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內斂型敘事探索人性幽微

如果像近年流行的人格測試那樣，把小說也分成“I”（內斂型）和“E”（外向型），《臺球》很像是一個“I”（內斂型）人寫的小說。在我看來，所謂外向型小說是充滿滾滾紅塵煙火氣和戲劇性的小說，人物社交屬性或行動力突出，敘事通常由外部事件和情節推動，小說故事性較強；而所謂內斂型小說則聚焦人物心理，敘事往往不是由事件和情節驅動，而隨人物的意識流動。

小說開篇仿佛已經暗示人物的內斂型人格，接下來小說大量細節描寫加深了讀者的這一印象——關上浴室門脫光衣服洗澡讓他感到輕松自在；對著鏡子觀察自己透著一股狠勁兒的嚴肅面容；細嚼慢咽，為了達到瘦身養生效果而刻意拉長的吃泡面過程（中間還回復了女友的微信）……敘事節奏因為細節而變得緩慢，讓讀者感知人物生活時間的緩慢流淌，也獲取到人物自閉、內傾、孤單和無聊的狀態信息。

接下來，人物特意搬到城郊離群索居，起因是他與人親熱的私密視頻被傳播到網絡上，從而成為一則桃色新聞的主角。為避人耳目、逃離風暴中心，他放逐自我，居住于城市邊緣。網絡熱點每每引發網民們的集體狂歡和熱議，由這些事件出發，可思考和討論的話題有很多，如愛與忠誠、兩性差異、性與權力、個人隱私等等，也可以演繹出不同的故事?！杜_球》顯然是從這些網絡新聞中獲得了創作靈感，作者依然選擇了一種內斂型的處理方式。他不是寫這一事件所引發的一系列戲劇性的連鎖反應，而是將筆力集中于慢慢展示這一事件在人物內心和外部世界所投射的陰影，以及兩人關系的微妙變化，由此試圖去觀照這個時代的飲食男女，從而探索人性的復雜與曖昧。

對于男主人公的視頻被曝光，小說沒有寫女友凌雪和他的爭吵，反倒是寫兩人在平靜中的壓抑，在溫存與熱烈中的隔閡和裂痕。女友的那句“我相信你”和“沒有任何人能救贖你，只能自己救贖自己”之間的明顯悖論與張力，已經暗示了她內心的紛亂與糾結。而女友的隱忍更加重了男人的羞愧和悔恨。但隨著從最初風聲鶴唳的狀態中放松下來，也隨著他在小區健身房與人打臺球，在有限的空間里重新接觸社會、他人、異性，心理慢慢變化。而最終導致他情感態度轉變的是女友情感態度的轉變。作者站在一個男性“I”人的角度，或許帶入了這個人物的內心——他并不想長期帶著羞愧、悔恨生活，也不想繼續在贖罪的心理壓力下，維系一段有所虧欠便注定無法平衡的關系。

“他”和凌雪，也許還可以包括小玫和那個隱而未現的大客戶，無非是這個時代的“飲食男女”，更具體說是“高知飲食男女”。我驚訝于作者把他們之間的愛情算計敘述得如此冷靜，甚至冷酷——這又何嘗不是這個時代的情感癥候。從開始的每一筆，每一個細節，每一步，都環環相扣直抵互相“劈腿”且心安理得的結局。

男主人公“出軌”被網曝，在天下皆知后女朋友凌雪竟然表現出驚人的包容且體貼，無限的溫存安撫了男友瀕臨崩潰的情緒?？蓛蓚€人的感情似乎已經進入到相安無事也相顧無言的“瓶頸期”，凌雪裹著羽絨服以寒冷為借口拒絕了“他”親密的舉動，已經暗示甚至明示同一屋檐下相顧無言的境況。小說把為何如此還勉強在一起的謎底留到后面。男主人公帶著對女友無限的愧疚和感激躲到郊區“修身養性”，寄望同女友修復情感，低調度過網曝的風口浪尖之時，女友卻在這個空窗期釣到了“金龜婿”。謎底揭開。在沒有更合適的候選人出現前，此時此刻的身邊人未嘗不是有用的租客合伙人和“飯搭子”。

男友的出軌、網曝順理成章給了女主立起有情有義人設的機會，也就讓裹著羽絨服拒絕親密到網曝后無限的溫存有了合理的邏輯。只是這個邏輯顯得太功利，太冷酷，但這還不構成小說最尖銳、最驚艷的部分。小說結尾，那個到郊區“修身養性”的男人在聽到女友另覓新歡后，既沒有悲傷也沒有萎靡，轉身約會打臺球結識的小玫——女友的另覓新歡又成全了男主人公暗戳戳的心思。這一刻“皆大歡喜”。

如果張愛玲生于當下該做何感想？那個曾經把亂世飲食男女的算計寫得入木三分的女作家，是否看得懂今天的操作？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的算計，因為生存和傾城的背景而生出末世的荒蕪感和不得已的苦衷。但白流蘇和范柳原可能永遠小心翼翼，無法“臺球”，欣欣然于彼此的算計?！皭凼遣荒芡浀摹彼坪跹元q在耳，新一輪的愛情神話已經更換了賽道和模式。在現代文學婚戀故事中，女性因經濟依附而在婚戀中處于被動甚至悲慘的命運，“娜拉出走”的命題也被無數次討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臺球》來到了女性具有獨立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的時代，功利的邏輯全方位滲透在愛情的角落中，催生了無止境的欲望。這個時代的子君與涓生，白流蘇與范柳原，佟振保與王嬌蕊、孟煙鸝，在新一輪的愛情神話中為所欲為地追逐，也在新的時代中沉淪。人類曾經賦予愛情的全部意義，也遭遇了不容忽視的挑戰；文學傾其所能曾經贊美的，似乎也在遭受嚴肅的懷疑。我期待《臺球》續篇下去，寫出這個時代愛情中令人怦然心動的那一刻。

同時，《臺球》也有心理小說、私小說的傾向，可見作者在挖掘人物心理和探索人性方面所做的努力。當下很多小說越來越注重講故事，卻越來越不注重心理描寫、細節描寫和環境描寫。這種趨勢顯然背離了文學和小說的本質。文學歸根到底是人學，要最大限度地、盡可能深刻地表現人心和人性。文學史上能流傳下來的好作品，無一不是對人性有著深度挖掘和呈現的作品。讀《臺球》，讀者能感受到主人公細致入微的意識流動，而復雜變化的心理背后，折射的是人性的復雜、詭譎與不可捉摸。