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文教材中古詩文注釋是幫助學生理解文本的重要工具,但部分注釋仍存在爭議。以統編版語文教材中《木蘭詩》首句“唧唧復唧唧”的“唧唧”注釋分歧為例,歸納各派學者觀點,辨析各派所論及的主要論據與較新論據,贊同“唧唧”釋義應為蟲鳴聲而非嘆息聲或機杼聲。“唧唧”之聲細密瑣碎,與愁苦煩悶時所發長吁短嘆之聲不符,盡管也有詩文將其用作慨嘆之義,但在《木蘭詩》中似應為起興之法,先言促織急促鳴叫之聲,暗示事件發生時間地點,蟲聲唧唧久不散,既有催促之意,也含憂愁之感,引發下文木蘭夜織時憂心應征一事的愁苦之嘆。
[關鍵詞]《木蘭詩》;“唧唧”;注釋;分歧
[作者簡介]張婷婷(2001),女,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H13/G633.3 [文獻標志碼]A
語文教材是語文教學活動中一線教師的立足之本,其中收錄的古詩文也是歷代文獻之精華,作為幫助學生如何理解文意,學好古代漢語的文本注釋,則需要嚴加考證,盡可能還原文本的真實面貌。但對教材部分注釋仍存有爭議。比如,七年級下冊所選《木蘭詩》的首句“唧唧復唧唧”,人教版教材中“唧唧”的注釋為“織布機的聲音”,而統編版教材將其修改為“嘆息聲”。教材編者撰文解釋了改動原因,“對‘唧唧復唧唧’中的‘唧唧’作‘嘆息聲’解,是有辭書和權威注本作依據的。”[1]教材編者參考權威辭書注本編撰注釋無可厚非,但教師在進行教學活動時,卻不一定要照本宣科,在有疑義的地方引導學生查閱資料思考討論,是思辨性閱讀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唧唧復唧唧”的含義究竟為何至今仍無定論,因為《木蘭詩》本身具有其特殊性,從成詩到口耳相傳,再到文人著錄以及再創作,《木蘭詩》在流傳演變中產生了不同版本的多種異文形式,由于其著錄時代問題至今仍存有爭議,暫無法窺見“唧唧復唧唧”的本來面目。“唧唧”究竟是什么聲音?權威辭書解釋略有不同:《辭源》和《漢語大詞典》都在“唧唧”為嘆息聲的義項中列舉《木蘭詩》首句“唧唧復唧唧”;而《辭海》雖然在第二版辭典和第三版《語詞分冊》中將“唧唧復唧唧”的“唧唧”釋為嘆息聲,但從第三版到最新的第七版,無不將其釋為織機聲。不僅辭書釋義有出入,眾學者也意見不一,現有觀點包括“機杼說”“嘆息說”和“蟲鳴說”三派。下文將歸納各派的主要論據與近年來較新的論據,總結前人的論證思路并加以辨析,為“蟲鳴說”補充一點個人的淺薄之見,以供參考。
一、機杼說
早期“機杼說”為主流觀點,主要認為《木蘭詩》以諧聲起興,由織機聲自然引出下文木蘭當戶織的常態,又以詩中其他擬聲詞為例,說明發出“唧唧”聲的主體當為物而非人。“機杼說”的觀點有其可取之處,但論據不夠充分。眾多學者都駁斥“唧唧”若為機杼聲則與后文“不聞機杼聲”矛盾,并指出織機聲未見其他用例,僅有北宋歐陽修《蟲鳴》:“蟲鳴催歲寒,唧唧機杼聲。”這一孤例,并援引大量描摹機杼聲的詩文,皆為“札札”等語,如漢代文人所作《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但近年來仍有贊成“機杼聲”之說的文章出現。劉文秀《〈木蘭詩〉“唧唧”釋義補正》[2]認為,“唧唧復唧唧”與“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跨越空間的虛實對照類同,很可能是虛寫機杼聲以起興。木蘭辛勤紡織本為常態,此時卻“不聞機杼聲”,形成時間的虛實對照,引出下文所愁之事。該文以古代“市”的時間安排為切入點,指出木蘭采購應征所需物資的時間應是在下午,判斷木蘭“唧唧復唧唧”發生在上午,以此駁斥基于夜晚發生的“蟲鳴說”。但詩文創作的想象空間往往會模糊現實中時空的延展,不能僅以詩文中寥寥數個時間詞確定完整事件流程。古時通信不便,大規模征兵必然耗時不短,木蘭首日獲悉征兵消息,反復琢磨苦惱甚久,可能次日才整日發愁以致深夜難眠,而非如此迅速地采取行動。而若是木蘭抱杼嗟嘆發生于子時以后,那么昨夜見軍帖,后半夜嘆息,在徹夜苦思后終于下定決心代父從軍,并于第二天采購物資,也完全符合邏輯。因此,劉文梳理的時間線似乎有些自說自話,很難經得起推敲。
