這個邏輯下,華爾街的金融家才能用超級計算來管理全球每一個微小時刻的經濟震蕩,完成對全球經濟分工體系下成果的收割。

品牌化的“Chat”模型的主要推動者是消費主義意識形態。但是,“Chat”只是前臺演員,后臺導演仍是“GPT”。“Chat”不喜歡表格,喜歡圖像,喜歡多樣性。“GPT”喜歡表格,喜歡隱在背后,喜歡把圖像最終變成表格。前臺圖像越是充滿差異性變化,后臺“GPT”表格越是可能不變,因為變化的圖像都是文化工業的結果,是精心喂養的消費模版引導的結果。圖表“GPT”隱在背后并不意味著權力地位的下降,而是實質能力的提升,意味著治理能力滲透到日常生活微觀層面,意味著全面消費社會的形成,意味著農業社會的等級社會秩序被挪用至商品分類體系之中,意味著本質上無差別的商品的文化血緣可以被品牌化、身份化、欲望化、等級化。換言之,可以被任意操控。鮑德里亞將“Chat”與“GPT”的新關系視作新的部落神話重新浮現,然后再次被編織進符碼系統。他在《消費社會》一書中這樣寫道:“政治功效并不在于讓原本充滿矛盾的地方變得充滿平等和平衡,而是讓原本有矛盾的地方變得充滿差異。社會矛盾的解藥,不是平等化,而是區分化。”在這種消費構成的社會關系里,大眾進入到一種不可能引起集體反抗的赤貧狀態,大眾僅僅收獲虛假的、數量激增的多樣性。然而,表格GPT組織流程下的同質化標準產品,需要圖像作為Chat載體來進行多樣性的表達。“Chat”越是多樣性,“GPT”就越是穩定。表格越是成為信息社會的一體化基礎,消費圖像符號就越是空前泛濫。個性化符號與圖像成為最大化工業生產效率的必要補充,成為迎合大眾多元身份、驅動消費、區隔階級的有效方法。圖像Chat一方面使消費者處于占有和享受、個性追求和自我認同的消費幻覺中,另一方面,符號自身的差異性和確定性決定了消費既是個體的、自由的,更是集體的、次序的,從而成為區分表格GPT中具體分類的原料。同時,表格GPT的深層壓力不斷釋放在消費類型的時尚化擴張中,不斷根據個體的社會身份與階層反復劃分,具體體現在圖像風格的多樣裂變之中,與表格的同質冰冷形成了互補的二元關系。這就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哲學片段》“文化工業”一章中所深刻批判過的本質。在“文化工業”一章中,阿多諾提到:“在文化工業中,這種模仿最終變成了絕對的模仿。一切業已消失,僅僅剩下了風格,于是,文化工業戳穿了風格的秘密:即對社會等級秩序的遵從。今天,自從人們把精神創造總結成文化,并使其中性化以后,審美的野蠻特性就使那些能夠對精神創造造成威脅的因素蕩然無存了。當人們談論文化的時候,恰恰是在與文化作對。文化已經變成了一種很普通的說法,已經被帶進了行政領域,具有了圖式化、索引和分類的涵義。很明顯,這也是一種工業化,結果,依據這種文化觀念,文化已經變成了歸類活動。”

總體說來,資本主義對“GPT”模型與“Chat”模型的關系進行了兩種設計,一種是小設計,一種是大設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設計學科的極速擴張與高速發展,是信息化時代“GPT”與“Chat”深度互動的結果。視覺傳達設計、廣告設計、產品設計、交互設計、信息設計、服務設計、新媒體設計,正是“GPT”與“Chat”兩種模型互相交織、互相滲透的結果。這是小設計。然而,真正厲害的是小設計背后的大設計,它的核心原則是控制論。控制論基于不同系統之間高速信息流動(數據層)、通訊傳輸(硬件層)、實時反饋(交互層)、頂層決策(控制層)原理運作。控制論關注的不是單一的模型,而是“GPT”模型與“Chat”模型之間的總體效能,不是單一的系統,而是系統的系統。控制論是對生物智能與機器智能兩種模式的整合,不是指工業文明的機械控制。控制論關注的是自然、社會、生物、工程、技術等所有模型之間“GPT”與“Chat”的高密度協同,包含了自動機器、神經系統、生命系統、經濟系統、社會系統等不同系統。在這類系統中,有專門的調節裝置來控制系統的運轉,維持自身的穩定和系統的目標功能。一旦控制機構發出指令,將控制信息傳遞到系統的各個部分(即控制對象GPT與Chat)中去,它們便按指令執行,再將執行情況作為反饋信息傳送回來,作為決定下一步調整控制的依據。控制論起源于二戰過程中的制導武器,并在冷戰、太空競賽與新自由主義金融體系中得到充分發展,形成對全球范圍、多種產業的管理與統攝。這種統攝一方面以表格的形式實現對社會的通約、組織、排序,一方面以圖像的方式實現對大眾消費場景的收集、儲存、記錄,因而成為了繼工業社會霸權邏輯后更為隱匿、更為全方位的同一性治理模式。這種大設計與小設計之間的持續迭代與進化,不僅意味著資本的總體控制能力得到加強,更是為數字社會編碼一切、通約一切開辟了道路。這就是數字社會必然到來的原因。

