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及女性主義意識的提升,中國女性對婚姻的態度發生了顯著變化。聚焦小紅書上發布離婚相關內容的賬戶,利用Python中的Scrapy進行爬網并從其頁面提取結構化數據,探討離婚女性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及其社會意義發現,這種自我呈現體現了從情境自我到抵抗自我、從消除自我到接納自我以及從表演自我到認識自我的轉變,反映了后女性主義下的三種話語實踐。這些行為不僅挑戰了離婚的傳統污名化,而且通過分享個人成長和積極展望新生活的經歷,展現了中國社會當代離異女性自我接納和樂觀自信的轉變。
【關鍵詞】自我呈現;后女性主義;離婚短視頻;小紅書
2023年6月25日,一位女士在小紅書上發布了一條慶祝自己離婚的短視頻并配文“手里的事放一放,快來祝我離婚快樂!”,收獲了23萬點贊與1.7萬收藏量,并有許多網友在評論中道賀祝福表示支持。“離婚”,一個在過去傳統觀念中含有消極情緒的詞匯,現如今在網絡空間貌似正以積極的形態呈現在人們面前。傳統“男外女內”的婚姻觀念逐漸喪失生長土壤,女性不滿于傳統文化準則與性別角色的定性,加之我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完善強化了對弱者利益的保護[1],越來越多的女性在不良婚姻關系中選擇離婚。當女性認為自己無法在婚姻中獲得幸福時,她們不會忍氣吞聲囿于完美婚姻的劇本表演,也不會羞恥于失敗婚姻的終結,而是敢于直面這種分離的現實以及展現這種現實。
女性在思想層面的婚姻觀變化與在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意愿催生出對“離婚”一事勇于接納和積極面對的新態度,慶祝離婚或是記錄離婚過程的現象便由此產生。現代離異女性雖仍面臨一定社會壓力和污名,但愿意慶祝離婚并樂于分享在網絡上,反映了社交媒體中女性話語力量正在挑戰傳統觀念。然而,此前學者對中國女性婚姻觀的研究大多還是集中在一個宏觀或中觀層面,缺乏微觀實踐的觀察。除此之外,學界并沒有更為深入地探索女性在離婚后的自我呈現及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背后的邏輯。本文在社交媒體平臺中實際考察了這種新現象,以發布與離婚有關視頻的女性個人賬戶為研究對象,探討以下研究問題:一是這種社會行為是如何呈現的?二是這種行為的社會意義是如何彰顯的?當今女性宣告離婚意味著什么,為什么與以往有所不同?
一、文獻回顧
(一)社交媒體中的自我呈現
芝加哥學派的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定義自我呈現即個人為了能讓他人按照自己期待的樣子看待自己而展示自我時所做出的努力。此外,戈夫曼微觀社會學中的“自我觀”涵蓋了情境自我、抗爭性自我、儀式自我、框架自我等多個自我觀[2]。在社交媒體平臺使用十分普及的今天,資本平臺出于對流量的追逐也在不斷擴展著“分享”的邊界[3]。社交媒體能映射現實的人際關系,使人們在現實生活和社交媒體中都想展現理想自我。因此,許多學者提出在社交媒體呈現自己與伴侶親密關系的行為是一種身份表演下的自我呈現[4];也有學者提出當雙方分手時這種數字痕跡將帶來自我身份危機,進而威脅到當事人的自我認知與心理重建[5]。基于此,學者董晨宇提出了反向自我呈現概念,試圖以“撤展”的方式進行個體的自我重塑及減少承載回憶的數字物對個體帶來的情感傷害[6]。Dienlin和Metzger認為自我消除是與自我披露相反的概念,但事實上這也是表達自我觀的一種方式,它以缺失或抹除的狀態達到對自我的重塑、抗爭[7]。但這個概念樣本更多是基于戀愛群體。婚姻相較于戀愛的羈絆會更多,在分離之后自我重塑的難度更大,且傳統觀念下社會對離異女性帶有偏見,為了修補自我形象與情感創傷,離異者更應遵循自我消除的準則。然而,現實中離婚跟拍、派對,或分享離婚心路歷程和感悟成為許多女性面對婚姻失敗時處理情緒與情感問題的方式。這時,關系的終結不一定需要自我消除才能達到反身性的沉思,女性可以通過直接的自我呈現面對離婚的事實以及自我的成長,但目前這方面的研究仍比較少。
(二)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
后女性主義出現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當代傳媒文化中具有普遍性。此前的兩次婦女運動主要目的分別是爭取婦女能夠獲得與男性同等權利和倡導消除兩性差別。Rory Dicker認為現在進入了第三次婦女運動浪潮,即不再聚焦于追求整體的性別平等,而開始探索女性主義內涵中的多元主義[8]。