該文接著從結構入手,列出十條共同出自《樂府詩集》且與“唧唧復唧唧”類似的首句由助詞“復”連接疊音詞的語料,如《白頭吟》:“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發現所列舉語料皆為下句補充說明上句,以“唧唧”若表嘆息聲則無法承接下句“木蘭當戶織”為由駁斥“嘆息說”。這一論證似有一定說服力,既然下句描述木蘭織布這一舉動,那么上一句描摹的聲音就應與織布有關聯,而非與其無關的嘆息聲。最后該文發現敦煌變文與濟南、徐州兩地方言中都有表大聲義的“唧唧”用例,與機杼聲相符。但所引語料與《木蘭詩》的時代地域背景關聯不大,并不具備普遍代表性,且“唧唧”能表示大聲義與“唧唧”可表示機杼聲之間并無邏輯關聯。該文的論述雖然新穎獨到但仍難以服眾。
二、嘆息說
“嘆息說”是目前的主流解釋,主要論據包括嘆息之用例、余冠英所作注以及鮑幼文“一聲之轉”之說。
首先看語言事實。眾學者舉出不少表示嘆息的用例,遵照各位文人的理解認為,《木蘭詩》中的“唧唧”也應表示嘆息聲,這似乎有些片面。“《木蘭詩》在唐人的心目中是一首古辭”[3],后世文人在品讀中會融入自身的理解,在創作中多有化用。回環往復的“唧唧”蟲鳴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人的愁苦之嘆,因而有詩句如元稹《酬鄭從事四年九月宴望海亭,次用舊韻》:“我聞此曲深嘆息,唧唧不異秋草蟲。”歐陽修《秋聲賦》:“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都將蟲聲唧唧與嘆息聯系在一起。但需注意的是,詩句中“唧唧”直接修飾皆為蟲鳴之聲,并不能簡單認為“唧唧”也摹擬嘆息聲,只能說在詩人眼中,二者之間確有許多相似之處,正是因為漫漫長夜唧唧蟲鳴悲切連綿,嘈嘈切切似乎在敘說無盡苦悶心事,這才引出難眠之人的愁思慨嘆。
再看數量比例。由于唐以前“唧唧”用例極少,僅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以“唧唧”為關鍵詞搜索到30條唐代語料,其中18條描摹蟲鳥鳴叫之聲,1條為上文所述元稹的詩句,僅有11條描摹人發出的聲響。而這11條語料中,有哭泣聲、嘖嘆聲、竊竊私語聲,明確為愁苦之嘆息的更在少數。而該派常引用北魏一例語料說明“唧唧”為嘆息聲,則值得商榷。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四《開善寺》:“觀其廊廡綺麗,無不嘆息,以為蓬萊仙室……飛梁跨閣,高樹出云,咸皆唧唧……”周祖謨校釋:“唧唧,嗟嘆聲。”按,一本作“嘖嘖”。周振甫將其譯為贊嘆之聲。聯系上下文,這一譯法極為合理,“唧唧”是眾人面對園中美景嘖嘖稱奇的贊嘆之聲,此處的嘆息也應為贊嘆之義。反觀《木蘭詩》,木蘭為征兵而發出愁苦之嘆,不能僅憑此例證將《木蘭詩》中的“唧唧”與嘆息劃等號。
至于余冠英所作注以及鮑幼文“一聲之轉”之說都沒有充分的論證,僅提出觀點,并不足以取信。由于木蘭詩起首六句與《折楊柳枝歌》高度相似,學者們無論持“嘆息說”還是“蟲鳴說”,都認為《折楊柳枝歌》中的“敕敕何力力”等同于《木蘭詩》中的“唧唧復唧唧”。余冠英為《木蘭詩》作注,認為“‘敕敕’‘唧唧’‘力力’‘歷歷’以及《地驅樂歌辭》的‘側側’都是寫嘆聲”[4]。但余注并未解釋為何一定作嘆聲講。鮑幼文的《談〈木蘭詩〉的“唧唧復唧唧”》則認為“唧”與“咨”“嗟”為一聲之轉,音近聲近義通[5]。“咨”“嗟”確實有嘆息義,但是否為一聲之轉,該文并未進行嚴密考證,不能一言以蔽之。