數字文明與ChatGPT的五次方:數碼咒語與通算生成

ChatGPT當前被過度神化了。比爾·蓋茨將ChatGPT與個人電腦、互聯網的出現相提并論,這是因為微軟對ChatGPT投資;阿爾特曼將它比作印刷機,因為他是OpenAI的CEO。阿里巴巴前CEO張勇認為“所有行業、應用、軟件、服務,都值得基于大模型能力重做一遍”。我們不否定ChatGPT的時代價值,但如果過度神化起源,就值得警惕。因為資本習慣于掩蓋歷史,放大結果,也就是說,作為長歷史原因的ChatGPT,被有意地隱去。

數字時代Chat-GPT的歷史興起是資本主義信息技術連續升級與人工智能技術革命性突變同時結合的產物。從信息角度看,Chat-GPT的出現是十八世紀以來資本主義信息地緣政治持續進化發展的一個歷史環節,特別是二十世紀年代信息化技術融入資本主義跨國生產后的結果。丹·席勒指出歷史資本主義圍繞信息的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問題已經存在數個世紀。從十八世紀歐洲對專業市場數據、軍事情報和內政消息的渴望,到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國家通過電信技術控制世界輿論、協同基礎設施網絡、擴張市場影響的競爭,到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中對于綜合性、全域性、即時性信息不遺余力的需求,信息對于資本主義的作用逐漸增強。二戰后,隨著近百個前殖民地國家獨立,信息的地緣政治與經濟控制問題變得更為顯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特別是尼克松時代以來全球政治地緣格局的結構性變化、冷戰軍工領域對軍事信息的系統性關注、后福特主義靈活生產方式對信息協同效率的需求、資本主義跨國公司全球產業轉移與重組、參與式管理的興起等等,是信息資本主義深刻變化并逐漸興起的關鍵。丹·席勒在《信息資本主義的興起與擴張:網絡與尼克松時代》書中詳細回溯了這個過程。也就是說,從這個時期起,資本主義的金融霸權、生產方式與消費活動越來越受制于信息技術的引導,這種內在需要在1991年隨著冷戰的結束,得到進一步的劇烈擴張——數字時代來臨了,也是卡斯特所說的“網絡社會的崛起”——信息技術的數字化進一步加速了美國主導的單極全球化,成為大型跨國資本集團全球生產消費網絡管理的剛需,由此推動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巨量資本投向數字化基礎設施的建設,例如海底光纜、全球服務器、根域名,等等。這是數字資本主義歷史興起原因的第一面。