福柯認為人類在話語中獲得知識,話語也會以各種形式塑造個人。話語是一個整體性的概念,以特定話語的概念架構作為行事的架構,體現話語對行為的組織力量[9]。網絡媒介為女性話語權提供了空間,但在男權文化下,女性的媒介話語權依然會面臨缺失和異化的問題[10]。女性在社交媒體上有關離婚行為的自我呈現是拓寬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和自我意識覺醒的體現,而非刻意強調兩性平權本身。然而學界對于實際生活中女性話語實踐的分析較為欠缺,且對離異女性的話語實踐分析關注不足。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通過線上參與式觀察,以發布與離婚有關視頻的女性賬戶為研究對象,在小紅書以“慶祝離婚”“離婚跟拍”或“離婚派對”等作為關鍵詞,按照綜合篩選模式,利用Python中的Scrapy對網站進行爬網并從其頁面提取結構化數據。提取了500個視頻樣本,進行數據清理,在剔除男性用戶、商業性質用戶、重復賬戶和圖文無關的視頻賬號后,視頻樣本數量縮小至166個。
小紅書平臺的筆記發布包含了標題、圖文、音視頻的內容元素,也包含點贊、收藏、評論、關注等互動元素,具有文本、話語權力關系與社會現狀的聯系等多個維度的研究意義,因此本文以此為框架展開。本文采用話語分析法,基于文本分析、話語實踐和社會實踐考察女性在小紅書表達自身情感思想、經歷的話語以及在評論區與他人的互動交流中表達自己的話語。旨在分析女性在離婚后的自我呈現及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背后的邏輯。
三、研究發現
(一)文本分析
研究發現(見表1),樣本中離婚女性發布筆記中的后女性話語主要體現在精神自由獨立、心態快樂自信以及認知自主意識。從編碼的采集中可以檢索到許多女性選擇離婚是一種自由的獲取,這體現出她們的獨立意識;女性在離婚之后的心情和心態具有正向積極的特征,并且會為自己加油鼓勁,體現自愛與自我接納態度;女性對離婚有過深刻的思考,而在這種思考之中她們達成了與自我的和解,重新尋求自己新的定位或在與自我的對話中審視自我的生活狀態,其目的都是在更好地認識自己后開啟更好的新生活。
如表2所示,在166個樣本量中,檢索到“快樂”話語元素的頻次出現得最多(109次,65.66%),這表明樣本中大多數分享離婚經歷的女性表達出正面的情感。其次是有關“審視自我”(71次,42.77%),反映了在分享離婚經歷時,許多人更深層次地對婚姻和個人選擇進行了反思和感悟。這種深度自我審視體現了離異女性在經歷生活中的重大改變后,通過思考和理解自己的經歷、選擇和感受來達到個人成長和內在平和,也側面體現了女性認識到自己的價值,試圖建立正面的自我形象,并具有掌握對自己身體和精神的主動權的意識。除此之外,還有“幸福”“自由”“獨立”等話語元素揭示了女性在對離婚經歷的分享中,后女性主義的元素以及積極樂觀的心態是被頻繁強調和受到重視的。
表3的統計顯示,在女性分享離婚經歷的條目中,積極心態的表達占據主導,反映了樣本中的大多數女性感到離婚是一件能使她們重新振奮和開心起來的選擇。而消極心態表明有一部分人在分享離婚經歷時也同樣表達了消極和悲觀的情緒,但占比較小。且在這8個樣本中,完全表達消極和悲觀情緒的女性也很少,其中有一半的比例不完全是消極情緒,也伴隨著對婚姻和對自身的思考。這些結果揭示了在離異女性分享離婚經歷時,她們傾向于強調個人成長、樂觀面對困難的態度,這與后女性主義中的個人主義、自我實現和積極生活的觀念是相符的。
(二)話語實踐分析:自我呈現下的后女性主義
1.從情境自我到抗爭自我:基于勇敢自洽心態的后女性主義話語
孫衛華在論述戈夫曼“自我”傳播觀中提到個體行為旨在呈現符合社會認可價值的角色,而這種行為與社會關系和制度控制密切相關[11]。以往傳統婚姻觀念下人們對離異女性的評價更多是負面的,在中國漢代的《禮記·本命》中有針對休妻的七出,休妻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和反映出的文化傳統會讓大家傾向基于男權視角下對離異女性帶來質疑。
受傳統觀念影響,女性顧忌離婚后社會輿論對自己不利顯著多于男性,她們傾向于迎合并體現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所以會隱瞞或是掩蓋離婚的事實。但戈夫曼從擬劇視角辯證批判了這種社會,他認為對特定群體或個人的社會偏見和污名實際上反映了社會對這些人群的不公正態度和對他們的嚴格控制。但個體對此會尋求自我抗爭,在人際交往中對“自我”這一概念重新闡釋,以抵抗社會他人賦予“自我”的受損身份[12]。
小紅書上有女性發布視頻慶祝自己離婚,并分別配文“離婚的儀式感必須大過結婚……”“早知道離婚這么快樂,早就離了……”“快來祝我離婚快樂……”。
也有離婚女性分享自己的故事與其他用戶交流經驗,作為離異女性與小紅書其他用戶分享自己離婚后失敗婚姻的復盤以及給出離異女性在接下來情感和工作中的建議。這些離異女性披露自己當下的狀態就是在與世俗所定義的污名化標簽抗爭,把握了真實自我的主動權。她們有勇氣結束失敗婚姻并向大眾展示離婚后獨立、自由的生活態度,體現了勇敢自洽心態的后女性主義話語。