三、蟲鳴說
《樂府詩集》郭茂倩自注“一作促織何唧唧”,木蘭祠元碑后半部全刻《木蘭辭》也作“促織何唧唧”,“蟲鳴說”學者據此認為“唧唧”為蟋蟀也即促織鳴叫聲。對于開篇首句“唧唧復唧唧”,林延君認為其“由景物發端交代環境,是‘興’也是‘比’”[6];龔向東指出,“這是借景寫情的筆法”[7],以嘈雜蟲鳴襯托主人公之煩心;席文天更是在《〈木蘭詩〉注解訂疑》中直接言明:“如果‘唧唧’不作蟲鳴聲,那么,從全詩看,偌大一個佳篇,竟沒有點明時間或季節。”[8]上述學者主要從文字角度用異文互證之法證明“唧唧”為促織鳴叫,從事理角度分析“唧唧”為蟲鳴的合理性,都很有說服力。此外還有學者從音韻角度進行了充分的論述。比如蕭旭與余注持相反意見,在《〈木蘭詩〉“唧唧”正詁》[9]一文中通過考證大量文字和方言音韻等典籍文獻,證明“唧唧”與“敕敕”“刺刺”“力力”“歷歷”相同,或指鳥鼠蟲鳴,或指人小聲私語,或指沙石摩擦聲,總之都表示細碎的聲音,與嘆息聲并無關聯。該文同時考察了“唧唧復唧唧”各處引文的異文形式如“唧唧何力力”,指出都是形容蟋蟀急促細碎催促紡織的鳴叫聲。再如楊藝的《“唧唧復唧唧”辯義》[10]一文駁斥“嘆息說”,認為“唧”作為開口三等韻入聲字反復發出,一發即收,節奏急促,難以解釋如何有如此短促相連之嘆息,無法真實再現木蘭的憂慮感傷。
上述學者之論證為“蟲鳴說”提供了有力的依據,在此簡單進行歸納,并做些補充:
從用例上看,古詩文中“唧唧”表示蟲鳴的用例不在少數,而多處異文也明確了“唧唧”與促織鳴叫的關聯性。
從音韻上看,早期辭書雖未直接言明,但能夠相互映證“唧唧”為鼠蟲鳥等發出的小聲細碎、急切嘈雜之聲,之后或可引申為人發出的竊竊私語聲或嘖嘖慨嘆聲。另有唐代張鷟所撰筆記《朝野僉載》中所錄“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釘之筵上,囁囁而行。以箸夾取啖之,唧唧作聲,故曰蜜唧。”鼠崽入口還是活的,一咬就在口中唧唧叫喚,這足以說明唐代“唧”一字就是描摹尖細之聲。古有“長吁短嘆”一說,木蘭愁苦之嘆應是長聲嗟吁,以舒心中郁郁之氣,而非“唧唧”的瑣碎之感。
從結構上看,“唧唧”作蟲鳴聲解,既不同于機杼聲與下文“不聞機杼聲”矛盾,也不似嘆息聲與下文“惟聞女嘆息”重復贅余,而是以比興起篇,自然順承“當戶織”。有俚語:“促織鳴,懶婦起,秋風涼,快紡織,縫衣被,御冬寒。”一聽到促織鳴叫,自然聯想到趕制冬衣,詩中一個“復”字又有反復而連續不斷之意,一聲接一聲正合催促之感,木蘭本應在促織聲中紡織到曉,卻心憂征兵之事無心紡織,更顯焦心,如此開篇四句順理成章,交代事件緣起之余還奠定了整篇詩文的感情基調。比興之法在樂府詩中也并不少見。《折楊柳枝歌》第二首:“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第三首:“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只聞女嘆息。”兩首詩在一組詩中緊密相連,結構也有共通之處。前者以棗樹起興,“棗”諧音“早”,年復一年,棗樹雖不怕枯老,但少女卻擔憂年華易逝,開篇先言它物,但意義上又暗含關聯,引發下文直抒胸臆。而后者同理,先言促織急切鳴叫催促紡織,窗邊紡織的少女發愁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同樣焦心急切,以致不覺聽不到機杼聲,也忽略了促織聲,只覺自己嘆息深重,愁思難消。同為樂府雙壁的《孔雀東南飛》開篇也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起興,用孔雀象征焦劉二人伉儷情深。因此,《木蘭詩》開篇以促織鳴叫起興是極為合理的,既能接續下文的“當戶織”,又能為后面的“女嘆息”做鋪墊。