從智能角度看,Chat-GPT的智能奇點涌現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金融全球化進程以及2008年金融資本主義全球化危機的內生性產物,特別是近十年全球過剩資本流向新興數字技術市場的結果,是諸多要素緊密連接、環環相扣的產物。沒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全球化進程,中國就不會成為全球工廠;中國不成為全球工廠,通訊制造技術成本就不會下降到廣泛市場化程度;正是中國工業制造能力的興起,反向逼迫了美國對數字技術與金融衍生技術的無限擴張;沒有這些無止境的擴張,就不會出現全球范圍的產能過剩與金融資本過剩,就不會出現2008年的金融危機。2008年之后,在實體化的全球化紅利(勞動力、市場、生態資源)基本耗盡的背景下,全球資本主義只剩兩種化解危機的方案。一是內爆——對內脫實向虛——通過數字互聯網技術大規模建構虛擬世界,在虛擬網絡世界中深度粘結個體,實現虛實孿生、以虛制實,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完成精細化開采社會資源以及原有產業升級。精細化開采社會資源的本質是早期殖民資本主義的歷史重演,各種產業升級則是在數字經濟領域再次重復工業化、城市化、金融化過程,這就是數字產業、數字文化工業、數字房地產、數字金融,以及元宇宙概念誕生的基本邏輯。二是外爆——對外太空殖民——通過數字互聯網技術建構數字地球空間,通過虛擬空間無限擴張處女地,建構超越民族國家地表疆界、重疊于地表之上的云空間,建構以云計算為支撐的云封地與云法則,深度搶占外太空軍事戰略資源,從而實現太空霸權以及對地表資源的全時空全過程治理。因此,沒有金融危機,就沒有全球范圍巨量規模的增發貨幣救市策略;沒有全球頭部國家的低利率的緊縮政策,就不會迫使大規模增發過剩金融資本投向高風險、重資本、高技術含量的數字科技企業;沒有金融與科技的深度耦合,就不會有2010年以來移動互聯技術的突飛猛進以及全球尺度巨大規模的普及性;沒有海量個體被粘結到全球數字網絡并長達二十年的數據化殖民過程,就不會提供出催生人工智能技術的海量結構化數據,就不會有平臺資本主義的出現;甚至沒有2020年的疫情,就不會加速虛擬生活數據的噴涌式出現,就不會出現全球數字資本治理全球的野心的膨脹。如此多的這些關聯性要素高密度地集合在一起,才使得Chat-GPT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了現實形態與理論形態。在這個意義上,Chat-GPT是資本主義上百個不同層面加速變化與累積的產物,最終成為今天知識-信息-數據技術領域的巨型治理機器。就像資本主義早期的各種跨越海洋、大陸的殖民計劃一樣,今天的Chat-GPT是一種部署在太空、云層、全球芯片技術生產力量、南非礦產、全球數字工人勞動基礎上的巨型治理機器。它既是資本主義的(它是私有產權),也是封建主義的(它是今天科技力量建構的數字封地),也是游牧文明的(它使得提示詞成為數碼巫術的咒語)高強度疊加,它是殖民資本主義、產業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數字資本主義四種類型復合而成的技術怪物。

與以上兩個歷史檢視不同,今天流行的是科學化解釋。2012年,隨著人工智能教父杰弗里·辛頓的博士生伊爾亞·蘇茨克維在ImageNet比賽中用深度學習方法一飛沖天,神經網絡算法開始成為AI的顯學。神經網絡算法意味著人類迎來了語言模式的第五次方變化——數字用0/1邏輯完成了對所有語言與勞動的通約,不但工業標準勞動能被0/1編碼,信息勞動能被0/1編碼,甚至連農業勞動、手工勞動也能被0/1編碼,更不可思議的是,就連上古時代的神話勞動也能被0/1編碼。最終的結果是,農業文明開始的“Chat”與“GPT”二元分裂與二元并作模式,通過當代數字算法獲得底層通約后,再次融合了,雖然兩者之間再難以到達到原始社會的交感程度,但對大眾而言,已經具有巫術般的魔力——ChatGPT代表著一種技術泛靈論的回歸嗎?這值得關注,也值得反思。

值得關注是因為:在理論邏輯上,數字勞動以巨大的通約性,實現了ChatGPT底層通用語言大模型的可能性——它給世界建了一個共通性底座。這的確是機器智能的革命性時刻,因為它的工作原理來自于生物智能的神經網絡,它已經學會了人類的關聯思維,也學會了因果思維,它已經打通了兩種思維的壁壘,使得兩種思維開始深層映射。就像斯蒂芬·沃爾弗拉姆在《這就是ChatGPT》一書中指出:“當ChatGPT做一些事情,比如寫一篇文章時,它實質上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詢問根據目前的文本,下一個詞應該是什么,并且每次都添加一個詞。”(其實早在1941年,博爾赫斯就表達過這個原理:“有人暗示說,每個字母可能牽連后面的字母……”我們將在后文討論博爾赫斯的預言性。)“每次都添加一個詞”基于神經網絡運作,其效果來自于預訓練大語言模型兩個關鍵機制:訓練數據總量和深度學習的特征抽取能力。GPT預訓練模型的出現,代表著自然語言處理統攝范圍的全面性提升,意味著Chat對話可以不斷地將GPT大語言模型進行迭代。ChatGPT的Prompt數據主要是調用GPT API的用戶。提示詞會被放進初始語言模型中生成文本,將打分模型視為判別式的語言模型,從預訓練語言模型出發,對構成的標注語料進行微調,在語料基礎上進行直接訓練。通過這個過程,不停地更新打分模型和策略模型,讓打分模型對模型輸出質量的評估愈加精確,策略模型的輸出不斷與初始模型拉開差距,使輸出文本愈益符合用戶的需求和認知。這使得GPT大語言模型和Chat對話模型成為彼此進化的基礎,進化之后又可以獲得更多的資本、更多的用戶,從而實現新一輪ChatGPT的進化。

