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都是詞人在歷經命運波折之后的懷古之作,各自表達了詞人壯志難酬的內心苦痛以及對歷史風流人物的仰慕之情。兩位詞人在詞中對不同風物的抒發,在不同用典之間對他者形象的喻括,其實都是一種“自我形象的構建”。
[關鍵詞]自我形象;風物;用典;《念奴嬌·赤壁懷古》;《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作者簡介]呂蕊(1993),女,安徽省寧國中學,二級教師,從事高中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3 [文獻標志碼]A
蘇軾、辛棄疾是豪放詞的兩位代表,以其豪邁、空曠之風格立于詞壇。豪放詞始于蘇軾,成于辛棄疾。然而,同為豪放詞人,在同樣的豪放、空曠中,卻能在各自的詞中探尋到別樣的幽微。統編高中語文必修上冊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都是詞人在歷經命運波折之后的懷古之作,都表達了詞人壯志難酬的內心苦痛以及對歷史風流人物的仰慕之情。在詞作中,二人對山川風物都有或輕或重的描寫,情感在風物之間得到不一樣的抒發;兩首詞都運用了古代風流人物的典故,或多或少都有他者形象對自己的喻括;蘇東坡對周瑜的事跡有些許虛構,而辛棄疾運用孫權和劉裕的故事基本符合史實,在虛構與寫實之間,兩人都在豪放詞的內部結構中完成了各自形象的建構。茲則其要,從三個方面述介于下。
一、風物之間,兩種情懷的抒發
自《詩經》始,中國詩歌就有了“賦、比、興”的傳統。據朱熹《詩集傳》載:“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薄芭d”的手法較為復雜,意蘊豐富且較為隱蔽,鄭玄、劉勰、孔穎達等人都做了不同的解釋,大同小異,蓋謂前兩聯為景物描寫,后兩句是人事敘述,彼此之間存在某種意義關聯?!霸谛再|上,這不僅僅是一種語言修辭,它與文學的想象發生關聯,涉及詩歌創作過程中的形象思維問題。它是一組畫面或圖景?!保?]那么,我們且以寫景風物這個角度來對比二詞,試看二人抒發了何種情懷。
在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描繪了一幅壯麗開闊的長江之景,營造了一種極為遼遠空曠的氛圍,而古今以來的無數英雄在奔騰的長江中被一同概括進來,這種浩大的、蒼茫的恢弘時空觀為整首詞定下了氣象非凡的基調。緊接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長江奔騰的氣息紛至沓來,寥寥數筆就讓江景顯得錯落有致,同時又不失剛勁、壯闊、雄壯之美感。最后,以“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為上闋作結,并作過渡,引出下文贊詠周瑜的內容。在奇偉的江山景物中,蘇東坡完成了他詩歌的“起興”,并聯想到“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在奔騰不息的長江浪潮和奇崛險峻的峽壁中,蘇東坡作為一個被貶謫的詩人,定然想到了那個雄心滿志的曹操,一心匡扶漢室的諸葛,忠心耿耿的黃蓋,英姿儒雅的周公瑾。但在這些聯想中,我們并沒有看到那個郁郁不得志的蘇子瞻,反而他的形象融入了這個奔馬轟雷、驚心動魄的自然風物中去。這種闊大的境界正是蘇東坡豪邁胸襟的鏡像。“景為雄壯之景,人為奇偉之人,背景、主體相得益彰,境界全出?!保?]辛棄疾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幾乎沒有對自然風物的描寫,而是在敘述中有條不紊地插入一些史實,從“千古江山”到“舞榭歌臺”,并非純粹的寫景,更談不上以此“起興”,中間只有短短的“斜陽草樹”作客觀的輕描淡寫,用意在說明物是人非,世事滄桑。
如果說蘇軾在奔放、雄奇的自然風物中抒發的是其澄澈、明麗、爽朗的情懷,那么辛棄疾則無意在山川風物中對自我情感進行投射,當時韓侂胄執政,正積極籌劃北伐,閑置已久的辛棄疾支持北伐抗金的決策,但是對韓侂胄輕敵冒進的做法又感到憂心忡忡,他認為絕不能草率從事,否則難免重蹈覆轍使北伐再次遭到失敗。但他的意見沒有引起當權者的重視,他來到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懷古憶昔,于是寫下了這篇詞。 可以說,辛棄疾在這種壯麗、雄渾的境界中無不透露著內心的郁結與悲憤。
二、用典之間,他者形象的喻括