從意蘊上看,蟲聲凄涼引人愁緒,詩文中多以促織鳴叫烘托愁苦氛圍。如杜甫《促織》:“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以深夜促織唧唧烘托人之愁緒,恰似木蘭聞促織唧唧而抱杼嘆息。
從敘事上看,木蘭夜間當戶織并聽到促織“唧唧”鳴叫是符合事理邏輯的,開篇交代事件發生的時間為秋天的夜晚,并暗指地點為農村,也完善了詩文的敘事邏輯。詩中河水湍急正值夏秋之交,而促織多在夏末秋初鳴叫,恰是秋后農閑之時,烽火將起之日。秋起促織鳴,夜間蟲鳴才能得以凸顯,而古詩文中也有婦女夜織之例,如東漢《孔雀東南飛》:“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南北朝沈約《夜夜曲》:“孤燈曖不明,寒機曉猶織。”此外,夜織聽蟲鳴,還暗含事件發生的地點在農村。字里行間似乎可以展現出這樣一組鏡頭:先是遠景展示故事發生的環境,夏秋之交,寂靜深夜,農莊外是連綿的野草,草叢間看不見的促織在細細簌簌地鳴叫;接著鏡頭拉近,讀者隨之從敞開的木門間看到木蘭辛勤紡織的身影;鏡頭繼續推進,木蘭不知何時停下了勞作,臉上似乎是濃得化不開的愁苦之色,隨之傳來的是一聲接一聲的嘆息。這樣安排則顯出空間上的流暢推進之感,而絲毫不顯拖沓。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唧唧”表示促織鳴叫,“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四句描述了這樣一個畫面:入秋的深夜,草叢間促織唧唧不斷催人紡織,木蘭獨坐門前織布,卻被蟲鳴聲擾得心煩意亂,不知是忘記了手上的動作,還是愁緒過重忽略了織機聲,連蟲鳴聲都漸漸模糊了,只余聲聲嘆息久久不散。《木蘭詩》以比興開篇,以聲入畫,因聲即情,由景及人,渲染愁悶的氛圍,暗示發生的時間地點。其中蟲鳴聲、機杼聲、嘆息聲皆有,蟲鳴聲在字面上得以顯現,而機杼及嘆息聲則在詩歌留給人的想象空間中浮現。
本文對“唧唧復唧唧”的探討還有許多未盡之處,而《木蘭詩》中仍有不少細節有待深入研究。以《木蘭詩》“唧唧復唧唧”中“唧唧”的釋義分歧為例,可以看到語文教學不能完全照搬教材,應培養學生如朱光潛所說咬文嚼字的精神,嘗試引導學生對各篇目中自己感興趣的存疑之處加以考證,追根究底。盡管一時間無法下定論,學生也能在教師的帶領下,通過搜集資料與分析論證進而提升思辨能力,深化對文本的理解。
[參 考 文 獻]
[1]韓涵.教材中古詩文注釋的改動及其原因——以統編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為例[J].語文教學通訊,2019(08).
[2]劉文秀,蔡英杰.《木蘭詩》“唧唧”釋義補正[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09).
[3]趙從仁.《木蘭詩》的著錄及其時代問題[J].中州學刊,1985(05).
[4]余冠英.樂府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99.
[5]鮑幼文.鳳山集[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36.
[6]林延君.《木蘭詩》“唧唧”釋義[J].社會科學戰線,1991(04).
[7]龔向東.“唧唧復唧唧”別解[J].語文教學通訊,2001(21).
[8]《文史知識》編輯部.文史知識 1991 第11期[M].北京:中華書局,1991:110.
[9]蕭旭.群書校補:4[M].揚州:廣陵書社,2011:1370-1374.
[10]楊藝.“唧唧復唧唧”辨義[J].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