值得反思是因為:ChatGPT仍是資本主義技術,自身仍攜帶資本主義的所有目的與限度——它是現實的資本主義的產物。例如,在現實成本上,大模型的訓練成本已經可被接受,當代科技發展與資本過剩導致的雙重積累,已經能讓算力訓練的能量消耗可被接受。于是,在理論與現實雙重條件支撐下,ChatGPT才呼之欲出。大模型之所以在此刻出現,是因為全球資本要在更高的一個維度,在地球資源逐漸有限甚至遠遠不夠的條件下,以行星計算的尺度,以全知全能的形象,以世界語言的通用能量,完成對全球所有勞動每時每刻的管理,完成對全球大眾精神勞動的集體規訓,完成對全球產業分布與趨勢的監控,完成對人類所有社會生產生活的切割劃分,這就是ChatGPT為什么在這個時代出現的原因。在這個意義上,ChatGPT不是一個技術工具,而是一個權力裝置,只不過它的權力裝置被簡化為理想的技術形式,它實際上是一個大國政治、壟斷資本與匿名性技術的形象:首先,借助于通用語言,它將自己的功能從具體行業中脫離,從各種社會障礙、阻力與制度摩擦中抽離;然后,借助于大規模采集消化已有人類知識的敘事邏輯,它提煉、抽象出最經常使用同時也是刻板的語言邏輯套路,成為一個看上去純粹的知識蒸餾器,卻把真正嚴肅的思辨排斥在外;最后,借助于人機對話機制,它被表現為一個純粹的對話機器和應答系統,然而每一次對話都是一次龐大的計算性能的后臺調試,通過全球能量的持續喂養,它為通過一次次的吸收,為算法上帝對心靈的占有搭起了圣壇。

未來文明與ChatGPT的六次方:博爾赫斯與軟體機器

從以上五次人類社會語言機制演化歷史看,如果ChatGPT的出現是一個必然,這個必然就來自于人類標準化勞動(GPT)和特殊化勞動(Chat)長久糾纏的這種關系。這種關系滲透在每一個文明,也滲透在每一個時代。那么,什么是ChatGPT的終極形態?從技術角度能給出答案嗎?不能。從資本角度能給出答案嗎?也不能。因為終極想象需要超越性,而技術關注現實性,技術分析難以超越自身邏輯;資本是技術的主要推手,但資本的目的單一且明確,就是逐利,基于逐利目標的資本對未來的預判無法超越其目的論限度,無法超出資本積累邏輯,無法想象倫理、社會、政治、藝術多要素綜合之后的未來形態。換言之,它們只能物化與解釋ChatGPT的當下現實形態,無法真正給出ChatGPT的未來終極形態。因此,ChatGPT只能在超越性想象中誕生,只有在宇宙關系中誕生,只能在根本性生成原理中誕生,只能在自反性藝術思辨中誕生。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博爾赫斯1941年的《通天塔圖書館》,已經提供了關于ChatGPT的終極想象——“軟體機器”。它寫于過去,但預言了今天發生的變化,甚至預演了未來的變化,它是當代ChatGPT的前身,也是ChatGPT的未來。

ChatGPT的終極想象為什么是“軟體機器”?博爾赫斯以文學形式想象了當代ChatGPT的生成邏輯,這個時間與早期人工智能的控制論構想基本同時,例如維納在《控制論:動物和機器中控制與通信的科學》對動物(軟體的)與機器(機器的)的二元整合關注,這絕非巧合。

博爾赫斯在《通天塔圖書館》中這樣描述:

書中內容也破譯了:用無限重復變化的例子加以說明的綜合分析的概念。一個聰明的圖書館員根據那些例子可以發現圖書館的基本規律。那位思想家指出,所有書籍不論怎么千變萬化,都由同樣的因素組成,即空格、句號、逗號和二十二個字母。他還引證了所有旅人已經確認的一個事實:在那龐大的圖書館里沒有兩本書是完全相同的。根據這些不容置疑的前提,他推斷說圖書館包羅萬象,書架上包括了二十幾個書寫符號所有可能的組合(數目雖然極大,卻不是無限的),或者是所有文字可能表現的一切。

博爾赫斯的圖書館必然是軟體的,因為硬體的事物總有邊界,相反,軟體只有內部,沒有外部,軟體是一種可無限延展的幽宇宙形態。軟體與宇宙一樣大,因其內部基于空格、句號、逗號和二十二個字母之間的排列組合可以無窮推演,它包容了所有的世界,甚至可以伸展到宇宙的邊界。博爾赫斯所謂的“所有文字可能表現的一切”包括了:

將來的詳盡歷史、大天使們的自傳、圖書館的真實目錄、千千萬萬的假目錄、展示那些虛假目錄的證據、展示真目錄是虛假的證據、巴西里德斯的諾斯替教派福音、對福音的評介、對福音評介的評介、你死亡的真相、每本書的各種文字的版本、每本書在所有書中的插入、英國歷史學家比德可能撰寫(而沒有撰寫)的有關撒克遜神話的論文、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的佚失的書籍。

博爾赫斯的圖書館也是一部機器,因其形式構造是六邊形,可以生成數據知識的無限性。博爾赫斯的終極圖書館是六邊形的,不僅如此,“任何個人或世界的問題都可以在某個六角形里找到有說服力的答案”。六邊形正在成為一種數據生命,它正在尋找它的應用場景,正在顯現它的數碼物質載體——它被吸納進一種蜂窩數據像素結構,成為今天生成性計算邏輯的底層:蜂窩的密度就是像素的密度,像素的密度就是數據的精度,數據的精度就是數據的計算力,數據的計算力就是世界的想象力。

或許,我們可以將博爾赫斯的通天塔圖書館命名為“軟體機器”。軟體機器首先是一種總體機器,它可以伸展到宇宙那么大。ChatGPT的終極形態可被理解為所有圖書館的總和。就像博爾赫斯所說的,他總是尋找一本書,是所有目錄的總目錄;某個書架上,“肯定有一本書是所有書籍的總和”。這個總和就是宇宙,宇宙就是圖書館,因為“圖書館是個球體,它精確的中心是任何六角形,它的圓周是遠不可及的”。然后,軟體機器也是一種個體機器,它可以連接到每個人。就像博爾赫斯說的“當人們聽說圖書館已經收集齊全所有的書籍時,首先得到的是一種奇特的幸福感。人們都覺得自己是一座完整無缺的秘密寶庫的主人。任何個人或世界的問題都可以在某個六角形里找到有說服力的答案。宇宙是合理的,宇宙突然有了無窮無盡的希望”。最后,軟體機器是一種智能機器,它可以生成所有世界。它依據“每個字母可能牽連后面的字母”持續生成,無論真假,它“偽托一些早已有之的書,搞一個縮寫和評論”“寫假想書的注釋”;它基于關聯邏輯無窮連接“怎么才能確定那本藏書所在的受到崇敬的秘密六角形呢?有人提出逆行的辦法:為了確定甲書的位置,先查閱說明甲位置的乙書;為了確定乙書的位置,先查閱說明乙位置的丙書,依此無限地倒推上去……”。

作為最為激進的軟體機器,ChatGPT已經深入到當代勞動的每個細節,其運作連接了結構化數據、個體提問、機器矩陣、德勒茲式的強度、概率論集合、全程監控、行星計算。ChatGPT是一種軟體機器,基于二元模型運作,“ChatGPT”是一個迷惑性的命名,它的本質上是“Chat-GPT”。“Chat-GPT”不是當代技術神話的偶然結果,也不限于人工智能技術七十年的智識積累,而是人類二元思維模型長歷史進程建構的結果。它是一個多種知識模型層層累積的沉積巖:它的底層是游牧社會的神話模型,中層是農業社會的有機模型、工業社會的抽象模型、信息社會的符號模型,頂層是人工智能時代的算法模型。當代數字技術以“0/1”邏輯底層通約、吸收、統攝了之前所有的信息之后,成為由三種要素混合而成的超級技術機器,一種包含所有模型的模型,一個由概率論掩蓋的實時算法系統:它的物質形式是軟體機器,軟體機器后面是二元模型,二元模型后面是人類精神勞動的第五次方。它們環環相扣,不斷卷積,外表粘熱,內核冰冷。