蘇、辛的這兩首詞按題材來分,都當歸為懷古一類,懷古詩詞多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或歷史陳跡為題材,在詩人登高臨遠、探訪古跡之時寄托哀思,借古諷今,以達到抒懷的效果。而在這一類詩詞中,運用典故是常見的手法,用典可以使作品語言更為精練,能承載更加豐富的內容,韻味雋永。蘇、辛這兩首詞都運用了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典故作為詞的主體構成。蘇、辛分別站在赤壁和北固亭登高臨遠,發懷古之思??梢韵胍姡K東坡在赤壁這個地方,應有不少英雄人物可以想起,或雄心滿志的曹操,或忠心耿耿的黃蓋,或神機妙算的諸葛孔明,又或是劉備、孫權等英雄豪杰,可他為何單單著筆于年輕的周瑜?辛棄疾在北固亭想到的是孫權、劉裕、劉義隆等,為何不是其他人或事?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碧K東坡在下闋極力贊美周公瑾,究其原因,蓋謂周瑜過人的膽識和才略,令他心生仰慕。且看周瑜在赤壁之戰中是哪樣一種狀態?首先,周瑜情場得意,24歲時即迎娶江東美女小喬,生活幸福美滿,此外周郎又善通音律,時有“曲有誤,周郎顧”之稱,可謂容貌俊美通音律,又有嬌妻在側,羨煞旁人;繼而,周瑜先后曾任建威中郎將、東吳大都督、南郡太守等要職,是孫吳集團的核心人物;最后,周瑜在赤壁戰場上談笑自如,運籌帷幄,一副儒生打扮,頃刻之間就讓十萬曹軍灰飛煙滅,令曹操倉皇逃竄?!盎绎w煙滅”四字足以看出蘇東坡對周瑜是何等佩服,此時的周郎,可謂是“情場、官場、戰場,場場得意”。再看此時此刻的蘇東坡,遭“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經過一段消沉的日子,好不容易振作起來愿意出門,也只是在江邊做一些無聊的消遣,看看自己,功業未就,華發早生,不過就是一個閑散的團練副使,相較于周瑜,他可謂是“場場失意”。所以,蘇東坡為何獨寫周瑜?正是周瑜這種雄姿英發的形象讓他有了更深的共鳴,他需要這種極具反差感的形象來進行自我想象的喻括,而恰恰是這種極具反差感的形象才讓他那種放眼長江,舉酒敬月的行為更顯豁達,難能可貴。
反觀辛棄疾,先從三國時期的孫權說起,在他的心目中,這就是一位有勇有謀、同時又獨具慧眼善用人的雄主,他坐鎮江東,任用周瑜、黃蓋等一眾將領,成功抵御外敵,但是這樣的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了,隱隱含有對時局的不滿,對當權者的不滿。接下來,“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寫道當年修建的歌舞樓臺都已消逝,這是一個時代的消逝,一個敢于進取、敢于戰斗的時代的逝去,因而內心無限憂傷、可惜。再從京口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聯想到另一位英雄人物——劉裕,南朝宋的建立者,他曾對內反抗地方割據勢力,使南方出現百年未有的一統年代,對外進行北伐,收復洛陽、長安,立志克復中原,立下千古英雄的偉業,這在辛棄疾心中是非常了不起的英雄,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并且劉裕一直致力于北伐,這與辛棄疾的理想是一致的,他的一生都在希望北伐成功,收復失地。因而,對孫權和劉裕事跡的描寫其實就是辛棄疾自我形象的喻括。接著辛棄疾再度對劉義隆、佛貍祠、廉頗等歷史人物或事跡進行描寫,既表達了他對現實的不滿,也表現出自己即使年邁卻依然愿意上陣殺敵的決心。這些人和事幾乎都與京口有關,故而辛棄疾登高臨遠便想到了他們,他們的事跡或者說他們本身,便是辛棄疾自我形象構建的直接鏡像。
所以,蘇東坡用典單一,但內蘊深刻,他正是在這種具有反差感的形象對比中對自我形象完成了塑造,而辛棄疾反復用多個典故,卻恰恰反映出他內心郁結的痛苦極為深刻、幽廣。
三、虛實之間,自我形象的建構
蘇軾和辛棄疾在兩首懷古詞中都抒發了各自壯志難酬的情感,同時也表達了對古人的仰慕之情。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表達了對“千古風流人物”周瑜的景仰和喟嘆,辛棄疾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明確表達了對孫權、劉裕等英雄的呼喚,他們借古人之酒澆己心中之塊壘。但是,在二詞的對比中,卻發現同樣是寫古之英雄,為何還有虛實之分?