2.從消除自我到接納自我:基于樂觀自信的后女性主義話語
分手以遮蔽式結束親密關系不一定代表仍受傳統婚戀觀念的束縛,但將親密關系的結束當成是成長經歷的一部分分享出來可以被看作是接納自我的一種表現。
在收集到的視頻樣本中如用戶D寫道,“離婚就是為自己……”,還有用戶E自問自答:“40歲離婚單身帶三娃會幸福嗎?……結婚是為了幸福,離婚也是!”已經54歲的用戶F在視頻中說道:“54歲獨自帶娃……離婚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一定要學會從這段關系中獲得成長……。”
可以看出,在小紅書中分享離婚經歷的女性并沒有回避失敗婚姻帶給她們的負面影響,她們在視頻中強調女性不能依賴于任何人,也不要把自己陷入任何一段關系中,需要成為清醒、獨立且自信的個體。這表明相較于消除失敗婚姻的記憶,這些人選擇將目光聚焦于新的開始,以成長的眼光接納自己的過去,并以積極的心態情緒去面對新生活,這是一種樂觀自信的后女性主義話語的體現。且從這些用戶的年齡層中也可以看出,脫離離婚羞恥感的不只是年輕的離異女性,中年離異女性同樣如此。
3.從展演自我到認識自我:基于自省內觀的后女性主義話語
Erving Goffman認為當表演者想要觀眾相信自己的表演是真實的,他對于自我概念的把握需是正確的[13]。在小紅書中發布有關離婚筆記的女性作為表演者,在視頻傳遞出的感悟和想法也代表她們認同這種自我概念。
如用戶G分享她的感悟:“我在婚姻中迷失了自我……那時的我突然醒悟了!”以及用戶H在視頻中寫道:“……我必須克服恐懼、依賴和失望……先好好愛自己……。”
這些離異女性提到了“醒悟”,這說明盡管在小紅書這種公共領域分享自己的感悟是種自我展演,但她們注視內心世界也是具有自我概念的體現。這種沒有將認知放置于男女差異而是專注于自己成長和發展也是一種后女性主義的體現。
盡管對于離婚持樂觀心態是展演自我,女性仍然在這之中構筑了自我概念。在社交媒體平臺下意識的覺醒和展演的特性往往會變得模糊,小紅書平臺上呈現的一些離婚派對視頻中,雖然女主人公不同,但內容卻較為同質化。換句話說,獨立女性敢于走出失敗婚姻的形象或許又是女性想展示于他人的理想自我。但這表明她們也接納且認同這種思想,且自己在實踐這種不再以離婚為恥,而是以追尋自己的幸福為榮的自我概念,這相較于傳統婚姻觀念來說是一種社會進步的表現。
(三)社會實踐分析:話語權力的初步建構
Fairclough指出話語實踐是一種意識形態建構[14]。在小紅書平臺有三位用戶所發布的與離婚有關的小視頻收獲的點贊量分別是225377、161278和28142。其中兩位女士發布的內容是自己的離婚派對,另一位女士是將自己去民政局辦理離婚登記的過程發到了網上。在這些筆記的下面不乏這樣的留言,“好酷的女孩子……”“離婚跟拍照,好有創意……”“恭喜,遇到不合適的就是監獄……”“……現在的離婚證是紅色,就代表自己一個人也是一種喜慶”。
這表明現代女性在公共領域宣告自己離婚可以獲得其他女性的祝福、鼓勵和支持。大方地談論離婚,展示女性自由獨立、快樂自信和極具自主意識的特質,使后女性主義話語權力逐步建構起來。話語對現實社會產生了影響,也改變了一些主體的思想和行為習慣,這也是越來越多離婚女性愿意披露自己心聲或記錄自己離婚過程和之后生活的原因。在這種自我呈現下,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被不斷強調,“離過婚”作為傳統思想下女性的不良標簽被逐漸替換為另一種思想——“結婚為幸福,離婚亦如是”。
四、結語
基于對小紅書平臺上離異女性發布的“慶祝離婚”案例的深入分析,本文探討了離異女性在離婚后如何通過社交媒體進行自我呈現,以及這種自我呈現在后女性主義話語實踐中的作用和意義。這些離異女性通過公開展示自己的生活、思想和心態,重構了自我形象,也挑戰和重塑了中國現代婚戀觀的傳統框架。通過自我呈現理論和女性主義話語分析的結合,本文揭示了這些行為背后的深層次意義:它們不僅是對個人自由和幸福的追求,也是后女性主義下女性對自我的探索和自我價值認同的一種強有力的表達。在后女性主義的框架下,這種自我呈現不僅挑戰了社會對離異女性的偏見和歧視,也促進了對女性自我價值和社會地位重新評估的社會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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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沈奕杉,墨爾本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碩士生(墨爾本 VIC3010);陳勝,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碩士生導師 (廣州 510410)。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