2023年4月1日,2023“未·未來”國際教育論壇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開幕,博爾赫斯的軟體機器偶然或必然地獲得了它的物質形式與非物質形式:一組六邊形的巨型電子屏幕,內嵌于中央美院美術館三樓天光展廳,圍合成一個超現實的會場,成為一種內部的內部;下午四點的天光展廳就像韋恩的高科技密室,消除了一切物質形式的陰影,只過濾出非物質精神勞動的閃爍;所有個體都獲得了電子化身,在屏幕里不停地爭辯、揮汗如雨、顯現或是流逝。當代思辨性的、感染性的精神勞動,需要被機械式的、冰冷的自動機器支撐的事實,突然使得討論主題“ChatGPT與未來勞動形式”獲得了即刻的現代性——也許現場就是一個具身化的未來,未來就在會議現場的六邊形屏幕之中。這個屏幕的一面是對話——它被Chat揭示;另一面是機器——它被GPT揭示。今天,想象的無限性已經消失,純粹的精神勞動時代已然逝去,那種神啟式的頓悟就此消失,一切知識與信息都被上傳云端后臺,一切精神勞動、智力勞動、情感勞動,正在被軟體機器取代,我們只能聽到數據化的聲音,就連自我的聲音也同樣如此。然而,這是軟體機器的正面,它還有它的負面,它仍未徹底自動化,它仍以非精神勞動為前提,它仍要以身體勞動為電池,它仍要以人類信息為原料。就像這個六邊形會議現場一樣,它仍需要多種其他勞動輸入才能運行。第一種是純粹機器勞動——我們向屏幕投射的提問不是直接被聽到,而是首先以信號的形式上天,經過了一個衛星層級的計算,然后被分類,再以代碼的形式被機器編寫,再到全球技術后臺,再到視覺終端,再分解,再解碼,最后呈現在屏幕上。第二種是純粹身體勞動——當代數字勞工的身體仍是系統運行的基礎,但在屏幕對話中被抹去了。今天的自動機器仍需要非洲礦工的奴隸勞動,他們是數字勞動分工的底層,然而龐大的自動系統需要他們才能運作。就像在會議后臺看到的,有一群人,以身體性的方式,和機器、攝像機、屏幕、混編器、電子皮膚、標準化運作雜糅在一起。他們要在現場精神勞動開始之前,預先進行五十個小時的準備與測試,才能保證精神勞動得以顯現。第三種是社會機器勞動——社會機器勞動是以上兩種勞動的隱秘混合。這種勞動不在現場,而是分散在網絡空間、數字平臺與直播空間中的數字大眾。他們以點贊、反饋、打賞、留言、評價、收藏等多種方式,以免費的形式,參與到數字平臺的流量生產與數據生產,參與到精神勞動的大規模傳播過程。這就是今天勞動的復雜性。這就是博爾赫斯軟體機器的當代顯現形式。

就像博爾赫斯圖書館所預示的,ChatGPT帶給世界的變化,一方面越來越多,一方面也越來越少。伴隨著技術與資本的加速循環,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超級個體,同時擁有感應、批判、圖像化、提問、顯影、計算、排序等多種體外器官,不僅數量越來越多,組合也越來越復雜;另一方面,隨著機器運行的自動化、評價的自動化、算法的自動化,機器留給勞動的場景越來越少。當越來越多和越來越少兩種趨勢距離同時極化時,重新思辨張力背后的悖論,重新研判大語言模型與小對話模式的平衡機制,就顯得尤為必要。

ChatGPT的長歷史敘事:一個菱形結構圖解

完成以上五個階段的大歷史掃描以及未來預判后,現在有條件對其“Chat”與“GPT”內在歷史結構圖解化了。圖解是一種用幾何呈現概念邏輯的方法,它的特點在于高度凝練與概括,被迫放棄細節,被迫強化歷史運動的極限狀態,強調對歷史的穿透。因此,圖解本身并不等于歷史,就像康德的圖式理論所啟示的,它具有主觀性、選擇性與先驗性。在這種前提下,在一種主體性的目光下,ChatGPT的五周期歷史運動可被圖解為一個菱形結構。