先看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這首詞中,蘇軾對周瑜這一人物形象進行了非常大的改動,和歷史中的周瑜是有出入的。在本詞中,對周瑜的描寫主要集中在“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一部分里,主要有三個虛構:首先,周瑜在赤壁之戰時已經34歲了,而絕不僅僅是小喬初嫁的24歲,此時已經過了十年之久,“初嫁”一詞即虛構。其次,周瑜在赤壁之戰中也絕非 “羽扇綸巾”的儒生形象。據史書記載,周瑜當時“銜命出征,身當矢石,盡節用命,視死如歸”[3],是一位絕對的武將形象。最后,在赤壁之戰中,面對曹操幾十萬大軍的浩浩洶勢,周瑜是不可能做到如此鎮定自若的,更不要說“談笑之間”讓幾十萬曹軍灰飛煙滅,這明顯是蘇軾的虛構。但是,蘇軾要表達對周瑜這樣的英雄人物的景仰和羨慕,沒有必要進行虛構,即使是對比自己經“烏臺詩案”后的年老滄桑,34歲的周瑜也足夠令蘇軾羨慕了,那么究竟是何種原因呢?我們認為,仍然是蘇軾對自我形象建構的需要??梢园l現,在蘇軾的描寫中,周瑜是一個“去英雄化”的人物形象,何以見得?在這幾句的描寫中,周瑜明顯是一個儒生打扮,優游自足,同時也注重兒女情長的人物,“小喬初嫁了”這一句尤能反映出蘇東坡浪漫風流的真性情,而“去武將化”的周瑜正是蘇東坡對“功名事業”的通透解答,在他的生命意識里,還有比功名事業更為重要的東西?!耙虼?,蘇軾對周瑜的塑造不能簡單理解為借周瑜抒發壯志未酬的痛苦,而應該理解為通過塑造周瑜的形象表達自身對生命豐富性的追求”[4]。
再看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他在詞中尤其突出地描寫了孫權和劉裕兩位英雄人物,作這首詞時,辛棄疾被擱置二十余年,當南宋朝廷想要再度北伐時,他為勸諫韓侂胄的魯莽行為而寫下此詞,并表達自己愿意報效國家的愿望。因此,在登臨北固亭的時候,他想到了這兩位與京口有關的人物。孫權當年雄踞京口,毫不畏懼北方的強敵曹操,反而知人善任,和劉備集團合作,用周瑜、黃蓋等人擊退幾十萬曹軍,這是何等的英雄偉業!而劉裕曾在京口起兵北伐,收復了洛陽、長安,可以說就要克復中原了,并且,這樣的情況和南宋朝廷極為相似,在面對這樣一種情形,南宋的北伐激起了辛棄疾內心火一樣的斗志。之后的劉義隆、佛貍祠等深刻的教訓,辛棄疾都是直接運用歷史事實,沒有虛構,因為這些事情和辛棄疾此時此刻的境遇極為相似,無需虛構即能完成自我生命的訴求。
綜上所述,同為豪放詞代表人物的蘇東坡與辛棄疾在抒懷古之情時,都是有選擇性地著筆于各個方面,在各自的詞中書寫出別樣的幽微,并完成了各自形象的自我建構。
[參 考 文 獻]
[1]鄒然.中國文學批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孫曉明.用典,讓詩詞在簡約中豐滿——蘇軾《念奴嬌》與辛棄疾《永遇樂》用典之比較[J].當代教育評論(第三輯),2016.
[3]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三國志[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
[4]魏宏,常曉軍.寫實和虛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念奴嬌·赤壁懷古》對比閱讀[J].中學教學參考,202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