菱形結構左端是游牧文明的ChatGPT,右端是數字文明的ChatGPT,代表了“Chat”與“GPT”相對合二為一的狀態。游牧時代的Chat與GPT被超自然的神話力量整合在一起,數字時代的Chat與GPT被0/1編碼的大模型力量整合在一起,游牧文明的神話就是原始狀態的大模型,數字文明的算法是數理邏輯的大模型,但它們都是黑箱化的,都有其不可解釋性的部分,一種是基于感應機制的神秘闡釋,一種是基于神經機制的算法涌現。游牧與數字兩個時代由于處于分母位置的整合性力量太強,以至于“Chat”與“GPT”兩個分子位置的模型完全溶解在一起,不但密不可分,而且實時互涉。

菱形結構上端是工業文明的Chat,下端是工業文明的GPT,代表著“Chat”與“GPT”分離程度最大的狀態。工業文明“Chat”與“GPT”已經沒有共同基礎,整合性的母體已經消失,自然系統與社會系統已經分裂,只剩下兩個分子狀態的模型各自獨立運作。“GPT”的工具理性力量與日俱增,也就是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所揭示的發達工業社會的極權主義特征,“Chat”的激進批判力量也日新月異,其極限沖突時刻就是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

菱形結構左側中部是農業文明的“Chat”與“GPT”,其分離程度介于游牧文明與工業文明之間,是“Chat”與“GPT”從整合狀態走向分離狀態的過渡階段。農業文明“Chat”與“GPT”分別基于自然循環系統與社會等級系統運作,但同時兩個系統也保持著緊密映射關系,六十四卦對自然形態與社會系統的整合就是一個例子。農業文明的最大特點是“Chat”與“GPT”具有多元文化屬性,既具有自然地理的差異,也具有地方性的神靈,既吸收了游牧文明的神話基因,也把等級制社會結構制度傳染給工業社會,又把身份區隔象征隔代遺傳給信息時代的消費主義符號,還把多元文化的組合邏輯投射給數字時代的多模態場景邏輯。

菱形結構右側中部是信息時代的“Chat”與“GPT”,其分離程度介于工業文明與數字文明之間,是“Chat”與“GPT”從分離狀態走向整合狀態的過渡階段。信息時代建基于工業文明物質基礎上,因此“Chat”與“GPT”的二元分裂關系仍在,但是,由于兩種模型分別產生了自己的符號性媒介(圖與表),所以又在另一個層面產生了緊密的連接性。無論是“圖”還是“表”,它們都具有數據、映射、擴散三個層次,因此已經呈現了數字時代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基本規律。信息時代的圖(圖像)負責編碼化產品、品牌化商品、身份化個體,主要在消費主義場景中大行其道。信息時代的表(表格)負責統計各種類型的社會數據、組織全球生產消費的市場鏈條、管理跨國尺度下的金融流動,主要在軍工、金融領域大行其道。

菱形結構內部也需要觀察,它們被許多線連接,暗示了不同時代的“Chat”與“GPT”具有多重“皮、骨、相、法”層面的隱秘聯系。有時是骨相不變,表皮變化,有時是表皮不變但法則已激變。有時是“Chat”被“GPT”吸收,有時是“GPT”被“Chat”挪用。不同時代的“Chat”之間,“Chat”與“GPT”之間,“GPT”與“GPT”之間,一直存在復雜關聯。由于不同個案、不同社會模型、不同話語范式,都“已經”或“將要”被數字時代吸收(數字文明對其他文明的形式吸收與實質吸收正在發生,速度極快,但還未完成),所以細究這些關聯需要個案尺度的精微分析,既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這將是一個有待打開的龐大課題。為了粗略地呈現這個課題的總體形態,博爾赫斯的六邊形圖書館——一個宇宙尺度的軟體機器——被引用進來。正是在這個文本中,文學顯示它對數理邏輯的征服,它以激進的、詩意的想象,論證了人類思維與價值超越機器價值的可能性。本文既是對“ChatGPT”二元結構的長歷史敘事,也是對它的批判。就像西蒙·里奇發表于《紐約客》的文章中引用OpenAI生成的詩所說的:“奇點,奇點即將到來,在車站迎接我,帶著鮮花和微笑,以及,一些壞消息。”

[本文為2020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一般項目“消費空間的‘三元裝置’研究”(20FYSB047)階段性成果]

韓濤,學者,現居北京。已發表多篇學術論文,主要作品有建筑實踐項目“中國油畫院”(2006-2019)。

何理達,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設計與現代性方向研究生,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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